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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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尹太太去许府跟许太太打牌,寻一个单独谈话的机会,将这个意思微微露了一下,许太太早就婉转提过婚事,得到这样确切的一个答复,自然喜不自胜。静琬与许建彰也隐约知道了父母的意思,他们两家虽都是旧式人家,但如今颇有几分西洋作派,既然父母肯这样的支持,两人自然也是欢喜。
流光荏苒,那是最容易过去的。春去秋来,转眼就是旧历新年,出了正月,天气渐暖,花红柳绿,便又是春天了。许家与尹家早就商议过了,听了两个年轻人的意思,只在五月里举行西式的订婚礼,但许尹两家皆是大家族,亲友众多,要预备的事体自然也多,从四月间便开始采办添置东西,拟宴客的名单,许家又重新粉刷了里里外外的屋子。
许家本是做药材生意的,到了四月底,正是时疫初起,药材紧俏的时节。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是许建彰亲自去北地进货,今年因着家里的私事,原只打算叫几个老伙计去,但是承颖两军刚刚停战,局势稍定,许建彰怕路上出什么差错,最后还是决心亲自去走一趟。
静琬听说他这当口还要出远门去,虽然不舍,但是也没有法子,况且自己一直敬重他少年有为,独力撑起偌大的家业,所以临行虽依依不舍,终究是不曾拦阻。许建彰临走前一日,尹太太就在家里设宴,替他饯行,静琬本是极爱热闹的人,这日却闷不作声,只是低头吃饭。尹太太替许建彰挟着菜,口中说:“静琬就是这样子,老爱发小孩子脾气,过会子就好了。”许建彰瞧着静琬,见她一颗一颗的拨着米饭,倒像是很恍惚的样子,心中老大不忍。等吃过了饭,佣人上了茶,尹太太扯了故,就与尹楚樊走开了。
许建彰见静琬端着那玻璃茶杯,只是不喝,只望着那茶杯里的茶叶,浮浮沉沉。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静琬,你怪我吗?”静琬说道:“我怎么会怪你,反正不过两个礼拜,你就又回来了。”他伸出手去,握住静琬的手,说:“你不要担心,虽然刚刚才打完仗,可是承颖两军,打了这许多年的仗了,我们还不是做生意做得好好的。”
静琬说:“我都知道。”客厅里不过开着一盏壁灯,光线幽幽的,照着她一身朱砂色撒银丝旗袍,她本来极亮的一双眼睛,灯下那眼波如水,只是盈盈欲流望着他,他觉得自己一颗心泼喇喇乱跳,情不自禁手上便使了力气,她本来穿着高跟鞋,微微有几分立不稳,身子向前一倾,已经让他搂在怀中,灼人的吻印上来,她心里只是乱如葛麻。他们虽然相交已久,许建彰却是旧式人家的礼节,除了牵手,不敢轻易的冒犯她。今日这样一吻,显是出于情迷意乱,她身子一软,只觉得这感觉陌生到了极点,那种淡淡的薄荷烟草的芳香,却又是无比的熟悉,只觉得像是梦里曾经经过这一场似的,仿佛天荒地老,也只像是一个恍惚,他已经放开手了,像是有几分歉意,又更像是欢喜,双目中深情无限,只是看着她。
她将头贴在他胸口,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低声说道:“我半个月后就回来啦,或者事情顺利,十来天就能办完也不一定。”
他第二天动身,一到了承州,就发了电报回来报平安,过了几日,又发了一封电报回来,静琬见那电报上廖廖数语,说的是:“诸事皆顺,五月九日上午火车抵乾平,勿念。”她一颗心也就放了下来。
等到五月八日,她预备第二天一早就要去车站接许建彰,所以早早就睡下来。偏偏春晚时节,天气郁闷,花瓶里插着大捧的晚香玉与玫瑰,那香气浓烈,倒叫人一时睡不着,她在床上辗转了半晌,终于模模糊糊睡去了。
恍惚里却仿佛是站在一个极大的大厅里,四面一个人也没有,那四下里只是一片寂静,她虽然素来胆大,但是看着那空阔阔的地方,心里也有几分害怕。忽然见有人在前头走过,明明是建彰,心中一喜,忙叫着他的名字。他偏偏充耳不闻一样,依旧往前走着,她赶上去扯住他的衣袖,问:“建彰,你为什么不理我?”那人回过头来,却原来不是建彰,竟是极凶极恶的一张陌生脸孔,狞笑道:“许建彰活不成了。”她回过头去一看,果然见着门外两个马弁拖着许建彰,他身上淋淋漓漓全是鲜血,那两名马弁拖着他,便如拖着一袋东西一样,地上全是血淌下来拖出的印子,青砖地上重重的一道紫痕,她待要追上去,那两个马弁走得极快,一转眼三人就不见了,她吓得大哭起来,只抓住了那人就大叫:“你还我建彰,你把建彰还给我。”
她这样痛哭失声,一下子蓦然醒过来,只觉四下里寂无人声,屋子里本开着一盏小灯,珍珠罗的帐子透进微光,明明自己是在自己的卧室里,只听见床头那盏小座钟,嘀嗒嘀喏的走着,才知道原来只是梦魇。可是犹自抽噎,心里怦怦乱跳着,背心里早已经是一身冷汗,那薄绸的睡衣汗湿了贴在身上,也只是冰凉。她想着梦里的情形,真是可怖到了极点,心中害怕,慢慢蜷回被中去,对自己说道:“是做梦,原来只是做梦,幸好只是做梦。”就这样安慰着自己,方又朦胧睡去了。
她半夜没有睡好,这一觉睡得极沉,正睡得香酣,忽听母亲的声音唤自己的名字,忙答应着坐起来,披上衣服,尹太太已经推门进来,手里捏着一份电报纸,却是一脸的焦灼,只说:“静琬,你可不要着急,建彰出事了。”她一件衣裳正穿了一半,刚刚笼进一只袖子去,听了母亲这样一句话,宛若晴天霹雳,整个人就呆在了那里。
原来西药历来为承军关禁最严的禁运物资,但许家常年做药材生意,与承军中的许多要害人物都有交情,这些年来一直顺顺利利,不料慕容沣刚刚领兵平定了北地九省,就回头来整肃关禁,而首当其冲的就是这西药。那慕容沣少年得志,行事最是雷厉风行,对于关禁腐败,痛心疾首。一着手此事,不动声色,猝然就拿了承军一个元老开刀,将那位元老革职查办,然后从上自下,将一连串涉嫌私运的相关人等全部抓了起来,许建彰被牵涉出来,人与货物刚出承州就被抓回去扣押,眼下被下在监狱里,生死不明。
尹太太原预备静琬会哭,不想她并不哭泣,眼里虽然有惊惶的神气,过了一会儿,就慢慢镇定下来,问:“那许伯母知道了吗?”尹太太说:“这电报就是她叫何妈送过来的,听何妈说,许太太已经乱了方寸,只知道哭了。”
许建彰虽有两个弟弟,年纪都还小,家里的大事,都是他这个长子在做主,这一来,许家便没了主心骨,自然乱作一团。静琬轻轻的“噢”了一声,问:“那爸爸怎么说?”尹太太道:“你爸爸刚才一听说,已经坐汽车出去见王总长了,但愿能想点法子吧。”
尹楚樊去见的这位王总长,原是承军的人,眼下在内阁作财务总长。听了尹楚樊的来意,二话不说,连连摇头,说:“若是旁的事都好说,可是眼下这件事,凭他是谁,只怕在六少面前也说不上话。您多少听说过那一位的脾气,那从来是说一不二,当年大帅在的时候,也只有大帅拿他有法子,如今他正在火光关禁的事,只怕正等着杀一儆百,眼下断不能去老虎嘴边捋须,我劝你先回去,等过阵子事情平复,再想法子吧。”
尹楚樊见话已至此,确实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得失望而归。静琬见父亲一一分析了厉害关系,只是默不作声。尹楚樊安慰她说:“虽然私运西药是军事重罪,可是许家与承军里许多人都有交情,建彰的性命应该无忧,到时再多花些钱打点一下,破财消灾吧。”她仍旧默不作声,心中焦虑,午饭也没有吃,就回自己的屋子里去。
她明知道父亲是在安慰自己,坐在梳妆台前,只是思潮起伏。恰好那梳妆台上放着一张前几日的旧报纸,上面登着新闻,正是慕容沣平定北地九省,在北大营阅兵的相片。报纸上看去,只是英姿飒爽的一骑,于万军拱卫中卓然不凡,这个人这样年轻,已经手握半壁江山,竟是比他父亲还要厉害的人物,他的行事,必然刚毅过人。慕容沣既然下了决心要整肃关禁,难保不杀一儆百,建彰撞在这枪口上,只怕是凶多吉少。
她怔怔瞧着那报纸,忽瞧见那报纸援引内阁耆耋的话,说是“慕容沛林少年英雄。”她心中忽然一动,只觉得“沛林”这两个字再熟悉不过,自己仿佛倒像在哪里见过,只记不起来,坐在那里苦苦寻思,突然间灵光一闪,拉开抽屉,四处翻检,却没有找到。
她将全部的抽屉都一一打开来,又将床头灯柜的抽屉也打开来看,最后终于在衣柜底下的抽屉里找到了那只金怀表,打开来看,里盖上清清楚楚两个字:“沛林”。她本是一鼓作气翻箱倒柜,此时倒像是突然失了力气,腿脚发软,慢慢就靠着那衣柜上,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只想,不管是与不是,不管成与不成,总得破釜沉舟的一试。
第4章
第4章
静琬又从头仔细想了一遍,换了件衣裳,去上房对母亲说:“我去看望一下许伯母。”尹太太点头道:“是该过去瞧瞧,也劝她不要太着急了。”就叫家里的汽车送了静琬去许家。
许家也原本是旧式的大宅门,时侯本来已经是黄昏,那春晚的太阳斜斜照在影壁上,不由带了几分惨淡之色。许太太听到佣人回话,早已经远远迎了出来,上房里虽然已经开了电灯,可是她本来穿着一件墨绿的湖绉旗袍,让那黄色的电灯一映,脸上更是黄黄的一种憔悴之色。静琬看了,心里更添了一种伤感,许太太几步抢上来,牵了她的手,只叫了一声:“静琬”,那样子倒又要掉眼泪一样。静琬真怕她一哭,自己也会忍不住放声大哭,勉强叫了声:“伯母。”搀了她在那紫皮小沙发上坐下。
许太太取出手绢来拭了一回眼泪,只说:“这可怎么好?建彰一出事,就跟塌了天一样。”静琬说:“伯母不要太着急,保重身体要紧,建彰的事总不过要多花几个钱罢了,不知道伯母知不知道,建彰有哪些朋友可以帮得上忙。”许太太说:“外面的事我都不太过问,恐怕只有廖先生知道。”静琬便问:“能不能请廖先生过来谈一谈呢?”许太太早就是失魂落魄,见她神色镇定,心里才稍稍安定些,听她一说,于是马上就差人去请。
那位廖先生是许家积年的老帐房,跟着许建彰办过许多事,听说许太太请他,马上就赶来了。静琬平日与他也熟识,称呼他一声“廖叔”,说:“廖叔,眼下要请您好好想一想,建彰还有哪些朋友在承军里头,可以帮得上忙。”廖先生迟疑了一下,说:“这回的事情,牵涉极大,就我知道的好些人,都已经帮不上忙了。”静琬问:“那么旁的法子呢?假若不是直接找人去说情,只是找门路见六少一面,有没有法子?”
廖先生听见说,吓了一跳,将头上的帽子取下来,狐疑的说:“找门路见六少——这可是非同等闲的事,他是现任的承军统帅,九省巡阅使,要见他一面,谈何容易。就算见着了,又能有什么用?”
静琬说:“家父有位朋友,跟六少略有交情,可能说得上话,只是许多年不见,如今六少位高权重,起居八座,只怕不容易见面,若是能见着面攀一攀旧情,或许能奏效也未为可知。”
廖先生听她说得这样笃定,沉吟道:“要见六少确实没有法子,但有条门路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静琬忙说:“请先生明言。”原来许家与承军一位余师长颇有交情,而这位余师长,正是慕容沣三姐夫陶端仁的表亲,廖先生坦然道:“找这位余师长帮忙,或许能见一见慕容三小姐。”静琬默默点一点头,廖先生又说:“听说慕容家是旧式的家庭,小姐们都不许过问外面的事,只怕见着慕容小姐,也无济于事。”静琬想了一想,对廖先生说:“眼下也只有这一步活棋了。能不能请您给余师长写封信,介绍一下家父的那位朋友,请余师长从中帮忙,让家父的朋友能见一见慕容小姐。”廖先生自然答应,当下许太太叫佣人取了笔砚来,廖先生写了一封长信,密切的说明了厉害关系,方交给静琬。
许太太泪眼汪汪的瞧着她,问:“令尊的那位朋友,真的能帮上忙吗?”静琬想了一想,说:“其实也没有多少把握,但她必会竭尽全力而为。”
静琬回到家去,天色已晚,尹太太见她神色匆忙,叫住了她问:“吃过饭没有?”静琬说:“在许家陪许伯母吃过了,老人家看着真可怜,真是食不知味。”尹太太轻轻叹了口气,说:“你也别太着急了,你父亲已经在想法子。”静琬说:“我明天去找一找我的同学,他的父亲历来与承军的人来往密切,或者能有门路。”尹太太点一点头,说:“咱们可真是急病乱投医。”静琬不知为什么,轻声叫了声:“妈。”尹太太无限怜爱的瞧着她,说:“你看看你,只一天的功夫,就急得憔悴下去了。”静琬不由自主摸了摸脸,勉强笑着说:“妈,我先去睡,明天一早起来,还要去见我那同学呢。”
她第二天一大早,就坐了汽车出去,尹太太在家里,不知为何有些心神不宁,只说是为了建彰的事在担心。等到了中午时分,司机开了汽车回来,却不见静琬。司机说:“大小姐叫我在路口等着她,一直等到现在,我以为大小姐或许自己雇车回来了。”尹太太听了,又急又忧,忙打电话告诉了尹楚樊,犹以为是在同学那里,一一打电话去问,都说没有去过。到了天色已晚,静琬仍没有回来,尹家夫妇忧心如焚,去女儿房中一看,少了几件贴身衣物,妆台上却压着一封书信。尹太太看完了信,几乎要晕阙过去,尹楚樊稍稍镇定,握着烟斗的手亦在微微发抖,连忙打电话给银行的熟人,果然静琬这日一早去提取了大笔的款子,尹家夫妇见事出突然,只是痛悔不及。
这一晚却有极好的月亮,静琬躺在火车的软铺上,窗帘并没有拉得很拢,一线窄窄的缝隙里,正见着那一钩弯月,暗灰的天幕上月色有点发红,像是谁用指甲掐出的印子,细细的一枚浅浅。火车走得极快,明暗间弯弯总是在那个地方,她朦胧睡去,心里忐忑,不一会儿又醒了,睁眼看月亮还在那个地方,就像追着火车在走一样。她思潮起伏难安,索性又坐起来,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那只怀表,细细的摸索着上面的铭文。细腻的触觉从指尖传进心底,“沛林”——如果真的是他,那么她应该有希望,毕竟他欠过她人情。
她心里稍稍安静了几分,又重新睡下,那月光暗得几近赤色,她在枕上望去,就像玻璃杯上的胭脂痕,洇然就要化开了一样,她又重新睡着了。
一出承州站,方才觉得气氛不对。她孤身一个女子,只得先雇了黄包车去旅馆,走在路上才问黄包车夫:“今天街上怎么这么多岗哨,是出什么事了吗?”黄包车夫答说:“通城的人都涌去看热闹——今天要处决人犯呢。”她不知为何,心中怦怦乱跳,问:“是什么人犯?”那黄包车夫答:“说是走私禁运物资。”她呼吸几乎都要停顿,失神了好几秒种,方才重重摇一摇头,问:“只是走私禁运物资,怎么会处置得这样重?”那车夫答:“那可不知道了。”
她到了旅馆,来不及梳洗,先雇了一部汽车去余师长府上,幸得天色尚早,那位余师长还没有出门去办事,门上将她让在客厅里,自有长随拿了廖先生的那封信通报进去,那余师长倒是极快就亲自出来了。一见着静琬,自然诧异无比,上下打量了半晌,方才问:“廖先生信里提到的人,就是你?”
静琬不知事态如何,强自镇定,微微一笑,说:“鄙姓尹,实不相瞒,许建彰是我的未婚夫,我的来意,余师长定然十分清楚。”那余师长又将她打量了一番,忽然挑起拇指赞道:“小许好眼力,尹小姐好胆识。”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连连摇头说:“只是可惜了,可惜啊。”
他连道两声可惜,静琬心里一片冰凉,禁不住问:“难道今天处决的……”那余师长说:“原来尹小姐已经听说了?”静琬一颗心只欲要跳出胸腔来,不禁大声问:“私运禁运物资虽是重罪,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那余师长道:“这中间的事,真是一言难尽。今天处决的这个人,和建彰相比,说句不客气的话,其实更有来历。”静琬听了这句话,心里顿时一松,人也虚弱的似立不稳了,心里只在想,谢天谢地,原来并不是他,原来还不算迟。
只听那余师长说:“尹小姐不是外人,我也就实话实说。今天下令处决的这个人,原是望州统制徐治平的嫡亲侄子。徐统制为这事几乎要跟六少翻脸,逼得六少当着九省十一位部将的面下令,这次抓获的人全部杀无赦。”
静琬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余师长说:“六少既然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定然是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了,我劝尹小姐还是回乾平去吧。”
静琬听说今天处决的竟是一省统制的侄子,已经知道希望渺茫。又听说六少当着部将的面下过这样的决断,哪怕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只怕他也不能收回成命,不然,将置威信于何在?他本来就是年轻统帅,底下人虽然不少是慕容家的旧部,但难保有人心里其实不服,他为着压制部将,断不得有半分行差踏错。此事他既然已经办到这个份上,亦是骑虎难下,只怕就算是六少他自己的亲眷,亦会“挥泪斩马谡”。
她思前想后,但事已至此,总得放手一搏。于是对余师长道:“我还是想见一见慕容小姐,不知师长方不方便安排。”那余师长历年得了许家不少好处,此次事发,早就想搭救许建彰,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听她说要见慕容小姐,自己既然能帮上忙,当下就痛快的答应了。说:“机会倒是现成的,三小姐过三十岁,为了给她做生日,陶家这一连九日大宴宾客,来来往往的客人极多,我就带你去,也不会有人留意到。”
静琬道谢不迭,那余师长说:“尹小姐一介女流,尚且能千里相救,我是建彰的朋友,难道不该出绵薄之力吗?”静琬见他虽是个粗人,但心性耿直,又肯在危难中出力相救,心下暗暗感激。
那陶端仁本在承军中担当要职,家里极大的花园与新建的品红砖楼,因楼修得极醒目,远远就可以瞧见。静琬见陶府门外半条街上,皆是停着车马,那一种门庭若市,气派非凡。余师长叫了余太太作陪,夫妇两个引了静琬进了陶府。男客都是在外面招待,余太太便陪了静琬进了一重院落,原来后面还有极大的花厅,厅前花团锦簇,摆着芍药、牡丹等应时的花卉,都开了有银盘大的花盏,绿油油的叶子衬着,姹紫嫣红。
花厅里全是女客,都是些非富即贵的少奶奶、小姐们,穿得各色衣裳比那厅前的花还要争奇斗艳,那花厅前本有一个小戏台,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台下些太太小姐们,看的看戏,说的说话,谈笑声莺莺呖呖,夹在那戏台上的丝竹声里,嘈嘈切切。静琬眼见繁华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她虽是富贵场上经历过来的,亦觉得奢华难言。余太太见她看戏台上,便向她一笑,问:“尹小姐也爱听戏吗?今儿是名角纪玉眉的压轴《春睡》与《幸恩》,纪老板的戏那可是天下一绝,等闲不出堂会。”静琬胡乱应承了两句,余太太带她穿过花厅,又进了一重院落,那院子里种着细细的几株梧桐,漫漫一条石子小径从树下穿过。她带着静琬顺着那小路绕过假山石子,前面的丝竹谈笑声都隐约淡下去,这才听见后面小楼里哗啦哗啦的声音。
余太太未进屋子就笑着嚷:“寿星在哪里,拜寿的人来了呢。”屋子里打牌的人都回过头来看她,原来下首坐的那人,一身的华丽锦衣,绾着如意髻,是位极美的旧式女子,正是慕容三小姐,她叫了一声余太太一声“表嫂”,笑着说:“表嫂带来的这位妹妹是谁,真是俊俏的人。”静琬这才落落大方,叫了声:“三小姐。”自我介绍说:“我姓尹,三小姐叫我静琬就是了。”递上一只小匣,说:“三小姐生日,临时预备的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那慕容三小姐见她态度谦和,说话又大方,不知为何就有三分喜欢,说:“尹小姐太客气了。”叫佣人接了礼物去,又招呼余太太与静琬打牌。静琬稍稍推辞就坐下陪着打八圈。她原本坐在慕容三小姐的上首,她是有备而来,又极力的察言观色,拼着自己不和牌,那慕容三小姐要什么牌,她就打什么牌,八圈打下来又打了八圈,慕容三小姐已经赢了两千多块钱了。余太太在旁边替慕容三小姐看牌,笑逐颜开的说:“三小姐手气正好,开席前赢个整数吧,只怕这八圈打不完,就该开席了。”那慕容三小姐道:“今天是正日子,六少早说要来,等他来了才开席。”
静琬听见说,笑吟吟的问:“六少要来吗?说起来我与六少曾有一面之缘,不知道六少是否还记得。”似是无意,随手就将那只金怀表取出来,看了看时间。慕容三小姐眼尖,已经认出那是慕容沣二十岁生日时,慕容宸替他订制的那只金表,只不知道为何在这女子手里。转念一想,大约又被这位年少风流的六弟随手送人当作表记了,这位尹小姐像貌如此出众,怪不得他连这块表都肯送她。心中寻思,这位尹小姐输了这样多的钱给自己,原来打的是这么一个算盘。她是司空见惯这样的事,心中虽然暗暗好笑,也不去点破,只笑道:“我前儿还在跟大姐说呢,咱们家老六,都要赶上那些电影明星了。”静琬听她这样不咸不淡的一句,也不接口,只是又璨然一笑。
那慕容三小姐赢了她不少钱,心里想这本是顺水推舟的事情,况且慕容沣一向又是这种坏毛病,自己替人牵线遮掩,倒也不是头一回了。一面心里盘算,一面打牌,等到外面催请开席,方起身出去。
静琬这一餐酒宴,吃得亦是忐忑不安,虽是鲍参鱼翅,也味同嚼蜡。厅上本是流水席,用过饭后让到后厅里用茶,方停了戏,又有几位大鼓娘上来说书,正自热闹处,忽然一个极伶俐的丫头走上前来,低声对她说:“尹小姐,我们三小姐请尹小姐后面用茶。”她心中一跳,起身就跟着那丫头往后走,这次却穿过了好几重院落,又进了一扇小红门,里面是极幽静一座船厅,厅前种着疏疏几株梨花,此时已经是绿叶成荫子满枝。
那丫头推开了门,低声说:“小姐请在此稍等。”静琬看那屋子,虽是旧式陈设,倒也十分雅致。一色的明式紫檀家私,也并不蠢笨。她在椅子上坐了片刻,听那丫头去得远了,四下里寂静无声,从极远处隐约传来一点宴乐的喧哗,越发显得安静,忽然听到厅外由远及近,传来皮鞋走路的声音,心怦怦直跳,人也不由自主站起来,她本来胆子极大,到了此时突然却害怕起来,听那脚步声越走越近,将身子一闪,隐身藏在了那湖水色的帐幔之后。
那人一直走进屋子里来,叫了两声:“玉眉”,问:“玉眉,是不是你?别藏着啦。”她听见是年轻男子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那慕容沣,一颗心几欲要从口里跳出来,在那里一动不动。却听那人说:“好啦,别玩啦,快出来吧。我好容易脱身过来,回头他们不见了我,又要来寻。”
静琬心思杂乱,一瞬间转了无数个念头,只听他说:“你再不出来,我可要走了。”她迟疑没有动弹,只听他说:“玉眉,你真不出来,那我可真走了?”过了一会儿,就听步声渐去渐远,四下里重又安静,那人真的走了。她不知为何吁了一口长气,慢慢从那帐幔之后走出来,见厅中寂无一人,心下乱成一团,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怔仲的那一刹那,忽然有人从后头将她拦腰抱起,她吓得失声惊呼,人已经天旋地转,被人扑倒在那软榻下,却听着适才说话那人的声音就近在咫尺,暖暧热气的呵在耳下,那一种又酥又痒,令她既惊且怕。原来那人只是故意装作走开,此时出奇不意将她按住,哈哈大笑,说:“你这捉狭的东西,总是这样调皮,我今天非得叫你知道不可。”他身上有淡淡的薄荷烟草的芳香,夹杂着陌生的男子气息,还有一种淡淡的硝味呛入鼻中,她拼命的挣扎,他一手压制着她的反抗,一手拨开她的乱发,正欲向她唇上吻去,已经看清她的脸庞,不由怔住了。
留言的rutina1973妹妹:
对不起,现在才看到你的留言,不论你心里怎么样的难过,请先放一放好吗?我一直以为,看言情的女子,总归是有梦想的女子,我已经找到你的QQ,可是你一直没有通过我的验证。那只QQ上我的签名档是“良辰易去如弹指,金盏十分须尽意。”假若可以,我们能聊一聊吗?
我对人生的态度并不积极,前不久杂志叫我写自我介绍,我形容自己是并不热爱生活的女子,可是我热爱旁的东西,比如金钱、美色、美食、快乐……
这个世界上可以留恋的事情太多,请别轻易想到离去。
第五章
第五章
他的脸庞本来极近,看得清那浓浓的眉头,目光犀利盯在她脸上,虽然有几分诧异,可是因这情形着实尴尬,不由闪过一丝复杂乱以言喻的窘态,不过一刹那,那窘态已经让一种很从容的神色取代了,仍旧目光犀利打量着她,似乎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一样。她也极力的回忆往日看过的相片,可是报纸上登的相片,都并不十分清楚,她盯着他细看,也拿不准他是否就是慕容沣,他的呼吸热热的喷在她脸上,她这才发觉两个人的姿势暧昧到了极点,她到底是位小姐,不由面红耳赤,伸出手推他说:“哎,你快起来。”
他也回过神来,连忙放开手,刚刚坐起来,忽听门外步声杂沓,明明有人往这边来了,紧接着有人砰砰的敲着门,叫:“六少!六少!”门外人的都哈哈笑着,听那声音总有三四个人的样子。只听一个破锣也似的嗓子高声嚷道:“六少,这回可教咱们拿住了,才喝了一半就逃席,也太不给咱们几个老兄弟面子了。”静琬吓了一跳,身子微微一动,他怕她去开门,猝然伸出手去捂住她的嘴,低声说:“别作声。”他是行伍出身,力气极大,静琬让他箍得差点背过气去,连忙点了点头,示意领会,他才松开了手。
忽听外面另一个声音说道:“几位统制不在前面吃酒,跑到后面来做什么?”先前那个破锣嗓子哈哈笑了一声,说:“陶司令有所不知,酒才吃到一半,六少却借故逃席,过了这半晌还没回去,咱们寻到这里来,总要将他请回去,好生罚上一壶酒。”
那陶司令正是慕容沣的三姐夫陶端仁,现任的承州驻防司令,他是何等的人物,当下已经将来龙去脉猜到三四分,笑吟吟的说:“这里是一间闲置的房子,等闲没有人来的,关统制叫了这半晌也没有人答应,六少定然也不在这里,各位不如去别处找找吧。”
那关统制虽然是个大老粗,但这些年来军政两界沉浮,为人其实粗中有细,见陶端仁发了话,不好扫主人面子,打个哈哈说:“那咱们就别处找去。”往外走了两步,忽然笑嘻嘻止了步子,回过头来说:“不成,陶司令,今天是三小姐的好日子,府上人多,咱们可不能让人钻了漏子去,万一进来歹人,惊扰了贵客那如何了得?”便提高了声音,叫:“来人啊!”
他随侍的一名马弁,便上前答应了一声,只听那关统制吩咐说:“取一把大锁来,将这房门锁好了,再将钥匙交给陶司令好生保管。”话音未落,几人都哄然大笑起来,个个拍手叫好。陶司令虽然微觉不妥,但这几位统制都是慕容旧部,从小看着慕容沣长大,私底下从来是跟他胡闹惯了,何况现在有了七八分酒意,更是无法无天的泼皮样子,哪里有半分像是开牙建府的封疆大吏?慕容沣尚且拿他们没有法子,况且这明明是故意在开玩笑,只好含笑看那马弁取了一把大铜锁来从外面锁上了房门。那关统制接过钥匙,亲手往陶司令那上衣口袋里放好了,轻轻在那口袋外拍了一拍,说:“陶司令,既然这里是一间闲房,想来里面也没搁什么要紧的东西,自然一时半会儿也不用急着用这把钥匙,咱们先喝酒去吧。”和另几位统制一道,连哄带攘簇拥着那陶司令出去了。
静琬在屋子里听他们去得远了,走上前就去推门,那锁从外头锁得牢牢的,哪里推得动半分?回过头来看着慕容沣,他倒还是很从容的样子,对着她笑了一笑,说:“真对不住,刚才我是认错人了,多有冒犯。”她只说:“哪里。”话一出口微觉不妥,但再解释倒像是越描越黑,屋子里本来只开了一盏小灯,她立在窗子之前,窗上本是金丝绒窗帘,因着光线晦暗,倒像是朦胧的绿,衬得她一身月白绛纱旗袍,衣褶痕里莹莹折着光,仿佛是枝上一盏白玉兰花,掣在雨意空濛里一般。他忽然心里一动,脱口道:“是你?”
她怔了一下:“是……是我。”
这样莫明其妙的答着,他仍旧是很从容的样子,含笑说:“咱们这是什么缘份,怎么每次遇见你,都正是最狼狈的时候。”她心思紊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走过去推了推门,哪里推得动,口中不由道:“这帮人一喝了酒,就无法无天的胡闹。”见她望着自己,又笑了一笑,安慰她说:“不要紧的,回头自然有人来放咱们出去。”见她的样子,像是有几分踌躇不安,转念一想,便去将屋子里的几盏灯都打开了,四下里豁然明亮,却见她一双澄若秋水的眼睛,盈盈的望着自己,眼波流转,明净照人。
却说陶端仁回到前面大宴厅里,陪着那几位统制喝了几杯酒,乘人不备,招手叫过一名长随来,正悄悄将钥匙取来递给那长随,忽然斜剌里伸过一只手来,按在那钥匙上。陶端仁抬头一看,正是那位关统制,咧着嘴呵呵一笑,对他说:“陶司令急什么?”
陶端仁说:“也闹得够啦,可别再闹了。”关统制哈哈一笑,压低了声音说:“反正六少眼下在那屋子里,只怕比坐在这里被我们灌酒要快活。”陶端仁嘿的笑了一声,说:“玩笑归玩笑,老这么关着可像什么话?”另一位周统制拿过酒壶来,亲自替陶端仁斟了一杯酒,说:“陶司令放心,时候还早呢,难得这两日无事,让六少舒舒坦坦躲个闲吧。”旁的人也七嘴八舌的来劝酒,陶端仁没有法子,只好和他们胡搅蛮缠下去。
慕容沣原估摸着不过一时半会儿就会有人来,谁知过了许久,渐渐的夜深了,四下里仍是静悄悄的一片,听着前面隐约的笑语声,慕容沣在屋中来回踱了两步,将窗帘拉起来瞧了瞧,又望了静琬一眼。静琬转念一想,这样被关在这里总是尴尬,这种情形下,什么话也不好开口讲,说:“六少请自便。”
本来她是无心,可是话一说出来,自己先觉得了,老大不好意思,他也忍俊不禁,说:“虽然翻窗子出去,再容易不过,可是总是当着小姐的面失礼。”她说:“事从权宜,这有何失礼。”他听她答的爽快,心里想那帮统制都是些海量,若是喝得兴起,人人烂醉如泥,自己倘若真被关在这里一夜,成何体统?举手将窗子推开,见四下无人,双手在窗台上一按,便越过窗台轻巧无声的落地。
他回头对静琬说:“你在这里稍等,我去叫人来开门。”静琬见他转身欲走,心下大急。自己好容易见着他这一面,他这一走,再见可就难了,脱口说:“不,我要跟你一起。”见窗下书案前一只锦绣方凳,拿过来踏上去,只是旗袍下摆紧小,如何能像他一样越窗而出?她不假思索,将旗袍下襟一撕,只听嚓一声,将那旗袍的开岔处已经撕裂开来,他见她踏上窗台,心下大惊,本能伸出手想去搀扶,她却并不理会,顺着窗台往下一溜,利利落落便站稳了,回手拿手绢轻轻掸了掸后襟上的灰尘,神情便如适才只是躬身折花一样闲适,抬起头来向他嫣然一笑。
他极力自持,不往那撕裂的口子处看去,只是心中异样,只怕管束不住自己的目光,只得咳嗽了一声,说:“小姐请这边走。”静琬此时才轻声说:“我姓尹,尹静琬。”他哦了一声,伸出手去说:“尹小姐幸会。”她的手很凉,他想起小时候自己拿了母亲念佛用的羊脂玉小槌,就是这样冷冷的握在掌心里,好像一个闪神就会滑在地上跌碎一样,总是情不自禁的小心翼翼。他见她衣服已经撕坏了,这样子总不能出去见人,心念一转,就有了计较。
他在前头走,静琬落后他两三步,不知道他带着自己往哪里去,从那院子里出去,顺着抄手游廊转了好几个弯,又经过许多重院子,后面却是一座西式的小楼,那楼前有一盏雪亮的电灯,照着一株极大的垂杨树,夜风吹过,柳叶千条拂在红色的小栏杆上,就像画一样好看。
静琬却没心思看风景,慕容沣进了楼里,叫了一声:“三姐。”原来这里是慕容三小姐的起居之处,他原以为这位三姐正在前头招呼客人,谁知恰好慕容三小姐回屋子里来换过衣裳,听见他的声音,连忙从楼上下来,见是他们两个,未曾说话先抿嘴一笑。慕容沣倒不妨她竟真的在这里,原打算叫佣人取出套衣裳来,此时只得向她说:“三姐先叫人拿件衣裳给她换上吧。”那楼下厅里天花板上,本悬着四盏极大的水晶吊灯,慕容三小姐听了这话,不由往静琬身上一瞧,顿时就望见那下襟上撕的极长口子,再也忍耐不住那笑意,漫漫的从眼角溢出来,笑吟吟的说:“我有件新旗袍腰身做得小了,还没拿去改,尹小姐比我瘦,定然能穿得。”叫佣人领了静琬去换衣裳,静琬本来走出了两步,忽然又想起来,转过头来对慕容沣说:“麻烦你等我一等,我还有事情想和你谈。”
慕容沣犹未答话,慕容三小姐已经哧的一笑,扶着静琬的手臂说:“你放心去吧,我替你看着他,管叫他哪儿也不能去。”静琬听她这样说,明知她是误会深了,可是这误会一时半会也不好分辩,只得先笑了笑,径去换衣裳。
等她换了衣裳出来,却只慕容沣一个人坐在那里吸烟,四下静悄悄的,连佣人都不知往哪里去了。他见着她出来,随手将烟卷在烟缸里掐掉了,他虽是旧式家庭出身,可也是交际场上的时髦人物,颇守西式的礼节,站起来替她拖开椅子,她道了谢坐下,正躇踌怎么样开口,他已经问:“尹小姐是乾平人吧?”
静琬本来心中极乱,见慕容沣看着自己,虽然他这样一位大权在握的人物,因着年轻,并不给人咄咄逼人之感,相反她觉得他的眼神倒是十分温和,于是从容道:“六少,实不相瞒,我是专程来有一事相求。”慕容沣哦了一声,说:“我本来就欠着尹小姐救命之恩,有什么话请但说无妨。”静琬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讲了,然后眼睛一瞬不瞬的瞧着他,他眉头微微一蹙,旋即说:“尹小姐,你曾经助我于危难中,这样的大恩没齿难忘。可是这件事情,恕我实在不能答应你。”
她本来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听他这样回绝的一干二净,眼里不由露出伤心欲绝的神色来。他深感歉意,说:“尹小姐,真是十分对不住,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她嗯了一声,说:“既然连你也无能为力,那么就真的是无力回天了。”
他虽与她只是廖廖几个照面,但已经觉得面前这女子灵动爽朗,非同等闲,竟是决断间不让须眉的人物。现在看着她绝望一般,才觉得有一种小女儿的柔弱之态,叫人情不自禁生了怜意,想了一想说道:“这样吧,你在这里住两天,我安排人陪你四处走动走动,若有旁的事情我能帮上忙的,请尽管开口。”她摇了摇头,说:“除了这件事情,我没有任何事情再想请你帮忙了。”
一时间屋子里只是静默,过了许久,他才问:“这位许先生,定然是尹小姐的至亲之人吧。”静琬说:“他是我的未婚夫。”他又重新沉默,过了片刻说:“我十分抱歉,希望尹小姐能够体谅我的难处。”静琬轻轻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你要节制九省十一师,实属不易。况且两派人里,守旧的那一派谋定而动,你此时一步也错不得。”他见她见事极其清楚,不由更是暗暗诧异,口中却说:“尹小姐何出此言?”她微微一笑,眼中却殊无笑意:“我只是想当然,你才二十五岁,子袭父职,底下那些部将,必有功高盖主的,窝了火不服气的,挑唆了来看笑话的,若不是你刚刚打胜了那一仗,只怕不服气的人更多。古往今来,世上事大抵如此罢了。”
第6章
第6章
慕容沣听了这样一番话,心里倒像是若有所动,过了片刻,忽然微笑:“尹小姐远道而来,总要让我略尽地主之谊,明天我想请尹小姐到舍下吃顿便饭,不知道尹小姐是否肯赏光。”
静琬推辞了两句,也就答应了下来。慕容沣又问:“不知道尹小姐下榻何处,明天我好派人去接。”静琬就将旅馆的名字告诉了他,他眉头微微一蹙,旋即含笑说:“承州是偏僻的小地方,比不得乾平的故都繁华,这间旅馆只怕委屈了小姐,三家姐与尹小姐颇为投缘,家姐也颇为好客。尹小姐若是不嫌弃,能否移趾于此?”
静琬听他说到要请自己住到陶府里,心里自然略觉得异样,略一迟疑,见他目光炯炯,一双眼睛瞧着自己,那眼里仿佛无边暗夜,深不可测。她顷刻间就有了决断,说道:“只怕打扰了三小姐,十分过意不去。”
他唇畔浮起笑意,说道:“家姐是十分好客的人,尹小姐放心。”他一面说着,一面就按铃叫人,因知道是他在这里,所以并不是陶府的听差,而是他自己的侍从进来听侯差遣,他便将地址告诉那侍从,吩咐说:“去取尹小姐的行李来。”又说:“告诉三小姐一声,说我有事请她过来。”
慕容家是旧式的家庭,慕容宸故世之后,慕容沣实际就是家长,三小姐虽说较他年长,但听得他派人找自己,过不一会儿就来了。慕容沣便告诉她说:“三姐,我替你邀请了尹小姐住在这里。”三小姐略觉意外,旋即马上笑道:“我当然求之不得,尹小姐肯赏光,那真是太好了。”亲热的牵了静琬的手,说:“我只怕尹小姐会嫌我这里闷呢。”又说:“尹小姐若是不嫌弃,就住在西面的那幢楼好不好?地方虽然小一点,但是楼上楼下,四面都是花园,很幽静的,而且前面就有一道门,若是有事出入,比方上街,也不必绕老远的路从大门出去。”
陶家本来深宅大院,闲置的房子很多,三小姐亲自陪了静琬去看屋子,那一种殷勤,又与初见时不同。那幢楼虽是空着,但每日自有下人打扫,收拾的纤尘不染。楼下是客厅与两间小厅,并小小一间餐室。楼上是几间睡房,当中一间极是宽敞,一式的西洋陈设,三小姐叫上房当差的一个丫头兰琴收拾了簇新的被褥,铺在那西洋弹簧床上,说:“这都是极洁净的,尹小姐尽管放心。”又指着兰琴说:“这妮子还算听话,尹小姐这次没带人来,就叫她先听着尹小姐差事吧。”
静琬自然连声道谢,那睡房是西式的落地长窗,推开了出去,原来是露台。天上倒是满天的璀璨的星斗,照在那树荫深处,疏疏的几缕星辉。风吹过枝叶摇曳,她瞧见不远处墙外是一条街,对面便又是水磨砖砌的高墙,一眼望去树木森森,隐约可见连绵不断的屋子,并有几幢高高的楼顶,瞧那样子,像是重重院落,一座极大的深宅。
因那街上有煤气路灯,极是明亮,照着对面院墙上牵着的电网,电网上缚了许多小铁刺,墙上插着尖锐的玻璃片。街角拐弯处正有一盏路灯,底下是一个警察的岗哨,那墙底下隔不远就有卫兵,背着长枪来回走动,分明那院墙之后,是个极要紧的所在。她不由问:“那是什么地方?”三小姐抿嘴一笑,说:“那是督军行辕。”静琬不由噢了一声,才知道那就是人称“大帅府”的九省巡阅使督军行辕,原来这幢楼与帅府只是一街之隔,怪不得这位三小姐如此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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