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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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白天的走水,是宫里伺候的宫人不当心,还是……宫里出了什么异变?

众人不知该如何是好,一片骚乱。

有人叫:“救火班已经赶去救火了。”

有人觉得他们应该立刻赶去宫里帮忙救火,其他人则反对:“宫中此刻肯定乱成一团,我们贸然过去,不是更乱么!”

乾清宫属于宫城内廷,并非外朝,大臣无诏不得擅入。现在他们赶过去,也进不了内廷啊!

京中人口稠密,房屋又大多是木质结构,极易走水,锦衣卫、京卫、金吾卫各自抽调出几十人组成救火班,每天负责巡逻京师皇城,一旦有火情,立时敲钟示警,前往扑灭,以免火势蔓延。宫中从早到晚都有救火班巡逻。

众人各持己见,吵得面红脖子粗。

一拨人性子急,在刑部尚书的带领下往宫城的方向走去,剩下的人选择先留在官署等消息。

在钟声响起的时候,傅云英心跳陡然加快。

霍明锦一直盯着沈家,沈家大公子在幕僚的怂恿下,预备孤注一掷,于明天起事,东宫那边已经布置下天罗地网,皇上想在明天沈党聚齐时给他们来一个瓮中捉鳖,将沈党一网打尽,今天乾清宫怎么会走水?

事情有变!

沈家肯定猜到他们已经走漏消息,又或者他们实在等不下去了,所以提前行动。

她不动声色,扫一眼左右,发现身边突然多了几个人。

正是霍明锦留给她的护卫,不知他们是怎么混进官署的。

“傅相公莫怕,二爷已经进宫了,尚不知宫中是什么情形,您最好待在大理寺。”一名护卫道。

她定定神,“劳烦你去刑部找到我二哥……确保他的安全,他是刑部山西司主事。”

护卫抱拳应喏,留下两个人紧跟着她,混进人群里不见了。

她和陆主簿等人回大理寺,大理寺卿今天不在,身为少卿的赵弼带着两个助手匆匆出去,叮嘱其他人:“你们待在衙署内,不要随便走动。”

大家心头惴惴,还没商量出一个所以然来,刀兵响动声骤起。

刚才跑出去的几个官员屁股尿流跑回大理寺内,“外面全是兵!我们根本出不去!”

众人心惊胆战。

……

宫中火势这样大,半个京城的人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滚滚浓烟。

沈府内花园一座被家丁层层把守的暖阁里,阁老夫人坐在窗前,抬头看一眼突然暗下来的天空,缓缓闭上眼睛,摩挲手中一串佛珠,默念祝祷之语。

房里响起几声咳嗽。

“贞淑……”床榻上,沈介溪挣扎着坐起来,满脸病容,鬓发雪白,因为病痛折磨和最近一年的郁郁不得志,短短几个月,苍老了十几岁,“那几个孽子呢?”

沈介溪多次以老病为由上疏致仕,倒也不全是为了向皇帝施压,他确实病了,这些天府中内外事务全是由两个儿子处理。前天他发现儿子们背着他联系辽东总兵徐鼎,并且已经买通兵马司、京卫、羽林军,勃然大怒,还不及叱骂两个儿子,便气倒在床,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赵氏放下佛珠,倒了杯茶,走到床边,喂丈夫喝下,脸上皱纹舒展,“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必瞒你,他们带兵进宫去了。”

“孽障!他们这是去送死!”

沈介溪额前青筋暴跳,面容狰狞,手中茶杯摔落在地。

一地残茶,上好的茶叶,宫中御用的也不及沈府的精致,以后怕是喝不到这样的好茶了。

赵氏叹息一声。

沈介溪站了起来,眼前一片晕眩,踉跄几下,勉强站稳,“我这就去把他们叫回来!”

太孙还未长成,他们没有胜算,最好的办法是隐忍退让,待皇上百年,太孙年幼,沈家照样能崛起!何必孤注一掷,急于一时!

刚走出几步,手脚发软,栽倒在地。

“官人,放手吧。”赵氏搀扶沈介溪站起来,扶他回床边坐下。

这个曾权倾朝野、指点江山的男人,终究是老了,如今白发苍苍,孱弱无力,连卧房都走不出去。

赵氏的冷静和淡漠让沈介溪愈加烦躁,“这是谋反啊!一旦事败,沈家死无葬身之地!十万火急的时候,你这妇人懂得什么!”

“官人,你拦不住他们的。”

被丈夫厉声指着鼻子训斥,赵氏神色仍是淡然,眼帘抬起,“何况,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沈介溪一愣。

赵氏淡淡道:“官人,当年您为扶持皇上登基,不惜先下手为强,以至于先帝临死前连遗旨都没留下,都说先帝走得仓促,其实只是你们没预料到那枚药丸药性那么烈罢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儿子们这也是跟你学的。”

沈介溪脸色骤变,目光似鹰隼一般盯住自己的老妻。

这是他头一次用这种眼神看自己的妻子。他十几岁便娶了妻子,她是赵家嫡女,温柔贤淑,持家有道,这些年为他操持家务,打理内院,含辛茹苦,贤名远播,让他能够心无旁骛地处理前朝政事,没有后顾之忧。

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娶了一个好妻子,又贤惠又大方,主动为他纳妾,抚养庶出儿女,从不会拈酸吃醋,苛待妾室。

他的妻子,一个温婉贤惠的内宅妇,竟然知道当年的隐秘!

赵氏看也不看自己的丈夫,接着道:“您这些年愈发刚愎自用,幕僚但凡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就远远打发走,从内阁到地方,所有人都得对您言听计从才能得到升迁,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风光得意,只怕是早就忘了那年入阁时曾说过的话吧?您那时还感慨前首辅不知收敛,被先帝砍了脑袋,觉得自己肯定比前首辅冷静,轮到您把持朝政时,您怎么就不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呢?”

沈介溪脸色越来越冷。

他的妻子,一直唯唯诺诺,以他为天,竟然敢当面和他说这样的话!

赵氏笑了笑,“官人,您权势滔天,那时候宫中举行宫宴,连皇上都得老实等你入席才动筷子,您被富贵权势迷花了眼睛,哪里想得到其他……太子的死,和先帝的死因何其相像,皇上触动心事,怎么还可能留下沈家?如果那时候您愿意退一步,或许还有转机,可您却再次用辞官逼迫皇上……沈家迟早都会落得万劫不复,早一点,晚一点,没什么分别。”

很多事其实是可以避免的,可身在局中,不是每个人都能清醒认识到自己的真正身份。

沈介溪眼前发黑,又开始晕眩,赵氏扶他躺回床上,“您躺好了,外面都是儿子们留下的心腹,我们谁都出不去,事已至此,您不如留口气,看看他们能不能成事。若成了呢,您还能继续风光,若不成……”

赵氏笑了笑,“若不成,也不过是一死罢了。”

这样诡异而冷淡的妻子,让沈介溪不由沉默下来,彻骨的寒意爬满全身。

他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内阁首辅,总揽大权,得意半生,即使最后落一个惨淡收场,也不要紧,因为他已经风光了那么多年,不枉多年苦读。

然而枕边人却骗了他几十年!

在内宅中隐忍几十年,知道他的所有秘密,却忍到今天才说出口……妻子的心性,绝不在他之下!

“您是不是觉得妾身疯了?”

赵氏用帕子沾了点茶水,帮沈介溪湿润干燥的嘴唇,“其实这才是我啊……官人,我从小聪明伶俐,跟着叔叔读书认字,族里的男孩子们没有一个比得上我,叔叔说我若是男子,说不定能为官做宰。我不服输,为什么女子就不行?我努力读书,不管是老师还是长辈,都说我比男儿强。”

她说到这里,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可是不管我有多聪明、悟性有多高,十四岁那年,长辈还是把我带到沈家人面前,随你们家的婆娘挑挑拣拣。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天,我和其他姐妹们一起,穿上最好的衣裳,打扮得千娇百媚,坐在海棠花树底下说笑。你们家的婆子走过来,拉起我们的手一个个摸过去,看我们相貌怎么样,身材如何,好不好生养,还要看看牙齿长得好不好,人人都夸我们人比花娇,我却觉得自己就像牲口,猪栏里等着宰杀的猪。”

“我的字写得多好啊……可那有什么用,你们家挑中我了,我就得丢开书本,学着怎么当一个贤妻良母。我那时候才明白,家中长辈用心教养我,让我学诗书辞赋,教我做人的道理,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满足他们的攀附之心,用我换取家族利益。”

赵氏垂眸,看着躺在枕上神情复杂的沈介溪,“官人,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碰书本了。我和叔叔决裂,不许妹妹们读书,读了有什么用?还不如安安分分做一个贤惠的妻子。免得像我一样,多年的希望破灭,不甘心,又不敢反抗,也没法反抗,只能乖乖嫁人……这么多年,我看着你一步步高升,到最后得意忘形,埋下祸根,我不是没劝过你,可你听得进去吗?你只会说我是内宅妇人,不懂朝堂之事……我确实不懂做官的道理,可我知道你正一步步往悬崖边走,我想拉你回来,你骂我无知短见。那几个年轻貌美的小妾嘴甜,知道哄着你,你常去她们那儿,顺耳的话听多了,哪里听得进逆耳忠言。”

窗外扬起大风,吹动庭院树枝哗啦响,宫城方向的浓烟飘过来,伴随着烟雾的是无数还在燃烧的火星子。

这一场大火,不知要烧到何时。

赵氏起身,合上窗户。

那年她年少天真,冲动易怒,和赵师爷大吵一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痛哭一场,亲手把自己的书本焚毁了。

赵师爷至今都不懂她为什么厌恶书本,只有她自己知道,正因为喜欢,正因为认清现实,她才碰都不敢碰一下。

她不满足于只当一个闺阁才女,既然没法走出内宅,那还不如从此和书本划清界限。

“官人,你我同床共枕几十年,做了一辈子的夫妻,托你的福,我身为阁老夫人,也算是荣宠一生……人人都羡慕我,我也没什么不知足的。儿子忤逆,也不是我的错,我用心教导他们,终究比不上权势诱惑大,他们是你的儿子,没有你的才华,野心却比你大多了,我这个母亲,仁至义尽。”

她转过身,坐回床边,替沈介溪掖被子。

“若事败,妾身愿意同相公共赴黄泉,咱们也算是有个伴。”

沈介溪望着陪伴自己几十年的老妻,喉头滚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无言。

……

太监们都在救火,水桶、木梯、沙子源源不断送进乾清宫,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惊叫声,怒吼声。

犹如修罗地狱。

秉笔太监的御赐莽服被烧了一大块,气得直骂娘,抓住身边的小太监:“爷爷呢?”

小太监哭着道:“万岁爷爷避去西苑了。”

这时,几名佩刀锦衣卫飞跑至太监身边:“东宫有异动,沈家的人趁太子妃发动,挟持孙贵妃,万岁爷爷也被围起来了!”

秉笔太监魂飞魄散,汗出如浆,这场大火烧得蹊跷,果然是沈党故意纵火!

“太子妃怎么会发动?不是说还有一个月吗?”

锦衣卫低声道:“其实太子妃半个月前已经平安生产,生下太孙。沈家买通宫人,故意隐瞒消息,就是为了今天。”

秉笔太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完了,这和皇上掌握的情报完全不一样。

“快去传霍指挥使,他战无不胜,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定能救出万岁爷,快去!”

众人应喏。

……

紫禁城规划严整,前前后后耗时十几年方建成完工。

前朝后寝,王者居中。

外朝三大殿,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舒朗雄伟,装饰华丽。三座大殿沿中轴线排列,屹立在汉白玉台阶上,明黄琉璃瓦,青白石底座,彩画金碧辉煌,殿内铺墁金砖,两旁殿宇簇拥,左右对称,殿前设有广场,可同时容纳上万人朝拜庆贺。

气魄宏伟,壮丽辉煌。

这里是权势的巅峰,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功成名就,便是有一天能够出入紫禁城,匍匐在帝王脚下,为其鞠躬尽瘁,施展抱负才华。

霍明锦一身戎装,戴大帽,手提长刀,站在广场前,环顾一周。

旌旗猎猎,远处巍峨高耸的宫殿静静矗立在日光下,金光闪耀,扑面而来一股无形的威压。

不管是谁,到了它脚下,都得卸下一身傲骨,俯首陈臣,一如蝼蚁在神佛前虔诚参拜。

他却没有跪下去,从奉天殿径自往里走,一路畅通无阻。

身后黑压压一群身着罩甲、手执长缨枪的兵士,沉默地紧跟着他的步伐,如一群暗夜潜行的野兽,就像以前在战场上一样,明知前方是数倍于他们的敌人,明知可能有去无回,仍然毫不犹豫地跟随他们的将军冲上去迎战。

乾清宫南庑被熊熊大火包围了,火光冲天,烈焰上空,是铺天盖地的黑烟。

霍明锦目光平静,仿佛闲庭漫步一般,带着潮水一般的兵士,涌进庄严肃穆的宫城内。

太子妃早已平安生产,沈家隐而不报,假装在为皇上的震怒忐忑不安,实则暗中布置人手,准备了一场宫变。

他早已得知消息,只是不知道沈大公子会提前一天动手。

“二爷,咱们早有准备,他们提前一天也不过如此,大理寺、刑部和千步廊那边都派了人手看着。”李昌急匆匆从穿廊跑出,跑到他身后,上气不接下气,“皇上被羽林军围在西苑,东宫那边已经全是沈党的人,水泼不进,针插不入。”

东宫又与他何干呢?

霍明锦冷淡道:“守住各处宫门,除了沈敬德的人手,其余人都不准放进来。你亲自去大理寺。”

李昌抱拳应是。

霍明锦很快就赶到西苑。

一国之君,如丧家犬一般,先是因为乾清宫的大火吓得魂不附体,又被羽林军一路追杀,带着几个随身太监躲进太液池旁的宝华殿内,等着他前去救援。皇帝知道沈家人将会有大动作,但没想到羽林军和金吾卫、京卫都会反,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是钓鱼的人,却不知自己也只是鱼饵罢了。

皇帝大概不会知道,羽林军之所以会跟着沈敬德造、反,原因很简单,他喜怒无常,曾因为一件小事虐杀羽林军统领,而那位统领很受部下敬爱。

霍明锦带着人马赶到,摆出阵势。

沈敬德的周密安排他一清二楚,早就在暗处布置好人手,只等羽林军自投罗网。

宝华殿前人头攒动,却不是如往常那般举行庆典,而是密密麻麻的羽林军正往里冲刺。地上到处是倒伏的尸体,殿前侍卫已经死得所剩无几。皇帝和小太监躲在梢间内,瑟瑟发抖。

看到霍明锦看到,里面的太监欣喜若狂,“万岁爷,霍指挥使赶来了!”

皇帝脸色铁青,咬牙对天发誓,“朕必要将沈家人碎尸万段!”

殿外,随着霍明锦一个抬手的动作,庭院内的假山上,忽然架起一排排弓弩。嗖嗖数声,羽箭激射而出。

这些羽箭是特制的,划破空气,往羽林军背后飞窜过去。

羽林军一心想攻进宝华殿,没料到后面又杀出一支队伍,惊慌了一阵,迅速调整阵型,想要反击。

然而霍明锦早有准备,几轮飞箭过后,身后死士执枪往前推进,埋伏在暗处的兵士手舞长刀,从两边扑出,轻易就撕开了羽林军的阵营。

战场上历经百战的死士,悍不畏死,岂会输给宫中这一批散沙似的羽林军。

羽林军肝胆俱裂,溃不成军。

血红的眼睛,凌乱散落的肢体,发狂的喊杀声……恍惚又将霍明锦带回昔日的战场上。

但这并不是战场,只是一场场阴谋诡计。

甚至这一仗也在他的计划之内。

他拔出腰间佩刀。

周围的人立刻让开道路,看着他的目光充满敬畏。

霍明锦慢慢上前,刀尖向下,刀刃反射道道雪亮光芒,看着浓浓黑烟下仍旧高大雄伟的宫殿,一字字道:“该收网了。”

沈介溪是生是死,沈党乱不乱,他根本懒得管。

从始至终,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奉天殿上,穿黄袍的帝王。

第121章 驾崩

宝华殿外夹道两旁种了许多海棠,粉白花瓣堆满枝头,满树霞云,微风拂过,花朵纷纷扬扬撒下,台阶前红英凌乱。

霍明锦一步一步往里走,长靴踏过花瓣,鲜血从刀刃滚落,身后一道长长的血痕。

羽林军落败了,皇帝身边最忠心的太监也死得七七八八。

他带来的兵士将整座宫殿包围起来,里面的人插翅难飞。

皇帝被押入内殿看守起来时,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许久后,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睚眦目裂,惊恐万状:“你这贼子!”

他是一国之君,霍明锦是霍家之后,此子竟然违逆祖训,胆敢犯上作乱!

周围的兵士面无表情,全然没有对君王的敬畏恐惧,拎小鸡仔似的将皇帝扔进内殿。

皇帝怒目圆睁,想要站起来,兵士一脚踹向他的膝窝,他惨嚎几声,额头顿时爬满细汗。

堂堂君王,此刻就如阶下囚一般,任人鱼肉。

霍明锦上前几步,弯下腰,和皇帝平时,忽然抬起手中长刀。

皇帝脸色惨白,眼眶都要开裂了一样,下意识往后躲。

霍明锦却没有伤他,右手扯起皇帝身上穿的常服一角,擦拭自己长刀上的血迹。

筋骨分明的手,骨节突出,动作慢条斯理,仿佛他手中的龙袍只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粗布。

皇帝努力想维持自己作为君王的尊严,但生死关头,仍是不由自主感到恐惧,自心底冒起一丝丝透骨寒意。

他咬牙道:“乱臣贼子!霍家百年忠义名声,全毁在你的手上。”

霍明锦嘴角一扯,唇边一抹讥讽的冷笑,抬起眼帘,沉声道:“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皇上,我霍家军忠心耿耿,为君王出生入死,马革裹尸……你要除掉我,尽可冲着我来,不该拉他们陪葬。”

男儿要当死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

他生于霍家,长于霍家,还是个懵懂的孩子时,就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他在父兄长辈的教导下长大,为国尽忠、荡除敌寇的信念融于他的每一寸骨血之中,那曾是他毕生的信仰和坚持。

因为心怀扫平狼烟、保天下太平的宏愿,无论战场上的形势有多危急,他都无所畏惧。

他知道自己在沙场中的拼杀是值得的,所有的血腥由他们这些军人来扛。他对敌人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但凡敢犯我边境、劫掠我朝百姓者,杀无赦,哪怕要带着队伍在荒漠里辗转几个月,也绝不放过一个。

只要国朝太平,老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他挥出去的刀便不会犹豫。

杀的人太多,冷血如沙场战士,也会生出彷徨疑惑。比如他的父亲,每一次战后都会叹息霍家杀孽太多,郁郁寡欢。

霍明锦从没有那样的情绪。

少年时就随军出征,第一次杀人,热血从刀下迸射而出,那一刻,他心冷如刀,镇定从容。

因为他心中有他的信仰。

直到那一天,同时被血脉至亲、效忠的皇室、出生入死的军中战友欺骗背叛,然后眼睁睁看着跟随自己的部下一个接一个死去……不是战死沙场,而是活活饿死、渴死、因为病痛疼死……

所有信念坚持顷刻间崩塌。

他前半生坚持的所有东西,都成了笑话。

宝华殿内,鸦雀无声,穿黑衣的兵士仿佛死去的鬼魂一般,默默守在各个角落处。

霍明锦还在擦拭他手中那把长刀。

殿外还是一片嘈杂声,卫士们来回走动,清理刚才那一场大战之后的狼藉和尸首。

即使尊贵如君王,生死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就和那些羽林军一样,前一刻还势如破竹马上就要攻进内殿,现在,全都成了刀下亡魂。烂泥一般被胜利者拖行。

皇帝忍不住发起抖来,手脚冰凉,一种濒临死亡的恐惧彻底击溃他的神智:“霍明锦,你想谋朝篡位,留万世骂名?!”

听了这话,霍明锦一笑,“谋朝篡位?”

他唇角勾起,慢慢抹干净刀上血痕,站起身,还刀入鞘。

“这天下太平已久,海晏河清,国富民丰,不管朝堂如何动荡,百姓仍然能安心度日,民心是向着朱家的,只有皇室血脉能一统人心。无故起战事,只会给各方藩王一个趁机自立为王的借口,到最后,各方势力割据混战,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受苦的只会是无辜的老百姓。”

前朝战乱频起,老百姓饱受颠沛流离之苦,饿殍遍野,十室九空。太、祖于草莽中发迹,率起义军一统天下,结束乱世,与民修养生息,到如今,承平百年,皇室恩德广布,乃人心所向,没有人能撼动其地位。

听他这么说,句句仍然念着大义,皇帝眼神闪烁了两下。

霍明锦却话锋一转,“皇上,江山是老百姓的,不是你的。”

这天底下又不是只有皇帝一个人姓朱,只要坐在皇位上的人是皇室血脉,天下就乱不起来。

至于皇帝手中有无实权,老百姓没那么在乎。

皇帝眼里都能迸出血丝来,怒目道:“可笑至极!你口口声声惦记老百姓,却如此大逆不道,悍然发动宫变,还欲弑君,你置苍生于何地?”

“苍生?”

霍明锦脸色冷凝,漠然道,“我只是一介凡人,顾不了苍生。”

那是神的职责。

他是一个普通人,担不起苍生,也担不起天下,现在的他,不怕身后遗臭万年。仁义道德,伦理纲常,上下尊卑……所有学过的东西,一切都是虚妄,他全都不在乎了,他只信自己。

就像多年前他毫不犹豫挥刀斩断敌人咽喉时一样,他心里没有一丝愧疚或是犹疑。

战场上部下们不由自主跟随他仰望他,不是出于崇拜他高强的武艺,而是被他身上这种沉稳如山、强大而淡漠的冰冷决绝所折服。

他站在空荡荡的内殿前,高大的身影映在从窗外漫进来的花影中,势如沉渊。

皇帝竟然被他身上刀锋一般冷冽而又慑人的锋芒给震得说不出话来,喃喃了几句,强忍恐惧,冷笑道:“你手里没兵,趁朕不备犯上作乱,迟早要落一个死无葬身之地!朝中大臣,岂会容你?”正欲痛骂,忽然想起那些跟随霍明锦的军士,个个身姿矫健,出手狠辣,显然身经百战,不由毛骨悚然,“你哪里来的兵?”

霍明锦不再看皇帝一眼,转过身,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

他走出内殿,对殿外候着的幕僚道:“去取准备好的诏书,开宫门,放内阁大臣进宫。”

幕僚躬身应喏。

不一会儿,内殿响起几声令人齿颊生寒的惨叫。

殿外诸人眼观鼻,鼻观心,宛如泥胎木偶,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宝华殿这边的骚乱平息下来。

霍明锦赶往东宫。

墙头弓、弩密布,着甲衣的团营精兵如汹涌的潮水一般,铺天盖地,朝东宫扑过去。

乾清宫的大火还在烧。

朱红宫门外,精兵和里头的军士对峙。

“二爷,沈敬德以孙娘娘、太子妃和太孙为人质,属下不敢往里冲。”领兵的将官小声道。

霍明锦站在宫门前,负手而立,扫一圈左右,“无妨,你率领一百人从正门进去,有人从侧门接应。”

将官松口气,振臂高呼,“杀!”

兵士们齐声狂吼,手中红缨、枪高举,密密麻麻,摆出整齐而威猛的阵型,强攻宫门。

东宫的宫殿远远不如外朝三大殿宽阔雄壮,地方狭窄,两方在重重殿宇庭院内展开厮杀,大型兵器都用不上,唯有近身搏杀。

霍明锦早有准备,而沈敬德身边的心腹是他的人,沈家的每一步安排他都一清二楚。

兵部的人,团营指挥使,各地总兵……但凡是响应沈家的,已经于今天早上被锦衣卫拿住。

悬殊如此之大,羽林军们自然是兵败如山倒。

沈敬德被生擒后,几欲癫狂,嘶吼道:“不可能,区区锦衣卫,怎么可能!”

他早就预备下人手防着霍明锦,为什么对方还是轻而易举就攻进来了?!霍明锦没有一兵一卒啊!

霍明锦一哂。

沈家的人防着他,皇上也防着他,都以为他手下只有锦衣卫,把他当成一枚棋子,却不知他当年从海上归来时就暗中留了一手。

早在几年前,他就一直在暗中招募兵士。

各地卫所的军官贪得无厌,喜欢吃空饷,卫所一千士兵,上报朝廷时却敢说手底下有一万兵马,他就是钻了这个空子,养了一支军队。

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军队的扩充有明确的诏令,甚至引他们一路北上进京,也是经过皇帝允许的,皇帝以为他调动的是一支平定流民的杂牌军。

至于钱财军饷从何而来,皇帝大概永远不会知道,那座海中孤岛,其实是一座藏宝秘库所在。

没有钱,他哪能收买追杀他的人,重回中原呢。

他散尽家财安葬部下,从不置办田地宅院,也不讲究吃穿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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