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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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抬起手,他只穿着里衣,绸衫透出细瘦的胳膊,揉揉裴英娘的发顶,轻笑两声,“马上就要出嫁了,怎么能随意出门?”

裴英娘没想露出伤感神色,但眼眶还是湿了,哽咽道:“我舍不得阿父。”

“乖。”李治坐起身,继续轻拍裴英娘,“阿父也舍不得十七。”

内侍见状,眼珠一转,躬身解劝,“娘子莫要伤悲,出阁成大礼那天大家送娘子出门,第二天新媳妇拜见翁姑,娘子还不是得到大家跟前来请安?”

这话故意说得促狭,裴英娘不想惹李治伤心,破涕为笑,红着脸抽出一张粉青丝帕,在眼角按了按。

李治也被内侍的话逗笑了,前脚送出去,后脚十七还是留在李家,只是不知道要不要改口叫他“阿翁”。

他畅想了片刻,示意内侍把准备好的一份诏书拿出来给裴英娘。

诏书经过画日、画可几道程序,中书省、门下省留有存档,天子亲笔所书,不容置疑。

裴英娘展开绢帛,看完诏书上写的内容,瞪大眼睛。

这是一份义绝书。

夫妻和离,和离书必须由丈夫来写,以示夫妻情义断绝,以后各自婚娶,两不相干。

义绝则是朝廷出面,判定一对夫妻断绝关系,强迫二人分开,若是丈夫和妻子哪方不从,得乖乖服刑。

“你若还是公主,不管你嫁了谁,我都能放心。宗室公主,就算不能一辈子受父兄庇佑,也能一生富贵荣华,享尊处优。尚主的驸马,不论官衔高低,绝不敢欺负你。”李治缓缓道,“可是你现在成了王妃,那就不一样了。旦儿现在对你情根深种,焉知这一份深情能持续到几时?”

李治是男人,深知男人薄幸,在遇到皇后之前,他和当时的太子妃感情融洽,何尝不是一对羡煞旁人的少年夫妻?

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古往今来,负心薄幸的故事实在太多了。

他就是其中之一。

小十七这么乖巧,不是那些蛇蝎妇人的对手,她应该安安稳稳,平平顺顺,被人捧在手掌心里疼宠呵护,不能被丈夫欺骗冷落,过那种空守闺房到天明的凄苦日子。

一天都不行。

“旦儿是我的孩子,你也是我的孩子,在我眼里,你们是一样的。”李旦合上绢帛,塞进裴英娘的掌心里,“十七,若是将来有一天旦儿变心了,对你不好,拿出这份诏书,走得远远的。为父宁愿你们义绝,也不想看到你们互相折磨,彼此仇视。更不想你们反目成仇,把这些年的情分全部耗尽。”

所以一开始,他并不赞成这段婚姻。

裴英娘眼里的泪还是掉了出来。

她握紧绢帛,双手发颤,指尖用力到发白,“阿父,我记住了。”

李治抬起她的脸,拂去她眼角的泪花,暗悔不该在婚前惹她垂泪,哄她道:“别怕,这只是为父杞人忧天而已。你们是天底下最般配的夫妻,旦儿爱你敬你,为父相信他的真心。”

裴英娘笑中带泪,“阿父不用为我担心,他敢对我不好,我就用鞠杖抽他!他保管服服帖帖的。”

李治轻叹一声,和她一起笑,“嫁妆里有鞠杖,象牙的、楠木的都有,你回去好好挑挑,选一枝趁手的,该打的时候不能心软!”

说了好一会儿家常话,裴英娘才告辞离宫。

回到醴泉坊,她把义绝书藏到妆奁里。

想了想,不放心,李旦曾经亲手为她洗脸扑粉,万一他哪天心血来潮,要为她画眉点翠钿,看到义绝书怎么办?

她左思右想,让忍冬和半夏抬出装月事带子的箱笼——她教会府中仆妇用棉花缝制月事带子,仆妇做了许多备用。

小娘子们贴身用的东西,就不信李旦好意思翻!

她拍拍箱笼,想起一事,问半夏:“库房有多少枝鞠杖?一枝不落,全带上!”

郎君们风行打波罗球,小娘子出嫁,嫁妆里总会带上几枝精美的鞠杖,送给丈夫当新婚礼物。

她的鞠杖不是礼物,是吓唬李旦的大棒!

“啊……”半夏傻了半天,去库房清点。

因为临近出阁,府里该收拾的大件已经收拾好了,剩下的东西杂乱堆放在库房,为了搬箱笼,她特意把蔡净尘叫到偏殿帮忙。

数清楚后,她回来告诉裴英娘,“有五十枝。”

裴英娘哑然,这也太多了吧!

蔡净尘在一旁补充道:“除了鞠杖,还有十只斗鸡。”

连斗鸡都有?

裴英娘摆摆手,正好有事要问蔡净尘,撇开斗鸡的事,叫住他问,“行李衣裳收拾好了?”

蔡净尘点点头。

“多带些人手,南边去年闹水灾,今年必有匪患。”她还想叮嘱几句,那边长史过来找她禀告事情。

她匆匆道:“你先回去,出发的那天再过来。”

蔡净尘嗯一声,目送她走远,直到她的身影转过回廊完全看不见了,才拔腿离开。

相王和娘子大婚,圣人高兴,大赦天下。

娘子为他阿娘争取到返回长安的机会,这一次他再去跪求,一定能把阿娘接回长安。

社日过后,时序渐暖。

春到花朝,庭院里的杨柳渐次染上浅浅淡淡的绿意。透过如织柳烟,依稀能看见粼粼波光,碧池平滑如镜,倒映出晴朗碧空和卷舒云絮。

一对彩羽鸳鸯划过水面,像漂浮在白云之中,安详自得。

因为花朝过后就是李旦迎娶裴英娘的大喜之日,府中仆妇、婢女忙得脚不沾地,没有辰光为百花庆祝生日。

裴英娘十五岁的生辰过得人仰马翻。

除了二圣的赏赐,诸位王公大臣、皇室宗亲纷纷上门赠送添妆礼以外,相王府也大咧咧派人来送礼,杨知恩大摇大摆求见裴英娘,被李令月派来的仆从打了出去。

夜里,李令月和裴英娘抱怨,“明日才是迎亲吉日,八兄这么心急做什么?才两天没见,就这么毛躁。”

裴英娘坐在镜台前,忍冬和半夏正为她卸妆。

今天府里来了许多命妇,琼娘为她上了大妆,装扮需要花一个多时辰,卸妆也麻烦。

余光看到李令月躺在帐中打哈欠,她抿嘴笑,“阿姊早些睡吧。”

李令月已经开始显怀,担心她夜里害怕,特意搬到亲仁坊来陪她度过出嫁前的最后一晚。

“我不困。”她继续打哈欠,强撑着说,“我得好好教你,等你嫁过去,八兄休想哄骗你。”

她说着说着,眼皮越来越沉重。

不一会儿,床帐内传出沉缓的呼吸声,她睡着了。

裴英娘笑而不语,烛火昏黄,铜镜反射出柔和的浅黄光芒,她摸着手上的鎏金翡翠镯子,心里异常的平静。

从明天开始,她就是李旦的妻子了,他们要同床共枕,日日相伴。

说不忐忑是不可能的,但是她有那么多人的关爱,有那么多数不清的宝石金子……她不怕!

现在李旦应该比她更紧张,不知道他的进门诗、催妆诗、奠雁诗、撤障诗、障车诗、却扇诗准备好了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唐朝人的审美应该是这样的:

就是这么美,就是这么自信!

··········

文中的驱傩词摘抄自敦煌文献,应该是安啥啥乱之后到晚唐时期的驱傩词,挪用了。

第132章

长安已是桃李争芳吐蕊, 柳色青青时节。

数千里外的塞外, 依旧大雪纷飞,朔风呼啸。

夕阳西下,一人一骑忽然出现在地平线上, 沐浴着绮丽明媚的云霞,飞快驰过人烟罕至的古道, 马蹄踏响, 溅起一簇簇尘土。

十余骑遥遥缀在他身后,紧赶慢赶,始终赶不上最前面一骑的速度。

马上之人个个虎背熊腰, 穿圆领缺胯袍,佩横刀, 负长弓,威风凛凛。

因为连夜赶路,他们一个个眼中布满血丝, 双唇干裂, 喉咙渴得要冒烟。

没人敢停下来休息,郎君座下的神驹跑得太快, 他们耽搁几息, 就彻底追不上了。

“天使是来送信的,又不是要宣旨封爵, 郎君为什么这么着急赶回来?”

一人悄悄问同伴。

剩下的人屏气凝神,没人回答他。

赶回都护府,早有部署、亲兵数十人迎接出来, 护卫们纷纷下马,“郎君呢?”

“郎君去前厅了。”有人答。

不洗漱,直接满头大汗,满身臭味去见天使?

众人暗暗道,难不成天使送来的是副都护的家信?或者说送信的天使是副都护的旧友,亲戚?

都护府前厅,王浮裹紧身上的棉袄,凑到火炉旁边,一个劲儿催促僮仆往炭盆里加炭。

听到门口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抱怨:“太冷了!都护府不仅远,还冷!还干燥!还荒无人烟!还寒酸!我都一个月没吃到新鲜菜蔬了!快让人给我炖一锅菠薐菜吃!”

执失云渐没理会他,乍逢故友,他刀刻般的脸庞上依旧平静无波,没有一丝异样的情绪,径直穿过火炉,打开案桌上的锦匣。

红地花枝纹绸缎上躺着几卷绢帛,他解开丝绦,徐徐展开,合起来堪堪一握的绢帛,能铺满整张案桌。

绢帛上用朱漆笔细细勾勒出山川海湖的走势方位,标明各地的地理特征,连粟特人的城邦、商道都标注出来了,非常详细清晰,而且步数、方向极其准确,一目了然。

他皱眉,斩金截铁道:“这不是朝廷绘制的舆图。”

“你怎么看出来的?”王浮蹲在火炉前,巴不得手脚并用抱住火盆,“是十七娘进献给二圣的。”

执失云渐怔了一下,眼眸微垂,缓缓合上绢帛。

沉默片刻后,他轻声道:“不是相王妃?”

他不知道自己在侥幸什么,明明知道不可能出变故,还是问出口了。

王浮瞅瞅左右只有侍立的僮仆、胡奴,袍角一撩,席地而坐,打开自己的行礼,翻出一张宫绸面棉花里的被子,裹在肩上,“我出发的时候相王还未娶亲,算算月份,这会儿应该已经开始张罗喜事了。王家准备了两车贺礼,我阿弟亲自去送……”

他舒服地喟叹一口气,“真暖和,难怪十七娘送行的时候,让那个叫蔡四的往牛车里塞了那么多张永安棉被子,没有这些被子,我路上早冻死啦!”

他一个人絮絮叨叨念叨旅途的艰险辛酸,执失云渐一言不发,低头查看其它舆图,等他说累了,抄起锦匣和所有舆图,转身便走。

“诶,你去哪儿?”王浮紧紧裹着棉被,蹲在地上,可怜巴巴看他,像沿街乞食的叫花子,“我千里迢迢给你送舆图来,你不给我接风吗?”

“有了舆图,我现在可以去攻打莎拓部落,他们接连杀烧抢掠,夺走数十民妇。不趁着天气转暖前杀死他们的首领的青壮,以后更难对付。”执失云渐头也不回地道,“你帮我带路?”

王浮立刻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察觉到执失云渐看不到,扬声道:“你走吧!快走!别管我!”

打仗什么的,不关他的事,他就是这么没出息。

一刻钟后,数百骑身着皮甲、手握长枪的兵士在执失云渐的带领下,奔出军营。

马蹄所踏之处,卷起阵阵烟尘。

莎拓部随水草迁居,前几天探子已经找到他们的主帐所在。

那是一片原野,地势开阔,若是大规模攻打,守卫的巡丁隔着十几里就能示警。

有了舆图,就不怕他们再和以前一样,仗着熟悉地形,留下老弱妇孺,逃之夭夭。等兵将离去,又忽然从夹道里杀出来伏击他们。

而且,舆图上还标明了一条不为人知的捷径……

执失云渐握紧舆图,纵马飞驰。

莎拓部今年劫掠过往商队,发了一笔财。

那些精美的丝绸菱绢不必说,还有美味又易于保存的肉脯,更让莎拓部惊喜的是,商队竟然有几十包糖!

不同于一般的糖,那种糖块晶莹剔透,五彩缤纷,比最珍贵的玉石还美丽精致,滋味也比石蜜细腻甜美得多。

据西域番客说,这种永安糖供不应求,交易价格已经超过黄金。

今天轮到萨颠巡逻,他手里松松挽着缰绳,嘴巴里嚼着一块只有小拇指指甲大小的永安糖——这是他千辛万苦从首领那里求来的。

自从莎拓部勇武的名声传出去以后,商队们不敢再往这个方向走,部落里的永安糖快吃完了。接下来首领准备带他们继续南下,那里有更多繁华市镇,有数不清的女人和财富。

雪停了,展眼望去,草色荒芜,露出一块块干燥的沙土,雪还未落到地面就被风卷走,泥尘飞扬。

几只鸟儿从萨颠头顶飞过,他抬起头,松开缰绳,弯弓搭箭,想试试自己的臂力。

“嗖”的一声,一支羽箭插在他跟前十步远的地方,箭尖没入草地,箭尾微微晃动。

骏马受惊,扬起前蹄嘶鸣。

地上那支箭不是萨颠射出去的。

他目瞪口呆,怔怔地盯着夕阳下忽然如天兵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不远处的军队,脸上写满恐惧和绝望。

军容整肃,弓马强壮,明光铠光芒耀目,那是唐军!

横扫草原、威震西域的唐军!

他们杀了唐人,唐军来报仇了!

除了富裕的大部落,草原上没有小部落敢正面迎击唐军。

莎拓部只能像狡猾的兽类一样,趁商队落单时猛然暴起,得手后迅速撤退,绝不恋战,这才能一次次顺利躲过唐军的绞杀。

萨颠颤抖着握紧弓箭,他是族里的勇士,即使一个人面对数百骁勇骑兵,也不会后退一步。

他放出鸣镝,喉咙里发出尖锐的嚎叫:“有敌袭!”

十几岁的少年郎双眼血红,睚眦欲裂,策马奔至阵前。

执失云渐瞳孔微微一缩,连拉弓弦,嗖嗖数声,五箭连发。

少年郎自小在马背上长大,腾挪闪避,羽箭紧贴着他的皮肤,从他的手臂、颈项擦过去。

他狞笑着挥舞弯刀,继续前进。

执失云渐引马上前,霞光映在他脸上,灰褐色眸子里泛着冰冷寒光。

两人离得越来越近,少年郎发现其他骑兵一动不动,也没人弯弓,唯有眼前这个五官深邃的异族将领迎上前,大笑数声,口中呼喝:“是个好汉!”

这是萨颠说的最后几个字,几息后,雪白的刀刃亲吻在他的脖颈上,鲜血汩汩而出。

他没来得及发出惨呼,哐当一声坠下马。

执失云渐扯紧缰绳,还刀入鞘。

他的铠甲上喷满粘稠的血液,脸颊上也溅了几滴。

暗红的血,雪白的皮肤,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他横刀立马,有如煞神。

冲出帐篷的莎拓部青壮挥着弯刀,大吼着扑向阵前。

执失云渐抬起手,望着像疯狂的狼群一样躁动的莎拓部,薄唇微微翕张,“只留妇孺。”

塞外的风沙吹不过玉门关,更吹不到歌舞升平、锦绣繁华的长安。

亲仁坊的武家宅院,里里外外张灯结彩,里坊通向隆庆坊的长街上,沿路扎满彩绸彩花,姹紫嫣红,富贵恢弘。

裴英娘醒得很早,侧身去看枕边,李令月还在酣睡。

帐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她掀开床帐,光着脚踩在填漆戗金脚踏上,楠木上铺了一层绒毯,暖和柔软。

她揉揉眼睛,看一眼透过槅窗洒在案几香榻上的雪亮日光,“是不是该起来梳洗?”

半夏含笑道:“还早着呢,黄昏时候相王上门催妆,那时候才需要装扮起来。”

花钗翟衣穿戴麻烦,不管是穿,脱,还是顶着一头累沉沉的花钗博鬓珠翠宝石走路,都是一项大工程。

裴英娘暂时不想把那套繁复奢华的首饰罩在自己脑袋上,躺下接着睡。

这一睡便到了日中,李令月怕她劳累,没让人叫醒她。

宾客们陆陆续续上门,武承嗣、武攸暨作为主家郎君,在外迎接来宾。

不管是武家人,还是来恭贺的百官,彼此都觉得眼下的场景有点别扭。

更匪夷所思的是,他们待会儿还要去相王府恭贺相王。

有些人家怕麻烦,干脆派出两支队伍,一支到亲仁坊拜贺,一支去隆庆坊凑趣。

王洵上门时,武承嗣面色很不好看,武攸暨尴尬地轻咳两声,差点失手摔了王家的帖子。

两家人同时发出冷哼声,昂着下巴从对方身边擦过。

忍冬和半夏带领盛装出席的命妇女眷们步入内院。

不知是不是狩猎那日吓破胆子,她们有些放不开,没像取笑其他待嫁新妇那样言语调笑裴英娘。

要么一个劲儿夸她天生丽质,生得颜色好,皮肤好,妆容好,从头夸到脚,再从脚夸到头。

再要么就是夸她的嫁妆,夸她的花钗翟衣,夸相王英俊神武。

夸他们两人登对般配,一定能过得和顺美满——能不般配么,这一对瞧着不显山不露水,翻脸的时候和二圣一样心狠手黑!

有忍不住发酸的,歆羡二圣对她的荣宠,说的是恭维的话,语气和软,但藏不住字里行间的嫉妒。

总之,别的话都敢说,就是不敢打趣她。

裴英娘很满意命妇们的知趣,婚礼对她来说,热闹喜庆、欢欢喜喜是最好的,那些尴尬的玩笑话还是别说了。

说出口,满足的是她们欺负新妇的恶趣味。她不仅别扭,还碍于新妇身份,不能反驳。

未时她吃了些酥酪、透花糍和樱桃毕罗,嫌都是甜腻腻的,让厨下给她煮了锅羊肉馎饦吃。

羊肉汤撒了胡椒,汤水雪白,馎饦也是雪白的,唯有细葱一点点嫩绿,她稀里哗啦连吃两碗才觉得满足。

李令月取笑她:“也就你了,这时候还惦记着吃!”

裴英娘笑了笑,眉头忽然一蹙,捂着肚子靠在榻栏上,神色痛苦。

李令月哎呀一声,起身坐到软榻边沿,“真是不凑巧,我让人去烧汤婆子了。”

“琼娘叮嘱过我,事先没想到会如此……可能是我太紧张的缘故。”裴英娘接过半夏递来的热茶,茶里加了红枣、阿胶、赤芍之类的滋补药材,味道有点涩口。

她皱着眉头一口口喝完。

李令月凑到她身旁,附耳道:“我打发人去和八兄说了,免得他一头火热,伤了你的身子。”

裴英娘满面通红,半天说不出话。

千防万防,防住了那些喜欢嚼舌头的命妇,没防住自己的姐姐。

琼娘看裴英娘已经现出几分疲态,把看热闹的命妇们迎到侧殿厢房款待。

命妇们想到相王那不动手则已,一动手摧古拉朽迁怒一大片的孤僻性子,就冷汗直冒,没有拿乔的底气,纷纷散去。

上官璎珞、房瑶光、郑六娘等人也都来了,前两者还要去隆庆坊送礼,郑六娘有孕在身,不方便多待,加上知道裴英娘不爱热闹,坐了一会儿就纷纷告辞。

李令月送走郑六娘,回房时看到裴英娘倚靠着锦缎卷草纹隐囊,额头冒出点点细汗。

她把套了几层绒布的汤婆子放进裴英娘怀里,爱怜地拍拍她的脸颊,“别怕,这是常有的事。”

裴英娘搂着小汤婆子,迷迷糊糊又睡了一觉。

窗外骤然响起一片喧哗声。

她睁开眼睛,让守在榻边的半夏出去看看。

片刻后,半夏去而复返,表情茫然,“驿将送来一份紧急军务,点名要兵部尚书前去核对,又说什么有执失将军的贺礼……”

下午公廨放衙,兵部尚书在武府的宴席间吃酒。

事情紧急,驿将一路上快马加鞭,跑死六匹马,等不及别人传话,直接赶到亲仁坊找人。

顺便把执失云渐托付给他的贺礼一并送到阿福手上。

裴英娘完全清醒过来,抚抚发鬓,坐起身。

庭院里脚步纷杂,阿福匆匆穿过长廊。

身份所限,他不敢贸然闯进内院,走到台阶下,把一份兽皮卷交到忍冬手中,“务必让娘子亲观。”

裴英娘听到他的声音,走到外间来,叫住他,“怎么外边有哭声?”

阿福眼中含泪,压抑着激动,抱拳道:“娘子,执失将军灭了莎拓部,孟郎君的仇报了!”

裴英娘怔了怔。

李治一直很看重陇右道,苦于边境不稳,无力全心经营,只能无奈痛惜被其他部族吞噬蚕食的领土。

有时候陇右道被其他部族拦腰截断,音讯不通,最北边的都护府没有钱粮支持,苦苦坚守,处境极为艰难。

有些偏远城镇的守将,被彻底孤立在茫茫大漠中,靠着几百个兵士,坚持七八年不投降,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也要牢牢守住脚下的土地。

朝廷必须夺回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打下的每一寸江山。

丝路繁华昌盛,但商道是粟特人把持的。

裴英娘不懂军事,单纯觉得,如果把商道掌握在自己人手上,财帛利益在前,有助于朝廷重新控制整个陇右道。

孟嘉平是卢雪照的知交好友,主动请缨随商队西行,记录沿途的风土人情,地理风貌,为以后商队在西域建立据点做准备。

他虽是文人,亦能仗剑江湖,不怕塞外的艰险风霜。

可惜商队刚走到碎叶城附近,被凶残的莎拓部埋伏,全军覆没,连几个十一二岁的小童也惨死在莎拓部的马蹄下。

路过的胡人商队无意中目睹孟嘉平一行人的惨状,心生同情,不忍看他们暴尸荒野,为他们收敛尸骨,派人送回长安。

万里关山路茫茫,能穿过重重险阻,安然通行丝路的商队,莫不是九死一生,历经坎坷。

裴英娘命人厚葬孟嘉平,她还是低估了陇右道的艰险,几十名家将,在游猎部族面前,不堪一击。

所以她贿赂胡人,威逼利诱,想尽各种方法,绘制当地舆图,进献给李治,帮助塞外将士震慑虎视眈眈的异族,清除沿路威胁。

“娘子,他们没有哭。”阿福擦擦眼角,“他们是欢喜的!”

商队的大部分成员是从永安观出发的,和府里的家奴、仆从沾亲带故。得知莎拓部被灭,他们欢喜之下,泪流满面。

琼娘呵斥阿福,“放肆,今天是大喜之日,竟敢做此伤感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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