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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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两房人都露出怪异的神色。当初二老爷和杨石氏约定,夺不到锦王,杨静山就让出家之位。大房对新织的斗锦守得密不透风。百般打听也只知道锦名浣花锦,连样品都不曾见到。邹氏怎么会知道?

邹氏却讨要了一个保证:“如果我说出来,你知道后还要杀了我们怎么办?”

牛五娘晒笑:“不说,就死。说了,或许能活。”

两房人的目光全部落在邹氏身上。她鼓足勇气道:“大房的大奶奶一起赏花时无意中说过。取名浣花锦是因为三奶奶居于浣花溪旁,谁叫人家立下大功,胡乱染出的丝都能织出濯锦浣花之意。”

她说完忐忑不安地望向牛五娘。

所有人陷入了沉默。这是什么意思?杨家大奶奶话中带酸。可又分明说出了其中的秘密。

牛五娘喃喃问道:“什么叫胡乱染出的丝?”

杨二老爷就想了起来:“祭祀蚕花娘娘时,季氏曾选了生茧染制。谁都知道茧不抽丝脱胶变成熟丝,不会染制。这就是胡乱染出的丝。”

不管是什么样子,依模画样染了织出来瞧瞧便是。牛五娘松了口气,她不懂织锦,但她可以让人做出来。季英英如不肯说,有她的苦头吃。此行也不算全无收获。她转身走了出去。

见她出来,侍卫笑了笑:“赵二奶奶,末将遣人送你回副使大人府邸。”

国主封了赵修缘为织造局副使,同时也没忘记那些掳来的益州织锦大户们。在城中划出一条街,分别赐了府邸。

一夜过后,在益州城斗了百年的赵杨两家来到南诏太和城,成了一墙之隔的邻居。从大户人家掳来的匠工也划归各府管辖,同时划拨给他们的还有一座座织纺。照国主与杜彦的设想,免除了他们的奴隶身份,让他们就此扎根于南诏,方为上策。

赵家的主子们因为赵修缘当上副使,重新住进了宽敞的院子。虽比不得远在益州府的赵家,和那些住竹棚的匠工已是云泥之别。

如果没有对赵修缘有用的东西,可能明天自己就会被他赶到牛棚去。趁着赵修缘新官上任无暇顾及自己。牛五娘回到太和城府邸时只想了一个晚上,就遣看守府门的士兵替自己传了一封信。

既然晟丰泽利用完抛弃了她。她只能投靠他的敌人,南诏清平官杜彦。

★、第252章 酸涩

药酒的效果很好。第二天醒来,季英英扶着桌子踩在地上。她试着松开手,走了一步。脚踝有点酸,已经能够承力。既然慢慢走没问题,还是离开这里吧。

她一步步慢慢走到门口。投入屋子的灿烂阳光突然蒙上了阴影,阔腿裤与尖角的靴子映入了眼帘。她没有抬头,轻声说道:“我可以回染坊了。”

一瞬间,晟丰泽后悔不该用药酒给她揉伤。一刻不想多停留在他身边的态度让他隐隐难受起来。

听不到回答,就当他同意了。原本晟丰泽也说过,伤好以后就送她回染坊去。“谢谢你……昨天踹了赵修缘一脚。”季英英迈出门槛,躬身一福,从他身边走过。

宫中只有南诏女子的服侍,她换了一条彩色的百褶裙,裙摆在阳光下像绽放的鲜花,又像一片彩云,轻飘飘地从他眼里掠过。

“你都没有抬头,怎么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我?”晟丰泽缓缓开口问道。

季英英停了下来。

晟丰泽走到了她面前,声音里带着一丝企盼:“你能感觉到是我对吗?你熟悉我的气息,你相信我……因为信我,所以恨我没能保护你的家人。在你心里,你一直觉得我可以保护你,我可以保护你的家人!英英,其实你对我……”

“王爷穿的裤子是上等的锦料,用的是鹦哥蓝复染六次才得的黛青。阳光下似青,背阳处如墨。王爷穿的靴子上用暗色的线绣着活灵活现的狮子。”

好不容易说出口的话被她轻易掐断。仿佛一盆凉水迎头浇了下来,晟丰泽身上冒出了冷洌的气息。

季英英又是一福,慢慢走下台阶。

臂弯里仿佛还承受着她的轻盈,软软地靠在他怀里,像一株藤无力地攀着树。掌心还留着握着她脚踝的感觉。幼幼细细的脚,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松开手,马上就窜了回去。

呼吸在瞬间变得急促,看着渐行渐远的身影,晟丰泽还没想清楚自己究竟想怎样时,脚已经迈下了台阶,双臂极自然地抄抱起季英英:“现在不适合走远路,白费了本王的药酒。”

低头瞥了她一眼,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掩住了她的眼神。心像被羽毛拂过,生出丝丝酸涩。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让晟丰泽有些恍惚。直到看到了山脚下河边的染坊,他才陡然发现,已经到了。

看守染坊大门的士兵见到他,纷纷弯腰行礼。

晟丰泽下了马,小心地抱她下来:“回去吧。”

季英英又是一福,慢慢走进染坊。听到消息的胥吏和卓嬷嬷迎了出来,阿金上前扶住了她。

“人完好无损地交给你们了。她擅长染丝配色。人尽其用,方不辜负国主的期望。”晟丰泽一本正经地训斥管理染坊的胥吏。目光从卓嬷嬷脸上扫过,彩色的裙摆闪了闪,从视线中消失无踪。

“王爷放心。这里每一个匠工都是宝贵的财富。下官会小心照看。”胥吏简直不敢直视晟丰泽的脸。夺鞭踹人,连句话都不说,他都吓得给跪了。事后背着人扇了自己好几个嘴巴,恨自己笨。怎么就看不出卓嬷嬷对杨季氏的维护之意呢?卓嬷嬷是白涯宫里出来的。她维护杨季氏,自然是王爷的意思。这哪里是惹怒王爷要责罚的女人,他娘的就是尊菩萨,得供起来。

听到马蹄响,胥吏小心地抬起头,晟丰泽已经走远了。他长长地吁了口气,直起了腰。看到卓嬷嬷仍在目送白王殿下,他堆起了满脸的笑:“嬷嬷,杨季氏既然手艺了得。是不是给她安排好一点的房间,让她单独配染料?”

卓嬷嬷微笑道:“国主兴兵攻唐,掳来唐人匠工是为了让南诏的锦业兴盛发达。这样的人才自然是要优待的。老身已经将她安置到近水居了。”

染坊临河,官员们住的地方就在河边,是单独的石头院落。白天阳光强烈,入了冬,气温在夜里骤降,甚至要升火盆御寒。比起普通染工住的竹棚木屋,强了不止十倍。

胥吏连连点头:“嬷嬷办事牢靠,本官放心。”

卓嬷嬷朝他弯腰行了礼,带着下属回了染坊。

房间干净宽大,阿金安静地侍立在侧。季英英眯着眼睛望着窗外灿烂的阳光。时间给出的机会需要安静地等待。不做点什么,她会被这种静处逼得发疯。她想起了白涯宫里那些色彩极为鲜明的锦,吩咐阿金道:“取一些南诏本地织锦的丝线来。”

听到她要研究染好色的线,阿金眼中迸发出一股神采:“奴婢这就去。”

看得出南诏人是真心希望能得到大唐织锦技艺。如果不是这场战争,季英英也许不会吝啬。因为战争,因为恨。她没办法为南诏人出力。不过,借鉴学习南诏的染色工艺,却是个好机会。

宽敞的房间渐渐被讨来的染料与丝线布料摆满。南诏山林中特有的植物染出了大唐所没有缤纷色彩。季英英乐在其中,不再苦苦望着太阳的日影月亮的圆缺。

半月后,胥吏找到了卓嬷嬷:“杨季氏调制的染料的确胜人一筹。配方也毫不吝啬地写了出来。只是下官接到了上头的命令。织造局认为她呆在咱们染坊屈才了。想让她去为织锦配色。”

“织造局?又是赵修缘?”卓嬷嬷眼中闪过不屑之意。

“如果是赵副使,下官还能应付。”胥吏指了指上头,用口型说出了清平官三字。

卓嬷嬷明白了:“这间染坊处于白崖宫的势力范围。得让王爷做主。”

消息传到了晟丰泽耳中。杜彦想让季英英刺杀自己。把她放在染坊半月不见,杜彦着急了?

“主子,只有让她呆在白涯宫才行。”赤虎直接了当地说道。

留她在身边的建议充满了诱惑。晟丰泽眼中掠过从身边飘走的彩裙。“国主不会愿意见到本王为了一个唐女和清平官冲突。”

杜彦巴不得他将季英英带回宫。那是杀死杜净的仇人之妻。自己这样做,朝臣会群起而攻之。杜彦哪杜彦,你为子报仇,想让本王众叛亲离。

不,杜彦已经知道自己在意季英英。他一定会将季英英死死捏在手中。晟丰泽突然想到了这点:“备马!”

他和杜彦在绕着弯子算计着对方的心思。绕了一圈,晟丰泽蓦然发现,除非自己对季英英不闻不问,始终都会落进杜彦布下的陷井。

风驰电掣赶向染坊。晟丰泽心里有了一丝悔意。他就不该放她回染坊。

★、第253章 猎屋栖身

从太和城往南,穿过几十里原野,是隶属于白王晟丰泽的封地。蓝天无云,朝阳毫无遮挡地洒落。

离染坊不远的山脚下,依山傍水的石头民居错落有致形成了一座小镇。穿过小镇的长街,民居渐少,零散的分布在山坡上。

与白王行宫后殿相对的山峰凹处建有一处简陋的石头院子,这是猎户韩四爹的家。此时,东屋简陋的灶房里传出阵阵呛咳声。

轰地一声,灶房简陋的木门砰然倒地,一男一女卷着一股浓烟从灶房里冲了出来。

两人被烟熏得大声咳嗽,难受得直不起腰来。

“十四哥,喝点水!”女子拿起葫芦瓢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递了过去。

男子将水瓢推回了她面前,深吸了几口气,微笑道:“七娘,你先喝,我好多了。”

“是七娘不好……呜呜……”

女子说着就抹开了泪,沾满烟灰的脸顿时变成了水墨画,拿着葫芦瓢的手直颤,晃得水溅了一地。

男子赶紧接了过去,也不急着喝水,将葫芦瓢放在水缸上,握了女子的手柔声说道:“我家七娘最好!把脸洗干净了,都成花猫了。”

女子感动得不行,却甩开了他的手,固执地说道:“不洗了,我就不信今天煮不好饭!”说着扭身又要进灶房。

后院的小门被推开,杨静渊穿着一身蓝色短襟黑色大脚裤,挑着一担水走了进来。抬头看到灶房里冒出的烟,忍不住蹙紧了好看的剑眉,拎起一桶水就走了过去。

“嗤——”一桶水全浇进了灶膛。山涧冰凉的泉水烧在还在燃烧的木柴上,嗤嗤声中,青烟直冒。水混着黑色的烟灰从灶膛中淌出来。原本就简陋的灶房污水横流,一片狼藉。

烧湿的灶膛想要再升起火,对想煮好一餐饭的牛七娘来说,简直成了难以完成的任务。她指着杨静渊气得大叫:“杨三郎,你做什么?”

杨静渊站在院子里,闻言抬起头朝屋顶望去。

他在看什么?屋顶飞来一只鸟?心思单纯的牛七娘忘了自己的怒火,下意识地踮起脚去看屋顶。

“知道为什么你和桑十四烧火被烟熏得难受么?”杨静渊的声音像初升的朝阳,带着一股子慵懒。

性子直爽的牛七娘迅速被转移了注意力:“啊?为什么啊?”

杨静渊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将水桶拎到了墙边放下,好心地告诉她原因:“因为我把烟囱堵了。”

杨三郎把烟囱堵了?他居然这样捉弄自己和桑十四?“杨三郎,你太过分了!”牛七娘柳眉竖直,一掌拍向杨静渊。

听到掌风,杨静渊右脚往后挪了半步,堪堪避开这一掌,没等牛七娘再扑上来扭打,淡淡说道:“知道为什么我出去挑水要把烟囱堵了?”

“我管你为什么!你把我和十四哥捉弄得这么惨,你太过分了!你根本就是欠揍!”

牛七娘愣了愣神,捋起袖子又要开打。桑十四这时反应过来两人要打架,赶紧跳到了两人中间,苦笑道:“三郎,我知道看着我和七娘相亲相爱,你想到季二娘心里不舒坦。你嫉妒我,也犯不着这样捉弄我们吧?你几时变得这么小气?”

原来杨三郎受刺激了。牛七娘的火气消了一大半,甜甜蜜蜜地扯了扯桑十四的衣袖小声说道:“十四哥,我上房顶通了烟囱再给你做饭。”

“不准做饭。”杨静渊鄙夷地看着两人,抄起胳膊讥道,“桑十四,我还没小心眼儿到这地步呢。一对草包!”

“杨三郎,我都不和你计较了,你居然还敢骂十四哥……”牛七娘得气脑门生烟,如果不是桑十四拉住她,她定要捶扁杨静渊。

杨静渊懒得理她,拎起另一只水桶,转身把水倒进了水缸,没好气地说道:“韩四爹独身一人,狩猎为生。今早去镇上打听消息,卖猎物换些油盐米面。他不在家,家里烟囱冒烟,是灶房失了火还是有人在做饭?牛七娘,你那个蠢成猪的姐姐出卖了你爹,你也想跟她学,把我和桑十四卖给南诏人?”

一席话噎得桑十四和牛七娘无言以对。桑十四见牛七娘委屈,赶紧把她拉走:“七娘,我们去屋后把脸洗净了。”

他讨好地冲杨静渊裂齿笑了笑,赶紧拉着牛七娘从后门跑了。

太阳升高,照得地面亮晃晃的,刺得杨静渊眼窝发酸。他放下水桶,折身坐在了院墙上。院墙边种着几株粗壮的三角梅,在冬日依然绽放着满树火一样的花,遮住了他的身影,却没挡住他望向山脚下染坊的目光。

南诏攻占益州大掠而去,距大渡河天险以守。杨静渊以为朝廷忍不下这等屈辱,只等着一声令下,就率军渡河。然而掠掳了大批匠人南下,占尽好处的同时,狡猾的南诏国主居然已经派了使臣去长安求和。各种无赖推诿,一句为圣上分忧,把责任全推在了贪婪的节度使身上。皇帝想显天威,国库里没钱。耐不住怕死的文臣们轮番游说,想着以退为进,等待他日有钱了再打回来,欣然同意了南诏的求和。

唐军撤回,“大方”地将大渡河对岸的蛮荒之地让给了南诏。杨静渊想纵马南诏的梦碎了。舒先生说大唐早晚都会再打过去。早是什么时侯?晚又是什么时侯?朝廷可以等机会,可杨静渊等不了。只要闭上眼睛,他眼前全是浮桥上远远望见的季英英。

南诏人会怎么待她?杨静渊夜里梦见的全是血淋淋的她。他一天也呆不住。

舒先生拦不住他。杨大老爷的救命一恩换来舒先生小眼睛狡黠的转了转——大唐迟早会给南诏小儿一个教训,那就让杨静渊潜入南诏当斥侯吧。

东川节度使没有反对。朝廷厌战,不等于他心里服输。将来圣上想打南诏,领兵进攻的定是剑南道的驻军。既然如此,遣个斥侯进南诏,早做准备也好。

牛副都督以身殉国,牛五娘被掳走,牛五娘护着母亲去了长安。牛夫人的精神气被丈夫和最心疼的女儿抽空了。牛夫人想念丈夫,毕竟牛副都督过世了。活着的牛五娘就成了牛夫人的心病。

心病尚需心药治。牛夫人有儿子照料,牛七娘仗着与身俱来的神力,打了个包袱打算去南诏救回牛五娘。她说的凄惨,反正孝期有三年,自己救不回姐姐,三年不回,就让桑十四另娶他人。桑十四哪能让她一个人走,又拦不住力大无穷的牛七娘,干脆就跟她一起走了。

两人在大渡河边遇到了杨静渊和韩四爹。

韩四爹是世袭的大唐斥候。天宝年间大唐攻打南诏,全军覆没。韩四爹的祖辈身手好,逃进山里,被南诏女所救,成了南诏女婿。到死也没忘记将自己的斥侯令牌传给儿子。晟丰泽率大军攻打益州,韩四爹年未满五十,也被征了兵。他独身一人,趁机想跑回大唐,结果被唐军擒住,送到了舒先生面前,又带着斥候的使命回了南诏。

昨晚,韩四爹顺利带着三人翻山越岭潜回了白石涯。正如一滴水落在了江河里,被唐军追赶与队伍失散独自回家的韩四爹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今天一大早,韩四爹就背着路上打的野味去山下换油盐米面,镇上相识的人替他欢喜,价钱都少算了一成。

韩四爹望着长街尽头的染坊,笑呵呵地背着两只野兔走了过去。

他脑中牢牢记住了桑十四郎画出的季英英。

此时,白涯宫的宫门大敞,晟丰泽带着一队侍卫风驰电掣般朝山下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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