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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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枫港的夏季,因着背山面海的独特地势,借着海风的凉爽,是久负盛名的避暑之地。枫港官邸地势极高,凭栏远眺,可以望见一望无际的碧海之上,点点白帆似溅开的花朵。一只白翅黑背的鸥鸟,误入花圃之中,见到人来,又惊得飞起盘旋。那名侍从官匆忙的走到后园去,慕容夫人本来正在那里持着剪刀,剪下新开的玫瑰用来插瓶,见了他那样子,知道有事。犹以为是公事,回头向慕具容沣一笑:“瞧,我说中了吧,八点钟之前,准有你的电话。”

谁知侍从官走过来,叫了一声:“夫人。”说:“四小姐打电话过来,说是三少奶奶摔倒了。听她的声气,像是很着急。”慕容夫人心头一紧,若是摔倒后无事,断不会打电话过来,那后果自然不用问了,唯一希望是维仪年轻慌张,乱了阵脚所以草木皆兵,虚惊一场才好。连忙放下剪刀,说:“备车,我回双桥去。”

她赶回双桥已经是下午时分,天色向晚,双桥官邸四围皆是参天的古木,越发显得天色晦暗。她一上二楼,小会客室里几位医生都聚在此。见到她纷纷起立,叫了一声:“夫人。”她看了众人的脸色,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于是问:“情形怎么样?”

医生当中,一位秦大夫是公认的权威。此刻便答话:“我们还是建议,不要移动病人,以免加剧失血。”慕容夫人点一点头,叹了一声,说:“我进去看看。”

她步子虽轻,素素仍是听到了。见了她,叫了声:“母亲。”倒想要挣扎着起来,她连忙说:“别动。”素素那眼泪便断了线似的落下来,呜咽道:“我太不小心——实在辜负母亲疼我。”

慕容夫人握着她的手:“好孩子,你又不是故意。”回头对维仪道:“叫他们将楼梯上的地毯全都给我拆了。”维仪答应了一声,慕容夫人拍着素素的手背,安慰她:“别哭,都怪我大意。前些日子维仪也在那里绊了一跤,我就没想到叫人拆了它,说来都怪我不周全。”素素那眼泪只是止不住,慕容夫人突然想起来,问:“老三呢?”

左右的人都面面相觑,叫了侍从室的人来问,答:“还没找着三公子呢。”

慕容夫人道:“这个糊涂东西!我从枫港都回来了,他难道上天入地了不成?”她虽素来皆是慈和有加,气度雍容,但其实侍从室对她的敬畏,甚至在慕容沣之上。她如此厉声质问,当即一迭声应是,退出来又去打电话。因见慕容夫人赶回来,知道事情肯定不妙,立刻也改了声气,四处打电话直言不讳:“你替我无论如何找到雷主任,少奶奶出了事,夫人已经赶回来了。”

这样才寻到了雷少功,待得慕容清峄赶回双桥,天已经黑透了。他一口气奔上二楼,穿过走廊,突然却停了步子,站在那里迟疑了片刻,终于先走到大客厅里去。慕容夫人坐在躺椅之上,维仪依在她身边。维仪眼圈红红的,慕容夫人脸色倒看不出什么,见着他,只叹了一声。他脸色苍白,不知不觉向后退了半步,慕容夫人说:“你去瞧瞧素素——她心里够难过的了。”

他站在那里,像是石像一般纹丝不动,那拳头却是攥得紧紧的,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不去。”

维仪叫了声:“三哥,三嫂又不是故意。”慕容夫人瞧着他,眼里竟露出怜悯的神色来,像是他极幼极小的时候,瞧着他去拼命努力去拿桌上放着的糖果——可是够不着,明明知道他绝对够不着,那种母亲的爱怜悯惜,叫她眼里柔柔的泛起薄雾来。面前这样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母亲心里,一样只是极幼极小的孩子。她说:“傻孩子,这个时候,你无论如何要去看看她,哪怕不说什么,也要叫她知道你。”

他掉转脸去,仍旧是发了狠一样:“我不去。”

维仪叫他弄糊涂了,回头只是瞧着慕容夫人。慕容夫人幽幽叹了口气,说:“你这性子,我劝不过来,你父亲几番将你往死里打,也没能拗过来——你这一辈子,迟早吃亏在这上头。老三,我都是为了你和素素好,你真的不肯去见见她,她现在是最难过,你不去她必然以为你是怪她,难道你愿意瞧着素素伤心?”

他静默着,过了许久,终于转身往外走。走到房间之前,却不由自主止步,走廊上一盏灯亮着,天气炎热,那灯的光也仿佛灼人。他站在那里,像是中了魔魇,四下里一片寂静。他倾尽了耳力,也听不到她的任何声音,哪怕,听得到她呼吸的声音也是好的。可是听不到,隔着一扇门,如何听得到?只一扇门,却仿佛是隔着一个世界,一个他止步不能的世界,他竟然没有勇气迈入的世界。

秦医生推门出来,见了他叫了声:“三公子。”

素素本来已经是精疲力竭,昏昏沉沉里听到这一声,急切的睁开眼睛。护士连忙弯下腰,替她拭一拭额上的汗水,问:“要喝水吗?”她无声的张了张嘴,不,不是,她不是要喝水。她是要…不…她不要…她畏缩的抓住护士小姐的手,那声音已经低微若不可闻:“别…别让他进来。”

护士好奇的回过头去,他本来一步跨进来,站在门边,听到她这样说,那脸上顿时失了血色,面如死灰一般难看。她根本不敢瞧他,只紧紧抓着被角的蕾丝,仿佛他是洪水猛兽一般。他终于掉头而去,那步子起先沉重似拖了铅,然而越走越急,越走越疾,一阵风似的转过走廊拐角,走到书房里去,用力将门一摔。那门“咣”一声巨响,震得走廊里嗡嗡起了回音。也震得她眼角大大的一颗泪珠,无声的坠落。

她昏昏沉沉睡到半夜,仍是痛醒。护士小姐依然问她:“是不是痛得厉害?还是要什么?”——身体上的痛楚,比起心里的痛楚来却几乎是微不足道,她要什么…她要什么…辗转了一身的汗,涔涔的冷…她要什么…她要的是永不能企及的奢望…所以,她只能卑微而自觉的不要…唯有不要,才不会再一次失去。

因为,根本就不曾得到,所以,才永远不会再失去。失去那样令人绝望,绝望到像是生生剜去一颗心,令人痛不欲生。她已经失去了心,再也无力承受他的责备。他生了气,那样生气,他不见得喜欢这孩子,可到底是她的错,她那样大意,在楼梯上摔倒…她不要…最好永远不要面对他。

慕容夫人向来起得极早,首先去看了素素,才走到书房里去。书房原本是极大的套间,她到休息室里,只见慕容清峄和衣躺在床上,身上卷着被子面向床内一动不动的睡着。她叹了口气,在床前坐下,柔声说:“老三,你还是去瞧瞧素素,我看你放不下她。”

慕容清峄蓦得回过头来,直直的盯着她:“我放得下——我不要她了。”

慕容夫人温言道:“好孩子,这不是说气话的时候,她也不是故意摔到,她比谁都难过。”

他掀开被子坐起来,嘴角微微抽搐,那声音却如斩钉截铁一样:“反正我不要她了。”

慕容夫人静静的瞧着他,不禁又长长叹了口气:“你口口声声说不要她了,可是心里呢?”

他看着窗子投射进来的朝阳,阳光是浅色的金光,仿佛给投射到的地方镀上一层金,那金里却浮起灰来,万千点浮尘,仿佛是万千簇锋芒锐利的针尖,密密实实的往心上扎去,避无可避,不容喘息,垂死挣扎也不过如此——他紧紧攥着拳,她的声音仿佛又回荡在耳畔。她说:“别让他进来。”

她不爱他,连他以为她是最无助最痛苦的时刻,她也宁可独自面对,也不愿意与他一起。她不爱他,她不要他…他狠狠的逼出自己一句话来:“我心里没她——我不要她了。”

慕容夫人半晌没有作声,最后才说:“依我看,等素素好起来再说。这样的糊涂话,可不能再说了,免得伤了她的心。”

他转过头去看窗外,银杏,无数碧绿的小扇子,在晨风里摇动,似千只万只小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树荫如水,蝉声四起,直叫得人心底如烈火焚焚。

风吹过,林间漱漱的微声,带着秋的凉意。由露台上望去,银杏纷纷扬扬的落着叶子,像下着一场雨。一地金黄铺陈,飘飞四散,落叶满阶红不扫。一片叶子缓缓飘落在了露台栏杆上,脉络清晰依旧,却已经是零落成泥碾作尘了。维仪走过来,手里倒拈着一枝新开的白菊,轻轻在她肩上一打,叫了声:“三嫂。”说:“难得今天天气好,又是中秋节,咱们出去吃螃蟹吧。”

素素说:“厨房里有。”

维仪将嘴一撇,说:“家里真是腻了,咱们出去吃馆子。”

素素轻轻摇了摇头,说:“我不想去。”

她自从病后,郁郁寡欢,从前虽然不爱热闹,如今话更是少了。维仪只觉得她性子是越发沉静,偶然抬起眼睛,视线也必然落在远处。维仪本来是极活泼的人,但见了她的样子,也撒不起娇来,看她顺手放在茶几上的书,于是说:“家里读书最勤的,除了父亲,也就是三嫂了。书房里那十来万册书,三嫂大约已经读了不少了。”

素素说:“我不过打发时间,怎么能和父亲比。”

维仪看她的神色只是淡淡的,心里也觉得不快活。和她讲了一会儿话,下楼走到后面庭院里,慕容夫人立在池边给锦鲤喂食。维仪看那碧水之中,五色斑斓的鱼儿喁喁争食,想了一想,还是忍不住对慕容夫人道:“我瞧是三哥的不对,既然和三嫂结婚,就应当一心一意。瞧他如今这绝情的样子,弄得三嫂伤心。”

慕容夫人细细拈着鱼食说:“你今天又来抱什么不平?”维仪说:“我昨天瞧见那个叶小姐了,妖妖娆娆的像蜘蛛精,哪里及得上三嫂美。就不明白三哥怎么看上了她,正经的还让她在外头招摇过市。”

慕容夫人倒叹了一声,说:“你三哥是个傻子。”

维仪说:“可不是,我瞧他是鬼迷心窍。”

素素按家乡风俗,去舅母家中送了中秋礼。回来时路过原先住的巷子附近,她看到熟悉的街道。想了一想对司机说:“你绕到三观巷,我想看看原来的房子。”司机将车子开到巷口,停了车说:“少奶奶,我陪您进去吧。”素素向来不愿意下面的人亦步亦趋的跟着自己,于是说:“不用,我只在外面看一看,就行了。”司机答应了一声,站在车边等她。

午后时分,巷子里静悄悄的,平常那些吵吵闹闹的孩子们也不知哪里去了。天色阴沉沉的,迎面吹来风很冷,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早晨那样好的天气,一转眼就变了。

远远望去,篱下的秋海棠开得正好,篱上的牵牛花青青的藤蔓蜿蜒辗转,夹着一两朵半凋的蓝朵。院子里拾掇的十分整齐,她想,房子定是又租出去了。这房子她住了许多年,为着房东太太人极为和气,房子虽然旧小,但到底在她心里如同家一样。

她站在风头上,也没有觉得冷。痴立了许久,只听房门“咿呀”,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大约才一岁光景,跌跌撞撞走出来。她的母亲在后头跟出来抱起她,嘴里埋怨:“一眨眼不见。”抬头见了她,好奇的打量。素素见她是寻常的少妇,一张圆圆的脸,倒是十分和气。那身上的衣服虽然不光鲜,向人一笑间,眉目间都是宜然恬淡。

她唇角牵起凄清的笑颜。少女憧憬时,也以为这样恬淡就是一生了,嫁人,生子,老病,芸芸众生一般的喜怒哀乐,到了如今,都成了惘然。

司机不放心,到底寻过来了。她回到车上,只望着车窗外的街市。那样热闹世俗的软红十丈,却和她都隔着一层玻璃。车子已经快要出城了,远远看到岔口,黎黑色的柏油路面,便是通往官邸的专用公路。她对司机说:“麻烦你调头,我想去见一位朋友。”

她到牧兰家里去,却扑了个空。方太太客气的不得了,说:“你是贵客,等闲不来,今天真是不凑巧。”她告辞了出来,却正巧遇上一部车子停在门口,那车牌她并没有见过。牧兰下车来见到她,倒是高兴:“你怎么来了?”牵住她的手,脱口就说:“你瘦了。”

素素勉强笑一笑,说:“原先跳舞的时候,老是担心体重,如今不跳了,倒瘦了。”一转脸看到车上下来一个人,正是张明殊。她犹未觉得什么,那张明殊却早已经怔在了那里,直如五雷轰顶一般,直直的瞧着她。牧兰亦未留意,说:“站在这里怪傻的,屋子里乱七八糟,我也不好意思请你进去坐,咱们还是出去喝茶吧。”

素素与她多日不见,牧兰自然话多,叫了雨前边喝边聊,牧兰说:“这里的茶倒罢了,只是茶点好。你们瞧这千层酥,做的多地道。”素素说:“这茶只是不像雨前,倒像是明前。”牧兰哧的一笑,说:“你的舌头倒有长进。”她这样没轻没重的一说,素素反倒觉得是难得听到的口气。终于浅浅一笑,见对面的张明殊只是闷头喝茶,于是问:“张先生如今还常常去看芭蕾吗?”

牧兰答:“他倒是常常去捧场的。”又讲些团里的趣事,素素听得悠然神往:“嗯,真想去瞧瞧大家。”牧兰心情甚好,俏皮的一笑,说:“那是求之不得,不过,只怕又是大阵仗,又要叫导演紧张得要死。”素素答:“下回有空,我独个去不让人知道就是了。”

这样谈了两个钟头,素素惦记是中秋,晚上家里却有小小的家宴,纵然不舍,也得走了。回到家中已经是傍晚时分,因着下朦朦细雨,那些树木浓黑的轮廓,都已经渐次模糊。屋子里灯火通明,仆从往来。家宴并没有外人,锦瑞夫妇带着孩子们来,顿时热闹起来。慕容沣也难得的闲适,逗外孙们玩耍。慕容清峄最后一个回来,慕容夫人因是过节,怕慕容沣生气,连忙说:“这就吃饭吧。”

几个孩子吃起饭来也是热闹的,慕容夫人说:“小时候教他们食不语,他们个个倒肯听,如今大了,反倒不成规矩了。”慕容沣说:“他们天性就是活泼,何必要弄得和大人一样无趣。”慕容夫人说:“你向来是纵容他们,一见了他们,你就耳根软。真是奇怪,锦瑞维仪倒罢了,尤其是老三,打小你就管得那样严厉。真想不到如今对他们又这样溺爱。”顶小的那个小男孩杰汝,脆生生的说:“外公最好,外公耳朵软,我就最喜欢外公。”引得一家人全笑起来。素素本来亦是含笑,一转脸忽见慕容清峄正看着自己,那目光令得唇边的一缕笑容,无声的凝固,唇角渐渐下弯,弯成无奈的弧度。

第17章

他吃过饭照例又走了。慕容夫人怕素素心里难过,特意的叫她去说话:“素素,你别往心里去,他在外面有他的难处,难得你这样体谅他。”素素轻声应了声“是”,慕容夫人牵着她的手,温和的说:“老三只是嘴硬,其实他心里最看重你——你别理他的胡闹,回头我骂他就是了。我看你心里有事,只是不肯说出来,难道是怪他?”素素轻轻摇头,说:“我没有怪他。”

慕容夫人道:“他近来心里是不痛快,你也不必一昧让着他,夫妻之间有什么不能说出来的?我看你和老三谈谈才好。我这做母亲,话也只能说到这一步,你们两个孩子老这样僵着,最叫我难过。”

素素低着头,轻轻道:“都是我不好,让母亲操心了。”

慕容夫人叹了一声,拍拍她的手:“好孩子,听母亲一句,跟他谈一谈,夫妻哪里会有隔夜仇,什么事情说开了就好了。”

素素心中有事,神色不免怔忡。牧兰拿匙子按在她手背上,将她吓了一跳。牧兰微笑问:“想什么呢,这样出神。”素素说:“没有想什么——”打起精神来问:“你今天叫我出来,说是有事情对我说。”牧兰脸上却微微一红,说道:“素素,有件事情,你不要怪我吧。”素素心里奇怪,问:“到底是什么事情?”牧兰说:“我知道他——原来是喜欢你的。”

素素刹那间有些失神,想起那三只风车来,不过一秒钟,便是苦楚的隐痛。他对她这样好,可是自己心里早已容不下——那个人那样霸道,长年如梦无尽的折磨苦恨,心里竟然是他,是那样霸道夺去她一切的他。生死相许令她终生了奢望,可是到底错了,她失了心,失了一切,也不过换得他弃若弊屐。

牧兰见她神色恍惚,勉强笑了一笑,说:“咱们上绸缎庄看衣料去吧。”

她们从绸缎庄里出来,素素无意中看到街边停在那里的一部车子,却叫她怔了一怔。车上的侍从官见她望着,知道她已经看到了。只得硬着头皮下车来:“少奶奶。”她心里虽然觉得奇怪,倒也没有多想。侍从官到底心虚,连忙说:“三公子在双桥,我们出来有别的事情。”

他这样一说,素素反而渐渐明白。点点头“嗯”了一声,和牧兰作别上车自去了。

晚上慕容清峄却难得回家来吃饭。慕容夫人陪慕容沣去参加公宴了,就是维仪在家里。偌大的餐厅,三个人显得冷冷清清。维仪极力的找话来讲,问:“三哥,你近来忙什么呢?”慕容清峄说:“还不是公事。”望了素素一眼,见她依旧是平日的神色。心里却是莫名的气苦与烦躁,手里一双错金的牙筷,倒似生了刺一般握不住,几欲要扔下去。她这样不在意他,连问一句都不肯,连稍假辞色都不肯。

素素吃过晚饭就去书房里看书,一卷宋词,只是零乱的句子。八张机,回文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厌厌无语,不忍更寻思。双花双叶又双枝…不忍更寻思,千金买赋,哪得回顾?早就失去了勇气,今日的撞见不过是最后不得不直面的现实。眼里的泪生生忍回去,卑微渺茫如同最轻微的灰尘。她凭什么可以去质问他——早知他对她不过是惑于美色,从起始的强取豪夺便知。

捱到半夜时分才回房间去。房间里只开了一盏睡灯,幽暗的光线,她轻轻在榻上坐下,他突然翻身坐起,她才知道他原来是醒着的。见床头灯柜上放着一盏茶,伸手端起,早已经凉透了,迟疑着又放下。终究嗫嚅出一句话来:“我…我拿去换杯热的来。”

他的声音里有几分僵硬:“不用了。”

她忽然也生了倦意,退一步重新坐下。仿佛像一只蜗牛,希望可以蜷缩回自己的壳里去,可是,她连像蜗牛一样脆弱的壳也没有。

他盯着她看,突然问:“你为什么不问?”

她的声音微不可闻:“问什么?”他要她问什么?问他为何夜不归宿,问他每日与何人共度春宵?亲友的闲言碎语里,有意无意令她听闻到的名字,她早已连泪都干涸,他还要她问什么。窗外是沙沙的风雨之声,满城风雨近重阳,连天公从来都不肯作美。

灯下她的剪影,削瘦单薄得令人心里泛起痛楚。几乎是梦魇一样,他伸出手去,她却本能的微微往后一缩。心里的痛楚瞬时如烈火烹油一般,轰一声弥漫四溅,摧枯拉朽燃起残存的最后恨意。

他嘿的冷笑了一声:“去年的今天,你要我将孩子找回来。”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心里最不可触及的伤疤,猝然叫他揭开了痂,血淋淋牵起五脏六腑的痛不可抑,不容她喘息,他眼里幽暗的神气已咄然逼至面前:“我现在就告诉你,孩子死了。”

她浑身发抖,只剩下最后的气力紧紧抓住榻沿冰冷的浮雕花朵,她双唇发颤,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却仍不肯放过她:“那孩子去年就死了,这辈子,你永远也见不着他了。”她一只手紧紧攥着领口,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够挣得呼吸的空气。他唇角勾出一个奇异的笑容,看着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仿佛那是胜利的花朵在绽放。

她再也没有支持的勇气,那眼泪仿佛已经不是从眼中流出,而是心里汩汩的热血。她仰起脸来,无力的抓住他的衣袖,仿佛是最后的哀求。他却决然痛意的看着她,只看得她绝望的往后退却。手边触到冰冷的瓷器,疯狂的绝望令她一手抓住那冰冷,便向他掷去——他这魔鬼!他是魔鬼!

他一偏头让了过去,那只斗彩花瓶摔成了碎片。紧接着他一掌掴过来,腥甜的疼痛“呼”一声占据全部感官。耳中全是嗡嗡的鸣声,她眩晕的摔在软榻上,只顾本能的捂住面颊。他一把抓起她,她跄踉扑入他怀中。他的眼眸狂躁绝望似濒死的兽,而他只要她陪葬!

她像是落入笼中的鸟,疯狂撕扯着自己的羽毛。她抓到什么就用什么砸向他,台灯落在地上,訇一声响。她一脚踏在花瓶的碎片上,拖鞋斜飞出去,足下锋利割裂出剧痛,殷红的血洇上地毯,她也不觉得疼,心里的痛早就凌越一切之上。他却看到那绽开的血莲,他猝然的放开了她,远远的退却,而眼里,只剩了她不懂的沉痛。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他垂下眼去,手臂上淡淡的印痕,是她去年咬的。咬得那样深那样重,如今,还留有这疤痕。

他说:“明天我去跟父亲讲——我们离婚。”

她拼尽了全身的气力仰着脸,用力压抑着自己的呼吸。他到底是不要她了,以色事人,焉能长久。他惑于美色,迷恋一时,哪里会被迷恋一世。这一张脸孔,轻易就毁了一生。她竟露出了一丝微笑,从相遇第一天即知,他的世界,她不可能长久。

慕容夫人听说慕容沣在书房里发脾气,怕事情弄得僵了,于是连忙走过去,只听慕容沣说:“你倒是说说看,素素那孩子哪一点对不起你了?”慕容清峄站在书桌之前,低着头不作声。慕容沣说:“到了今天你要离婚,当初我怎么问你?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你自己说考虑好了。怎么这才不到一年,就变了卦?你这是喜新厌旧,仗势欺人!”慕容夫人见他声音渐高,怕儿子吃亏,连忙说:“老三确实不对,你犯不着跟他生气,我来教训他。”

慕容沣说:“就是你从小纵容他,养成他现在这种轻浮的样子。你看看他,他竟然来跟我说要离婚,事情传扬出去,还不是天大的笑话!”

慕容夫人听他语气严厉,连自己也责备在里头,知道他是真的动了气。于是缓声道:“老三确实荒唐,外面逢场作戏也就罢了,到底要知道分寸。我看素素的样子,也不像是没有度量。你为何非要离婚?你这不是成心给我们丢脸?”

慕容清峄见母亲神色不悦,明枪暗箭反唇相讥,只是闷声不响。果不然,慕容沣哼了一声,说:“你别借着孩子的事情,这样夹枪带棒。”

慕容夫人道:“我说什么了?你这样心虚。”

慕容沣道:“我心虚什么?每次我管教他,你不分青红皂白的回护,我倒要瞧瞧,你要将他惯到什么地步去。”

慕容夫人道:“他今天这样子胡闹,不过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一句过于露骨,慕容清峄连忙叫了一声:“母亲!”,慕容夫人却将脸一扬,缓缓露出一贯雍容平和的笑容。慕容沣心下大怒,望着壁上所悬自己手书的:“澹静”二字的条幅,思潮起伏,极力的忍耐,慕容清峄听他呼吸沉重急促,渐渐平复,终于移过目光,盯着慕容清峄,道:“你这样不成器,从今后我都不管你的闲帐了。离婚那是万万不可能,你要是真的不愿意和她在一起,叫她搬出去住就是了。”

慕容清峄仍是低头不语,慕容沣在案上一拍,只震得笔架砚台都微微一跳,向他怒斥:“你还不给我滚?!”

他退出书房,慕容夫人也走出来,慕容清峄说:“妈,你别往心里去,父亲为了公事心里不痛快,所以才在外面找点乐子罢了。”慕容夫人凝视着他,说:“老三,你真的要和素素分开?”慕容清峄扭过头去,看着空荡荡的走廊那头,侍从官抱着大叠的公文走过,远远听着值班室里隐约的电话铃声,遥迢的像是另一个世界。

他说:“是的——我不想再看到她了。”

房子坐落在乌池近郊,距双桥官邸不远。原本是慕容清峄结婚的时候,为他添置的新宅,因慕容夫人喜欢儿女在眼前,所以慕容清峄与素素一直没有搬过去。秋季里难得的晴夜,月光清凉如水,映着荷池里瑟瑟残枝败叶,她忽然忆起,忆起那个秋夜,他指给她看一池碧荷,挨挨挤挤翠华如盖,菡萏亭亭,浅白淡粉临水浴月,灯光流离中水色天色,映得花叶如锦。那是温泉水留住的动人秀色,出尘不染,夺了天工,所以,遭了物忌。

石阶下的秋海棠开了,怯怯斜过一枝,仿佛弱不禁风。过不了几日,这阶下也会生了秋草罢。桂殿长愁不记春,黄金四屋起秋尘。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这一轮月光,凄清的照着,不谙人间愁苦,世上的痴人,才会盼它圆满——不过一转眼,又残瘦成一钩清冷,像是描坏了的眉,弯得生硬,冰冷的贴在骨肉上。

佣人新姐寻过来,说:“少奶奶,这青石板寒浸浸的,秋天里这夜风更是吹不得,还是回屋里去吧。”

冷与暖,日与夜,雨与晴,春与秋,对她而言,从今后哪里还有分别?

枕上觉得微寒,起来将窗帘掀起一线,原来是下雨了。天只是青深的灰色,那疏疏的雨,檐头点滴,一声声直如打在人心头一样。荼蘼开了,单薄的花蕊仿佛呵口气能融。开到荼蘼花事了,这春天,已经过去了。

镜子里的一张脸,苍白黯淡,连唇上都没有血色。新姐走过来打开衣帽间的门,说:“今天是喜事,穿这件红的吧。”

丝质的睡衣垂在脚踝上,凉凉软软,像是临夜的风,冷冷拂着。衣帽间里一排挂的华衣,五色斑斓,绸缎、刺绣、织锦…一朵朵碎花、团花、折枝花…暗纹或是明绣,细密的攒珠,富丽堂皇的人生,不过是梦境一样的一出大戏…她依言换上那件银红的旗袍,新姐说:“少奶奶平日就应该穿这鲜亮一些的颜色,年纪轻轻的,多好看啊,像花一样。”

红颜如花,即使能熬过寒冬,也禁不起春风的轻轻一嘘。那些桃李鲜妍,早已经付诸流水,葬去天涯尽头。

坐了车子去双桥官邸,慕容夫人在小客厅里,见了她,远远伸出手来:“好孩子。”她低声叫了声:“母亲。”慕容夫人细细的打量她,替她整一整那胸针,说:“这是上次我叫人给你送去的那个——我当时就想,很配你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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