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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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求死的雪庭武吉已经碰到廊柱了,血红的眼睛里闪过一道诡异的光芒,他完成主人的嘱托了!

额头刚刚触到冰冷的廊柱,突然觉得颈项一阵剧痛,手脚发麻,浑身无力,一个趔趄,软倒在地。

执失云渐收刀入鞘,俯视着双眼血红的雪庭武吉,灰褐色双眸平静无波,冷冷道:“看着他,别让他死了。”

护卫们心有余悸,七手八脚把额头青肿的雪庭武吉重新捆成一只粽子。

东宫属臣紧紧揪成一团的心重新跳动起来,立刻质问倭国使臣:“大胆,竟敢在太子殿下面前无礼至此!”

倭国使臣手脚并用,爬到李弘脚下,趴在地上,痛哭流涕,连声告罪,称自己和雪庭武吉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也不知道雪庭武吉会如此刚烈。

东宫属臣正想反驳,李弘看使臣哭得可怜,有些不忍,“罢了,倭国人悍勇不畏死,或许确实不是有意为之,不必逼迫太过。”

属臣知道太子几乎没有心机手段,而且容易心软,轻叹口气。

执失云渐拾级而上,走进内殿,长靴踏在摩羯纹地砖上,一声比一声沉重响亮。

倭国使臣瑟瑟发抖,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仿佛一下下重重地踩在他的心口上,碾得他浑身骨头酸麻。

千牛备身执掌御刀,哪怕不在御前,身上也带着一股不惧神佛的凛然杀气。尤其是这一位执失校尉,不仅祖上是为大唐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的突厥名将,自己也曾亲上战场,斩杀数十个人高马大的高丽奴!

等脚步声在身旁停下,使臣悄悄抬起头,一眼瞥到执失云渐握在手中的横刀,想到曾有数十人死在这把横刀的锋刃间,顿时吓得脸色青白,汗如雨下。

执失云渐径直入殿,看都不看倭国使臣一眼,沉声道:“殿下,为何不继续比赛?”

李弘没想到执失云渐还在惦记比赛,怔了一下,缓缓道:“三郎已经受伤了……”

执失云渐面色不变,“受伤而已,马上儿郎,焉有不受伤的。”

李弘眉峰轻蹙,看一眼倭国使臣,招手把执失云渐叫到身边,“大郎,只是一场比赛而已,不必太过当真。”

执失云渐挺直脊背,直直盯着李弘的眼睛,深邃的眼瞳带着淡淡的威压。

李弘的眉头皱得越紧,心里暗暗道,武人逞凶好斗,大郎是突厥之后,又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不能让他和倭人继续比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东宫属臣却觉得比赛必须继续下去,大胆谏言:“殿下,今天的比赛不能取消,不然传出去,旁人还以为我们因为惧怕输球,才以薛郎将为借口,中断比赛。”

李弘有些犹豫,“我泱泱大国,难道连一场比赛都输不起么?何必斤斤计较得失?民富力强,政治清明,礼待外宾,优容异族,才是我们引来万国来朝的根本。”

东宫属臣语气婉转,“殿下,同样是输,不战而降哪比得上奋战到底。”

如果以德真能收服人心的话,周朝末年怎么会天下大乱?大唐之所以能睥睨左右,震慑诸国,还不是因为唐军骁勇善战,兵强马壮,在太宗的带领下横扫天下,荡平了虎视眈眈的异族!

忍让和宽容换不来忠诚,唯有威慑可以令人臣服,今天绝不能让倭人如愿!

执失云渐沉默不语,像一座巍峨的铁塔。他不想开口劝李弘,但是如果李弘不改变主意,他是不会走的。

李弘本身并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看两人都坚持,只得答应,“也罢,大郎,管束好球队,不许他们在比赛中刻意生事。”

执失云渐淡淡应一声,“是。”

礼部几个官员商量了一会儿,宣布继续比赛。

倭国使臣悄悄抹把汗,讪讪笑道:“薛郎将受伤了,执失校尉可要再挑一个千牛卫上场?”

执失云渐冷冷瞥他一眼,走下高台,绕到雪庭武吉跟前,缓缓抽出横刀。

场中寂静无声,唯有刀刃擦着刀鞘而出的刺耳声响。

雪庭武吉瞳孔微微一缩,挺起胸膛,在日光下缓缓合上眼睛,欣然赴死。

倭国使臣不敢吱声,雪庭武吉是执失校尉救下来的,现在执失校尉要当众杀掉他为薛郎将出气,谁也救不了他!

刷刷几声,雪庭武吉身上的绳索一一落地。

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没有到来,雪庭武吉睁开眼,看到一双浅褐色眸子,像捕猎时的鹰隼一样,锐利冷漠。

执失云渐声音低沉:“上马,我们接着比。”

雪庭武吉眯起眼睛。

执失云渐没再看他,转身走向自己的马奴,甩下横刀,捞起鞠杖,翻身上马。

东宫属臣追到球场边上,“执失校尉,我们少一个人,岂不是胜算更小?”

执失云渐勒紧缰绳,理好袖子上的系带,“只剩下一个人,我也能赢。”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东宫属臣却觉得豪气满怀,扬眉大笑,“好,我等着执失校尉击球得筹!”

奉御为薛绍接上两只胳膊的断骨,说他伤势复杂,暂时不宜挪动。

李令月生怕薛绍有个好歹,为了确保他的骨头能养好,想把他留在宫里养伤。

但薛绍是外男,不能直接留宿后宫。

裴英娘提出建议,“先把三表兄抬到麟德殿后殿去,那边从来不住人。”

李令月此刻心乱如麻,立即点头应和,一叠声吩咐宫婢去后殿打扫收拾。

裴英娘提醒李令月,“这事得得和羊姑姑打一声招呼。”

李令月会意,吩咐另一个近身伺候的宫婢去武皇后宫中报信。

几个膀大腰圆的宫婢小心翼翼把薛绍抬到麟德殿后殿,安置在偏殿内室。

薛绍一直昏迷不醒,浓眉微微皱起,时不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看起来愈发惹人疼惜。

奉御要为薛绍上药,药童扯起帐幔,恭恭敬敬把两位公主请出侧殿。

宫婢送上一盘寒具、一盘千层酥、一盘醍醐饼和一壶三勒浆。

李令月没心思吃茶点,坐在簟席上,靠着紫地穿枝花锦缎隐囊,神思不属。

裴英娘命人把甜腻的茶点撤下,让半夏下去煎茶,天干物燥,更适合喝些清淡解躁的茶。

“点茶的蔷薇花是阿姊和我一起摘的,阿姊尝尝味道如何?”

李令月神情麻木,接过递到面前的茶盅,浅啜几口。

一开始她并没有尝出味道,牛嚼牡丹一样灌下两杯茶,才渐渐品出回甘来。

“这是什么茶?怎么不搁盐,也不放酥油?”

裴英娘其实也不知道绞胎花边杯子里的茶是什么茶,她并不是一个爱吃茶的人。但因为这时代流行于宫廷的重口味桂皮花椒姜葱茶,愣是被逼着鼓捣出从前根本不了解的清茶来,对比之下,还是清茶符合她的口味。

葱姜茶当然也有可取之处,煎过茶的茶汤用来煮面片馎饦,或是煲肉汤,别有一番滋味。

但拿来日常饮用,就有些难以下咽了。

裴英娘吩咐户奴们炒出来的茶已经有七八种了,她完全是个门外汉,根本分不出区别,干脆统一叫清茶。

受她的影响,李治和李旦都开始吃清茶了,李治喜欢三停茶叶一停花的萼绿君点茶,喜欢那股子淡而不散的馨香。李旦钟爱鲜支点茶,他口味有点古怪,只喜欢味苦的底茶。

给李令月准备的茶,是香色绝美,回甘无穷的木樨花点茶。

裴英娘低头想了想,轻声说:“花是阿姊摘的,不如就把这茶叫做太平茶,阿姊觉得如何?”

“太平茶?”李令月有些发怔,继而嘴角微弯,眉眼间终于透出几点笑意,“竟敢拿我当名号,那以后你得月月给我献茶!否则我不依!”

裴英娘皱起脸,故作懊恼状,可怜兮兮问:“每个月都要吗?”

李令月不由莞尔。

这时,昭善小跑着冲进后殿,“赢了!我们赢了!”

李令月咽下甘冽的清茶,喊住她:“谁赢了?”

昭善跪在坐褥前,喘着气道:“公主,执失校尉刚刚领着剩下的人继续比赛,把倭国的球队打得落花流水,完全没有还手的机会,足足赢了他们三十个点呢!”

李令月冷笑一声,“赢得好!”

裴英娘放下茶盅,狐疑道:“执失校尉怎么会上场比赛,他不是已经过了二十岁么?”

今天太子派出的队伍全是二十岁以下、朝气蓬勃的五陵少年郎,最小的一个程家小郎君据说只有十三岁。

昭善笑着说:“公主想是记错了,执失校尉去年才十八岁呢!”

也就是说,执失云渐只比李旦大几岁?

裴英娘目瞪口呆,执失云渐整天跟在李治身边,气质沉稳厚重,又天生一张端方深邃的脸孔,她还以为对方起码二十多了!

不管怎么说,波罗球比赛的结果暂时让盛怒的李令月稍稍新平起顺了一些。

内殿传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奉御和药童一边说话,一边从帷帐后面走出来。

李令月连忙迎上去,“三表兄醒了?”

奉御摇摇头,“薛郎君服过药,暂时不会苏醒,公主可以等明日再来探望他。”

李令月不放心,又怕自己留下会碍手碍脚,只得吩咐昭善守在内殿侍奉,自己揣着一肚子火气回寝殿。

裴英娘一路跟着李令月,看她真的进了寝殿,才转身回东阁。

转过回廊时,在庭院里擦洗水缸的内侍看到裴英娘,大惊失色,有个手脚笨的,更是头重脚轻,一头栽倒在水缸里,溅起一蓬晶亮的水花。

裴英娘一头雾水,“你们看着我做什么?”

“啪嗒啪嗒”一串响,内侍们丢下手里的木刷、水桶、草木灰,扯开嗓子大喊:“永安公主在这里!”

顿时一阵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十几个内侍、宫婢拥上前,几乎把裴英娘架起来抬着往前走。

半夏和忍冬面面相觑,不知道东阁的粗使宫女为什么会一起发疯,围在裴英娘身边,把她护得严严实实的。

裴英娘左看看右看看,所有宫婢都一脸喜极而泣、劫后余生一样的激动神情,她只是出去了一个下午,又不是十天半月没回来,宫婢们用不着这么想她吧?

正糊涂着呢,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一把掀开月洞门前垂挂的藤萝花帘,像一卷猎猎西风,刮到裴英娘面前。

宫婢们看到来人,立刻噤声,松开裴英娘,躬身退下。

裴英娘抬起脸。

李旦面色阴沉,静静看着她,眸光比盘旋在终南山巅的积雪还要冷。

他虽然严肃,但平时总是态度温和,很少在裴英娘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仿佛一座隐忍着磅礴怒气,随时会爆发的冰火山。

一旦地底的融流超过负荷,冲破束缚,将会是毁天灭地般的浩劫。

裴英娘不禁有点怕,悄悄回想了一下自己这几天的言行,好像没犯什么错呀?

于是大着胆子扯扯李旦的衣袖,“阿兄?”

她的语气带着试探和讨好,娇软中是自然而然的亲近信任。

这让浑身散发着森冷怒意的李旦迅速回过神来,闭一闭眼睛,揉揉眉心,半蹲下身,轻轻攥住裴英娘的胳膊,“尚药局的人说你摔下马了。”

裴英娘愣了一下。

李旦把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好几个来回,似乎在确认她的胳膊和腿脚是不是真的没有受伤。

裴英娘想明白李旦为什么会这么生气,有些哭笑不得。

她让房瑶光恐吓奉御,说自己摔伤了,好把奉御骗去球场,奉御信以为真,尚药局的其他当值司医可能听了一耳朵,以为她真的受伤。不知是谁多嘴把消息告诉李旦,李旦才会这么紧张。

“摔下马的是薛表兄,我好好的呢。”裴英娘伸胳膊、踢腿,站在原地蹦跶几下,努力证明自己真的没有受伤,“怪我当时只顾着薛表兄那边,忘了给阿兄送信,让阿兄受惊了。”

她依稀记得李旦今天出宫去了,所以才没想到八王院,没想到李旦回来得这么早。

李旦听裴英娘说完球场发生的意外,沉默半晌,“薛三在麟德殿?”

裴英娘点点头,“阿姊派人征询天后的意思,天后应允薛表兄留在偏殿养伤,不过天后命人把偏殿围起来了,只让内侍出入,宫婢不准进去,连阿姊这几天都不能进去探望薛表兄。得等他的伤势好一点,挪宫以后,阿姊才能去看他。”

李旦没有继续问薛绍的状况,“你们见过太子?”

裴英娘摇摇头。

李旦摸摸她的发顶,“英娘,你还小,以后再学骑马罢。”

薛绍摔下马,是被倭人暗算的,和她学骑马没有一点关系啊!

裴英娘暗暗叫屈,但看李旦眼底浮动的幽冷暗光和他眉宇间的如释重负,心里不由一软,现在不是反驳李旦的时候。

她乖乖点头,“我听阿兄的。”

心里却悄悄思量:反正过几天,等李旦消气,再找他撒撒娇,李旦一定会顺着她的!

李旦牵起裴英娘的手,拉着她往含凉殿的方向走。

裴英娘疑惑道:“阿兄,我们要去见阿父吗?”

李旦看她一眼,“阿父刚刚已经来过一次了。”

裴英娘先是错愕一阵,随即觉得愧疚难安,脸上烧得比天边的云霞还要红。

李治肯定也是听说她摔伤了,才会拖着病体亲自来东阁探望她。她何德何能,极少踏出寝殿的李治竟然会因为担心她,顶着烈日出门!

李治惦记着裴英娘的摔伤,不顾宦者劝阻,亲自到东阁看试,结果扑了个空,路上吹了冷一阵穿堂风,回到含凉殿,马上开始发热。

宦者连忙一叠声去叫奉御。奉御赶到,为李治扎针——此前武皇后力排众议,决定让奉御尝试用针灸术为治疗李治。

李旦和裴英娘踏进内室的时候,奉御刚刚除掉最后一根细如须发的毛针。

奉御一头汗,躺在床榻之上的李治也脸色青白,霜白的发鬓和眉间全是豆大的汗珠。

宦者把李治扶起来,让他能够舒舒服服靠在隐囊上,小心翼翼为他擦汗。

裴英娘眼圈一红,都怪她思量不周,才会害得李治和李旦受惊,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但他们的担心是实打实的。

她几步扑到床榻边,“阿父,英娘不孝……”

李治挥退宦者,揉揉裴英娘的脑袋,“小十七安然无恙,就是最大的孝顺了。”

他的手掌心里也满是汗水,潮乎乎的。

裴英娘喉头发紧,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依偎在李治身边,双手紧紧攥着红地金锦床褥,指节用力到发白。

宫婢送上汤药,裴英娘拂去眼角的泪花,接过飞禽卷草纹银碗,“我来服侍阿父吃药。”

她跪在床褥前,举起银匙。

李治含笑望着她,艰难饮下一整碗黑乎乎的药汁子。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问裴英娘为什么会让房瑶光骗奉御说她摔下马了。正如他刚才所说的,他不关心原因,只在意裴英娘是不是真的受伤了。

第37章

等李治睡下, 李旦牵着裴英娘离开含凉殿。

武皇后从侧殿走来, 七破间色裙被暮色镀上一层淡淡的金晖。

她的脸色不大好看, 眼神淡然,但不怒自威, 轻抿的嘴角昭示着她此刻的心情。

裴英娘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

李旦揽住她的肩膀,把她藏在袍袖底下, “阿娘。”

武皇后匆匆点头回应, 径直进了内殿。

李旦目送武皇后走远,拉着裴英娘走开。

夏日将尽,太液池满池荷花依然开得热闹,接天莲叶无穷碧,一朵朵或粉或白的莲花在层层翻涌的绿浪中亭亭玉立, 绮丽的霞光也夺不走莲花的秀美婀娜。

暗香浮动,池边有许多低飞的蜻蜓和细小的飞虫, 嗡嗡嗡嗡一片响。

荷叶长势迅猛,一夜间忽然盖住大片湖面,暗绿色的杆子顶着一张张翡翠圆盘, 一直伸到岸边的回廊里。

李旦拂开垂在栏杆上的荷叶,单手折下两朵浅粉色的荷花苞,递给裴英娘。

裴英娘一手拉着李旦,另一只手轻轻攥着花苞,把娇嫩的花朵揉得发蔫,“阿兄,对不起。”

以前在裴家, 她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什么,因为没人会在乎。现在不一样了,她情急之下随口扯的一句胡话,会让关心她的人信以为真。

她不曾经历这种随时随地被关怀的宠爱,所以根本没有想过要向李治和李旦打声招呼。

李旦把她的小手掌捏得更紧了些,“下次要记得和我说一声,晓得么?”

裴英娘乖乖点头。

她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后,她也是有牵挂的人。

第二天,武皇后才把薛绍受伤的事情告诉李治。

她轻描淡写,“薛三打球的时候摔下马,这几天暂时在宫里修养。”

李治在得知裴英娘没有受伤的时候,就猜到她扯谎是为了替真正受伤的人求医,不过他没想到那个人会是薛绍。

他立刻派人分头去看望薛绍和李令月,青春正好的小儿女,这会儿不知吓成什么样了。

武皇后欲言又止,目光落在李治鬓边的白发上,把阻止的话吞回肚子里。

她不喜欢沉迷巫术的城阳公主,也不喜欢城阳公主的儿子薛绍,可李治和李令月都对薛绍很满意。

尤其是李令月,早已经认准薛三,非君不嫁。

武皇后侧首,扫一眼羊仙姿。

羊仙姿会意,悄悄退出含凉殿。

当天下午,薛绍的两位兄长进宫,坚持要把薛绍带回薛府。

李令月听到消息,霍然而起,“表兄的伤还没好呢,怎么能说出宫就出宫?”

等她匆匆赶到麟德殿,薛绍的兄长已经把薛绍带走了。

李令月急得直顿足,“宫外的太医署里尽是招摇撞骗的庸医,哪比得上尚药局的奉御医术好?”

她扬声唤昭善的名字,“薛家郎君走到哪儿了?”

裴英娘看李令月竟然想出宫追回薛家人,哭笑不得,拦下她,“三表兄回到自己家里,心情畅快,兴许更利于他养伤。阿姊担心三表兄,不如去找阿父求一道旨意,让尚药局派两个直长去照顾三表兄。”

李令月一开始很恼怒薛家兄弟的自作主张,但是想想他们才是薛绍的兄长,把受伤的弟弟接回家照看,确实合情合理,薛绍肯定也不愿待在宫里,再经裴英娘一劝,火气早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叹口气,“只能这样了。”

姊妹俩联袂去找李治,到含凉殿的时候,才知道李治已经派人去尚药局传旨了。

李令月有些不好意思,“阿父事事都想在前头,我不该给他添乱的。”

奉御在为李治施针,李令月和裴英娘不敢打扰奉御,只能原路返回。

李令月不想孤零零回自己的寝殿,裴英娘把她带到东阁吃茶点。

东阁比不上含凉殿幽凉,但临着活水,撤下南面的屏风,整座厅堂空阔通风,微风吹过水面,拂在脸上,让人觉得慵懒舒适。

裴英娘嫌庭院单调,让工巧奴在小溪上架了一座小风车,用竹管相接,把低处的流水浇到高处的假山上,假山的山石是江南道进贡的太湖石,日日被流水冲刷,纹理圆润,玲珑剔透。

宫婢把坐褥搬到廊檐下,四面点上几炉熏香。盘式错金博山炉小巧精致,香烟从山峦形状的炉顶逸出,盘旋缭绕。水多的地方蝇虫也多,纱帘挡不住,只能靠熏香。

半夏坐在台阶上扇炉子煎茶,茶香清淡,和四溢的熏香交缠在一处,没有被冲淡,反而显得更清香了。

李令月轻轻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香气,饮一口酸凉的乌梅浆,恨恨道:“六王兄说倭人是我们的藩属国,向来忠心,不能为了三表兄的伤大动干戈,否则有失气度。”

她一拍小花几,眉心几乎拧成一个结,“三表兄的马童亲眼看见倭人故意刺伤三表兄的马,难道只能这么算了?”

裴英娘眼波流转,笑了笑,“阿姊放心,我们不能明着给倭国人找麻烦,不表示三表兄的仇没法报。”

早在中原内乱时期,倭国人曾多次劫掠沿海居民。当他们目睹大唐的繁荣稳定后,转变政策,俯首称臣,数次派遣数百遣唐使西渡海洋,前来大唐学习先进的生产技术、天文数学、衣冠器物、典章制度和历史文化。

倭国人以他们的盲目崇拜和狂热仰慕成功赢得朝廷上上下下的欢心,很多人对倭人抱有好感,觉得他们和野性难驯的西边异族相比,更恭顺谦卑。

在这种情况下,处置倭国使团成员必须得有确凿的证据,薛绍僮仆的话,并不足以服众。

比赛中发生碰撞是常事,裴英娘找不出更多的证据,但报仇这种事,并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

裴英娘抿嘴一笑,挪到李令月身边,和她低声耳语一通。

李令月将信将疑,“这样就能教训那几个倭人?”

裴英娘点点头,“阿姊不放心的话,可以让人在一边架桥拨火,确保万无一失。”

锅里的茶水开始冒泡,咕嘟咕嘟响,姊妹俩在高雅的茶香中,确定下计划。

一时昭善走到廊檐底下,说奉御离开含凉殿了。

裴英娘连忙站起身,顺手把懒洋洋的李令月拉起来。

李令月想到自己能为薛绍出气,兴奋不已,来来回回把计划推演好几遍,“要是他们打不起来怎么办?那个煽风点火的人一定要慎重挑选!”

刚巧轮到千牛备身换班,一行腰佩长刀、着绿色团花锦袍的千牛备身迎面走来,打头的,赫然是用精湛的球技把倭国球队打得毫无招架之力的执失云渐。

李令月眼前一亮,“大郎!”

九江大长公主去世得很早,执失家的儿郎虽然是大长公主之后,其实和皇室的关系早就疏远,大多默默无闻,没有什么建树。唯有执失云渐深受李治信重,和李唐皇室的关系很亲密,甚至连薛绍这个公主之子都不如他亲近皇家,李旦、李令月当着人称呼他的官职,但私底下唤他叫大郎。

执失云渐示意同伴先走,站在原地,等李令月开口。

李令月把裴英娘教她的计划和盘托出,“等到重阳登高那天,你可得帮忙呀!”

执失云渐瞥一眼裴英娘,不必问,这个计划,绝对是永安公主想出来的。

李令月等了半天,看他不说答应,也不拒绝,忍不住催促他,“大郎,三表兄平时最敬佩你了,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欺负吧!”

执失云渐表情不变,点点头,应承下来。

李令月轻轻舒口气。

裴英娘左右看看,叮嘱一句,“执失校尉,这事最好不要和别人提起。”

毕竟是使心机算计别人,不大光彩。

执失云渐背光而立,瞳孔看起来有点像清透的琥珀,“你放心。”

说完抬脚走了。

李令月拍拍裴英娘的手,“英娘,你不用担心执失校尉,他会守口如瓶的。”

裴英娘勉强笑了一下,她完全不担心执失云渐的口风,她担心的是李令月看人的眼光啊!执失云渐就是个闷葫芦,而且还是个直来直往的武将,让他去干挑拨离间的事,合适吗?

李治针灸过后,换了身干爽的轻纱衣裳,歪在凭几上欣赏歌舞。看到姐妹俩手拉手进殿,笑着道:“别另设坐席了,都坐到我身边来。”

宫婢连忙撤去准备好的簟席,把盛放茶点琼浆的小几移到李治的坐褥前。

裴英娘和李令月挨着李治坐下,殿里没有外人,姐妹俩偷懒没有跽坐,腿一盘,坐得很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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