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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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显第一次带韦沉香进宫赴宴,韦沉香装扮得格外郑重,花钗翟衣,满身披挂,胸前一串波斯宝石项链,珠光闪耀,乳母抱着李裹儿,跪坐在她身后。

李治没有问赵观音的事。他曾想借赵观音和李显的联姻拉近武皇后和宗室的关系,现在没有这个必要,赵观音不适合当太子妃,更不适合担任一国之母的重任。

当然,韦沉香更不适合。

帝后都不喜欢韦沉香,太子妃的位子暂时空着。李显犹豫再三后,向武皇后请求追封赵观音,武皇后笑眯眯应了。

武皇后不仅答应追封赵观音,还和没事人一样叹惋儿媳妇走得太突然了,李显心中更为恐惧,喝酒的时候手腕微微打颤。

裴英娘心无旁骛,安心吃粽子。

李旦坐在她身旁,亲手帮她剥粽子,修长的手指拆开青绿色的箬叶,这种箬叶长安少见,是从南方运到长安的,用箬叶包的粽子,米粒带着一股独特的清香。

她吃得太香甜,李治逗弄薛崇胤,偶尔扭头看她几眼,不知不觉跟着她吃完一整个蜜煎粽子,不敢再吃了,笑着道:“十七先歇一歇,看得我眼馋。”

近侍送上消食的热茶。

裴英娘笑,接过茶盅,浅啜一口,茶水里泡了樱桃,甜丝丝的,“不关我的事,是阿父自己馋了。”

李治摇头失笑,慢慢喝完一盏茶,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看着食案上的精美菜肴,侧头和武皇后说,“昨日工部侍郎奏本,关中大旱,百姓三餐无继,吃光粮食,只能以野草、树根为食,可是属实?”

武皇后愣了一息,肃然点头道,“不错,我昨夜派女史出宫巡查,虽是端午佳节,城外百姓家中却冷锅冷灶,老幼妇孺衣不蔽体,每天吃豆渣、糠饼果腹。”

她微微一笑,“陛下无须担心,我已命户部、工部尚书协理赈灾之事,等粮食运到长安,可解灾情。”

长安繁华昌盛,人口众多,附近的粮食产量远远不够城中百姓的需求,历来都是从南方运送粮食至长安,供应百官和公卿世家们的饮馔。一旦遇到天灾,长安附近的老百姓便要挨饿。

裴英娘听着李治和武皇后商议朝政,没有插嘴。

京兆府周围确实有灾情,她前些天刚刚联合各大世家,捐出几船粮食,开设粥铺,救济百姓。

李治眉心微拧,忧心忡忡,慨叹道:“宫中山珍海味,宫外却饥民遍野,连幼小孩童都吃不饱肚子,朕身为天子,不能为百姓解忧,实在愧矣。”

他自称朕,说的话又严肃沉重,李显、李旦、薛绍、韦沉香、裴英娘、李令月都放下筷子,纷纷离席,叩首道:“儿等惭愧。”

武皇后也轻敛衣裙,郑重道:“陛下心忧天下,妾更当为表率。”

她命宫婢们撤走食案,解下头上的珠翠簪环,“传令下去,宫中女眷,内外命妇,不论品阶高低,从今天起,不得衣十二破间色裙、戴鸦忽步摇首饰,勿忘圣人教训,俭朴为宜。”

裴英娘、李令月附和。

韦沉香脸上涨得通红,偷偷掩起袖子,盖住腕上殷红如血的宝石手串。

李治握住武皇后的手,和武皇后商量具体的赈灾事宜。

末了,他转头看着李旦,“洛阳粮仓遍布,存粮充足,我准备携百官前去洛阳就食,缓解城中灾情。旦儿,你回去以后收拾行囊,先去洛阳行宫料理迁宫之事,不必铺张浪费,只需打扫干净宫室就好。”

李旦沉声应答,“是。”

李治又吩咐李显。他是太子,得留下监理朝政,东宫有完备的小朝廷体系,制度完善,李治和武皇后不在长安,李显也能在属臣们的辅佐下处理政务。

李显不敢一口答应,先抬头打量武皇后。

武皇后朝他点点头。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儿遵旨。”

第176章

不知不觉间, 红花落尽,石榴树挂满婴儿拳头大小的石榴果。碧池里莲蓬亭亭玉立, 桃树果实累累, 饱满圆润的毛桃, 成熟开裂了也只会泛出丝丝红线,果皮青绿,果肉雪白。

吃过朝食, 裴英娘领着忍冬和半夏收拾行李。

这一次去洛阳, 不止李旦要走,她也随行。阿禄、冯德这些人也都跟去,早前她派人去洛阳打点,转移书坊、匠坊, 洛阳没有东西市,商贸交易集中在南北市, 她的人已经在南市、北市打下根基, 刚好能派上用场。

相王府的亲兵将近有一大半护送他们去东都洛阳,只留下长史看家。

“阿兄,你是不是和阿父说了什么?”裴英娘用锦缎把两双并排放在一起的睡鞋包起来, 和其他零碎的笏囊、锦袋一起塞进一只黑漆小箱里,给自己斟了杯杏酪浆, 边喝边问李旦,“阿父为什么让我也跟去?”

李旦前不久才说要带她去洛阳看龙舟竞渡,李治就借口灾荒打发李旦和她去洛阳,未免太巧了。

天气炎热, 南面的屏风撤走了,风从庭院吹进房里,荷花香气扑鼻而来。

李旦倚在窗前看书,抬起头,视线落在裴英娘手里的琉璃莲花杯上,看她喝完大半盏冰水里湃过的冷饮,抛下书册,伸手按住她,“别饮多了。”

前些时候她夜里总睡得不踏实,小腹疼得厉害,在他怀里翻来覆去半个时辰才睡着,好了没几天,又忘了忌讳。

半夏每天严防死守,盯着裴英娘不许她碰寒凉的吃食,听到李旦的话,猛地窜到她身边,板着脸,“娘子,冷饮伤身。”

裴英娘轻笑,放下琉璃杯,“好了好了,我不吃了。”

她真的是一时给忘了,天气热,看到冰凉的甜浆忍不住端起来就喝。

等她放下杯子,李旦这才回答她的话:“总归要去的,我的伤还没好,你和我一起去,路上照顾我。”

李治、武皇后和文武百官随后不久也要去洛阳,李旦是提前去张罗收拾行宫的,裴英娘和他一起出发,合情合理。

她想了想,反正过不久李治他们都要去洛阳,早走晚走确实没什么分别。

“可我不想坐车。”她挽起李旦的胳膊,对他眨眼睛,“阿兄,我骑马好不好?”

从长安到洛阳的道路虽然保养良好,终究崎岖难走,一路颠过去,骨头都要散架,她宁愿骑马。

李旦暂时不能骑马,奉御勒令他修养几个月,去洛阳的路上,他只能乘车。

裴英娘怕他不高兴——他在车里坐着,她在外边纵马飞驰,这情景,想想都替李旦委屈。

他嘴角轻轻一扯,揉揉她的脑袋,“随你。”

她还小,因为嫁了他,不得不和他一起承受那么重的压力,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这次带她走远一点,让她随心所欲做她想做的事。

他喜欢看她笑。

裴英娘笑逐颜开,眼波四下里一扫,趁半夏和忍冬埋头收拾东西,张开双臂抱了抱李旦,“说好了,路上不许生气。”

李旦拍拍她,“我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嗯?”

低下头,揪着她亲了好几下,笑了笑,手指缓缓摩挲她的樱唇。

帘外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冯德重重咳嗽了两下。长史在外求见,有事情向李旦禀报。

李旦出去了。

裴英娘继续收拾行囊包袱。迁宫不同于小住,很可能住个几年不回来,她平时爱用的东西全都得打包带过去,私库里的部分藏宝也要换个地方。

快到启程的日子了,裴英娘去蓬莱宫辞行。

含凉殿四角风轮转动,凉爽宜人,李治看她一路走到内殿,热得满头细汗,拉她坐下吃西瓜。

这几年,她的西瓜田慢慢扩大到万亩之广,西北方地广人稀,常常跑个几十里不见人烟村镇,不像土地肥沃的中原,寸土寸金,有土地河流的地方就有村落。刚好西北边的土质种不出粮食,栽种西瓜、倭瓜、葡萄之类的正合适,当地百姓纷纷效仿,跟着种西瓜,卖给经过的商队,换取粮食布帛。

宫里的西瓜就是西瓜田那边进贡的。

瓜瓤鲜红脆甜,切成整齐的小块,淋一层薄薄的蔗浆,这是时下流行的吃法。

裴英娘吃完一碗西瓜,和李治说了些家常事,要走时,取出几柄洒金折扇,“阿父,您的字写得好,帮英娘题几个字吧。”

长安城的折扇供不应求,工坊在赶制第三批,这回去洛阳,正好用折扇试试洛阳那边的行情。她借身份之便,陆陆续续从几位阁老、尚书、御史那里求来真迹,加上李治、李旦的,洛阳的贵妇人们再清高傲物,总不能不买圣人和朝中阁老的面子吧?

李治看到裴英娘拿出来的折扇,爱不释手,他之前得了几把,和今天看到的不一样。

裴英娘叹口气,眼睁睁看着王寿永风卷残云般搜刮走她带来的折扇,小声嘀咕,“偷鸡不成蚀把米。”

李治手执折扇,手腕一翻,敲她的脑壳,“连我都敢打趣?”

她捂着脑袋,不敢嚷疼,“既然阿父喜欢,就都送给阿父好了。我再让人送些来——阿父别忘了帮我题字啊!”

李治笑着摇头,打发她快走,“好了,我不会忘的。”

裴英娘起身告退,走出去没一会儿,又转身回来,不放心地叮嘱:“阿父,每张扇面您只要题一个字就够了,不用写太多。我能拿出去吓唬人就好,别为了几张扇面费神。我找裴公求一幅画,您晓得裴公最后画了什么吗?他就画了一枝长钓竿,连鱼钩都是空勾,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裴宰相惯会投机取巧,随手画一枝长竿,寥寥几笔,一转眼的工夫就画好了。

裴英娘前前后后送了五匣珠宝、一车胡椒、一车永安糖、两匹健马,就换来一条细细的钓竿!

说起来,还是袁宰相厚道些,画的是一丛兰草,虽然也有大片留白,至少兰草开了几朵花。

李治斜倚凭几,手里摇着扇子,听裴英娘抱怨阁老们的狡猾,看着她笑,温和道:“阿父晓得了。”

等她走出去,他叫来王寿永,让近侍们去预备笔墨文具和颜料,太液池里荷花盛放,柳林青翠,趁着他最近精神好,帮十七画几幅荷花图吧。

他年轻的时候喜欢龟兹乐,通乐理,擅琵琶,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唯有弓马骑射略差一些,好久没挥毫泼墨了。

接下来要在出发前处理好各处庄园田亩交接的事,裴英娘忙得团团转。

越到要走的时候,突发的事情越多,好几件事非得她亲自出面解决。

李旦从早到晚见不到她,有点不高兴,本以为带她去洛阳可以和她好好待一阵子,看这光景,她去了洛阳以后,会不会忙得连陪他吃饭的辰光都没有?

裴英娘真的很忙,以至于没有发现李旦的不满。

这天阿禄从匆匆穿过庭院,回禀说有一伙豪奴在她名下的一间邸店闹事。

邸是专门存放货物的货栈,店是供过路行商歇脚住宿的地方,以前邸和店是分开的,后来才慢慢出现既能够堆放货物,也能住人的邸店。

商人带着货物住进邸店,牙人主动上门招揽生意,作为中间人,帮商人买进或卖出货物,赚取佣金抽成。有些邸店主人干脆自己做中间人,帮着店中客人买卖货物。

邸店获利颇丰。

裴英娘和世家们联合打通商道后,沿路开设邸店,名下的邸店少说有几百家,光是每年的邸店收入,就足够其他世家艳羡了。

长安的勋贵王公们见状,纷纷效仿她开设邸店,长安周围的官道、驿站邸店如云,比渡口还热闹繁华。

裴英娘名声在外,目前还没人敢找邸店的麻烦。

谁胆子这么大,连她的邸店也敢砸?

背后肯定有人撑腰。

“查清是哪家的奴仆。”

阿禄派人去追查,很快查出那几个豪奴的主家,禀告说:“娘子,查清楚了,他们是东宫的人。”

东宫?

裴英娘眼珠一转,李显当上太子以后,三天两头往公主府和相王府送珍珠美玉,他出手非常大方,巴不得把弟弟和妹妹捧上天去。她和李显勉强算是共过患难,李显对她也极为客气,想破格提拔褚家的人,被她婉言谢绝了。

她的人暂时不必出头,先把底子打好,埋得越深,以后的用处越大,越牢固。

李显的随从绝不敢砸她的邸店。

只能是韦沉香的人。

“听说韦玄贞要回长安了?”她问。

阿禄答道:“是,据说太子殿下想授官,朝中几位相公不答应。”

赵观音死了,李显为了弥补她,命人去括州照顾驸马和常乐大长公主,同时把韦沉香的阿耶从蜀地召回长安,他是太子,需要扶持妻族,为以后接管朝政做准备。

裴英娘莞尔,不管是韦沉香的人无意冲撞,还是故意为之,她不准备和韦沉香和解,“传我的话,凡是和我们有交易往来的商队、世家,谁敢接纳韦家,谁就是驳我的面子,我名下的渡口邸店,绝不接待韦家仆从!”

勋贵们不会抛头露面操持生意,一般由家中仆人代为料理,韦家同样如此,不接待韦家仆从,就是彻底断绝韦家的交际网。

韦家可以仗着韦沉香步步高升,但是经营生意的事,他们可以彻底死心了。

阿禄摩拳擦掌,大声应喏,连裴公、袁公家的老仆都客客气气和他说话,韦家奴仆竟然当面讽刺他,娘子和韦家断交,真是大快人心!

消息一传出去,各大世家措手不及,这好好的,相王妃怎么和韦家闹翻了?

不管原因是什么,他们主动表示和韦家、尤其是韦沉香这一支没有什么往来,当初为了搭上裴英娘的关系可谓煞费苦心,眼看着和秦家一样发达起来了,不能被韦家连累!

他们训诫府中仆从,“以后你们出去办差,都把眼睛擦亮点,哪些人能得罪,哪些人碰都不能碰,自己掂量清楚了!”

一时之间,韦家人发现,刚刚因为李显继任太子而热闹起来的韦家,忽然之间就门前冷落鞍马稀了。

第177章

韦玄贞刚从蜀地回到长安, 来不及修整,立刻命人拣出几样蜀地的土物特产, 另外备几样珍奇礼物, 一家家上门拜访。

接待他的人礼数周到, 言语客气,不温不火,不咸不淡交谈几句, 听他提起举荐的事, 立刻顾左右而言其他。

一家如此就罢了,家家如此,韦玄贞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他回家询问留在京中的族侄,“最近莫非天后和太子有什么争端不成?”

太子妃赵氏死得不明不白, 现今东宫的女主人是他的女儿韦沉香,为什么京中的王公贵族们都不怎么兜揽他?

族侄恭敬道:“叔父, 天后和太子殿下母慈子孝, 并无不和的传言。”

“那怎么连袁家人都不接我的茬?”韦玄贞纳闷了。

袁宰相为人油滑,不结党,也不得罪人, 他虽然官职低微,怎么说也等同于太子的岳丈, 按理说袁家人不该对他那么冷淡。

族侄出去问询一番,其实他心里有数,只是不好直说罢了。他眼珠一转,叫一个老仆去韦玄贞跟前回话, “如实告诉郎君,回头我赏你几万钱。”

老仆一五一十和韦玄贞禀报东宫仆从得罪裴英娘的事,然后说:“郎君,相王妃名下邸店遍布大江南北,想走水路、陆路商道,都得经过相王妃的允可,她是圣人的掌上明珠,相王的掌中至宝,民间人至今还称呼她为永安公主,又是天后的侄女,无人敢掖其锋。”

韦玄贞一直在蜀地任职,对京中的事不大熟悉,但是永安公主这个名字他常常听人提起,永安棉、永安纸、永安瓷、永安糖……蜀地客商源源不断将中原的货物运送至蜀地,入川的蜀道商贾云集,驿站密布,繁荣至极。

他回京路上经过一条新修的栈道,据说是永安公主请来的得道高人劈山开石才修筑成功的,比以前的栈道好走,能通牛马,路途也缩短了一半。

途中每到一处驿站,总能听见赶考的学子议论什么诗集,越来越多的文人学士赶往长安,以求能得永安公主慧眼看中,一举成名。

这样的人只能拉拢,万万不能得罪啊……韦玄贞稍一沉吟,“备马,我去东宫求见孺人。”

韦沉香是他的女儿,他知道女儿的斤两,她虽然不聪明,还不至于做出这样的蠢事——太子妃的名分还没到手,就和相王妃交恶,简直是自取其辱。

东宫的人对韦玄贞很热情,李显不管后院的事,韦沉香在府中几乎是说一不二。

“阿耶来了,您多年不回长安,怎么不先四处逛逛?”韦沉香抱着李裹儿出来见外祖父,她胖了些,穿戴打扮比以前富丽雍容,发髻高耸,锦帛绕肩,气度沉着。

韦玄贞抱着李裹儿稀罕了一会儿,遣退房里的婢女,肃容说:“香娘,为父只是一介小吏,能从蜀地调回长安,全靠太子殿下帮扶。你暂时只是个孺人,切忌狂妄,凡事三思而后行。”

韦沉香一头雾水,“阿耶,是不是外边有什么不好的传言?”

那天她在宫里担惊受怕了大半天,回到王府,母女俩都病了一场。李显对她很是愧疚,这些天只要是她的要求,李显样样照办。她正得意呢,阿耶一盆冷水泼下来,提醒她她还不是太子妃,她顿时不乐意了。

韦玄贞看李裹儿打瞌睡,送她回榻上,给她盖好薄被,回头说,“好端端的,你为什么得罪相王妃?”

他说了东宫仆从冒犯裴英娘的事,长叹一声,“你收敛些,这段时日,京兆府的公卿王侯家肯定不会搭理你。”

韦沉香脸色青了白,白了青,神情变换,咬牙道:“我没有!”

她确实有点忘乎所以,整天飘飘然,幻想着以后踏上皇后宝座……但那是以后的事,现在她还不至于贸然得罪相王妃!

真想为难相王妃,她大可以借刀杀人,不会让自己的人出马。

再三追问,确定韦沉香没有撒谎,韦玄贞沉吟道,“那说明你身边有人不安好心,想陷害你,你刚刚住进东宫不久,小心提防,不要随便轻信其他人。”

韦沉香沉吟片刻,冷笑道:“不必说,肯定是郭氏捣的鬼!”

郭氏是府中另一个孺人,和她一起踏进王府,前不久传出有孕的喜信,不知她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假如她怀的是男孩,生下来就是李显的长子,一个占了长子名头的郡王!

韦沉香早晚会和郭氏对上,不过她没想到,郭氏竟然比她更迫不及待,还没生,就朝她身边的人下手了。

茶汤滚沸,韦玄贞往碗中添一勺酥酪,端起茶碗浅啜一口,“重要的不是谁在背后撺掇,而是找出那几个犯事的人,这种给主人惹麻烦的贱奴,不能留。”

韦沉香对父亲很恭敬,闻言立刻叫来心腹,她倒要看看,是谁阳奉阴违,竟然敢打着她的名头惹事!

“阿耶,这一次是我疏忽大意。”韦沉香挽起袖子,为韦玄贞续茶,双眼微眯,“郭氏现在有孕在身,我不敢动她……等我找到机会,也要让她尝尝有苦说不出的滋味。”

韦玄贞皱眉说:“不可,太子才刚刚入主东宫,根基不稳,此时传出后宅不宁的事,谁敢投效殿下?你向来稳重能忍,怎么焦躁起来了?”

韦沉香抿抿唇,以前的稳重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赵观音死了,李显当上太子了,她为什么还要忍?

心里不服气,但阿耶不会害她,她低下头,“女儿受教。”

两盏茶的辰光,心腹婢女折返回来,“娘子……鹤奴他们说,是按照您的吩咐,去砸那家邸店的……”

韦玄贞拧眉。

韦沉香霍然站起身,“不可能!我没有下过那样的命令。”

她真的没想过现在就和相王妃撕破脸。

婢女迟疑了片刻,声音低了些,“娘子,那家邸店是专门招待番客的,番客从海上来,用香料、珠宝和本地客商交换丝绸、永安瓷,中间几经转手,价格极高。许多番客干脆留居广州、扬州,相王妃和他们的萨宝约定,预备数条船只,直抵港口,将番客和他们的货物接到长安,以便交易。”

萨宝府由朝廷设立,专门管理袄教内部宗教事务,胡人的萨宝一般既是教内领袖,也是部族首领,同时掌管胡人的所有商贸活动,统领商队。

袄教徒从不理会外族人,相王妃什么时候和萨宝有合作?

韦玄贞想起经过羁縻州时,民风彪悍的山民村落无不对永安公主赞誉有加,眉头皱得更紧。

婢女接着说,“上次扬州进献了一批珍珠,娘子不甚喜欢,要鹤奴他们去寻更大更圆润的夜明珠,鹤奴他们听说番客手中有上好的夜明珠,找到邸店的番客,番客不肯售卖,鹤奴回来复命,您……”婢女顿了一下,“您大发雷霆,鹤奴他们才去砸了邸店……”

韦沉香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记起来了,李裹儿总是啼哭不止,她听人说相王知道相王妃怕黑,寝房中每晚有数十颗夜明珠照明,也想让人在女儿房里镶嵌上夜明珠,免得小儿夜里受惊。

属官们进献的夜明珠她不喜欢,派鹤奴去东西市寻更好的。

几天后鹤奴回禀说找到夜明珠了,可番客不肯卖,邸店的主人庇护那些番客,他们亮出东宫奴仆的身份,那家邸店的主人不仅没有丝毫胆怯,反而笑了一下,仿佛根本不把东宫放在眼里。

韦沉香压根没把一个邸店放在心上,区区一介商人,连乘车的资格都没有,竟然敢看不起东宫?直接命鹤奴去给那商人一个教训。

韦玄贞叹口气,“如此说来,事情还是你自己惹下的!”

韦沉香自知做了蠢事,沉默不语。

“太子妃的名分是赵氏占着……哪怕她死了,她也是太子妃。你得意太早了。”韦玄贞捋须叹息,看女儿气得满面青紫,显然非常懊恼,不想多说什么,说多了,女儿说不定会厌烦,她怎么说也是做母亲的人了,又素来敏感。

他略一思量,拍拍韦沉香的手,“事已至此,咱们只能尽量弥补,听说相王和相王妃马上要去洛阳,你这两天亲自去向相王妃道歉,错过机会,以后想重修旧好,可就难了。”

“女儿明白。”韦沉香能屈能伸,赵观音当年那么跋扈,她都能成功打动对方,何况是大方温和的相王妃?记得在九成宫时,她和太平公主、相王妃相处得还不错,道个歉而已,没什么难的。

烈日炎炎,李旦乘车到了东宫,府中护卫不敢怠慢,没有盘查,直接簇拥着牛车进外院。

李旦挑开车帘。

宫婢立刻撑起一把伞,等在牛车旁,为他遮挡毒辣的日晒。

李旦手里执一把折扇,扇坠是一块镶金貔貅,径直走进李显平时议事的正殿,开门见山,“什么事?”

上午不冷不热,气温很舒适。用过朝食,他在星霜阁的院子里摘石榴。

马上要走了,等不及石榴成熟,去年裴英娘没吃到府里的葡萄,今年连石榴也吃不上。他到树下转了转,打算摘一些快成熟的石榴带去洛阳。

裴英娘很喜欢自家院子的石榴树。

她很护短,把谁当成家人,就会偏心谁,对李治和李令月如此,对他更是如此。院子里的一草一木,她看久了,有感情了,总觉得比其他地方的好,发自内心的喜爱。

他摘石榴哄她,她果然很高兴,找来一只竹丝编的篮子,站在树底下,眼巴巴看着他,等他多摘几个。

李旦才摘了七八个石榴,李显派新任太子洗马亲自登门,请他来东宫商量事情。

如果不是什么紧急事情……

李显没察觉李旦的不耐,笑嘻嘻道:“阿弟,我刚得了十几匹健马,匹匹高大肥壮,你先挑几匹吧?”

李旦沉默一瞬,“你叫我来,就是为了送马?”

李显点点头,搓着手说:“第一个让你选,我够义气吧!”

屋内传出一声惨叫,守在正殿外的护卫面面相觑,偷偷往里看。

相王沉着脸走出来,袍袖猎猎,气势迫人。

而他们的主人太子殿下倒在软榻上,正捂着脑袋吸气。

李旦跨出门槛时,顿了一下,冷声问:“马在哪儿?”

李显啊一声,顾不上穿鞋,几步蹿到门边,“在马厩呢!我陪你去选?”

李旦摇头,示意等在廊外的杨知恩,“全带走。”

英娘喜欢骑马,正好带去洛阳养着。

相王府的下人去马厩领马,东宫马奴没敢多问,一匹不留,全让相王府的人带走。

一径回了相王府,石榴树下支起纱帐,仙鹤芝草帐下横着一张琉璃宝榻,裴英娘倚在榻上看书。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掀开纱帐,提着竹丝篮子走出来。

篮子里几只青红石榴,是他走之前摘的。

李旦愣了片刻,明白她的意思,“在等我?”

声音近似呢喃,笑意像煮沸的茶汤,都快溢出来了。

裴英娘站在廊檐下,仰头看他,“对啊,阿兄亲手摘的才好。”

家乡的一抔土,一杯水,因为意义特殊才显得珍贵,石榴树上的石榴那么多,李旦摘的更有意义。

李旦走下长廊,唇边含笑,想把她抱起来好好亲近厮磨一番,目光四下里一扫。

周围侍立的婢女、仆从颤了颤,冯德打头抬脚退开,顷刻间,院子里的奴仆如潮水一般,散了个干干净净。

他靠过来的样子带着千钧之势,裴英娘耳根慢慢染上一抹艳霞色,轻声说:“先摘石榴!”

李旦笑了,“好。”

第178章

千万不要取笑男人不行, 尤其是在他受伤的时候。

裴英娘躺在床褥上想,然后发现自己被翻过身, 带着薄茧的双手顺着轻薄的纱衣往上, 隔着一层细滑的织物抚摸, 感觉更刺激更敏锐。

本来就热,四面窗户紧闭,床帐轻摇, 摸到哪里都是滚烫的, 身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头发早就汗湿了。

不由想起他摘石榴时温和清俊的侧脸,他长年练字,又打波罗球, 手指修长有力,动作灵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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