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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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珠这天去灶房提热水,看到刘婆子坐在门前擦洗模子,奇道:“刘婶,家里要炸油锅啦?“
模子是用木头打的,用来制作各种面点,常年锁在柜子里,只有重阳或者过年时蒸花糕才会拿出来用。
“明天炸巧果。“刘婆子答应一声,把擦干净的模子摆在窗下晾晒,一套拢共有八样,菱形、圆月形、拐棍形、尖角形、荷花形、梅花形、菊花形,还有最朴素的长条形,“对了,三娘喜欢什么形状的果子?我明天多做几个。“
“多做几个菊花的,每一朵瓣上点一枚红糖,撒上桂花蜜,好吃又好看。“
“欸。“
宝珠回到房里,和李绮节说起炸巧果的事,“我去看看巧芽发得怎么样了,去年咱们的巧芽发得不好,今年一定要超过去年的。“
不就是发豆芽么,最后能吃就行,管它发成什么样。
李绮节无可无不可,手里拈着一枚细如须发的毛针,漫不经心地在一张绣帕上戳来戳去。前一阵李乙回家,看她竟然一点针线活儿都不做,全部推给丫头们忙活,很不高兴,当着周氏的面发话,勒令她捡起针线功夫,嫁衣可以交给绣娘们缝制,绣帕必须由她亲自做!
李乙平时很少动怒,偶尔变脸也是故意装深沉居多,真生起气来,李绮节也不敢正面和他相扛。她当然可以选择把李乙的话当成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就是,可一想到自己都要出阁了,而李乙鬓边霜色越浓,渐渐露出老态,那点阳奉阴违的小心思,转瞬消失得干干净净。
然而决心好下,真做起来才晓得其中艰难。这一阵闲暇时李绮节基本上都围着针线活儿打转,看丫头们平时飞针走线,一刻钟就能绣出一丛鲜活的兰草,她哼哧哼哧半天,只能绣半片歪歪扭扭的叶子。
连宝珠都不好意思违心夸她手巧。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李绮节长叹一口气,放下小笸箩,揉揉酸疼的指尖,才一转眼的工夫,手上已经被毛针戳出好几个血点了,“还是拿算盘来吧,我算会儿账目。这几样活计你替我做了,别让人瞧见。“
宝珠抿嘴一笑,接过笸箩,把绕成一团的丝线解开,一样样理顺:“就说你是白费事嘛,不会针线活儿能咋了?咱们家又不要自己裁衣裳。“
看李绮节眉头微蹙,她想了想,手里的丝线在食指大小的小竹筒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很快团出一只小线圈子,“三娘不必忧愁,孙少爷那边想来也不缺做活计的丫头,以后外面衣裳交给别人,孙少爷的贴身物件我替你做,绝不让其他人沾手。“
李绮节轻笑一声:“哪里就至于如此。“
她不是在为针线活儿发愁,几件衣裳罢了,谁做都一样,难不成她不会做针线,孙天佑就嫌弃她了?
宝珠手熟,很快咬线头收针,酉时末天还没黑透时,她已经着手绣第三张丝帕了。
丫头燃起油灯,李绮节催宝珠放下针线,“放着罢,又不急着用它,别把眼睛熬坏了。“
宝珠嗔了一句:“三娘!“
别人家待嫁的小娘子,巴不得整天不出门,绣嫁衣的绣嫁衣,做鞋子的做鞋子,大红的袖衫,花团锦簇的霞帔,镶金饰翠的凤冠,衣领裙角的花枝藤蔓……一点都不假以他人之手。
不是家家户户都穷到必须新娘子自己动手裁衣,而是小娘子们借着一针一线,打发掉出阁前煎熬的日日夜夜,一点一点消减对家人的不舍离情,把心中那份难以言说的忐忑和恐惧,化作一腔期盼,全部绣进礼衣中,丝丝缕缕的经纬间,无不揉杂小娘子们对未来的美好冀望。
李绮节倒好,清算嫁妆的时候精神百倍,缝制嫁衣就直打瞌睡,不仅不自己动手做,连样式衣料都不关心,后来干脆把嫁衣礼冠一股脑抛给绣娘们忙活,问都懒得问一声。
哪有这样没心没肺的新嫁娘?不知道的,还以为李绮节对婚事不满,无心出嫁呢!
宝珠只能庆幸,好在孙少爷现今打着孙家公子的名头在外边走动,家里没有长辈,不然事情传到孙家,三娘还没进门,就得烙下一个“懒惰“的坏名声!
想那孟七娘温柔贤惠,乖巧顺从,嫁到杨家还没一年,已经传出婆媳不和的龌龊来,亏得孟七娘大度,每次回娘家都只说高大姐的好处,从不抱怨。如果当初嫁给杨五郎的人是三娘,以她的脾气,早和高大姐闹起来了。
宝珠把毛针扎在一团棉花上,手指拂过绣帕上的纹路,难得的素色熟罗,触感像绵软的云絮,熟罗是孙少爷送来的。按洪武年间的规矩,平民百姓不能穿熟罗的衣裳,但现在民间老百姓生活富裕,吃穿上开始讲究起来,丝罗锦绸从不避忌,熟罗自然也不再是忌讳。
杨五郎早已经是陈年往事,三娘以后要嫁的人是孙少爷。孙少爷实在,隔三差五就派人往李家送礼,不是什么名贵东西,不过是些吃的喝的玩的,镇上就能买到,难得的是他肯为三娘费心。
宝珠冷眼旁观了一阵,可以笃定孙少爷确确实实是对三娘有情,才会对婚事这般上心。大大小小的事都亲自过问,一次次让人传话过来,询问三娘的意见,以后俨然会把三娘捧在手心里娇宠珍爱。
不知不觉间,宝珠早已经把孙天佑出身上的那一点瑕疵抛诸脑后,现在她只盼孙少爷和三娘成婚以后,能够和和美美、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可李绮节言谈间很少表露对婚事的向往或是惧怕,订亲前她从不着急,订亲后她也没陡然放松,始终平静从容,完全不像个待嫁的新娘子,态度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漫不经心,让宝珠不由得暗暗提心吊胆:三娘到底在想什么呢?
如果李绮节知道宝珠一直在怀疑她可能对婚事不满,肯定会哭笑不得:如果嫁的是别人,她可能真会忧心忡忡,但既然已经明白孙天佑的心意,自己也下定决心要和对方共度一生,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和心力去患得患失?成亲以后要纠结的事情还多着呢,婚礼不过是磨合的开始罢了。
而且,这个时代的婚礼,新娘子从头到尾不用在宾客面前露脸,婚服衣冠和整个流程必须符合礼制,不能自由发挥,只需要按着规矩来就行。她见识过几场婚宴,除了单纯看热闹的宾客女眷,对新人来说,整个过程只能用枯燥乏味四个字来形容,唯有宴席散后,夫妻俩才能单独相对,所以她才乐得轻松:婚事什么的,自有长辈们操劳,加上还有一个跟打了鸡血似的孙天佑在前头忙里忙外,根本没有她的用武之力,她只需要管好自己的私人财务,把嫁妆一样一样理清了就行。
抓紧时间享受最后的单身时光,才是她的要紧事啊!
可惜孙天佑很没有眼力见,无时不刻不想昭显一下他的存在感,以提醒李绮节她很快就要嫁给对方。见天差人往李家送东西就算了,这天他竟然连个借口都懒得找,厚着脸皮登门蹭饭。
离年底越近,李大伯越觉得孙天佑面目可憎,极是碍眼,大刀阔斧坐在堂屋正中,沉着脸问他为什么到李家村来。
孙天佑语气真诚,态度恭敬,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今天侄儿去镇上收货,原本打算赶在落城门前返回县里,谁知走在路上时,船底突然漏水了,因怕打湿船舱里的货物,只能先靠岸休整,现在伙计们还在渡口卸货呢。“
似乎怕李大伯不信,他特意侧过身,露出半截湿哒哒的衣摆。
说的是倒霉事儿,但语气里的欢快怎么都掩不住。
李大伯冷哼一声,一旁的周氏则吓了一跳:三娘生辰在即,九郎肯定是故意找借口来李家盘亘的,但他又不像是在说假话……难道说,他为了留宿李家,故意把一艘船给凿破了?
那可是一艘大船呐!不是光秃秃几片舢板小渔舟!
真真是青春正好的少年郎,行事没有顾忌,只晓得凭心意放肆!
周氏先是觉得不可思议,然后是一阵好笑,接着不免叹息,叹息之余,又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对于女儿家们来说,婚姻就像一场豪赌,赌注是小娘子们的一生,不论赌局输赢,她们除了默默承受之外,没有其他选择。所以女人们必须贤良淑德,牢牢恪守三从四德,才能保证自己地位稳固。两情相悦的婚姻,可遇而不可求。
孙天佑或许有失分寸,但少年人情正浓时,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来都不足为奇。有情,总比无情好。
年底就是婚期,按规矩,新人最好回避些时日,可正逢七夕,马上就是李绮节的正生日,总不能真把孙天佑往外边赶吧?
孙天佑知道周氏在犹豫,淡笑一声,静静坐着喝茶。看他这副架势,估计赶也赶不走。
周氏和李大伯小声商量了一会儿,李大伯翻了个白眼,不满地轻嗤一声,“罢了,让人收拾屋子去。“
☆、第86章 八十六
李乙父子俩赶在七夕前一天归家, 看到孙天佑也在,父子俩同时皱起眉头。随即想到李绮节的生日正好是七夕,孙天佑应该是特意来送生辰礼的,李大伯又在一旁劝了几句, 李乙才没说什么。
孙天佑、李子恒和李南宣住一间院子,孙天佑带来的伙计暂时没地方安置,白天在李家大灶吃饭, 夜里带着铺盖去李家长工家借宿。周氏入秋后要接周大郎和小钟氏来家住,李大伯想把自己的书房腾出来给李南宣用,下人们的仆人房漏雨,屋顶的瓦片得找个老师傅捡一捡……林林总总加在一块儿,周氏想起李绮节那天提的话头, 和李大伯商量道:“家里是不是该起几间新屋子?日后总不好让大郎和三郎挤在一块儿。“
李大伯道:“我正想着呢, 间壁黄家要卖房子, 明天我和二弟过去看看。“
第二天李大伯和李乙吃过早饭, 去黄家走了一趟,李子恒作为长孙,当然得跟着,李南宣没去。孙天佑换了身簇新衣裳,硬是装作没看见李乙铁青的脸色, 也跟了去。
去的时候李乙沉着脸, 看孙天佑的眼神像搀了寒刀子,回来时他脸色好看不少,对孙天佑的态度明显和软了两分。至于李大伯, 一口一个九郎,那亲热劲儿,只差没搂着孙天佑亲一口。
李子恒不等李绮节开口询问,主动向她报告孙天佑的一举一动:“九郎把价格压低了三成,中人也是他找的,他认得县衙的差役,说是等文书、契约办好,只收咱们二两银。“
他竖起两根手指,“二两银呐!“
买房置地除了买卖双方的银钱交易,县衙还要收取一笔高昂的手续费和税钱。乡下地广人稀,大多是自己买地建房。县里人家盖房不便,但依旧很少买房,大多选择租赁房屋,或者暗中交易,有可能房子换了四五个主人,在县衙的记录里,房主还是第一个主人。因为去县里办契书,手续费和其他各种繁琐的费用加起来很可能是一笔惊人的花费。
二两银的手续费,大概只够请县衙的小吏们吃一顿酒。
难怪连李乙都和颜悦色起来,这可是省了一大笔钱钞呐!
李绮节:……
果然,对节俭的李大伯和李乙兄弟俩来说,长相、口才、人品、出身,全是虚的,唯有会持家、能挣钱,才能哄他们高兴,这不,孙天佑不过替他们省下一笔嚼用,兄弟俩立刻就对他另眼相看了。
家里存的银两不够,李大伯取出印章银票,让人去县里的宝庄兑银子。李乙不放心,坚持要亲自去,李子恒、孙天佑跟去帮忙跑腿。正好那个代黄家处理卖房事宜的亲戚也住在县里,一天忙活下来,李家很快把契书拿到手。
因为忙着买房的事儿,巧果没来得及做,只能等到七夕当天开炸。
难得开一次油锅,怕浪费柴火、菜油,周氏让刘婆子顺便做些其他咸甜丸子。于是除了炸巧果,还炸了一斤芝麻丸子,两斤油麻花。天气热,家里人都不爱吃油腻的东西,肉丸、鱼丸又经不住放,就没做。藕夹、桂花茭白夹倒是做了些,另外还炸了一盘油炸猪油皮,一盘油炸荷花瓣,这两样东西口感香脆,咬起来嘎吱响,小孩子们最喜欢,是专给李昭节和李九冬做的。
李绮节想起张氏和李南宣仍在茹素,让进宝坐船去镇上买回几大块豆腐和油皮,丫头准备好野菜、冬菇、黑木耳和山药,拌了一大碗素馅,炸了一锅菜馅的皮菇卷,炸好的卷子再上蒸笼蒸,最后淋一层香浓的芡汁,皮酥馅糯,几乎人人都爱吃。
乞巧的巧果炸好了,家里的丫头、婆子都能分到几个。有周氏发话在先,刘婆子揉面的时候,很舍得放糖,炸出来的巧果脆甜香酥,丫头们平时哪里能放开吃糖,巧果一出锅,立时哄抢一空。
当然,吃得最香的,当属大郎李子恒。他还嫌巧果不够甜,从罐子里挖出一大勺桂花蜜浇在巧果上,拌匀之后,一口接一口往嘴里送。
按理说李子恒不是脑力型人才,为什么会这么奢甜呢?
李绮节看着大哥面不改色地吞下一匙子酿蜂蜜,牙齿有些发酸。
“这些巧果不合你的口味?“
孙天佑把五彩葵花型攒盒往她跟前轻轻推了一下。
石桌上瓜果、点心齐备,另有一大盅冒着丝丝凉气的香饮子。人人跟前一只大海碗,李子恒喝的是甘豆汤,孙天佑的是沉香熟水,李南宣的是竹叶熟水,李昭节和李九冬也爱甜口,但曹氏不敢让她们饮寒性的凉茶,两人喝的是姜蜜水。
唯有李绮节面前的双凤花纹瓷碗里盛的是一碗白开水,温热的,碗沿热气氤氲。
如孙天佑所说,她确实不爱吃巧果,不过到底是应节食物,总得吃一点才算过了节,所以她才特意让宝珠给她倒一碗热茶来——唯有配着热水,她才能把甜腻的点心咽下肚。
孙天佑把攒盒往前推的时候,悄悄调换了一下角度,送到李绮节跟前的,刚好是比巧果的甜味淡一些的云片糕,旁边一格是玫瑰酥饼和金华酥饼。
这两样刚好是李绮节平时爱吃的,她微微挑眉,面露诧异。
孙天佑嘴角轻扬,含笑注视着她,目光中隐含期待。
李绮节脸上腾地一阵烧热,毕竟不是私下里独处,树下、月洞门前、廊沿底下站着好几个丫头呢,尤其是两位哥哥和两个妹妹就坐在她身旁。
孙天佑的视线仍然凝在她身上,李子恒已经龇牙咧嘴,瞪他好几眼了,他似乎一点都没察觉。
李绮节垂下眼眸,周氏特意让她把一家子兄弟姐妹叫到一处,就是为了让孙天佑的到访显得更名正言顺,同时兄弟姊妹们一处玩乐,可以避免他们两人尴尬。然而孙天佑太自来熟了,完全没有因为李子恒他们在场而稍微收敛拘谨。怪他太轻狂吧,他又发乎自然,完全不像是刻意的。
踌躇间,站在她背后的宝珠忽然伸出手,拿起长竹筷,夹起一片云片糕,放在她面前的小碟子上。
筷子磕在碗沿上的声响惊醒了李绮节,她轻吁一口气,掩饰性地端起茶碗喝茶。
李昭节和李九冬默默啃着甜果子,眼光时不时扫过孙天佑:听说三姐姐将来要嫁给这位远房表哥,姐妹俩这两天几乎时时刻刻盯着他看。
李子恒不满地哼了一声,“三郎,夜里镇上要举办诗会,五郎给你发帖子了,你怎么不去?“
七夕夜里也有灯会,而且十分热闹。
七月是鬼月,尤其是盂兰盆斋会之后的月中到下旬,每到日落时分,家家户户都要关门闭户,无事绝不开门,连家畜猫狗都拘在屋子里,不许随意走动。七月初没这个讲究,但越到月中,夜里的气氛越阴森,所以七夕这天是整个七月最后一个可以在天黑之后出门游逛的机会,每年这个时节,镇上、村里的人几乎全家出动,划着小船去镇上赏灯会。
另外,七夕是除了上巳节之外,另外一个青年男女可以一诉衷情的佳节,不过仅限于夫妻之间或是已经订亲的男女。上巳节可以山歌相和、互表情意,七夕只有夫妻间会互赠节礼,但闺中情意,不足与外人道,七夕的主要形式便成了乞巧,是未嫁小娘子们的专属节日。
逢此佳节,本地的文人、书生们照例在江边阁楼举办文会,名为联诗对句,其实就是互相吹捧罢了。李南宣还未博取功名,便能接到邀请的帖子,可见县里的文人们已经认可了他的才学。
这对于李大伯和李乙来说,当然是一桩大喜事,不是周氏拦着,兄弟俩已经差人去县里给李南宣置办参加文会的行头了。
李南宣倒是很沉得住气,婉言谢绝了杨天保的邀请,言说身上有恙,要留在家中温习功课。
李子恒实在不想看孙天佑含情脉脉地撩拨自己的妹妹,只能把话题岔到别的地方,刚好李大伯这两天张口闭口就是文会,他便随口问了一句。
李南宣眼眉低垂,浓睫在眼窝处罩下淡淡的青影,轻声道:“先生说我不擅对诗,需得多练练,来年再去便是。“
李绮节不动声色,右脚往前一伸,在李子恒的脚尖上碾了一下。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李南宣虽然成了李家子,但李大伯和周氏早就说过,他可以继续为亲父服丧,孝中哪能赴喜宴?尤其是那种乌烟瘴气、互相攀比的文会,去了也是浪费时间。还不如留在家里吃香甜软糯的乞巧饭。巧芽已经发了两寸高,刘婆子她们夜里还要做巧汤,家里人人都要喝一碗。
李子恒被李绮节踩了一脚,忽然福至心灵,想起李南宣似乎还在坚持喝稀饭,脸上不由涨得通红。摸摸脑袋,搭讪着夹了几枚巧果送到李南宣的碟子里:巧果是素油炸的,应该不要紧吧?
孙天佑把兄妹二人的动作看在眼里,余光扫过面容俊秀的李南宣,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
☆、第87章 八十七
想到李南宣现在的身份, 孙天佑很快把掠过心头的那点不快收敛起来。
因为是李绮节的生日,灶房煮了一大锅寿面,本地没有寿面必须一根一碗之说,但必须是煮熟之后晾干再下水的碱水面, 雪白的面条,晶莹的大骨汤,碗底卧几只嫩嘟嘟的荷包蛋, 葱苗菜码一样不加,简单利落。
家里人人都要吃一碗,算是陪寿星李绮节过生日。
生辰和节日撞在一起,就是这点不好,不能摆宴, 也不好特意撇开节日, 单给她庆生。
以往几年李绮节的生日也过得很简单, 有时候甚至连寿面都没有, 只是一套新衣裳就打发过去了。倒不是李乙对她不上心,而是本地规矩如此:除了满月酒,瑶江县很少有人家为家中儿女举办百日宴、周岁宴,因为儿女的生辰代表着母亲的辛苦,所以生日这天, 家中不仅不会为儿女贺寿, 还会谆谆教导儿女,必须要孝顺母亲,以慰慈母养育之恩。有些特别讲究的老人, 还会在儿女生日这天特意准备一根棍棒,让寿星吃几棍“杀威棒“——老人们认为,小儿生日必须挨打挨骂,才能铭记父母恩德,健康长大——当然不是真打,只是在背上轻轻敲几下。
如果是长辈过寿,当然要大办特办,孝子贤孙们别管离家多远,事务多繁忙,都得齐聚一堂,为长辈贺寿。李绮节现在年纪还小,属于必须吃几根杀威棒的年龄,没有劳动长辈为她操持生日宴的道理,今年一家人凑在一起陪她吃寿面,已经算是郑重了。
其实对她来说,生日过不过还真不要紧,和举办一场热闹嘈杂的寿宴比起来,她更享受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温馨氛围。
周氏却觉得委屈了大侄女。因为毕竟是李绮节在娘家过的最后一个生日,她原本想请亲戚们来家,凑几桌酒,外面不需要讲究,里头女眷们总得热闹一回,才不至于让李绮节的生日过得冷冷清清。但李乙回家之后,坚决不同意请亲戚上门,还想去祠堂请棍棒,让李绮节受“棍礼“,以告诫她将来嫁人以后务必贤良持家,好好相夫教子。李大伯和周氏坚决不同意,李乙才罢了。这么一闹腾,棍棒虽然没请出来,但庆生的计划也泡汤了,最后只有一顿寿面。
李子恒没能劝阻阿爷,也觉得对不住李绮节,所以这天始终耐着性子陪在妹妹身边,吃巧果、打秋千、捶弹丸、玩蹴鞠、打双陆,玩到月上柳梢,依然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最后周氏让宝钗过来传话,要领姐妹三人去庭前乞巧,李子恒才带着李南宣和孙天佑两人离开。
丫头在庭前摆好香案,陈设瓜果,熏香洒水,发了十多天的巧芽一盆盆摆在院前,预备给李绮节三人挑巧芽。
瓜果有八种,分别是白藕、红菱、莲蓬、荸荠,香瓜、葡萄、西瓜,最后一样是荔枝。
往年李家拜月没有荔枝,除了前面七种,剩下一种通常是雪梨或是红枣。
荔枝是南边的品种,采摘以后必须尽快食用,才能尝到丰腴滋味,过不了三五日,就色香味俱失。千里专送荔枝不是杨贵妃的专属,早从汉代起,就有往长安专送荔枝的旧例,为了保证送到天子案前的荔枝口感新鲜,从南到北,沿路驿站一站站以最快的跑马接替运送,等走完全程,不知跑死多少人马。
千年以后,荔枝仍然地位尊贵,价值高昂。专送通道只为权贵服务,达官贵人们只需要张一张口,就能吃到最鲜美的新鲜荔枝。而民间百姓几乎没有机会一尝珍馐美味。商运的荔枝不少,但仍然供不应求,船只从南方行到武昌府,刚驶进渡口,还没卸完货,船上的荔枝已经被当地各家的富户抢购一空。一般的平头老百姓,别说是吃荔枝,连味儿都闻不到。
拜月祭祀不是孝敬财神爷,心意到了就行,准备几样常见的瓜果尽够了,周氏素来勤俭,哪里舍得费钞去买荔枝来供奉?这时节荔枝的挂果季早就过了,价格比春夏时更贵了两倍不止。
盘里的荔枝色泽艳丽,据说是南方名品,名叫“云霞红“,是孙天佑前天上门时多送,不知他从何处搜罗来的。当时家里人人都分得一盘,周氏觉得稀罕,特意让人去张家求来一盆冰,留下一盘荔枝祭月,所以今年李家的瓜果供奉和往年略有不同。
等李绮节姐妹几人焚香祭拜过后,曹氏取来一只木盒,盒中是准备好的蜘蛛,将蜘蛛放置在瓜盘之中,等蜘蛛在瓜果上结网,就是“得巧“。
焚香之后,小娘子们照例要比一比各自的针线功夫。
李昭节和李九冬年纪不大,志气不小,为了拔得头筹,已经在私底下偷偷练习了半个多月。姐妹俩拿针拈线的姿势一亮出来,就把李绮节惊得脊背一凉:比不过宝珠、宝鹊、宝钗这些丫头,还能说是情有可缘,现在连两个妹妹都把她甩到身后,李乙又得念叨不停了。
月色澄澈,不必点灯,也能看清院前一株株笔直矗立的玉兰树,椭圆形的叶片在流淌的月华中静静舒展,淡黄色流萤在层层叠叠的雪白花瓣间闪烁着点点幽光。
小娘子们在院子里乞巧,丫头们的欢笑声此起彼伏,偶尔传出一声爆笑,隔着院子都能听出笑声当中的欢快肆意。七夕是夫妻节,也是少女们可以放下忧愁,大大方方为自己寻求福佑的节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对女人们来说,一生光阴,除了最初几年的烂漫天真,余下便是一生辛劳,处处拘束。一年大大小小的节日喜宴,各类宴饮集会,大多都是内院妇人们操持料理。对其他人来说,节日的热闹只在当天,但妇人们往往得为一个节日默默辛苦半个多月,节日前忙,节日后还要忙。最辛劳的是妇人们,可节日的中心从来都不是她们,唯有乞巧,未嫁少女们和已婚的妇人们才能欢聚一堂,尽情欢笑。
阿满把烧完的艾草团子扔到墙角,阖上窗户,回头打量孙天佑,眼神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那边都布置好了,少爷你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孙天佑斜倚在罗汉床前,衣襟半敞,露出胸前一片麦色肌肤,狐狸眼斜斜上挑,神情微带戏谑,“傻小子。“
这个时候他还没动身,自然是计划取笑的意思,阿满竟然毫无知觉。
他边说话,边不停抹汗,实在热得不行,随手从簟席上抓起一把晒干的粽叶制成的大蒲扇,呼啦呼啦摇起来。刚刚和李子恒结伴回房,被对方拉着在院子里比划了几下,退让间受了对方几个不轻不重的拳头,没受伤,但却热出一身汗。
“分明是少爷你胆子小,不敢对三小姐张口,还硬说我傻。“
阿满很不满,气呼呼地一甩手,出门去灶房提热水。
等洗澡水准备好,他依旧板着脸,“少爷,香汤预备好了,泡汤吧!“
孙天佑丢下蒲扇,几下扯掉袍衫,身子浸入温水中,舒服地吁口气,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指着漂浮在水面的碎花:“哪里来的?“
金黄两色的蜻蜓花,雪白的山野、黄栀,红色的胭脂花,全都是香味非常浓郁的香花,在热水中沉沉浮浮,弄得一屋子香喷喷的花香。浸润其中,孙天佑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块大甜糕。
香味被热水一蒸,愈发甜腻,直往他的鼻孔里钻。
“阿嚏!“
被香味刺激,他轻轻打了个喷嚏,捏紧拳头,翻身踏出木桶,“好小子,又想扣月钱了?“
用香花泡澡是小娘子们的爱好,他向来不讲究风雅,连大家公子喜欢的熏香都不用,什么时候用花泡过澡?肯定是阿满故意作弄他!臭小子,几天不打,脾气越来越大了!
阿满背过身,把水瓢往桶里一扔,哐当一声脆响:“蜻蜓花、胭脂花泡澡能解乏,还能驱蚊虫,是宝珠特意交给我,让我给少爷使的。不止鲜花,水里还掺了小半瓶花露,那个贵着呢,少爷可别浪费了。“
孙天佑噢了一声,怒气立刻消失得一干二净,眼珠一转,咕咚一声又翻身跳进木桶,颊边的酒窝若隐若现:宝珠是三娘的贴身侍婢,宝珠送的,就是三娘送的,三娘这是在心疼他呢!
至于用香花泡澡是不是不太符合他平时的生活习惯,他早想不起来了——三娘是为他的身体着想!只要是三娘送的,就是一桶臭泥巴,他也能面不改色地跳下去,更别说眼下为他准备的是一桶能够消乏的香花汤,他更得好好享受一番才行。
说来这几天为了应付李大伯、李乙和李子恒的轮番考验,一直绷着精神,确实有些疲累,连阿满都没看出来,三娘却发觉了,不仅发觉了,还如此细心体贴,是不是说明三娘嘴上不说,其实一直在关心他的一举一动?
孙天佑越想越觉得心里甜滋滋的,疲惫顿时消了个七七八八,还饶有兴致地拈起一朵蔫蔫的花瓣,盘算着回去让人打一对黄栀形状的耳坠子。
他这头兀自泡在热水里惬意地想象李绮节私底下怎么关心在意他,阿满那头愈加替他着急,忍不住拔高声音:“那些灯笼,少说也花了十几两银,还有两岸的几千只红蜡烛,烧的也是钱呐!您准备啥时候向三小姐开口啊?错过今天,明天可不是三小姐的正生日!“
孙天佑回过神来,眼神渐渐恢复清明,“让人撤了罢,灯笼蜡烛和戏班子,全都撤了。“
“撤了?!“
阿满又惊又吓,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少爷您准备了一个多月呢,三小姐什么都没见着,就这么撤了?“
孙天佑点点头,薄唇边隐隐一抹笑意。
他刻意趁着七夕前上门,自然是有备而来。原本为李绮节准备好了一场惊喜,找个借口,邀李子恒出门,带上李绮节、李昭节和李九冬,届时不怕找不到机会和李绮节单独说上几句话。
等撇开不相干的人,小船荡漾在起伏的水浪中,除了漆黑的夜空和一望无际的暗沉江水,只余遥远的星光和游曳的萤虫。这个时候亮起数百盏花灯,千余支火烛,华光璀璨,流星潋滟,小舟徜徉在迷离灯火当中,该是何等的风光旖旎……
李绮节肯定会喜欢。
再让戏班子吹奏笙乐,乐声中的夜色,更是美不胜收。
计划完美无缺,甚至为了不让长辈们怪罪,他连怎么正大光明地甩开李子恒几人都想好了,地点是他亲自挑选的,试验了好几次,才确定好点灯、放灯的最佳时机,为了防止夜间落雨影响效果,再三询问有经验的老农,才确定好日期……事已具备,只欠东风。
孙天佑为这一场生日惊喜费了多少心思,没有人比阿满更清楚,他不明白,为什么事到临头,孙天佑忽然打起退堂鼓来了?
水中的香气渐渐浮上来,不止身上的疲累散去,连骨头都似乎酸软了几分,孙天佑轻笑一声,倚在木桶边沿,缓缓闭上眼睛。
懒洋洋的姿态,引得阿满愈发不满。
孙天佑没有解释什么,到李家拜访之前,他信心满满,觉得自己准备的生辰贺礼绝对能博得佳人一笑。然而今天在李家内院一整天待下来,吃了巧果,赏了荷花,陪兄妹几人玩游戏,他渐渐明白,自己准备一个月的生日惊喜注定派不上用场。
付出的心血注定得不到一声赞赏,他何尝不失落?阿满旁观了他为灯会跑前跑后的全过程,所以替他着急。作为正主,他真的一点都不焦躁吗?
他当然失望,难过,甚至有一丝落寞,但一桶香汤,足够抚慰他的失意。
☆、第88章 八十八
再多的准备, 再大的惊喜,如果李绮节不喜欢,又有什么用?
孙天佑带着十成十的信心登门,但是一天下来, 看到李绮节和姐妹们说笑,和李子恒斗嘴,和李大伯撒娇, 他渐渐明白,她想要的,不是什么浪漫绮丽的灯会,在这个溽暑未消的七夕之夜,她只想和一家人待在一起, 安安静静地度过离家的最后一个生辰。
既然灯会成了多余, 自然只能撤掉。
反正他已经看到想要的了。
和兄弟姊妹们说说笑笑时, 她神采飞扬, 和长辈们闲话家常时,她柔顺乖巧,和丫头们商量内务时,她从容果决。
生父杨县令懦弱,嫡母金氏不慈, 孙天佑自小看淡亲情, 不曾从杨家获得一丝温暖慰藉。他无法理解李绮节的快乐从何而来,但看到她眉眼间如三月艳阳般绚烂明丽的笑意,他也不知不觉扯开嘴角, 傻笑了一整天。
仿佛云开雨霁,阴霾尽散,天地间,只余那一抹壮丽耀光。
原本的目的是想哄李绮节开心,如今看到她开心愉悦,已经足够了。
何况她还一反之前的疏远态度,直接大方地对他表露出关心之意,更是意外之喜。
孙天佑早就知道,李绮节对谁都是温温和和,没有脾气,看似爽朗热情,其实内里对人防备极深。
倒不是说她疑心重,而是她似乎根本不在意其他人的去留来往,除了家人能够得到她的忍让和关心,其他人对她来说,有如落花流水,和则笑谈几句,不和就抬脚走开,绝不强求。
她是真真正正的淡然远之,对外面的一切都漫不经心,只自自在在地活在自己的小天地中。
很少有人能够彻底融入她的小天地,大多数时候,她冷静洒脱得近乎淡漠无情。
她和杨天保自小一起长大,两人还是多年的娃娃亲。杨天保流连风月,衷情小黄鹂时,她既没有伤心抑郁,也不耽于愤怒,带着丫头,果断干脆地吓退杨天保,逼得后者主动退亲。杨天保当然有错,但她如此淡然,也说明她对杨天保没有任何情丝——但凡有一点喜欢,她不可能表现得那么不在乎。
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竟然始终不曾触动她的心弦。
那时候孙天佑就明白,李家小表妹和其他人不同,想要娶她过门,必须先一步一步融化她筑在外围的坚冰壁垒。直接撬动李乙是最快最妥帖的法子,但那样只会惹来她的防备和疏远,就像杨天保那样,虽然能取得婚约,但根本不能走进她的内心。
所以他把选择权交到她手中。
从一开始的坚决抗拒,到后来的婉言劝说,再到之后的沉默淡然,直到后来的默许接受,李绮节软化的过程看似顺理成章,其实磨难重重,几乎粉碎掉他的所有信心。他没有在她面前露出过迟疑或是退让,总是信心满满、精神十足,其实心里早就沉入谷底,觉得自己根本没有一点希望。
在情热如火的时候,一次次被意中人推开,怎能不伤透肺腑?厚颜如孙天佑,也曾被伤得鲜血淋漓。
但是一旦突破层层险阻,获得李绮节的青睐,曾经的伤痛根本不值一提,那一刻他欣喜若狂,所有痛苦顷刻间全部治愈,热血重新在他的血管中奔腾。他的未来一片光明,因为他即将拥有自己希冀的所有幸福。
之后的每一天,他从睡梦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和人说话时,他时不时会突然走神,然后傻笑起来:一想到李绮节即将成为他的妻子,和他共度一生,他的快乐根本抑制不住。他踏出的每一个脚步,都轻飘飘的,好像置身云端之中,人世间的所有赏心乐事,根本不足以和他的幸福做比较,他是全天下最最幸运的那个人。
事实也和他想象的那样,李绮节轻易不动心,但一旦她真的把谁放在心上,她会抛开所有顾忌,全心全意对他好。
那个人是他,孙天佑。
她何其细心,知道他上门不是单纯来蹭饭的。给他送香花解乏,肯定是想暗示他,不论他有什么计划,她不能赴约。
故意不说出口,只以这个举动来间接暗示,好像有点故意为难试探他的意思。
但孙天佑却觉得甘之如饴,如果李绮节不是深信他能够理解她的用意,怎会如此迂回?
别人懂不懂不要紧,李绮节认为,他能够懂她。
心有灵犀,便是如此。
此前的种种辛苦,和孙天佑得到的东西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经过一番执着坚持,收获的果实,远比他梦境中的还要甘甜一百倍。
现在已经让他喜不自胜了,等李绮节梳起发髻,成为他的妻子,又会是怎样的旖旎风情呢?
心口一阵热流划过,孙天佑忍不住打了个战栗——不是冷的,而是出于迫不及待的激动渴求。
热水早就凉透了,他恍然未觉,仍然靠在桶壁上,笑得见牙不见眼。氤氲的水汽中,那张清俊的面孔比平日多了几分柔和,眉梢眼角,俱是藏不住的笑意。
要娶媳妇了不起啊?跟变了个人似的,整天只晓得傻笑!阿满悄悄翻了个白眼,提起小口圆肚的铜水壶,往木桶里添热水。晶亮的水线冒着热气,哗啦啦注入香汤中,花瓣像一尾尾游鱼,在水中欢快舞动。
隔壁庭院,拜月过后,女眷们笑闹一阵,分吃祭月的瓜果。
眼看到了二更时候,月色愈发阴冷,寒意一点一点浸上来。漫天飘洒的萤火虫明明灭灭,恍如一盏盏静静燃烧的小烛灯,光晕是暖融融的淡黄,但不减一丝幽寒。
如今仍是昼长夜短,入秋后家中事务繁多,周氏不敢闹得太过,提溜着仍然兴致勃勃的李昭节和李九冬回房,剩下的人自然不敢继续闹腾,各自散去。
宝珠去灶房拎来热水,服侍李绮节净身洗漱,想起之前给阿满的香花,“三娘给孙少爷送香花,是什么意思?“
她琢磨了一阵,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七夕嘛,鹊桥相会,小娘子们给心上人送礼物,多是荷包、香囊,或者络子、巧果,哪有给人送泡澡香花的?
当然,那瓶花露是好东西,三娘拢共只得了两瓶,一下子送出半瓶给孙少爷使,她都有点心疼哩!
“没什么意思。“
李绮节倚在床栏边,手执一柄银灰地刺绣梅林水仙图圆扇,轻轻扇着。她不知道孙天佑到底准备了什么,但看他的小厮几次欲言又止,就能看出他肯定费了很多心力来为她庆贺生辰。
毕竟是心意相通以来,她的第一个生日。之前他偷偷摸摸,找到机会就卖弄一番,恨不能刷爆存在感,现在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向她表白情意,肯定会更加大胆,不可能白白错过这个好时机。
可惜她现在没有这个心情,习惯了和家人一起平平静静地迎接生日,她不想打破这份宁静。
随着嫁期越来越近,李乙和李子恒嘴上不说,一言一行间,都是对她的不舍。
李子恒胸无城府,不舍得就是不舍得,根本不去掩饰,还抬出长兄还没娶亲、妹妹不能嫁人的规矩,想劝李大伯和李乙推迟婚期,被周氏给训了一顿——有朝廷选秀这座大山压在头顶,小娘子们都是尽早出嫁,少有拖到十七八的。十四五岁嫁人是常态,不必和堂兄弟们一起讲次序、论排行。而且孙天佑情况特殊,家里需要有个内眷掌家,婚期自然是宜早不宜迟。
李乙比儿子李子恒别扭多了,天天为嫁妆奔忙,好像恨不得李绮节早点嫁人。可他看李绮节的目光,简直可以说得上是沉痛了。
李绮节再迟钝,也知道李乙只是表面上假装镇定罢了,其实心里指不定有多难受呢,这时候她要是当着李乙的面和孙天佑眉来眼去,李乙得多扎心啊!
为了安慰李乙和李子恒,她只能让孙天佑的计划打水漂了。
让她感到欣慰的是,不必她暗示,孙天佑很快看出她的心思。不论阿满怎么催促,他始终没有张口向她提出邀请,耐心地陪着她和家人们一起说笑玩乐,仿佛他真的只是无意间到李家借住一两天。
他能够如此体贴,有些出乎李绮节的意料。
毕竟是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她心里有些愧疚,想来想去,送什么好像都不合适,最后干脆让宝珠送去解乏的香花香露,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单单只是找一个由头,给他一点安慰罢了。
反正以后要搭伙过一辈子,补偿他的机会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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