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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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孙天佑眼神闪烁,“府上有什么喜事吗?”
荷叶低头道:“那倒没有,小姐让人预备一桌好席面,只单单请太太一个人。”
“只请我一个人?”李绮节接过拜帖,翻开扫了一眼,上面只是一些礼节性的套话,“这就奇了。”
帖子上说请她赏花,可金蔷薇明明是个冷情冷性之人,从来没有表现出对赏花品茶之类的闺中乐事感兴趣的意思,以往请李绮节登门,多半是为公事。
荷叶脆生生道:“小姐说,想请太太做个见证。”
见证?
李绮节和孙天佑在伞下对视一眼,都是一头雾水。
“我去金家走一趟吧。”李绮节拢紧披风,“可能是生意上的事。”
孙天佑心念电转,笃定金蔷薇不会泄露给孟云晖使绊子的事,定下心来,点点头,“过了申时我去接你。”
☆、第117章 一百一十七
屋外风声肆虐, 呜呜狂啸着穿过重重垣屋房舍。满院阴沉肃杀, 昔日花草蓊郁、绿意盎然的花园只剩几株枯木,零星瘦石散落在墙角, 蔷薇花架簌簌摇动,虬曲的枯萎花藤攀附在枯木上,萧疏冷寂。
天边搓棉扯絮,雪花奔涌流泻,落在瓦片屋脊上,静寂无声。一转眼, 院内已经累起一层薄薄的积雪。
丫头关好门窗,回到脚踏边坐定。火盆里的木炭烧得通红,烟气发出丝丝细响。拔步床里间帐幔低垂, 连最不起眼的缝隙前都围着几道屏风, 确保不让冷气侵入床榻,火盆烘烤着狭小的病榻, 床前温暖如春,丫头在火盆前坐了不一会儿, 鼻尖上冒出细小的汗珠。
帐内时不时响起一两声压抑的咳嗽。
丫头听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眼圈微红, 大夫已经暗示过舅老爷和舅太太,让舅老爷为小姐预备后事。小姐从小体弱, 一直多灾多病,大家早预料到会有这天。可姑爷去武昌府参加乡试,一走就是几个月, 至今未归,难不成小姐连姑爷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吗?
那小姐未免太可怜了,生母早逝,生父冷漠,继母不慈,继姐跋扈,唯一的同胞兄弟夭折,也就这几年嫁给姑爷后才能露一露笑脸,可老天爷却连这点小小的福气都要无情收走!
有人推门进房,风声裹挟着雪花灌入正堂,丫头小心翼翼掀开帐帘一角,往外窥看。
来人身量高挑,剑眉星目,头戴一顶绢布浩然巾,身穿一袭乌黑大袖直领鹤氅,披着满身寒气,入得正堂,低头拍去肩头雪花,回身关上房门。
他生得英武不凡,本该是个朝气蓬勃、气宇轩昂的男子,但他却神情萎顿,眉头紧皱,眉宇间愁色难解,显然是满怀心事,举止投足中,带着挥之不去的抑郁之态。
丫头欢笑着蹦起来,惊喜道:“姑爷回来了!”
一边悄悄抹眼睛,一边掀起帘子,将男人让进里间。
男人进去前犹豫了一下,先脱下一路踏着琼珠碎玉走过来的脏污靴子,换上干净的布鞋,在火盆前将手心烤热,摸摸冰凉的脸颊,等苍白的脸上有了几分血色,才走入拔步床内。
床上躺着一个美貌妇人,皮肤白皙,鼻子纤巧,下巴尖尖,面容秀美,但因为缠绵病榻,双颊已经瘦得凹陷,唯有那双幽黑的眼睛,依然透着一丝鲜活劲儿。
“蔷薇。”他轻声唤妇人的闺名,语气柔和而亲昵,脱下鹤氅,坐在床沿边,握住妇人枯瘦的手,“我回来了。”
金蔷薇本在望着满绣莲池鸳鸯纹的帐顶发怔,听到他的声音,微微一笑,“表哥,你累不累?我让荷叶给你炖了一盅鱼头汤,放在窗沿外边,这会儿该结成鱼冻了……”
不知道石磊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归家,她天天让荷叶炖一盅鱼头汤,搁在窗前晾凉——石磊喜欢吃鱼冻。
她说着话,双手撑在床沿上,挣扎着想坐起,还没起身,眼前一片晕眩。
心中顿觉无限凄凉,自嫁给表哥后,她缠绵病榻,不能侍奉公婆,不能友爱姑嫂,不能照顾表哥的起居饮食,她是表哥的妻子,却根本没尽过妻子的本分,不仅什么都做不了,还累得表哥为她四处奔波、求医问药,耽误了读书进举……
泪水潸然而下,她从齿缝间吐出几个满含恨意的字眼:“表哥,我好恨!”
恨父亲无情无义,任由继母田氏作践她,恨继母田氏阴毒狠辣,害死大郎,让她落得一身病症,恨苍天无眼!恨世道无情!
石磊轻叹口气,轮廓分明的脸上郁色更浓,把满面凄然的妻子揽入怀里,“蔷薇,这一次我一定能考中举人,等我有功名在身,金长史也不敢拿我怎么样,谁都不能再欺负你!”
金蔷薇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表哥,我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舅舅和舅母怕她伤心,让丫头瞒着她,可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她心里明白,自己已经油尽灯枯,时日不多。
石磊双臂一颤,用力把怀中人抱紧,“不,你会看到那一天的。你记得吗?小的时候,我和你说过,要带你去观海潮,赏奇峰,游览所有南地名胜古迹,咱们坐船南下,一直走到最东边的广州府,看那些横渡南洋的宝船到底有多大,说不定咱们还能和那些来自海外邦国,生着绿眼睛、黄头发的藩人交朋友……”
听着石磊饱含深情的讲述,金蔷薇黑沉沉的双眼迸射出几点闪烁的亮光,很快又回归于寂灭,“如果,如果有来世……”
“不!”石磊抬起头,双眼含着泪光,“没有什么来世,我现在就带你走!”
他不顾石员外和石太太的劝阻,坚持带着病势沉重的金蔷薇远行。
石家雇了条船,沿江南下,一路经赤壁,过洞庭湖,途中天气愈发寒冷,眼看就要走出江西布政使司境内,金蔷薇忽然陷入昏迷。
石磊在床榻边守了两天两夜没合眼。
船舱外大雪纷飞,江面一片空茫。入夜后,雪势稍减,云层散去,幽黑长空捧出一轮皎洁孤月,如玉盘高悬,银辉泄地。正值新年,岸边万家灯火,侧耳细听,隐隐约约能听见欢闹的爆竹声和烟火在空中炸开的声响。
在这家家团聚、祖辈同乐,权贵黎庶共庆佳节的寂冷冬夜,人人圆满安定、户户欢声笑语,神州大地,举世喜乐,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身上的生机一点点流逝。
金蔷薇睁开眼睛,双颊腾起不自然的红晕,瞳孔燃烧着不甘的火焰,“表哥,我幼年失母,七岁时没了弟弟,多亏阿婆照拂,才能苟延残喘,勉强撑到出嫁的年纪。在金府的短短十几年,我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嫁给你之后,我才知道活着是什么滋味。和你成亲的这些年,是我过得最舒心、最快活的时候……”
她每说一句,石磊的脸色愈发苍白,双手将她抱得跟紧。
末了,她伸手轻抚石磊的脸庞,似乎想抚平他眉心的愁绪,悠悠道:“表哥……”
短短两个字,夹杂着刻骨情意,万般不舍。
石磊拥紧金蔷薇,低头在她额前轻吻,耳鬓厮磨间,哑声道:“蔷薇,别忘了我,来世,咱们还做夫妻。”
金蔷薇仰头看他,脸上绽放出一个明亮得近乎灼人的笑容:“好,表哥,我答应你,生生世世,咱们永远做夫妻。”
“轰隆”一声,远处市镇欢声雷动,巨大的烟花在空中爆响,姹紫嫣红,璀璨夺目,淅淅沥沥的花影华光如天女散花一般从云巅坠落,在无边苍穹之中,绘出一道道绚丽盛景。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泪水从腮边滚落,很快打湿衣襟,石磊搂着面容恬静、气息全无的妻子,幽咽低泣。
屋外叮叮当当,一阵噼里啪啦响,是绿豆大的雪籽砸在屋脊、窗前的声音。风从廊前飘入,吹拂软帘,缀有铃铛的流苏轻轻摇曳,奏出一阵清脆欢快的乐音。
表哥,我没忘记上一世的恩爱缱绻,可你,却记不起我啊!
眼角泛起潮意,金蔷薇拂去睫毛间颤动的泪珠,从回忆中抽回神。
目光滑过摆在西侧间的红木寿桃纹镶嵌缂丝花开富贵图落地大屏风,屏风前一张黑漆束腰月牙桌,桌上琳琅满目,酒菜惧全,全是表哥石磊平时最爱吃的菜。
她让人打起帘子,门口大敞,可以直接看到院中情景。
脚步声由远及近,丫头们簇拥着一个眉清目秀、头发乌黑的女子翩翩而来,洒绿绸纸伞罩在她头上,日光从绵密的纹理间筛入,笼下淡淡的光晕,愈发衬得她绿鬓朱颜,俏丽明媚。
除了弟弟金雪松,李绮节是另一个金蔷薇无法预知的变数,她隐隐觉得李绮节和自己有缘,希望能把对方和弟弟凑成一对,他们都属于改命之人,命理契合,理当互相扶持。
可惜天命不由人,李绮节另有意中人,金雪松又顽固任性,配不上她的人品风度。
金蔷薇看着李绮节一步步走进回廊。
李家三娘,出身市井,长在乡村,和街坊亲族间的同龄女郎格格不入,宁愿惹人嘲笑,也坚持不肯缠脚。淡定从容,自得其乐,像一株在山野间迎风盛开的花树,不求繁华,只愿随心,花开花落,不看时节,只在她的心意。
她也曾有诸般无可奈何,但她始终守着本心,如今她嫁为人妇,依然不改爽朗自在,夫妻和睦、事事顺遂。
金蔷薇手握先机,却把自己的生活搅成一锅乱粥。
是该做出的决断时候了。
李绮节是变数,也是希望,所以金蔷薇请她来为自己作见证,彻底和前世划清干系,从此以后,她的人生,将完全和前世割离。
李绮节进屋的时候,吓了一跳。
堂前的盛装少女,施浓妆,梳高髻,发间珠翠堆盈,鬓边金玉珠坠累累,着葱黄国色天香纹绸面交领夹袄,石榴红暗花缎褙子,纁色百褶裙,裙褶间绣有洋洋洒洒的金线纹路,行走间裙褶翩然,暗光流曳。
这一身装扮,有些像刚出阁的新娘子,伊人华服玉饰,浓妆艳抹,默默独坐在深闺中,等着新婚丈夫归来。
“金家姐姐……”李绮节扫一眼月牙桌上的酒菜,“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金蔷薇眼眸微垂,向她道万福:“风雪天邀你上门,劳累你了。”
李绮节连忙避开,不受她的礼,“金家姐姐不必客气,有什么能帮到姐姐的,但凭差遣。”
话音刚落,丫头在门外道:“表公子到了!”
李绮节眉尖轻蹙,表公子?是那个和金蔷薇青梅竹马,自幼订有婚约的石家大郎?
她没见过石磊,只听孙天佑八卦过石磊和金蔷薇的亲事。
按理说,以金蔷薇的刚强性格,知道石磊和市井妇人纠缠,应该火冒三丈,立刻上门将那妇人打杀才对,或者闯入石家,把石磊磋磨一顿,也不出奇。
可金蔷薇竟然默默忍了。
金蔷薇同意石磊纳妾的消息传出时,不止李绮节惊愕不已,整座瑶江县的男男女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一不二、敢以弱女子之身挑战金长史权威的金大小姐,竟然也有忍气吞声的一天?!
孟春芳能够容忍小黄鹂,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绝不会爱上杨天保,所以她可以镇定从容地旁观杨天保勾三搭四。
金蔷薇和孟春芳不一样,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她钟情于自己的表哥。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金蔷薇对石磊的感情已经超出众人的想象,甚至到了言听计从、诚惶诚恐的程度。
情关难破,坚忍如金蔷薇,也只是个绕不过七情六欲的凡人罢了。
李绮节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金蔷薇同时把自己和石磊请到金家来,想做什么?
月牙桌前只有两只鼓凳,应该不是为她和石磊准备的吧?
金蔷薇示意丫头撒下阮帘,“外头风寒,荷叶,带三娘进屋暖暖。”
李绮节不明所以,跟着丫头避入屏风后。
金蔷薇朝她微笑:“三娘,待会儿不论我和表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只管安心高坐,等事情了结,我再谢你。”
她的表情坚定又脆弱,笑容中夹着萧瑟落寞之意。
不知为什么,李绮节忽然觉得心口发酸,点点头,轻声道:“姐姐自便。”
石磊一踏进院子,第一眼,就看到立在门边的表妹金蔷薇。
她挽高髻,着艳装,头顶珠翠,妆容妩媚,美目含情,弯眉颦黛,直直地望着他。
虽然她没开口,但眼神流转间的柔情蜜意,连瞎子都看得出来。
石磊低叹一口气,心中只觉愧疚难安。
少年时,他和金蔷薇同进同出,同坐同卧,感情分外亲厚,但那只是小孩子之间单纯的友爱之情。年纪渐长后,他收敛玩性,随堂兄弟们一起去学堂念书,很少再入内帷,渐渐的便把温柔娇弱、楚楚可怜的金蔷薇淡忘了。
偶尔在长辈膝下承欢时碰见金蔷薇,对方似乎性情大变,不复以往弱不胜衣之态,他心中已不再有波澜涟漪,少时的懵懂情意,早已成为往事。
因为两家有婚约在先,石磊愿意娶金蔷薇为妻。有自小认识的情分在,他觉得可以和表妹可以成为一对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佳偶。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一个叫温薇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啊,下章写完所有配角结局,然后就能写主角结局了。
☆、第118章 一百一十八
金蔷薇见过温薇, 只需匆匆一瞥,她就发现,温薇和以前的自己是那么相像,同样的柔弱, 同样的朱唇皓面,同样的惹人怜惜。
连眉眼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不知该笑还是该哭,输给上一世的自己, 该如何挽回?
上一世,她死后,灵魂并未远去,她跟着表哥回到家乡,旁观表哥为自己操办丧事。
眼看表哥一日比一日消瘦, 她想安慰他, 却无能为力。
田氏打扮得粉光脂艳, 上门吊唁, 被表哥赶走。
向来没脾气的石老爷和石太太也对田氏不假辞色,不许金家一行人进灵堂。
田氏不服气,站在石家门前骂骂咧咧,石家干脆和金家彻底断绝往来。
瑶江县是个伤心地,她的葬礼过后, 石家慢慢迁回老宅居住。
转眼丧期已过, 表哥一直未娶,他以举人之身,在老宅开办族学, 为族中子弟开蒙。光阴荏苒,眨眼间许多年过去,表哥仍旧孑然一身,族人见他意志坚定,不再劝他续娶。四十岁那年,他从族中过继一双幼年失祜又失恃的兄弟,亲自抚养长大。
他过世的时候,儿孙绕膝,家宅兴旺。分散在各地担任官职的学生相继赶回老宅,为他抬棺。出殡那天,送殡的队伍从山顶一直延伸到山脚,哭声不绝。
表哥是个好人,兢兢业业几十载,教得桃李满天下。
这一世的石磊还未取得功名,他走进房内,拂去落在肩头上的雪籽,眼眸低垂,不和金蔷薇对视。
既是出于规矩使然,也是因为心中有愧,不敢看表妹饱含情意的眼神。
金蔷薇看着年轻俊朗的石磊,心里竟然有淡淡的欢喜浮起,也许,这样也好,表哥意气风发,朝气蓬勃,他将和喜欢的人携手共度一生,而不是如前世那般,每天对着她的牌位絮絮叨叨,孤独至死。
她告诉自己,人的感情是不由自主、无法控制的。
表哥依旧还是那个表哥,温柔多情,容易心软,一旦爱上一个人,就会一直爱下去。
上一世有多感激他的深情,这一世就有多颓丧绝望。
他没变,变的人是自己。
缘分无法强求,生生世世,哪有那么容易,能够修得一世夫妻,已经是难能可贵。
上辈子,表哥给了她一世深情。
虽然除了她以外,没有人记得前世种种,但那些深刻而遥远的记忆,是她亲身经历过的。
她无以为报,这一世,就让她还表哥自由好了。
两个梳单螺的丫鬟侍立左右,两人在月牙桌前落座。
石磊的目光落在当中一碗晶莹的鱼冻上,表妹对他的喜好一清二楚,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表妹比他还了解他自己。
“表哥,我敬你三杯酒。”金蔷薇手举白玉杯,一字一句道,“饮过此酒,咱们两家的婚约就此作废,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不等石磊做声,她朱唇轻启,微笑道:“第一杯酒,祝表哥得偿所愿,和心爱之人双宿双栖、比翼齐飞。”
石磊大惊失色,刚拿起的筷子掉在地上,啪嗒一声响。
金蔷薇微微一笑,仰头饮下杯中烧酒,冰冷的酒液滑入喉咙,五脏六腑像是要烧起来一样,又辣又烫。
忽然被酒水呛住,她捂住疼得喘不过气的胸口,咳嗽几声,没想哭,但眼泪不知不觉滑出眼眶。
上一世,洞房花烛夜,喝交杯酒时,她也被呛柱了,表哥立刻把她搂进怀里,喂她喝温热的蜜水,满脸紧张关怀。
而此刻,石磊也盯着她,但眼里更多的是愧疚和不知所措。
她定一定神,继续斟满白玉杯,“第二杯酒,愿表哥身体常建,岁岁平安。”
石磊望着她,没有去够酒杯,宽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
金蔷薇一气饮尽杯中酒,执起青花红彩鱼藻纹酒壶,清冽的酒液再度灌满剔透的白玉杯,“最后一杯酒,望表哥学业有成,年年顺景。”
三杯酒,三祝愿,字字句句,全是他。
爱了两辈子,刻骨铭心,矢志不渝,如今却必须狠下心肠,亲手挖出自己的肝肺。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忽然伏在桌上,泪流满面,手中的白玉杯跌落在脚边,摔得粉碎。
酒液撒得到处都是,上好的烧酒,香气慢慢飘散开来。
仿佛无形中有只手在狠狠撕扯自己的肺腑,石磊心头惶然,说不清是怜惜,还是沉痛,怔怔道:“表妹……”
金蔷薇抬起头,脸上的脂粉被泪水冲刷,似哭似笑,似悲似喜:“表哥,你走吧。”
石磊久久无言,双腿像灌满铁水,牢牢浇铸在地上。
他隐隐有种感觉,离开这间房屋,有些东西,他可能永远找不回来了。
丫头走到他身边,示意他动身:“表公子,这边请。”
石磊眉头紧皱,不说走,也不说不走。
金蔷薇站起身,宽大的袍袖扫过月牙桌,酒壶、瓷碗应声落地。
她望着门外阴沉的天色,幽幽道:“今日一别,各自安好。”
声音已经不复方才那般悲伤哀戚,像雨后的晴空,明朗澄澈。
片刻后,石磊恍然走出金府大门。
伴当连忙举着伞上前伺候,他愣了一下,推开绢布伞,迎着漫天飘洒的雪籽,一步一步走回石家。
荷叶带着小丫头撤走桌上的盘碗茶碟,金蔷薇另挑了个绞胎菊瓣茶杯,继续饮酒。
一杯接一杯,她喝得满面通红,眼角渐渐染上春意。
李绮节从屏风后走出来,“金姐姐,别喝了。”
金蔷薇醉眼朦胧,斜眼看她,“你是谁?为什么不让我喝酒?表哥变心了,我要喝!喝醉之后,我就不用伤心了!”
荷叶忍不住,哽咽一声:“小姐!”
李绮节叹口气,强行扶起金蔷薇,搀着她往里间走,回头吩咐荷叶:“去煮碗醒酒汤来。”
荷叶用手背抹抹眼睛,答应着去了。
李绮节个子高挑,力气又大,而金蔷薇娇小玲珑,身娇体弱,压根不是她的对手,半搂半抱着把醉酒的少女送入床帐,丫头送来热水巾帕,她亲手绞干手巾,为金蔷薇擦脸擦手。
“不!”金蔷薇忽然抓住李绮节的手,“表哥没变心,变心的这一个,不是我的表哥!表哥是无辜的,上辈子他等着我长大,把我娶进门,我们去弥陀寺求同心锁,约定生生世世,永远做夫妻。”
丫头们以为金蔷薇在说醉话,没有在意。
李绮节却变了脸色。
旁观完金蔷薇和石磊杯酒退婚约,她已经把实情猜了个七七八八,原本不该吃惊的,但这会子听到金蔷薇醉中深切的怀念和痛苦的倾诉,她还是悄然色变。
她和金蔷薇,是同样的人。
她从后世而来,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金蔷薇重活一世,拥有其他人无法理解的执念和记忆。
她们俩注定孤独,注定不被人理解,只能把秘密藏在心底,独自踏上漫漫人生路。
幸运的是,李绮节有家人相护,有孙天佑陪伴。
孙天佑或许不能读懂她,但他愿意尊重她,包容她,信任她。他给了她所有承诺的一切,甚至更多。
而金蔷薇却不能和上辈子的丈夫心意相通,他们原本是天作之合,只因不经意间错过一个互相理解的契机,从此渐行渐远,最终将成陌路。
这一刻,李绮节无比怜惜金蔷薇,也无比思念孙天佑,虽然只分离两个时辰,却像是隔了无尽岁月。
安抚好金蔷薇,等她入睡,丫头从外头走进房,压低声音道:“孙相公在府门外。”
李绮节讶异道:“他怎么来了?”
丫头轻声道:“外面落雪了,孙相公怕路上不好走,亲自来接您。”
走到门外一看,淅淅沥沥的雪籽果然变成纷飞的鹅毛大雪,雪中夹杂着豆大的雨滴,雨雪混在一处,一个似雨帘,一个如薄雾,一快一慢,一动一静,看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一会儿随着欢快的雨打芭蕉声沉思,一会儿看着缓缓坠落的雪花发怔。
孙天佑头戴竹笠,身披博罗四季云鹤纹抹绒斗篷,脚踏鹿皮靴,骑着一匹雪白马驹,踏雪而来。进宝赶着马车,遥遥缀在他身后。
李绮节站在金府后门的屋檐下,看孙天佑翻身下马,斗篷下的腰腹、长腿劲瘦矫捷,动作利落。
“冷不冷?”孙天佑走到她跟前,抖开一件厚实的大绒一口钟,把她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的,“看你的脸都冻红了,回去得喝碗辣姜汤。”
李绮节乖乖由他牵着,登上马车。
孙天佑转过身,准备去骑马。
李绮节忽然觉得不舍,手指微微用力,牢牢扣住他的手,“陪我。”
孙天佑怔了一下,回头看她,酒窝轻皱,眼中有浓得化不开的柔情,“好。”
这一晚她缠着他不放,热情得近乎疯狂。
他不言不语,默默把她翻过来覆过去地折腾,享受难得的惊喜体验。
第二天睁开眼睛,帐帘半卷,窗前一片雪亮。
那亮光白得过分,亮得过分,像能化成有形的银色水流,透过绛红窗纱,漫进室内。
李绮节揉揉酸痛的腰肢,披衣起身,支起窗户,眼睛微微有些刺痛——原来昨晚大雪一夜没停,已经盖起一尺厚的积雪,目之所及,冰雪漫天。
孙天佑掀帘进房,走到她身后,从背后抱住她,眼里有促狭笑意,“醒了?”
想及昨夜的狂放,李绮节脸颊微微一热,回头含羞带恼地睨他一眼,“什么时辰了?”
“还早。”孙天佑轻咳一声,“巳时刚过。”
那就是差不多中午了。
李绮节轻哼一声,反正都是自己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饿啦!”
趁着她洗漱梳妆的时候,丫头陆续送来粥饭茶点。
灶房的婆子看时辰不早不晚,干脆早饭和午饭一起送,有米粥,有蒸饭,有笋肉馒头,有香甜的桂花栗子糕,有炸成金黄色的糍粑,有滑嫩鲜香的汤羹,还有一大罐姜汁鱼片银丝面。
都是寻常东西,但一顿饭吃这么多花样,未免太浪费。
李绮节吃着粥,心里暗暗道,如果李大伯和李乙知道她一顿饭吃得这么奢侈,绝对会气得跳脚。李乙平时一锅汤连热两天六顿,剩下一点没滋没味的渣末也绝不浪费,要留着煮面吃。
孙天佑也饿了,坐下陪她一块用饭。
吃到一半,他忽然道:“金府刚刚差人送来口信,金小姐明天要远行。”
“远行?”李绮节筷子一停,“她要去哪儿?”
“广州府。”
第二天雪后初晴,日光明媚,璀璨的霞光笼罩在洁白的积雪上,正是朝霞映雪,清丽中透着妩媚娇艳。
金蔷薇头梳双螺髻,穿紫花宁绸夹袄,燕尾青拖画裙,站在船头,笑靥如花,意态潇洒,“三娘,待我从南方游历归来,咱们秉烛夜谈,南方繁华昌盛,我此去眼界大开,路上的见闻,肯定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昨天的金蔷薇还忧郁沉痛、悲伤难抑,今天的她却明朗自信、英姿飒爽。
抛却从前种种,昔日阴冷沉郁的金大小姐焕然一新,彻底改头换面。
从今以后,迎接她的,将是一段彻底改写的崭新人生。
上一世,她没能坚持到传说中无数南洋商贩汇集的广州府,这一世,她带着上辈子夫妻没能完成的心愿,独自踏上旅程。
表哥,我要去看海潮,观盛景,赏奇峰,游南地,人海茫茫,山长水阔,愿我们此生再无相见之日。
李绮节握着金蔷薇的手,面带欣慰,祝福她道:“金姐姐,一路平安。”
金蔷薇洒然一笑,“三娘,我走之后,如果大郎还敢冒犯你,不必因为顾忌金家就畏手畏脚,只要不伤及他的性命,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她轻哼一声,“他不是小孩子了,该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世道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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