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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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云英微微一笑,道。

张道长哼了一声。

这时,一名小道童拿着把亮闪闪的长剑冲进堂屋,大声道:“师父,姚家人来了,他说姚大人瞧着不好,请您快过去。”

姚文达时常生病,十天里有七天躺在床上下不来床。

听说他病危,傅云英忍不住要站起来。

张道长却不慌不忙,低头整理丹炉,慢悠悠道:“晓得了,我这就过去。”

…………

姚文达病病歪歪,瘦得都脱相了,好几次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但他老人家可能太不招阎王爷待见了,几次眼看就要咽气,不知怎么又缓过来了。

姚家老仆三天两头一边大哭官人不好了一边奔出门去请郎中,周围的邻居街坊天天盯着姚家的动静,随时预备上门帮着治丧,左等右等,一直等到后院腊梅花开满枝头,姚文达还硬朗着。

去姚家的路上,张道长告诉傅云英,姚文达这人命硬,寿数还有几年。

姚文达这些天能下床了,自觉身体已经痊愈,昨晚在书房看了半夜书,老仆怎么劝都不听,今早就头晕眼花起不来,连熬了一夜煮得米粒开花的粥都吃不下。

张道长帮他开了副药方,“以后别劳累,年纪大了,该好生保养。”

老仆唯唯诺诺应下。

傅云英留下几锭银子,老仆千恩万谢,推辞不要,“府上天天送柴送米,不敢再让少爷破费。”

“您拿着罢。二哥信上嘱咐我替他孝顺姚翁,您不要,二哥回来会骂我的。”

老仆迟疑了一下,收下银子,听到房里姚文达似乎在扯着嗓子叫人,屏息细听,“傅少爷,老爷想见您。”

…………

姚文达年纪大了,格外怕冷,房里烧了火盆,火盆放在脚踏上,周围用木条架了个架子,防止火星子迸到床上烧着被褥。

床前暖烘烘的,傅云英挨着床沿坐下,半边脸烘得发烫。

“你二哥到哪儿了?”姚文达躺在枕上问她,脸色蜡黄,精神萎靡。

“二哥到顺天府了。”

“这么快……到了也好,北边响马多,在路上耽搁久了,风餐露宿,还不太平,不如在皇城底下多见见世面……”

两人说了些傅云章的近况,姚文达今天脾气柔和了许多,东拉西扯,不放傅云英走。

张道长回道观去了,傅云英待会儿直接回书院,看外边天色,估摸着离天黑还早,加上姚文达病恹恹的,只能耐心陪他拉家常。

老仆添了几回茶,再进门的时候,身后跟了个人,“老爷,崔官人来了。”

傅云英眼皮一跳,没有回头,身体僵硬了片刻。

崔南轩走到病榻前,目光淡淡扫她一眼,落到姚文达身上。

“你来了。”

姚文达不愿意躺着和崔南轩说话,强撑着要坐起来。

傅云英忙扶他起身,找了只大引枕放在他身后让他靠着。

等姚文达坐好,她拱拱手准备退出去。

“云哥,你别走。”姚文达叫住她,指指博古架,“你去后面坐着,一会儿我还有话嘱咐你。”

崔南轩自进房以后就站在火盆另一头,双眸微垂,燃烧的淡红火光笼在他身上,衬得他面如美玉。

他一言不发,似乎没注意到傅云英。

傅云英不敢多看他,按着姚文达说的,走到博古架后,找了张凳子坐了。

房间只用博古架隔断,虽然隔得不近,但病床旁的两人说什么,她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她想了想,还是坐着不动。既然姚文达和崔南轩都不在意,她不如暂且听他们要说什么。

姚文达咳嗽几声,抬眼看着崔南轩:“我听李寒石说,你是因为拒绝娶沈介溪的女儿才被排挤出来的。”

崔南轩款款落座,没有否认。

博古架后,傅云英蹙起眉头。

沈介溪想找崔南轩为婿?

沈介溪的女儿都比崔南轩大,年纪上不适合啊……沈家嫡女都出阁了……那就只剩下庶女,沈介溪和赵氏感情很好,府中姬妾不多,不过庶子、庶女却生了一大堆,赵氏贤惠大度,将庶子庶女当成自己的孩子养育。

如果沈家想让崔南轩娶的是庶女,那年纪才能对得上,沈家几乎每年都有侍妾为沈介溪添丁,庶女从十三四岁到二十岁,总有一个匹配崔南轩。

“你为什么宁愿丢官也不娶沈介溪的女儿?”姚文达看着崔南轩的眼睛,沉声问,“可是为了魏氏?”

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傅云英垂下眼帘,望着自己脚上一双锦靴发怔。

“为什么这么问?”

崔南轩没有回答,反问了一句。

姚文达声音发颤,“我家老婆子还在世的时候,和魏氏走得很近,她很喜欢你娘子,那时候京师的官太太看不上老婆子,魏氏也是世家小姐,却一点都不计较老婆子的出身,她们很说得来,你娘子还教老婆子怎么和京师的官太太打交道……”

“老婆子走之前,拉着我的手,劝我好好和你相处,不要总针对你,她说‘我走了,以后谁照顾你?谁伺候你?我照顾了你一辈子,不放心啊!你听我的话,好好和崔大人赔礼道歉,他家娘子是个好人’……”

崔南轩低头看着火盆里烧得哔啵作响的木炭,沉默不语。

“崔南轩,我读了一辈子的书,也糊涂了一辈子。我是个男人,可家中里里外外的事都是老婆子打理的,我只管读书,什么都不操心,地里的活老婆子干,一天两顿饭老婆子做,衣裳老婆子浆洗,我爹娘是老婆子伺候养老送终……她怕我被同窗笑话,好几年不换新衣,省钱给我买布裁衣裳,我去省府考试,她每天给员外老爷家帮工,攒了几个钱,立马走几十里路送到省府给我买书本……我这一身臭毛病,都是老婆子惯出来的……”

“我考上状元了,家里有钱了,谁也不能让我受气了,乡里的人争着抢着巴结我,那个欺负过老婆子的乡老死了,我硬是要绕到他坟头去敲锣打鼓,我给老婆子出气,给她买最漂亮的首饰,最好看的衣裳,我们一天吃三顿饱饭,顿顿不重样……”

姚文达的声音越来越高,眼睛闪闪发亮,仿佛又回到刚考中状元时的那段时光。

妻子六十多岁了,满头银发,看到他身披红绸骑马游街,高兴得像十五六岁的小娘子一样,追在他们身后,不停擦眼泪。

“相公,你第一次到我们家来求亲的时候,我就晓得你和别人不一样,以后一定有出息!”

他终于出息了,可老婆子却因为年轻时吃了太多苦,油尽灯枯,熬不住了。

考上状元又如何?

老婆子走了,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人关心他吃得香不香,穿得暖不暖,夜里没人听他发牢骚……她走了,他做官再风光,有什么意义?

姚文达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的咕哝声,“我欠老婆子的太多了,我总想着,迟早有一天,我会扬眉吐气,让她跟着我享福……可是这一天来得太晚了。”

他扭过脸,擦干眼角的泪花,目光落在崔南轩脸上,“你娶魏氏的时候,家徒四壁,一贫如洗,魏家遵守婚约将女儿下嫁于你,此后魏选廉对你极为赏识,魏氏秀外慧中,操持家业……崔南轩,你扪心自问,魏家出事的时候,你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房里安静下来。

傅云英仍然低垂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鞋子看。

不知道过了多久,崔南轩才答了一句,“我没有料到魏家女眷的事。”

声音淡淡的,没有情绪起伏。

获罪的女眷下场凄惨,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任人蹂躏。沦落风尘四个字说起来简单,背后的辛酸,谁能体会?青楼妓子尚能赎身,获罪女眷却万劫不复,永无出头之日。魏家女眷宁死不愿受辱,在阮氏的带领下服毒自尽。

当时负责抓捕的人没有想到魏家女眷这般刚烈,先忙着搜刮金银财宝,等他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

消息传到宫里,皇帝大发雷霆,不许差人为魏家人收敛尸首。

那时崔南轩就在千步廊等候传唤。

落了一夜的雪,朱红宫墙矗立在一片冰雪琉璃之中,红得耀眼。

他站在空荡荡的廊道里,望着庭间光秃秃的枝干上覆盖的一层积雪,闭一闭眼睛,仿佛能听见寒风从心口呜呜刮过的声音。

魏家人都死了。

他神情麻木,心里隐隐有种钝痛的感觉,不是为魏家人的噩耗,他铁石心肠,并没有因为魏家的悲惨而有所触动,魏选廉得罪沈介溪,现在沈介溪报复他,强食弱肉,天经地义。

心口隐隐绞痛,是因为他明白,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了。

北风呼啸而过,刮在脸上,像尖刀一下下刺入皮肤。

他伫立在风口处,遥望东阁的方向,衣袂翻飞,心道,那不要紧,她是他的妻子,她是崔家妇,不论魏家发生了什么,她必须待在他身边。

他会飞黄腾达,位极人臣,她也将成为人人争相奉承的阁老夫人,到那时,她会理解他的。

炭火迸出一声欢快的脆响,崔南轩回过神,听到姚文达颤声问他:“魏氏死的时候,是不是还恨着你?”

他俯身捡起铁钳,拨弄火盆里的炭火。

恨不恨他,他不知道,他甚至连她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崔南轩,我这辈子欠老婆子太多,你也欠了魏氏……我们不是好丈夫……”姚文达喘了口气,歇了片刻,“我想过了,老婆子走得早,下辈子她投身成男人,我呢,就投胎做个女儿家,给她当娘子,我好好补偿她。”

“你呢?你要怎么补偿魏氏?”

崔南轩抬起眼帘,“姚兄,我不信鬼神。”

人已经不在了,何来补偿一说?

姚文达忽然笑了一下,“你果然还是这么坦荡。”

他软弱了一辈子,自私了一辈子,让妻子辛劳一生,现在妻子已经死了,他的愧疚改变不了什么。

崔南轩比他更无情,他觉得人死如灯灭,连愧疚都懒得给。

姚文达躺回引枕上,“如果你娘子还在人世呢?”

崔南轩不语。

目光却有刹那的凝滞,炭火映照中的脸孔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侧脸镀了一层摇曳火光,线条柔和。

第69章 指教

隔断背后,傅云英心头一凛,心跳骤然加快。

两道冰冷的目光掠过来,视线越过柳木博古架,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让她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的威压。

她慢慢抬起头,和崔南轩对视。

崔南轩望着她,双眸幽黑,神情淡然。

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傅云英压下心中因为姚文达刚才那句话而掀起的惊涛骇浪,站起身,朝崔南轩和姚文达颔首致意,退出房间。

她大约猜到姚文达要说什么了,接下来的谈话涉及隐秘之事,两人都不希望她在场。

在崔南轩和姚文达沉默的注视中,她面色如常,一步一步走出去,转身合上房门。

直到两扇门扇之间只剩下一道缝隙,崔南轩仍然看着她,隔了几丈远,面容都模糊了,唯有黑白分明的眸子亮得惊人。

一如那些寒冷寂静的冬夜,他在书房温书,她给他送去消夜,他接过托盘,让她先睡。她提着灯笼回房,转身后发现他坐在书桌前目送她,朦胧灯光打在他脸上,更比平时俊俏十分,犹如画中人。看到她回头,他嘴角扯了扯,仿佛在笑,可惜隔得太远,她看不清。

她扣上房门。

一并将久远的回忆从脑海里驱赶出去。

掩上的房门隔绝了视线,崔南轩收回目光,望着傅云英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你害怕了?”姚文达咳嗽几声,讽刺道,“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对岳家袖手旁观,多一个人知道,少一个知道,有什么差别?”

崔南轩面色平静,“姚兄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愿娶沈介溪的女儿,他就趁霍明锦发难时把你赶出京师……崔南轩,沈介溪对你如何,你心知肚明,他真正倚重之人皆是和沈家沾亲带故的故旧姻亲,你一日不娶沈氏女,沈介溪就一日不会重用你。你果真甘心就这么沉沦一世?”

姚文达说完,不等崔南轩回答,自己否决道:“你这人志向高远,在沈介溪麾下隐忍近十年,所谋不可能只是区区侍郎而已。我知道,你早晚会逮到机会官复原职。沈介溪和霍明锦斗法,京师人人自危,你被罢官,看起来是遭了鱼池之殃,其实你是故意的,你是沈介溪一手提拔起来的,如果沈介溪输了,你势必会受到牵连,而且之前你推行新政,得罪了太多缙绅,早就有人想弹劾你了,所以你借机躲开这次大动荡,和沈介溪闹翻,等沈介溪和霍明锦分出胜负,你才会入局。”

“以你的手段,真不想娶沈家女,有的是借口,怎么会灰溜溜被人赶出来?现在沈党以为你是因为思念魏氏得罪沈介溪,其他人以为你反对废后触怒皇上,想得深远的或许看出你遭到各地缙绅的反扑陷害……你连罢官也要给自己脸上贴金,不知有多少人为你抱不平。这都是你事先谋划好的。”

崔南轩不置一词,只淡淡笑了一下。

姚文达接着说:“霍明锦已经把沈介溪的左膀右臂斩断了一个,京师传出消息,前不久杨阁老获罪入狱,死在锦衣卫手上,现在内阁空出一个位子,首辅没人敢动,其他几位阁老想争一争次辅的名头,皇上让六部举荐人才入阁参与机务,呼声最高的是翰林院学士……翰林院学士和我有半师之谊……”

崔南轩脸上神色微微变了变,垂下眼眸。

以前内阁几位阁臣要么是沈介溪的人,要么畏惧沈介溪,诸事不管,一心和稀泥,要么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朝政由沈介溪牢牢把持。现在霍明锦除掉对沈介溪忠心耿耿的杨阁老,谁接替杨阁老成为新的阁臣,很可能改变内阁一人独大的局势。

翰林院学士姓王,素来与沈介溪不和。皇上登基那年,沈介溪命翰林院著书,翰林院上上下下花了三年时间才将书写完,然而等献书时,沈介溪绝口不提翰林院的功劳,说书是由他自己编写的。翰林院学士王大人发现沈介溪厚着脸皮只署他一个人的名字,当场气得破口大骂,被沈介溪找了个由头罚了半年的俸禄,翰林院敢怒不敢言。

姚文达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他神情郑重,一字字问:“崔南轩,魏氏如果还活着,你会怎么做?”

两人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里,不必再点明。

崔南轩低头看着炭火。

…………

他觉得霍明锦很蠢,完全就是一个莽夫,从海上归来,杀浙江巡抚,和侯府断绝关系,接任锦衣卫指挥使,追杀徐延宗,帮皇帝废后,直接和一手遮天的首辅沈介溪打擂台……

有勇无谋。

现在他杀了杨阁老,斩掉沈介溪的臂膀,大臣们蠢蠢欲动,准备趁他和沈介溪斗得你死我活之时,趁机扶持新的势力。

霍明锦为了报仇不顾一切,最后却得不到任何好处,等沈介溪倒台的那一天,皇上卸磨杀驴,他也风光不了多久。

真是个不顾后果的莽夫啊,孤军奋战,明知前路风霜刀剑严相逼,还是毅然迎难而上,根本没给自己留任何后路……

可这个莽夫,却又心细如发。

皇上赏给他的金银财宝,他分文不要,全部拿去充当恤银分发给阵亡将士的家人。他找准时机,趁皇上龙颜大悦时为魏家求来恩典,曝尸荒野的魏氏一族得以入土为安,他一直在暗中搜寻云英……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还活着,送她返乡,若不在人世了,也要找到她的尸骨,让她可以和家人团聚,不能让她孤零零一人流落在外。

…………

朝中大臣嘲讽霍明锦不知死活,可如果没有霍明锦出头牵制住沈介溪,他们早就被沈党赶出朝堂了,哪还有闲情躲在一边看热闹。

崔南轩知道自己是个冷漠无情之人,但此刻,他心里也不由一哂,原来自己可以卑鄙到这个程度。

姚文达这是在拉拢他,翰林院王大人显然想把次辅的位子抢到手。

翰林院需要他的帮助。

王大人大概笃定他一定会答应,因为人人都知道他有野心,而且他的妻子魏氏一家间接死在沈介溪的谋害之下。

不论是从道义感情上,还是为名声着想,他答应和王大人合作,对他来说,百益无一害。

如果云英在世,这是他获取原谅的最好方式,以为她报仇的名义扳倒沈介溪,以后谁还会骂他自私自利不顾岳家死活?

最重要的是,他不甘于一直听从沈介溪,姚文达看出他有脱离沈党之心,他和王大人一派利益一致,是最好的同盟。

霍明锦不惧沈介溪,直接拉开阵势和沈党争斗。

他们这些大臣本应该助他一臂之力,却因为爱惜羽毛而置身之外,在背地里隔岸观火,准备等两败俱伤之际坐收渔翁之利。

其他文臣和魏家非亲非故,选择作壁上观也没什么,他是魏家的女婿,云英的丈夫,也冷眼旁观,直到姚文达以情动人,劝说他和王大人合作,他才起了试一试的念头……

卑劣如此,阴险如此。

…………

“姚兄,王大人果真有把握一定能入阁?”崔南轩抬起头,淡然道,“等他入阁以后,我再给你答案。”

他不会因为姚文达的几句话就贸然下注。

听了他思考过后给出的回答,姚文达没有露出失望之色,反而笑了笑,笑容苍老,“我是过来人……崔南轩,你比你自己以为的更在意魏氏,你只能和我们合作,否则你一辈子良心难安。”

“良心?”

崔南轩也笑了一下,站起身,长袖拂过火盆,差点烧着,“从踏入官场那一天起,我早没了良心。”

带着良心在官场上挣扎,太苦了,苦得他寸步难行。

他现在只有狠心和野心。

…………

崔南轩缓步走下台阶。

随从迎了过来,拱手道:“大人,小的一直在这里守着。傅云出来以后直接去了灶房,没有躲在暗处探听。”

崔南轩点点头。

…………

等崔南轩在随从们的簇拥下离开,傅云英从灶房走了出来,端着茶盘走到病榻前。

姚文达躺在枕上喘气,刚才说了太多话,额前鬓边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接过茶杯,吃了几口茶,慢慢缓过劲儿,瞥一眼傅云英,“你晓不晓得我为什么请崔大人过来?”

傅云英垂目答:“大人……是为了我二哥?”

她刚才在灶房帮老仆煮茶,老仆告诉她姚文达时常打发人去请崔南轩过来说话。崔南轩赋闲在家,除了每隔十日去江城书院讲学,剩下的时间闭门读书,不见外人。姚家仆人一再恳求,他才偶尔过来露露面。

姚文达横看崔南轩不顺眼,竖看还是不顺眼,病中一而再再而三请仇人上门,肯定不只是怀念往事那么简单。

她每次上门拜访,姚文达都会拉着她问傅云章的事。

傅云章寄回来的书信上,也一再嘱咐她务必替他照应好姚文达。

想来想去,傅云英觉得姚文达留下她的目的肯定是因为傅云章,那么他找崔南轩诉说往事,应该也是为了同一个目的。

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其他理由了。

姚文达诧异了一瞬,打量她几眼,面露赞许,忽然皱眉,说起另一个话题,“我觉得你有些面善。”

傅云英面不改色,“大人见过我的妹妹,我和我妹妹虽不是一母生的,但旁人都说我们眉眼很像。”

姚文达回忆了一下,低声喃喃,“难怪,我确实见过你妹妹,仲文带她来过这里……”

傅云英笑了笑。

“你可会射覆?”姚文达问她。

她点点头。

“那你们兄弟俩私下里有没有什么约定的暗号标记?”

傅云英迟疑了一下,道:“没有什么特殊的暗号,不过我可以在信中暗示二哥,除了他没有人看得懂我到底写了什么。”

她和傅云章玩过射覆,当时在场的只有丫头,她们不识字,不知道他们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可以拿那天的射覆游戏暗示傅云章信上的内容有特殊意义。

“很好。”姚文达脸上露出笑容,“你给你二哥写封信,告诉他南边的雀鸟要往北边飞了。”

南边的雀鸟,说的是崔南轩。

崔南轩罢官归乡不过数月,这么快就要返回京师?

傅云英怔了一怔,随即一阵心惊肉跳。

二哥还未参加会试……就已经卷进朝堂争斗中了……难道他获得姚文达赏识的时候就开始帮姚文达了?

他这次提前北上赴考……真的是被陈老太太逼迫的吗?

“云哥,我和你二哥也有书信往来,他多次在信上提起你,你年纪虽小,却很懂事,这事不要对外人说起。”

见傅云英沉默,姚文达以为她没听明白,苦笑着说,“我写信告知你二哥此事,不如你给你二哥写信稳妥,明白吗?”

傅云英点了点头。

如果傅云章这次北上身负重要任务,那来往书信很可能都不安全。在外人眼里她只是个半大少年,没有人会把她的信当回事。

姚文达又叮嘱了一句:“现在就写,等我看过后,尽快送出去。”

傅云英走到博古架后,找到笔墨文具,定定神,提笔写下一封信。

信写好,她吹干纸上墨迹,送到床前给姚文达看。

“我不是让你写南边的雀鸟吗?你怎么没写?”

看完信,姚文达皱眉问。

傅云英道:“大人让我给二哥留下暗号,既然是暗号,自然只有我和二哥看得懂。”

姚文达挑挑眉,捂着胸口咳嗽几声,脸上泛起几丝不自然的红,“好,这样也好。回去后把信寄出去。”

傅云英答应下来。

…………

出了姚家院子,傅云英吩咐等在外边的王叔和王大郎,“让铺子里的掌柜给黄州县那边捎句话,我要见孔秀才。”

王叔应喏。

傅云英脸色阴沉,按了按藏在怀中的书信。

她必须先弄清楚傅云章北上的目的是什么,才敢将信送出去,万一姚文达是骗她的,她的一封信很可能将毫不知情的傅云章置于风口浪尖处。

虽然她心里隐隐有种感觉,姚文达没有骗她,这人向来没什么心机,不然不至于仕途屡屡受挫。而且姚文达说了很多只有她和傅云章知道的事情。

二哥不是不想当官么?

她茫然了片刻,忽然听到旁边飘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傅少爷是不是要回书院?我们大人刚好顺路,天色已晚,不如一道同行。”

崔南轩的随从中,石头跟了他最久。上辈子她每次回娘家省亲小住,都是石头接送。

“不敢打扰崔大人。”

傅云英回过神,眼眸低垂,淡淡道。

石头咧嘴一笑,“傅少爷少年英姿,武昌府谁不晓得?大人早就想找个机会和少爷一叙。”

语气是客客气气的,但傅云英明白,自己没有拒绝的资格。

她抬起头。

巷口拐弯的地方停着一辆马车,车帘半卷,崔南轩端坐其中,手里拿了本书在看,姿势随意,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感觉。

周围随从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不知他等了多久。

傅云英回头,示意王叔和王大郎跟上。

石头引着她往前走,“我们大人最欣赏傅少爷这样的后生了,傅少爷不必紧张。”

傅云英怎么可能不紧张,毕竟是在一起生活几年的人,同床共枕,耳鬓厮磨,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能从她的言行习惯中认出她来,应该只剩下崔南轩了。

不过她记得崔南轩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以他的性子,就算察觉出什么不对劲,应该不会怀疑她的身份。

她面上平静淡然,心里却转过无数个念头,短短一段距离,仿佛比书院大门前那道高耸的长长的阶梯还要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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