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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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着办喜事,明珠府上却正是热闹到了极处。他以首辅之尊,圣眷方浓,府上宾客自是流水介涌来。连索额图亦亲自上门来道贺,他不比旁人,明珠虽是避客,却也避不过他去,亲自迎出滴水檐下。宾主坐下说了几句闲话,索额图又将容若夸奖了一番,道:“公子文武双全,甚得皇上器重,日后必是鹏程万里。”明珠与他素来有些心病,只不过打着哈哈,颇为谦逊了几句,又道:“小儿夫妇此时进宫谢恩去了,不然怎么样也得命小儿前来给索相磕头,以谢索相素来的照拂。” 

  纳兰与新妇官氏入宫去谢恩,至了宫门口,官氏入后宫去面见佟贵妃,纳兰另由太监领着去面圣,那太监引着他从夹道穿过,又穿过天街,一直走了许久,方停在了一处殿室前。那太监尖声细气道:“请大人稍侯,回头进讲散了,万岁爷的御驾就过来。” 

  纳兰久在宫中当差,见这里是敬思殿,离后宫已经极近,不敢随意走动,因皇帝每日的进讲并无定时,有时君臣有兴,讲一两个时辰亦是有的。刚等了一会儿,忽然见一名小太监从廊下过来,趋前向他请了个安,却低声道:“请纳兰大人随奴才这边走。”纳兰以为是皇帝御前的小太监,忽又换了地方见驾,此事亦属寻常,没有多问便随他去了。 

  这一次却顺着夹道走了许久,一路俱是僻静之地,他心中方自起疑,那小太监忽然停住了脚,说:“到了,请大人就在此间稍侯。”他举目四望,见四面柔柳生翠,啼鸟闲花,极是幽静,不远处即是赤色宫墙,四下里却寂无人声。此处他却从未来过,不由开口道:“敢问公公,这里却是何地。”那小太监却并不答话,微笑垂手打了个千儿便退走了,他心中越发疑惑,忽然听见不远处一个极清和的声音说道:“这里冷清清的,我倒觉得身上发冷,咱们还是回去吧。” 

  这一句话传入耳中,却不吝五雷轰顶,心中怦怦直跳,只是想:是她么?难道是她?真的是她么?竟然会是她么?本能就举目望去,可恨那树木枝叶葳蕤挡住了,看不真切。只见隐隐绰绰两个人影,他心下一片茫然失措,恰时风过,吹起那些柳条,便如惊鸿一瞥间,已经瞧见那玉色衣衫的女子,侧影姣好,眉目依稀却是再熟悉不过。只觉得轰一声,似乎脑中有什么东西炸开来,当下心中一窒,连呼吸都难以再续。 

  琳琅掠过鬓边碎发,觉得自己的手指触着脸上微凉,碧落道:“才刚不说听说这会子进讲还没散呢,只怕还有阵子功夫。”琳琅正欲答话,忽然一抬头瞧见那柳树下有人,正痴痴的望着自己。她转脸这一望,却也痴在了当地。园中极静,只闻枝头啼莺婉啭,风吹着她那袖子离了手腕,又伏贴下去,旋即又吹得飘起来……上用薄江绸料子,绣了繁密的花纹,那针脚却轻巧若无,按例旗装袖口只是七寸,绣花虽繁,颜色仍是极素淡……碧色丝线绣在玉色底上,浅浅波漪样的纹路……衣袖飘飘的拂着腕骨,若有若无的一点麻,旋即又落下去。她才觉得自己一颗心如那衣袖一般,起了又落,落了又起。 

  碧落也已经瞧见树下立有陌生男子,心下骇异,喝问:“什么人?” 

  纳兰事出仓促,一时未能多想,眼前情形已经是失礼,再不能失仪。心中转过一千一万个念头,半晌才回过神来,木然而本能的行下礼去,心中如万箭相攒,痛楚难当。口中终究一字一字道出:“臣……纳兰性德给卫主子请安。” 

  第44章 

  裕亲王福全正巧也进宫来给太皇太后请安,先陪着皇帝听了进讲。皇帝自去年开博学鸿儒科,取高才名士为侍读、侍讲、编修、检讨等官,每日在弘德殿做日课的进讲。皇帝素性好学,这日课却是从不中断。这一日新晋的翰林张英进讲《尚书》,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皇帝倒是听得津津有味,福全也是耐着性子。待进讲已毕,李德全趋前道:“请万岁爷示下,是这就起驾往慈宁宫,还是先用点心。” 

  皇帝瞧了瞧案上的西洋自鸣钟,说:“这会子皇祖母正歇午觉,咱们就先不过去吵扰她老人家。”李德全便命人去传点心,皇帝见福全强打精神,隐隐好笑,说:“小时候咱们背书,你就是这样子,如今也没见进益半分。”福全笑道:“皇上从来是好学不倦,臣却是望而却步。”皇帝兴味盎然道:“那时朕也顽劣,每日就盼下了学,便好去布库房里玩耍。”福全道:“臣当然记得,皇上年纪小,所以总是赢得少。”皇帝知道他有意窜掇起自己的兴致来,此时也正高兴,便笑道:“明明是你输得多。”福全道:“皇上还输给臣一只青头大蝈蝈呢,这会子又不认帐了。”皇帝道:“本来是你输了,朕见你懊恼,才将那蝈蝈让给你。” 

  福全笑道:“那次明明是臣赢了,皇上记错了。”一扯起幼时的旧帐,皇帝却哑然失笑,道:“咱们今儿再比,看看是谁输谁赢。”福全正巴不得引得他高兴,当下道:“那臣与皇上今日再比过。” 

  皇帝亦是高兴,当下便换了衣裳,与福全一同去布库房。忽又想起一事来,嘱咐李德全:“刚才说容若递牌子请安,你传他到布库房来见朕。”李德全“嗻”了一声,回头命小太监去了,自己依旧率着近侍,不远不近的跟在皇帝后头。 

  皇帝兴致甚好,兼换了一身轻衣薄靴,与福全一路走来,忆起童年的趣事,自是谈笑风生。至布库房前,去传唤容若的小太监气吁吁的回来了,附耳悄声对李德全说了几句话,偏偏皇帝一转脸看见了。皇帝对内侍素来严厉,喝斥道:“什么事鬼鬼祟祟?” 

  那小太监吓得“扑”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却不敢作声,只偷瞥李德全。李德全见瞒不过,趋前一步,轻声道:“万岁爷息怒……奴才回头就明白回奏主子。”福全最是机灵,见事有尴尬,急中生智,对皇帝道:“万岁爷,臣向皇上告个假,臣乞假去方便,臣实在是……忍无可忍。” 

  按例见驾,皇帝不示意臣子跪安,臣子不能自行退出。福全陪皇帝这大半晌功夫,皇帝想必他确实是忍无可忍,忍不住笑道:“可别憋出毛病来,快去罢。”自有小太监引福全去了,皇帝唇角的笑意却渐渐淡了,问李德全:“什么事?” 

  李德全见周围皆是近侍的宫女太监,此事却不敢马虎,亦是附耳悄声向皇帝说了几句话,他这样悄声回奏,距离皇帝极近,却清晰的听着皇帝的呼吸之声,渐渐夹杂一丝紊乱,皇帝却是极力自持,调均了呼吸,面上并无半分喜怒显现出来,过了良久,却道:“此事不可让人知道。” 

  福全回来布库房中,那布库房本是极开阔的大敞厅,居中铺了厚毡,四五对布库斗得正热闹。皇帝居上而坐,李德全侍立其侧,见他进来,却向他丢个眼色,他顺视线往下看去,李德全的右手中指却轻轻搭在右手手腕上,这手势表明皇帝正生气,福全见皇帝脸色淡然,一动不动端然而坐,瞧不出什么端倪,只是那目光虽瞧着跳着“黄瓜架”的布库,眼睛却是瞬也不瞬。他心中一咯噔,知道皇帝素来喜怒不愿形于色,唯纹丝不动若有所思时,已经是怒到了极处,只不知道为了什么事。 

  他又望了李德全一眼,李德全不易觉察的摇了摇头,示意与他无关,他虽然放下半颗心来,忽听小太监进来回话:“启禀万岁爷,纳兰大人传到。” 

  皇帝的眉头不易觉察的微微一蹙,旋即道:“叫他进来吧。” 

  纳兰恭敬行了见驾的大礼,皇帝淡然道:“起来吧。”忽然一笑,对他说:“今天是你大喜,你正经应当去给裕亲王磕个头,他可是大媒人。”纳兰便去向福全行了礼,福全心中正是忐忑,忙亲手搀了起来。忽听皇帝道:“朕也没什么好赏你的,咱们来摔一场,你赢了,朕赐你为巴图鲁,你输了,今儿不许进洞房,罚你在这里替我抄一夜四书。”福全听他虽是谐笑口吻,唇角亦含着笑,那眼中却殊无笑意。心中越发一紧,望了纳兰一眼,纳兰略一怔仲,便恭声道:“微臣遵旨。” 

  其时满洲入关未久,宗室王公以习练摔跤为乐。八旗子弟,无不自幼练习角力摔跤,满语称之为“布库”。朝廷便设有专门的善扑营,前身即是早年擒获权臣鳌拜的布库好手。皇帝少年时亦极喜此技,几乎每日必要练习布库,只是近几年平定三藩,军政渐繁,方才渐渐改为三五日一习,但依旧未曾撂下这功夫。纳兰素知皇帝擅于布库,自己虽亦习之,却不曾与皇帝交过手,心中自然不安,已经打定了主意。 

  皇帝双掌一击,场中那些布库皆停下来,恭敬垂手退开,福全欲语又止,终究还是道:“皇上……”皇帝微笑道:“等朕跟容若比过,咱们再来较量。”李德全忙上前来替皇帝宽去外面大衣裳,露出里面一身玄色薄紧短衣,纳兰也只得去换了短衣,先道:“臣僭越。”方才下场来。 

  皇帝却是毫不留情,不等他跳起第二步,已经使出绊子,纳兰猝不防及,砰一声已经重重被皇帝摔在地上。四面的布库见皇帝这一摔干净利落,敏捷漂亮,不由轰然喝采。纳兰起立道:“臣输了。” 

  皇帝道:“这次是朕攻其不备,不算,咱们再来。”纳兰亦是幼习布库,功底不薄,与皇帝摔角,自然守得极严,两人周旋良久,皇帝终究瞧出破绽,一脚使出绊子,又将他重重摔在地上。纳兰只觉头晕目眩,只听四面采声如雷,他起身道:“微臣又输了。” 

  “你欺君罔上!”皇帝面色如被严霜,一字一顿的道:“你今儿若不将真本事显露出来,朕就问你大不敬之罪。” 

  纳兰悚然一惊,见皇帝目光如电,冷冷便如要看得穿透自己的身体一样,忍不住打了个激灵。等再行交手,防守得更加严密,只听自己与皇帝落足厚毡之上,沉闷有声,一颗心却跳得又急又快,四月里天气已经颇为暖和,这么一会子功夫,汗珠子已经冒出来,汗水痒痒的顺着脸颊往下淌。就像适才在园子里,那些柳叶拂过脸畔,微痒灼热,风里却是幽幽的清香。他微一失神,脚下陡然一突,只觉天旋地转,砰一声又已重重摔在地上,这一摔却比适才两次更重,只觉脑后一阵发麻,旋即钻心般的巨痛袭来,皇帝一肘却压在他颈中,使力奇猛,他瞬时窒息,皇帝却并不松手,反而越压越压,他透不过气来,本能用力挣扎,视线模糊里只见皇帝一双眼睛狠狠盯着自己,竟似要喷出火来,心中迷迷糊糊惊觉——难道竟是要扼死自己? 

  他用力想要挣脱,可是皇帝的手肘便似有千钧重,任凭他如何挣扎仍是死死压在那里,不曾松动半分。他只觉得血全涌进了脑子里,眼前阵阵发黑,两耳里响起嗡嗡的鸣声,再也透不出一丝气来,手中乱抓,却只拧住那地毡。就在要陷入那绝望黑寂的一刹那,忽听似是福全的声音大叫:“皇上!” 

  皇帝骤然回过神来,猛得一松手。纳兰乍然透过气来,连声咳嗽,大口大口吸着气,只觉脑后巨痛,颈中火辣辣的便似刚刚吞下去一块火炭,本能用手按在自己颈中,触手皮肉焦痛,只怕已经扼得青紫,半晌才缓过来。起身行礼,勉强笑道:“臣已经尽了全力,却还是输了,请皇上责罚。” 

  皇帝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接了李德全递上的热手巾,匆匆拭了一把脸上的汗,唇际倒浮起一个微笑:“朕下手重了些,没伤着你吧?”纳兰答:“皇上对臣已经是手下留情,臣心里明白,还请皇上责罚。” 

  皇帝又微微一笑,道:“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朕为什么要责罚你?你回去好好陪着你的新夫人,也就是了。”却望也不曾望向他一眼,只说:“朕乏了,你跪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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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减字木兰花》 

  从教铁石,每见花开成惜惜。泪点难消,滴损苍烟玉一条。 

  怜伊太冷,添个纸窗疏竹影。记取相思,环佩归来月上时。 

  第45章 

  福全陪着皇帝往慈宁宫去,太皇太后才歇了午觉起来。祖孙三人用过点心,又说了好一阵子的话,福全方才跪安,皇帝也起身欲告退,太皇太后忽道:“你慢些走,我有话问你。”皇帝微微一怔,应个“是”,太皇太后却略一示意,暖阁内的太监宫女皆垂手退了下去,连崔邦吉亦退出去,苏茉尔随手就关上了门,依旧回转来侍立太皇太后身后。 

  暖阁里本有着向南一溜大玻璃窗子,极是透亮豁畅,太皇太后坐在炕上,那明亮的光线将映着头上点翠半钿,珠珞都在那光里透着润泽的亮光。太皇太后凝视着他,那目光令皇帝转开脸去,不知为何心里不安起来。 

  太皇太后却问:“今儿下午的进讲,讲了什么书?”皇帝答:“今儿张英讲的《尚书》。”太皇太后道:“你五岁进学,皇祖母这几个孙儿里头,你念书是最上心的。后来上书房的师傅教《大学》,你每日一字不落将生课默写出来,皇祖母欢喜极了,择其精要,让你每日必诵,你可还记得?” 

  皇帝见她目光炯炯,紧紧盯住自己,不得不答:“孙儿还记得。” 

  太皇太后又是一笑,道:“那就说给皇祖母听听。” 

  皇帝嘴角微微一沉,旋即抬起头来,缓缓道:“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则为天下翏矣。”  太皇太后问:“还有呢?” 

  “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皇帝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任何涟漪:“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太皇太后点一点头:“难为你还记得——有国者不可以不慎,你今儿这般行事,传出去宗室会怎么想?群臣会怎么想?言官会怎么想?你为什么不干脆扼死了那纳兰性德,我待要看你怎么向天下人交待!”语气陡然森冷:“堂堂大清的天子,跟臣子争风吃醋,竟然到动手相搏,你八岁践祚,十九年来险风恶浪,皇祖母瞧着你一一挺过来,到了今天,你竟然这样自暴自弃。”轻轻的摇一摇头:“玄烨,皇祖母这些年来苦口婆心,你都忘了么?” 

  皇帝曲膝跪下,低声道:“孙儿不敢忘,孙儿以后必不会了。” 

  太皇太后沉声道:“你根本忘不了!”抽出大迎枕下铺的三尺黄绫子,随手往地上一掷,那绫子极轻薄,飘飘拂拂在半空里展开来,像是晴天碧空极遥处一缕柔云,无声无息落在地上。太皇太后吩咐苏茉尔道:“拿去给琳琅,就说是我赏她。”皇帝如五雷轰顶,见苏茉尔答应着去拾,情急之下一手将苏茉尔推个趔趄,已经将那黄绫紧紧攥住,叫了一声:“皇祖母”,忽然惊觉来龙去脉,犹未肯信,喃喃自语:“是您——原来是您。” 

  皇帝紧紧攥着那条黄绫,只是纹丝不动,过了良久,声音又冷又涩:“皇祖母为何要逼我。”太皇太后柔声道:“好孩子,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臂上生了疽疮,痛得厉害,每日发着高热不退,吃了那样多的药,总是不见好。是御医用刀将皮肉生生划开,你年纪那样小,却硬是一声都没有哭,眼瞧着那御医替你挤净脓血,后来疮口才能结痂痊愈。”轻轻执起皇帝的手:“皇祖母一切都是为你好。” 

  皇帝心中大恸,仰起脸来:“皇祖母,她不是玄烨的疽疮,她是玄烨的命。皇祖母断不能要了孙儿的命去。” 

  太皇太后望着他,眼中无限怜惜:“你好糊涂。起先皇祖母不知道——汉人有句话,强扭的瓜不甜。咱们满洲人也有句话,长白山上的天鹰与吉林乌拉(满语,松花江)里的鱼儿,那是不会一块儿飞的。”伸出手搀了皇帝起来,叫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依旧执着他的手,缓缓的道:“她心里既然有别人,任你对她再好,她心里也难得有你,你怎么还是这样执迷不悟。后宫妃嫔这样多,人人都巴望着你的宠爱,你何必要这样自苦。” 

  皇帝道:“后宫妃嫔虽多,只有她明白孙儿,只有她知道孙儿要什么。” 

  太皇太后忽然一笑,问:“那她呢?你可明白她?你可知道她要什么?”对苏茉尔道:“叫碧落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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