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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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哆嗦了一下,我想起那天他恶狠狠的样子,我想起那尺子打在身上的痛楚,我想起他咬牙切齿的说:“我打死你!”我冷冷的说:“我不怕!你打死我算了。”我一字一句的说出他的话:“反正我是个下流胚子!”

他气得发抖:“好!好!那天你没有气死我,你还不甘心!”他说:“我怎么生了你这个东西!我怎么当年没有掐死你清净!”

我幽幽的说:“我不是你生的。”

第4章

他呆住了,在那么几秒,我有些害怕。怕他和上次一样昏过去,可是我极快的鼓起勇气来,我等着他发作。我听着他呼哧呼哧的喘着气,我等着他会一掌打上来,可是竟然没有。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看着我,就像看一个外星人,他的声音竟然是无力的:“素素叫你回来的?是不是?她叫你回来质问我?她叫你回来报复我!她要把她受过的一切讨回去,是不是?”

我毛骨悚然,在这样静的深夜里,听着父亲这样阴沉沉的声音,我害怕极了。父亲的脸色通红,他的眼里也布满了血丝,他瞪着我,那目光令我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要把她受过的一切讨回去,是不是?”

我惊恐的看着他,他却痛楚的转过脸去:“我那样对你,你一定恨死了我,可是为什么…素素!你不知道!”

我想父亲是喝醉了,我想去叫侍从上来把他弄回房间去。我叫了一声:“父亲!”他怔了一下,慢慢的说:“判儿——我打你,打得那样狠,你也恨我是不是?你和你母亲一样恨我是不是?”

我吞了一口口水:“哦,父亲——我并不恨你。”他自顾自的说下去:“我知道你恨我!就像你母亲一样!你不知道我有多怕,我怕你和她一样!我一直亲眼看到你好好的睡着才安心。你不知道,当年你母亲有多狠心…她开了车就冲了出去…她有多狠心…她恨极了我——所以她就这样报复我——她用死来报复我…她有多狠心…”

我完全听呆了,父亲的醉语絮絮的讲述着当年的情形。我逐渐的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她会这样…我根本不知道她恨我!”父亲的语气完全是绝望的:“你那么小…你在屋里哭…她都没有回头…她开了车就冲出去…她不会开车啊…她存心是寻死…她死给我看!她用死来证明她的恨…”父亲绝望的看着我:“你在屋里哭得那么大声,她都没有回头…她不要我,连你也不要了!”

我的心揪成一团,我看着父亲,在这一刻他是多么的无助和软弱,我威风凛凛,睥睨天下的父亲呵!他真的是在害怕!他真的是在绝望…

我难受得想大哭,可是我没有。我不想再听了!我不想再听父亲那悲哀的声音了。我大声的叫着侍从官,他们很快来了。我说:“先生醉了,扶他回房间。”

父亲顺从的由他们搀走了,我一个人呆呆的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动弹。走廊里的吊灯开着,灯光经过水晶的折射照下来,亮得有些晃眼。我只觉得脸上痒痒的有冰凉的东西在蠕动着,我伸手去拭,才发现原来是哭了。

第二天下午父亲打电话回来:“晚上跟我到霍伯伯家里吃饭去。好好挑件衣服穿,梳个头,不要弄得蓬头垢面的。”我心下大奇,父亲从来没有在衣饰方面叮嘱过我什么,奶奶不在了之后,我的服饰由侍从室请了专人一手包办,偶然陪父亲出席外交场合也没有听他这样交待过。父亲怎么如此看重这个在霍伯伯家里的便宴?

父亲把电话挂上了,我却是满腹的狐疑。今天晚上霍伯伯家里的那个饭局是个什么样的鸿门宴?

一面心里七上八下的乱想着,一面叫阿珠替我开衣帽间的门。父亲既然如此郑重的叮嘱过我,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是不敢穿了,老老实实选了一件杏黄缎金银丝挑绣海棠的短旗袍,又请了丰姨来替我梳头,淡淡的化了妆,照了镜子一看,只觉得老气横秋的。可是父亲那一辈的人最欣赏这种造型,真没办法。

不到六点钟侍从室派了车子来接,说是父亲还有一些事情,叫我先到霍家去,他过一会儿就到。我纵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只有乖乖先上车。好在到了霍家之后,霍家的霍明友是我的学长,从小认识的,和他在一起还不太闷。

父亲快八点钟了才到,他一到就正式开席了,霍家是老世家作风,俗语说一代看吃,二代看穿,三代看读书。霍家几十年从未曾失势,架子是十足十,在他们家里,道地的苏州菜都吃得到,连挑剔的父亲都颇为满意,我更是美美的享受了一顿心怡的菜品。

吃过了饭,父亲的心情似乎非常好,因为他竟然提议说:“判儿,拉段曲子我们听吧。”我呆了一下,吞吞吞吐吐的说:“我没带琴来。”霍伯伯兴致勃勃的说:“我们家有一把梵阿铃,明友,你叫他们拿来给判儿瞧瞧,要是能用的话,咱们听判儿拉一段。”

看样子势成骑虎了,我硬着头皮接过霍明友取来的琴,是一把精巧的斯特拉迪瓦里,霍家的东西,果然件件都是世传。我试了试音,神使鬼差一般,我竟然拉出梁祝的一个旋律,我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看了父亲一眼,父亲是不听梁祝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家里是严禁这个乐曲的,记得有一次陪父亲去音乐会,到了最后乐团即兴加奏了一段《化蝶》,父亲当时就变了脸色,只说头痛,在侍从的簇拥下匆匆退席,令在场的众多新闻记者第二天大大的捕风捉影了一番,猜测父亲的身体状态云云。

我望过去时,父亲的脸色果然已经变了,可是他很快的若无其事了,甚至还对我笑了笑,说:“这曲子好,就拉这个吧。”

我在诧异之下唯有遵命,虽然这曲子疏于练习,开头一段拉得生硬无比,可是越到后面,渐渐的流畅起来——再说在场的又没有行家,我大大方方的拉了两段,一样大家都拍手叫好。父亲却有些心不在焉似的,向雷伯伯耳语了一句,雷伯伯就走开了。我心里觉得有些怪怪的,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总预感仿佛有事要发生。

晚宴后头接着是一个小型的酒会,父亲和一群伯伯们谈事情去了,我也一个人溜到了霍家的兰花房里,霍家的兰花房除了比双桥官邸的兰花房稍稍逊色之外,实在可以称得上屈指可数。我记得他们这里有一盆“天丽”,比双桥官邸的那几盆都要好。现在正是墨兰的花季,说不定有眼福可以看到。

兰花房里有晕黄的灯光,真扫兴,说不定又会遇上几个附庸风雅的伯伯正在这里“对花品茗”。转过扶桑组成的疏疏的花障,目光所及,正是在那盆“天丽”前,有个人楚楚而立,似在赏花。她听到脚步声,蓦然转过身来,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白衣胜雪,人幽如兰。

她只是站在那里,那种入骨入髓的美丽,却几乎令我无法正视。在她的身后,全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名贵的兰花,可是她在众兰的环绕中,更加美得璀璨夺目。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人。纵然岁月也在她的脸上留下过痕迹,但当她终于对着我浅浅而笑时,浮上我心际的,竟然只有一句:“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她的声音也非常的婉转清盈,只是有些许怯意似的:“你是判儿?”

我喃喃地问:“你是谁?”

她低低地答:“我叫任萦萦。”

任萦萦?

我迷茫的看着她。

“任素素是我表姐。”

任素素!

我喃喃地问:“我妈妈是你的表姐。”

她似乎吁了口气:“是的,你妈妈是我表姐。”

我像一个傻瓜一样的看着她,张口结舌。她举起手来,全身仿佛有烟霞笼罩,我眩目的看着她的手,她的手白得像透明一样,她是真实存在的吗?她真的是人吗?她是不是兰花仙子?我听到她的声音:“天丽开了,真是美丽。双桥花房里的那株‘关山’今年开花了吗?”

我呆呆的,本能的回答她:“还没有。今年也许不开花了。”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那声音真如洞箫凤吟,她脸上的表情却是茫然无依的,那种迷惘的样子,令人不忍再顾,低低的呢喃:“是啊,今年也许不开花了…”

我正想问她,突然我听到霍明友在叫我的名字:“判儿!”

我回头应道:“在这里。”

霍明友走进来,说我:“古灵精怪的,又一个人藏起来。”

我嘟起嘴,说:“谁说我一个人在这里,这里还有…”我转过身来,却愣住了,在那盆开得正好的“天丽”前,空气里依然氤氲着兰花的香气,可是兰花前的人呢?

那位白衣飘飘的兰花仙女呢?怎么不见了?!我张口结舌,莫非真的遇上仙子了?

霍明友哈哈大笑:“还有谁在这里?怪不得穆释扬说你是个小怪物,你真是越大越调皮!”

我苦笑了一下,他说:“出去吧。”我跟他走出花房,乐队还在奏着音乐。他绅士的弯一弯腰:“小姐,可以请你跳支舞吗?”我白他一眼,将手交到他手中。音乐是一支狐步,随着旋律转了几个圈,我突然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不由“咦!”了一声。霍明友那样精明的人,马上就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他倒只是笑了笑:“你认识?”

我摇头说:“不认识”。我留心到,他身边谈笑的几个人都是我们家的世交子弟,时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已然是很熟稔的样子。霍明友却只是微笑问我:“你做什么老盯着他看?”

我又白了他一眼,说:“难得看见一个生面孔,我多看两眼不行啊?”他突然停下舞步,说:“那好,我来介绍你们认识。”我只好任由他拖着手走过去,只在心里哀叹。果然,卓正一看到我,就诧异的扬起眉,但他并没有出声。霍明友已经说:“来,卓正,认识一下我们的慕容大小姐。判儿,这一位是卓副舰长。”

他伸出手来跟我握:“幸会。”我也客套的说:“幸会。”他的目光炯炯有神,我心里不知为什么有点心虚。几位世兄都跟我说话:“判儿,今天琴拉得不错啊。”我却只是盯着卓正,他却是坦然的也只是看着我。最后他终于问:“慕容小姐,可以请你跳舞吗?”

我点了点头,我们两个走下舞池去,老实说,他的舞跳得真不坏,说不定这一点也是像父亲,声色犬马,样样精通。我们配合的很默契,舞池里的人纷纷瞩目,真是大大的出了一番风头,一曲既终,他说:“跟我来。”拖着我的手绕过蔷薇花架往后去,真是霸道。他问:“我是谁?”

他的样子真滑稽,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也笑起来,他懊恼的说:“我知道这话问得很蠢,可是只能问你。”

我叹了口气,说:“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问他:“你怎么在这里?”我这句话也问得蠢,他耸了耸肩:“我正休假。赵礼良邀我来的。”赵礼良也是我的一位世兄,我点了点头,他犹豫了一下,问:“先生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我听得到他语气里的迟疑,他已经开始疑心了,不知道他猜到多少。

我摇头:“父亲拿我当小孩子,从来不对我说什么。”他怔了一下,说:“上次你去找我,我还以为你知道什么呢。”我怔了一下,他说:“我第一次觉得不对,是前不久他到舰队,那天他来得很突然,事先没有通知,正巧到我们舰上来看,舰长休假不能赶回来,于是我陪着他…”

我不作声,没那么巧,一连串巧合全碰到一起,怪不得他疑心。他迷惑的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们两个面面相觑。他轻声说:“你的母亲…”我口干舌燥,我想我想到了某个关键,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也在这里。

我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你知道的,现在我父亲的妻子,是他的续弦。我的母亲,按照官方的说法,在我不满周岁的时候死于车祸。”我说:“卓正,你看看你那里有没有线索。”

他说:“我找过孤儿院了,老早就拆除不在了,没有任何线索。”

我们再一次面面相觑。就在这个时候,花障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是雷伯伯,看到我们两个站在这里,他怔了一下,旋即笑着说:“判儿,你该回家了呢。”同时望向卓正,他倒是很沉得住气,叫了一声:“雷部长。”雷伯伯点点头,说:“小卓,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笑着问:“雷伯伯,这位卓哥哥人很好,你可不能骂他。”雷伯伯瞧了我一眼,说:“小机灵鬼,还不快去,你父亲等着你呢。”

我和父亲同车回家去。一路上他都是沉默的,不过似乎心情不太坏,因为他竟然在车里抽起了烟。他叫随车的侍从将车窗放下,侍从将车窗放下了一点点,为着安全制度不肯再放低,他也没有生气。他几乎是高兴的了,我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看到他高兴过,所以我不能确认这种情绪。

车子到家后,我下车,父亲却没有下来,我听到他对侍从室主任讲:“我去端山。”端山官邸离双桥官邸不远,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听说那是父亲年轻时住过的房子,史主任答了一声:“是。”走开去安排。我突然察觉到史主任一点也不意外,按理说,遇上父亲这样随意改变行程,他都会面露难色,有时还会出言阻止。

我转过身来,叫了一声:“父亲。”父亲漫不经心的唔了一声,根本没有看向我。我心一横,不管我有没有猜对,不管我的猜测是如何的荒唐,我孤注一掷!我一字一顿的说:“我要见我母亲。”

父亲抬起头来,路灯下清楚的看到他眼里锐利的光芒,我不害怕,我重复了一遍:“我要见我的母亲。”

父亲的脸色很复杂,我形容不上来。我鼓足勇气:“你不是正要去见她吗?她是不是在端山官邸?”

父亲没有发脾气,我反倒有点说不清的怯意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猜对了——还是…我终于听到父亲的声音,他的声音嘶哑,他说:“你的母亲——你要见她?”

我的一颗心狂跳,像是一面咚咚的小鼓。我觉得自己像在站在台风中心,四周的一切都迅速的被摧毁,一下个也许就轮到我。不过无论如何,我孤注一掷。

父亲终于叹了口气,说:“上车。”

我一时不能信自己的耳朵,太容易了,他答应我了?我猜对了?我真的猜对了,那白衣的兰花仙子,真的会是她?一切来得太突然太快太让我惊讶,我不敢相信。

车队向端山官邸驶去,夜色里道路两旁高大的树木是深黑色一团团的巨影,我的心里也笼罩在这巨大的阴影里,我不知道等待着我的是不是母亲,即使那真是母亲,我不知道即将见到的,除了母亲,还有什么。

第5章

夏天的蝉声渐渐稀疏,几场冷雨一下,秋意渐起。窗外是一株扶桑花,开得艳丽极了,她伏在把杆上,恍惚间便以为是玫瑰。早晨那枝玫瑰让她藏在更衣柜,馥郁的甜香似乎仍然萦绕在指尖。一抬头,镜子里看到周老师的目光正扫过来,连忙做了几个漂亮的“朗德让”,流畅优美的令老师面露微笑。

更衣室是女孩子们公用,大家免不了叽叽喳喳。晓帆眼睛最尖,声音也高:“素素!这是哪里来的?”笑着就将玫瑰抢到了手里:“好香!”牧兰笑嘻嘻探过头来:“还用得着问吗?当然是咱们的庄诚志送的。”晓帆挥着那枝花,一脸的调皮:“我要告诉老师去,庄诚志又偷偷折花坛里的玫瑰送心上人。”

牧兰微笑着勾住她的肩:“素素,我将A角让给你好不好,你和庄诚志跳《梁祝》,担保比我跟他跳默契一万倍。”任素素微笑说:“你再说,我就要宣布你的秘密哦!”晓帆抢着问:“什么秘密?”素素却不答话了,牧兰伸手拧她的脸:“坏蛋!只有你最坏!”

一帮人走出去吃晚饭,牧兰和素素落在后头。牧兰换了洋装,看素素换上那身珍珠白色的裙子,不由说:“你怎么老穿这些?”挽住她的手:“跟我去吃饭吧。”

素素摇头:“谢了,上次陪你去,闹得我只心慌。”牧兰道:“你太拘泥了,人家不过开开玩笑,并没有别的意思。何况——那班人里头,随便挑一个也是好的,难道你真想跳一辈子的舞不成?”素素微笑:“知道知道,知道你是要嫁名门公子,将来不愁吃穿做少奶奶。我的命只好跳一辈子了。”牧兰嗤的一笑,说:“你是愿意和庄诚志跳一辈子才对。”素素作势要打,两个人走出来,看到街对面停着一部黑亮的雪弗兰。车窗里只见人向牧兰远远一招手,牧兰眼睛一亮,向素素打个招呼,便急忙过去。

素素看着车子开走,在街边站了一会儿,庄诚志就过来了。问:“等了很久了?”她仰起脸看他,白皙明亮的一张脸,像秋天里的太阳,直照得人心里去。她微笑说:“我也才下来。”两个人一齐去吃馄饨。

紫菜清淡的香气,雪白透明的面皮,素素微微生了汗,掏出手绢来擦。只听诚志问她:“牧兰最近怎么了?老是心不在焉。”他和牧兰是搭档,牧兰的心思不在练习上,他当然看得出来。素素说:“她新交了男朋友。”诚志问:“刚刚开车来的那一个?”素素点点头,诚志说:“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吧?”

何止是有钱——听说家里很有背景。素素有次拗不过牧兰,被她拖去吃饭。那是她第一次吃西餐,亮晶晶的水晶吊灯,亮晶晶的地板,亮晶晶的刀叉,那世界仿佛都是灿然生辉。那些人物,也都是时髦漂亮。牧兰落落大方,谁和她拼酒她都不怕,席间有位叫何中则的年轻公子,最爱和牧兰捣乱,非要她干杯。她说:“干就干!”一仰脸就喝掉整杯,两只翡翠秋叶的坠子晃得秋千似的,灯光下碧绿幽幽。旁的人哄然叫好,何中则就说:“小许,你这女朋友爽快,够意思!”牧兰只是俏皮的笑笑。后来何中则又对她发话:“方小姐喝了,任小姐也应该表示一下吧?”她哪里见过这样场面,脸马上红了,最后还是牧兰的男朋友许长宁替她解围:“任小姐真不会喝酒,哪像你们胡闹惯了,别吓着人家。”

饭后许长宁叫车子送她和牧兰回去,牧兰还跟她说笑:“素素,那位何先生似乎对你很有意思啊。”结果真让她说中了,第二天就来约她吃饭。她不冷不热的拒绝掉了。牧兰替她惋惜了半晌:“小姐啊,那是何源程的长公子啊,你连他都不肯稍假辞色?”她反问:“何源程是谁?”牧兰一脸的哭笑不得,好一会才道:“你真是——你不会连慕容沣是谁都不知道了吧?”惹得她笑起来,这才想起来何源程是大名鼎鼎的政界要人。这何公子到如今还时不时来约她,她只是避开罢了。

牧兰迟到,挨了老师的骂,被罚练。旁人都走了,素素一个人悄悄回来看她。她正练击腿,一见到素素,便停下来问她:“周老师走了?”

“走了。”

牧兰吐吐舌头,一脸晶莹的汗,取了毛巾擦着汗,靠在把杆上懒懒地问:“素素,明天礼拜天,跟我去玩吧。”素素摇头:“谢了,你的许公子的那班朋友,我应付不来。”牧兰说:“明天没旁人,只有我和他。”素素微笑:“那我去做什么?当灯泡吗?”牧兰漂亮的眼睛向她一眨:“明天还有他妹妹,你陪陪我嘛,求求你了。”

她笑起来:“丑媳妇见公婆才害怕,你又不丑,作什么要怕小姑子?”

牧兰嗔一声:“素素——”却回手按在胸上,说:“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要见他家里人,我就心怦怦直跳。”双手合什:“求求你啦,看在这么多年姐妹的份上,陪我去吧,我一个人准会害怕的。”

素素让她纠缠不过,只得答应下来。

第二天一早牧兰就来叫她,她打量一下,牧兰仍是穿洋装,不过化了淡妆,头发垂在肩上,只系根绸带,歪歪系成蝴蝶结,又俏皮又美丽。素素不由微笑:“这样打扮真是美。”牧兰却伸手掂起她胸前乌沉沉的发辫:“咦,你头发长这么长了?平时绾着看不出来。”

仍旧是吃西餐,四个人气氛沉闷。许长宁的妹妹许长宣一身得体洋服,没有多少珠光宝气,只手上一只约摸六卡的火油钻,亮得像粒星星嵌在指间。对牧兰倒是很客气,叫她“方小姐。”可是客气里到底有几分疏冷。素素本来话就不多,见牧兰不说话,更是不作声。只听许氏兄妹有一句无一句的说些闲话。许长宁见气氛太冷,有意的找话题,问许长宣:“乌池有什么新闻没有,讲来听听。”许长宣说:“能有什么新闻——倒有一件事,今天遇上锦瑞,她追着问上次打赌的事,说你还欠她一餐饭呢。锦瑞还说了,今天要去马场,大哥,过会儿我们也去骑马吧。”

许长宁略一沉吟,许长宣便道:“方小姐任小姐也一块儿去玩玩吧,反正要人多才好玩呢。”

许长宁看了牧兰一眼,牧兰不愿第一面就给许长宣小家子气的印象,连忙道:“好啊,反正我和素素都是很爱热闹的人。”

吃完了饭就去马场,到了才知道原来是私家马场。背山面湖,风景秀丽。时值深秋,眼前绵延开去的却是进口的名贵草种,仍然碧绿油油如毯,道旁的枫树槭树都红了叶子。半人高的白色栅栏外,更有几株高大的银杏树,风吹来漱漱有声,落了一地的金黄色小扇子。素素见到景致这样美,不由觉得神气一爽。

去更衣室里换骑装,素素道:“我还是不换吧,反正也不会骑。”牧兰说:“很容易的啊,真的很好玩呢,上次我来玩过,真是有趣。你第一次骑,我叫人替你牵着缰绳,两圈跑下来你就会了。”

等换了衣服出来,果真有人牵了两匹温驯的马儿等在那里,许长宁笑着说:“我特意为两位小姐挑了两匹最听话的马。”牧兰问:“许小姐呢?”许长宁一扬脸,素素远远看去,阳光底下依稀有一骑已去得远了,当真是矫键绝尘。

素素从来没有尝试过接近马,只觉得是庞然大物,又怯又怕。好在骑师却是绝好的耐性:“小姐,请从左前方上马,不要从后面接近,不然可能会让它踢到。”抓住了缰绳教她上马的几个要领,她毕竟有舞蹈功底,轻盈盈就认蹬上了马。骑师放松了缰强慢慢溜着,亦步亦趋的纠正她的动作。等她溜了两个大圈回来,牧兰与许长宁早就不见踪影了,她知道他们必是躲到别处去说体已话了。只见那骑师在大太阳底下,已经是满头大汗,心里不安,说:“您休息一下吧,我自己溜一圈试试。”那骑师也是个年轻人,心性爽快,听她这样说,只以为她想独自试试,便笑道:“那您可当心一些。”就将手里的缰绳交给她自己握住,自己走回马厩下。

素素倒并不害怕,由着马儿缓缓走去,顺着跑马道一直往南走,只听那风吹得身边的树叶哗哗作响,那太阳光照在不远处的碧蓝的湖面上,碎金子一样的光纹。马厩已经离得远了,只遥遥看得到屋子的轮廓。四周都是静静的,听得到草地里虫鸣声。她心里不自觉得有点发慌,就在这时,隐隐听到似乎是蹄声,那蹄声急奔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抬眼远远看见山坡上一骑直奔下来。见来势极快,她连忙想避在一旁,但手忙脚乱,却将缰绳一扯,用力太过。马顿时往后退了两步。她心里更慌,却将缰绳拉得更紧,那马是一匹纯种的霍士丹,平日极是娇嫩的,受了这两次逼迫,长嘶一声就撒开四蹄向前冲去。她猝不防及,差一点从马上摔下来,幸好反应敏锐,身子用力前俯,才算没有跌下马来,可是马却发了狂一样横冲直撞向前狂奔,眼睁睁向对面那一骑冲去。

对方骑手却很冷静,见势不对,一提缰绳偏过马首让她过去,两骑相交的那一刹那,眼疾手快已牵住她的缰绳。那马又是一声长嘶,奋力一挣,她只觉得一颠,已失却平衡直跌下去,火光电石的一瞬间,一双臂膀已勾住她的腰。发辫散了,她瀑布也似的长发在风中纷纷散落划成乌亮的弧扇。天旋地转一样恍惚,只看到一双眼睛,像适才的湖水一样幽暗深邃,阳光下似有碎金闪烁,直直的望着她。

天与地都静下来,只剩下他和她。这样近,她从未曾离男子这样近,几乎已经是近得毫无阻碍。他身上有淡淡的烟草芳香与薄荷水的味道,他的手臂还箍在她腰际,隔着衣衫仍觉察得到那臂上温热的体温。他的额发让风吹乱了,绒绒的掠过明净的额头,他问:“你是谁?”她惊恐到了极点,不知道该怎样解释一切,更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极度的慌乱里只低一低头,如水的长发纷纷扬扬的垂落下来,仿佛想籍此遮住视线,便是安全。

杂沓的蹄声传来,两三骑从山坡上下来,几人都是一样的黑色骑装,远远就担心的喊问:“三公子,出事了吗?”

他回头说:“没事。”低头问她:“你有没有受伤?”她下意识摇了摇头,那几骑已经赶上来,在他们面前下马,几个人都是惊疑不定的神色看着她。她越发的慌乱,本能的向后一缩。他却是很自然的轻轻在臂上加了一分力道,仿佛是安慰她,口中说:“没事,已经没事了。”

转脸对那几人说话,口气顿时一变,极是严厉:“这位小姐不会骑马,谁放她独自在马场的?这样危险的事情,非要出了事故你们才称意?”几句话便说得那几人低下头去,素素渐渐定下神来,看到那边两骑并绺而来,正是牧兰与许长宁。看到熟人,她心里不由一松,这才发觉自己竟仍在他怀抱中,脸上一红,说:“谢谢,请放我下来。”又羞又怕,声音也低若蝇语。他却是听见了,翻身下马,转过身不假思索的伸出手,她略一踌蹰,终于还是将手交到他手里,只觉身体一轻,几乎是让他抱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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