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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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官员听到锦衣卫之名便直打哆嗦,姜伯春虽然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也怵极了锦衣卫,但范维屏轻飘飘一句话撂下来,他不去也得硬着头皮去。

傅云英想了想,道:“我有样东西要交还给霍大人,不知山长方不方便帮我转交。”

她说了渡口的事。

听完她的话,赵师爷皱了皱眉道:“英姐,这就是你失礼了,既然是救命之恩,哪能由别人转交?你应该当面交还给霍大人才对。”

傅云英笑着说:“霍大人是锦衣卫指挥使,哪是我说见就能见的。”

上次在酒肆莽撞了一回,山道上遇到完全是偶然,可惜第一次不是提起渡口之事的好时机,第二次她没有拿到鱼佩,又事出突然,心中惦记着山上的五姐,忘了提,以后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前些天拿到鱼佩的时候,她不是没试过,费钞打点锦衣卫,托人送还鱼佩,结果那边不仅把钱换回来了,连鱼佩也原样退回,带话的人说:霍大人谁都不见。

山长要去赴宴,肯定可以见到霍明锦本人,鱼佩应该不会再被退回来。

“不试试怎么知道见不着?”赵师爷一挥手,“我帮你想办法。”

见他主意已定,傅云英迟疑了一下,她不想节外生枝,只好迂回道:“那不如趁着明天霍大人赴宴,我去那边等着,亲手交还鱼佩。”

赵师爷咦了一声,“你不怕?我最不喜欢那种场合,一堆人奉承来奉承去,没一个好人!”

说完话,他意识到顺带着把姜伯春和范维屏也骂进去了,改口道,“没几个好人!”

“我哪有资格赴宴……”傅云英听赵师爷发了一顿牢骚,说,“只是顺路过去,到了地方,我自己找机会面见霍大人。不然不晓得要拖到什么时候。”

见得到就当面道谢,见不到再托山长帮忙。

赵师爷笑道:“用不着为难,也不用问山长了,我让范维屏带你过去,他是知府,比山长面子大。”

…………

书院和黄鹤楼离得很近。

第二天早上傅云英仍和往常一样起来读书,看外边天色渐渐亮起来了,收拾好东西,换了身八成新的燕尾青宁绸交领袍,锦缎束发,踏靴鞋,带着王大郎出了书院。

看守大门的杂役找她讨假条,看假条上有山长姜伯春签的允字,方放她出门。

天气冷,这次她没骑马,让王大郎雇了两头驴。

主仆两个在路口等了半个时辰,才听到远处遥遥传来车马声。

范知府出行,气势非同一般,光宝盖马车就要好几辆,几十个奴仆前呼后拥,声势浩大。

路上行人纷纷避让。

车队行到路口,范维屏掀开车帘一角,看到等在路边的傅云英,含笑道:“怪冷的,去车上坐罢!”说完放下车帘,马车轱辘轱辘往前驶去。

傅云英不好拒绝,把毛驴交给王大郎看着,在范家仆人的带领下上了后面一辆马车。

马车上的人正躺在软毡上打瞌睡,听到说话的声音,撩开眼帘,目光落到傅云英脸上,吓了一跳,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忙爬起身,摆出一个正襟危坐的姿势。

“赵兄。”

傅云英上了马车,拱手和赵琪见礼。

赵琪淡淡唔一声,回礼,道:“昨晚我宿在表兄家,今天跟着去见见世面。”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半晌后,赵琪打破岑寂,“欸,云哥,你知不知道书院最近流传的传闻?”

傅云英摇摇头,“不知赵兄问的是什么?”

赵琪皱了皱眉,盯着她看了许久,似乎觉得匪夷所思,失望道:“你还真不知道啊……”

上山的路不好走,马车颠簸得厉害,两人颠得左摇右摆,没心思东拉西扯,都不说话了。

很快到了黄鹤楼,范知府邀傅云英一块赴宴,她忙婉言推辞。

赵琪在一旁说:“表兄,云哥还小,又不善饮,席上的客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何苦让他进去受罪?”

范知府哈哈大笑,拍拍赵琪的肩膀,“好罢,知道你关心同窗。”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目送两人在仆从簇拥中踏进黄鹤楼。

她找到跟在队伍最后的王大郎,拿到银子,寻了一个打下手的杂役问话。

杂役接到银角子,放在牙齿间咬了两下,方喜滋滋道:“那位霍大人已经到了,就在二楼包厢里。”

一般客人应该晚到才对,越晚到身份越尊贵,霍明锦行事异于常人,明明身份高于武昌府所有官员,反而是最早到的一个。范维屏进了大堂才知道霍明锦早就到了,吓得一个激灵,一撩袍子,奔上楼讨好奉承去了。

酒宴已经开始。

傅云英侧耳细听,果然听到楼上隐隐约约传出丝竹音乐声,身着彩衣、作古时仕女装扮的舞姬随着乐曲翩翩起舞,飞扬的轻纱间偶尔闪过一角倩影。

她蹙眉不语,赵师爷说得简单,但以她现在的身份,想当面见到霍明锦并非易事。

王大郎乖觉,又掏了一枚银角子给杂役,请他帮忙转交鱼佩。

不必交给霍明锦本人,只要他身边的属下拿到东西就成。

杂役拿了银角子,拍着胸脯保证会办好差事。

傅云英在外面等了一会儿。

楼里的乐声忽然停了下来,接着响起众人劝酒的喧哗声。

杂役灰溜溜折返回来,把鱼佩还给王大郎,挠挠头道:“公子勿怪,那些官老爷说什么都不肯收鱼佩,还把我骂了一顿。”

“无事,劳烦你了。”

傅云英皱了皱眉,果然还是不行。她转过身,正想去找范家仆人,请他们把鱼佩送到姜伯春手上,却听身后一道懒洋洋的声线响起,“傅云是哪个?”

周围侍立的仆从围了过来,簇拥着说话的少年走下台阶。

傅云英怔了怔,慢慢转过来。

少年站在轻纱飞舞的长廊上,大眼睛,浓眉轩昂入鬓,皮肤黑得发亮,居高临下,打量傅云英两眼,“就是你?”

傅云英沉默了一瞬,向他颔首致意。

“你过来,我二哥要见你。”少年漫不经心扫傅云英几眼,转身拾级而上,态度傲慢。

杂役凑到傅云英身边,小声说:“这位是阮少爷,是霍大人认的义弟,公子小心伺候,可别惹恼他。京师的贵人咱们得罪不起!”

傅云英愣了半天,谢过杂役,跟在阮君泽身后拾级而上。

一开始她根本没认出来,只觉得有点莫名的熟悉,听杂役说少年姓阮,她才认出对方是谁。

…………

前世。

胖乎乎的少年双手托腮,蹲在河岸边,眉头轻皱,望着垒石头准备炊米的女子,发愁道:“英姐,如果我逃出去了,以后隐姓埋名,你找不到我怎么办?”

他很认真地思索了半晌,忽然两眼放光,拍拍手,拉着女子的衣袖,笑着说:“我晓得了!以后我就叫阮君泽,跟着你母亲姓,这样你就能找到我了。”

…………

他变了许多,不止相貌气质,连说话的声音、走路的样子也变了,整个人脱胎换骨,完全不像一个人。

连傅云英这个看着他长大,曾和他相依为命的人和他面对面站在一起,都认不出他来。

难怪霍明锦敢把他带在身边。

他小小年纪,族人全部惨死,从北边一直逃到南边,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她死了,他躲在甘州继续逃亡,直到被霍明锦找到,还没到长大成人,却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也不知他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变化竟然如此之大。

傅云英默默想着心事,冷不防前面阮君泽突然停下不走了,她没抬头,等看到前面一双镶边锦靴的时候,来不及收住脚步,直直撞到他身上。

阮君泽眉头紧锁,不满地啧了一声,退开两步,甩了甩袖子。

仿佛很嫌弃的样子。

傅云英一哂,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有些怅然。

他是定国公府的小公子,娇生惯养,养尊处优,只要事情有一点不如意,就胡乱发脾气,嫂子常常被他气得倒仰,打他吧,自己舍不得,骂他吧,他左耳进右耳出,我行我素照样跋扈,嫂子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后来亡命天涯,他身上那些坏脾气全都没了,懂得乖乖跟在她身后躲过乡间甲长的盘查,走几天几夜的山路,鞋子磨破了,脚底长满血泡,他偷偷抹眼泪,咬牙继续走,找到一点能吃的果子,自己舍不得吃完,藏在袖子里留给她。

那时的他实在太可怜了。

现在的阮君泽一身锦衣华服,气派尊贵,恍惚又变成那个天天颐指气使的国公府小公子。

傅云英没有笑,但阮君泽却捕捉到她眼底一闪即逝的笑意,眉头紧皱。

“你笑什么?”

傅云英没说话。

阮君泽上前两步,俯视傅云英,刚要开口,那边潘远兴走了过来,道:“二爷请傅少爷进去。”

…………

宴席上高朋满座,气氛热烈。

霍明锦端坐于席前,手里捏了只酒杯,却并未吃酒。旁边侍立的美姬犹豫再三,畏于他的气势,终究不敢贸然上前添酒。

歌舞助兴,席上众人却心神不定,霍大人太难伺候了,喜欢还是不喜欢都是一张冷脸,摸不清上官的心思,他们连讨好的话都得斟酌再斟酌才敢吐出口,一顿饭吃得战战兢兢的。

这时,一名锦衣卫快步走到霍明锦身边,附耳道:“二爷,又有人把那块鱼佩送过来。您交代过,除非傅少爷本人来,否则不能收下鱼佩,小的按您的吩咐,没收下。不过傅少爷确实来了,只是没进来。”

霍明锦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扫一眼微风轻拂中飞扬的轻纱间露出的一角碧蓝晴天,“他在哪儿?”

“傅少爷人就在底下,差役把鱼佩拿下去给他了。”

霍明锦没说话,右手抬起。

旁边的知府范维屏忙给身边伺候的下人使眼色,下人转头对着乐班摇了摇头。

乐曲声戛然而止,席上安静下来。

官员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干笑几声,接着吃酒。

霍明锦推开酒杯,站起身,径自出去了。

官员们忙放下酒盏杯箸,跟着站起来,噗通几声,几个小吏动作太大,把椅子带倒了。众人心里七上八下的,范维屏也一头雾水,找到一个属下打听。

那人道:“二爷有要事要办,大人无须紧张。”

众人齐齐松口气。

第76章 学长

傅云英被带进正对着长江的阁楼里,凌空的栏杆外就是起伏的翠微青山,隔着山谷,浩渺江水自西向东奔流汹涌,眼前一片辽阔琼宇,蔚为壮观。天气晴朗,江上船只来来往往,舟楫如林。

翘起的飞檐仿佛展翅欲飞,朱漆立柱上题了很多对子,她忽然想起傅云章常来黄鹤楼,不晓得他有没有被同窗怂恿着题诗。

锦衣卫出去了,门是敞开的,半天没见人过来,也没人告诉她要等多久。

她等了一会儿,漫不经心看墙壁上贴的字,结果竟然真的找到傅云章的名字。

那次黄鹤楼上赛诗会,他拔得头筹,自然要留下墨宝。虽然墙上密密麻麻贴满了字,但他的字迹,她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她走到刷了一层金粉的墙下,细细看上面的诗句。

山上风大,扯动栏杆前的轻纱猎猎作响。

忽然响起一道温和的嗓音,“喜欢这首诗?”

声音离得这么近,人已经到背后了。

傅云英吓了一跳,转过身,高大的黑影罩下来,将她挡在墙壁和立柱之间,她抬起头才能看到对方的脸。

英挺俊朗,颊边微微一层浅青胡茬,眉宇间略带倦色,双眸幽黑,看不出情绪。

是霍明锦。

不愧是武人,走路悄无声息的,她算是警觉的了,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霍大人。”

她退后一步,拱手道。

霍明锦没看她,目光落在墙上,“傅云章……也姓傅……他是你什么人?”

傅云英怔了怔,答道:“他是晚辈的堂兄。”

霍明锦唔了一声,“姜山长说你的文章写得很好,他教的?”

姜伯春和他提起过自己?

傅云英垂目道:“是。”

霍明锦没接着问了,伸出手,“鱼佩呢?”

傅云英又怔了一下,既然他知道自己的目的,还这么直接找自己讨鱼佩,那为什么之前试了那么多次鱼佩都送不到他手上?难道是他的属下在从中作梗?

她按下疑惑,取出鱼佩,郑重揖礼后,双手平举,“承蒙霍大人搭救舍妹,家母和晚辈不胜感激。”

霍明锦垂眸,拿走鱼佩,手指擦过她的掌心,指腹粗糙,冷冰冰的。

“既是救命之恩,你准备怎么还?”

傅云英收回手,抬头望着霍明锦,发现他神色如常,不像是在开玩笑。

她思忖着答:“请大人明示。”

霍明锦低头看她,她比同龄人高,举止风度像个稳重的青年,如果不是事先打听过,可能没人会相信她的真实年纪。

不过再早熟,在他面前,她终究只是个孩子,面容稚嫩,仰起头才能和他说话。

这么小,他单手一握就能把她抓起来。

“湖广的桂花酒很好。”他沉默了很久,轻声说。

傅云英呆了一呆,明白过来,忙道:“晚辈家中有间酒坊,桂花酒是用乡间一年一开的百年老桂树开的桂花酿造的,馥郁芬芳,还算能入口,常卖到北方去,若大人不嫌弃,还请笑纳。”

随即想起霍明锦马上就要离开武昌府,迟疑了一下,“只是不知如何送到大人府上……”

连小小的鱼佩都送不出去,何况一坛坛酒。

霍明锦似看出她的为难,说:“我要去开封府,送到开封府天清寺,我会在那儿落脚。”

她应了一声,心里觉得有点古怪。

霍明锦的态度太温和了,甚至可以说善解人意,和傅四老爷他们打听来的那个狠辣偏执、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指挥使一点都不像……

难道是因为上次在山道上借了他一套雨具,他感激自己,才会如此?

不过细细回想,她印象中的霍明锦一直是这样的,话不多,但很可靠,比哥哥们踏实多了。她听说了很多他在战场上如何杀人如麻的可怖传说,等见到本人时,才知他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冷酷暴戾,明明是个举止有礼的翩翩少年郎,身上完全没有一般公侯子弟的浮躁骄纵。

只是太沉默寡言了一点,女眷们围在一起说笑话,拿他打趣,他面无表情,弄得女眷们讪讪的,有点下不来台。

他要报仇,要对付沈党,要震慑锦衣卫,自然得拿出暴烈威严的一面,私底下还是和以前一样。

不然阮君泽不会被他照顾得这么好。

“呼啦”一阵巨响,轻纱被山风高高扬起,舒展成一张巨大的幕布,挡住外边的光线,房里顿时暗了下来,笼下一层淡淡的嫣红色。

两人站在角落里,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粒,一个怔怔出神,一个垂眸不语,脸庞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风从牡丹形窗格涌进来,吹得傅云英遍体生寒。她回过神,微微打了个颤。

霍明锦看她一眼,转身大步走出去,“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早些回去。”

锦衣卫送傅云英下楼,一直将她送到山下,看她和王大郎主仆两个拐进通往书院的大道,才回去复命。

傅云英怀疑霍明锦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但他什么都不问,直接打发她出来,又不像有所察觉的样子。毕竟是故人,如果他有所怀疑,应该抓住她彻查才对。

霍明锦也不信鬼神,霍家人出去打仗,老夫人到处求神拜佛,还捐出大笔私房钱重塑金身,供长明灯。他很不赞同,因为这事还和老夫人起过争执,气得老夫人骂他是孽障。

她想来想去,觉得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可能霍明锦对其他人也这样,她心里藏有秘密,才会觉得心虚。

其实他真看出不对劲也没什么,没有人会想到死而复生上面去。她在傅四老爷和傅云章面前就没有收敛过,两人都认为她幼年丧父才格外早熟,没有深想。

翰林院有个叫汪石的,是南直隶出了名的神童,五六岁就出口成章,九岁中秀才,十三岁中举,十七岁官拜侍读学士,她还差得远呢。

…………

装饰富丽堂皇的包厢里,曲终人散,宴席结束。

范维屏领着下属们恭恭敬敬送霍明锦下山。

马蹄声如闷雷,从山上飘向山脚。

眼瞅着锦衣卫簇拥着沉默寡言的男人离开,范维屏长须一口气,抹了把汗。

虽然刚才不算宾主尽欢,但霍大人似乎也没什么不满,而且办完差事还席时竟然还赏脸和席上的人扯了几句闲话,可见这差事办得很好,霍大人回京后应该不会弹劾他。

数十名锦衣卫全都骑马出城,马鸣咻咻,声势浩大。

城门口列队等候的商旅平民听到远远传来马嘶声,慌忙避让,还是被扬起的尘土扑了个灰头土脸。

大江东流,两岸峰峦叠翠,南方天气湿暖,虽是冬季,山上依旧郁郁葱葱。

行到一半,霍明锦猛然勒住马,骏马吃痛,嘶吼一声,前蹄高高扬起。

山道旁边就是高耸的悬崖,底下是汹涌的江流,众人生怕他被摔下马背,不禁惊呼出声。

霍明锦不动声色,拍了拍马脖子,黑马瞬时安静下来。

“阮君泽呢?”他轻声问。

潘远兴心里咯噔了一下,忙回头去找,不一会儿,连滚带爬跑回来:“二爷,少爷不见了!”

霍明锦抬头看一眼天色,大江对岸,武昌城沐浴在冬日和煦日光下,群山环抱,秀丽清幽。

是个好地方。

“回去找,他去了渡口。”

潘远兴抱拳应喏,爬上马背,转身做了个手势,队列中立刻分出十几人,跟着他往来时的路驰去。

半个时辰后,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过来,潘远兴领着属下折返回来,后面跟了两匹空鞍马。

阮君泽被人五花大绑丢到马背上,一路骂骂咧咧。潘远兴扛他下马,把他丢到霍明锦面前。刚好脸着地,嘴里啃了一嘴的泥巴,呸呸几声,吐出污泥,继续叫骂。

霍明锦手执缰绳,俯视着他。

潘远兴给旁边的人使眼色,锦衣卫纷纷下马,牵马退后百步。

直到周围只余波涛拍打岸边山石的声音,霍明锦才慢慢开口:“要去江陵府?”

阮君泽趴在地上,试图挺起脖子,道:“我只是想给魏家人上炷香而已……霍大哥,魏家人对我有恩……”

“我知道。”霍明锦眼眸低垂,“魏家人对你有恩……所以你要拿他们当借口来骗我?”

阮君泽一愣,双眼微微一眯。

山风拂过,吹动霍明锦身上衣袍猎猎。

“你要去沈家。”他看着阮君泽,面无表情道,“故意装成任性骄纵的公子哥瞒过我,然后去找沈家人报仇,对不对?”

阮君泽避开他的眼神,没说话。

“英姐救了你……你就这么回报她?拿她当幌子?”

霍明锦手中的鞭子划过阮君泽的脸,像一个个巴掌甩在他脸上。

他眼圈微红,嘶吼道:“那要怎样?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临死前多杀几个沈家人,我不亏!躲了这么多年,为了保住我,死了那么多人……我受够了……”

霍明锦看着他,眼神冰冷。

“沈氏族人和你有什么仇?你杀了沈介溪留在家乡的儿女,就能为你的家人报仇?”他平静得近乎冷漠,“滥杀无辜,你和沈介溪,和那个下令追杀你的人有什么分别?”

阮君泽无言以对,沉默良久,嘴角一扯,“那你呢?霍大哥?”

霍明锦收起鞭子,拔出腰间佩剑,割断阮君泽身上的绳索,“我是我,你是你。”

他已经陷进仇恨的深渊里爬不出来了,犯不着再搭进去一个。

霍明锦回头看一眼武昌城的方向,轻声说,“你还是孩子。”

阮君泽挣脱松开的绳索,爬起身,揉揉胳膊,“我不小了。经历过那么多事……霍大哥,我没法置身事外。”

霍明锦拨转马头,“那就老实听话,我需要的是帮手,不是拖累。”

阮君泽咬咬牙,翻身爬上马,跟了上去。

远处潘远兴看他们两人好像和解了,忙招呼其他人从山林里出来,一行人穿行于狭窄的山道间,马蹄声渐渐远了。

…………

傅云英回到书院,上午刚散学,学生们一边交谈一边往斋堂的方向走。

她从不缺课,今天头一次告假,想把时间补回来,回斋舍匆匆吃了些点心,回东斋继续用功。

看了会儿书,旁边一声轻响,一本手札递到她面前,“今天梁先生讲了几道截搭题,是往届会试真题。”

她抬起头,苏桐手指点点手札,“我做了笔记。”

傅云英没说话。

苏桐面不改色,望着她,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英姐,我不曾得罪你,也没有为难你……我不明白……”

他不明白傅云英的防备从何而来,她从没有说过他一句不是,没有露出过厌恶鄙夷之态,但她恰恰也是那个最防备他的。他不敢说自己风度翩翩能迷倒一众闺秀,但他可以确定傅家的小娘子有一半都暗暗倾慕他,另一半也对他抱有好感,毕竟她们足不出户,能见到的外男不多。

唯有傅云英是例外。

苏桐语气平淡,但话从他口中说出,隐隐有种控诉的感觉在里头。

傅云英沉默不语。

她以为这种事苏桐自己心知肚明,他显然对傅家抱有敌意,或许他不会做什么有违道义的事,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无论他能不能出人头地,他不会回报傅家的养育之恩。苏桐有心机,这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她从来不觉得有心机就代表那个人居心不良。让她时刻保持警惕的原因是:苏桐和崔南轩很像。绝不能把他们当朋友,这样的人只适合在利益一致时做短暂的盟友,不能以真心相待。

傅媛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她和苏桐自幼青梅竹马,如果不是苏桐一直不拒绝也不接受,若即若离,态度反复,傅媛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为他忤逆自己的父母?

和他们为敌倒是不用担心什么,他们绝情起来坦坦荡荡,毫不遮掩。

明知苏桐没有恶意,傅云英也觉得他想利用自己。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和苏桐保持距离,两不相欠,井水不犯河水。

她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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