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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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静渊看了过去。兄长红着眼睛大步朝自己走来。

杨静山握住了他的肩,想笑又想哭:“醒了就好,你没事就好。舅舅送你回来时说过,睡一觉就没事了。母亲吩咐让你好好睡。”

晟丰泽!

一想起这个名字,杨静渊就恨。他忘不了昏迷前晟丰泽的眼神。一夜一梦,宛若前世。他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绝不会再给晟丰泽机会。

杨静渊默不作声地进了院子,在灵前给父亲上了香。帐幔飘起,露出后面的黑漆棺木。他认真地给父亲磕了头,退到了两位兄长身边跪好。

杨静山和杨静岩看了他一眼。自幼受宠的庶弟像是突然长大了,神情镇定。不,不对,他怎么会这样镇定?

“三郎,爹意外过世,昨晚你也没说明白就跑了出去。究竟是怎么回事?”杨静山低声问道。

“大哥二哥。我想过了,一定是父亲昨晚饮的酒有问题。我到东厢时,屋里酒气未散。父亲一定在夜宴上饮了很多酒。以前他曾经对我说过一种酒,那酒……父亲说要等我成亲时才能喝,他送我一坛。那种酒是二伯父送给他的。我与季二娘下定礼的那天晚上,我曾经隐约听到二伯父向父亲提到过这种酒。应该从那时起,爹就一直在喝。”

杨静山点了点头:“与我们想的一样。昨晚的酒是二伯父叫人拿来的。”

“酒若还有,我拿给师傅瞧一瞧。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杨静渊垂下了眼眸,“南诏白王不是什么好人,他觊觎益州锦业已久。昨晚是我太过冲动,怀疑是他害了父亲。以后,我不会这样冲动了。”

杨静山欣慰地说道:“所幸他想卖杨家一个人情,将你交给了舅舅。不外家里备份厚礼花点银钱,别放在心上。母亲年纪大了,去了内堂歇着。你先去给母亲请安吧。”

“是。”杨静渊起了身,往对面女眷中扫了一眼,再一次确认柳姨娘不在。昨晚的画面再一次浮上心头。大哥二哥都没有提到柳姨娘。是因为父亲死的太过难堪,太太生气,让姨娘在乐风苑禁足么?

屋里点着沉香。杨石氏睡得并不安稳。杨静渊一进来,不等雪青来回禀,她就睁开了眼睛。

除了那飞扬挺拨如青叶的剑眉,他的脸型,嘴唇依稀与柳姨娘如出一辙。杨石氏蓦然想起柳姨娘的脸,忙不迭地移开了目光:“三郎。”

“母亲。让您担心了,三郎不孝。”杨静渊跪在榻前,低下了头。

杨石氏如此憔悴,昔日丰盈的脸颊瞧着就瘦了,眼袋浮泡着,一看就知道没有休息好。昨天晚上,有几个杨家人能安稳入眠呢?

“你舅舅带了你回来。母亲知道你心里难过,一时认错了仇人。”杨石氏想起送酒的杨二老爷,又恨又气,呼吸急促,“不管是谁想害你爹,母亲绝不放过他!”

雪青上前轻拍着杨石氏的背给她顺气,怜悯地看了眼杨静渊。太太没有说姨娘的事,她怎敢多嘴?

既然都怀疑是二伯父加害父亲,是不是就不会全然迁怒到姨娘身上?杨静渊轻声劝道:“母亲别气坏了身子。您是家里的顶梁柱,倒不得。”

“母亲还有三个好儿子,还指望着你们给母亲撑腰呢。”见他到现在半句没有问及柳姨娘,杨石氏的心反而变得柔软起来。

老爷昨晚离世。柳姨娘早存了死志。自己不过是没有阻挡她罢了。不,她和老爷恩爱了二十年,自己拦得住么?

杨石氏握住了杨静渊的手,心一横道:“三郎,你去乐风苑送姨娘一程吧。她不能与老爷摆在一处,母亲在乐风苑设了灵位……”

手上突然传来一股力道,杨石氏猝不提防,哎呀叫了声,被杨静渊推倒在榻上。

他脸上的平静像碎裂的瓷,片片冰裂。杨静渊愣愣地望着她,脑中浮现出的却是昨天傍晚柳姨娘站在回廊上的美丽身影。

“三郎君,你差点伤到太太了。”雪青责备了杨静渊一句,扶了杨石氏重新坐好。

十八年辛苦养育,他心里终究还是惦记着他的亲娘啊!杨大老爷的冷落偏心,十八年来细心照料杨静渊的往事齐齐涌上了杨石氏心头。她捶着床榻放声大哭:“你姨娘一心想陪着老爷,你要怪母亲没看好她没拦着她,你就怪吧!”

杨静渊重重地朝她磕了个响头,爬起来跑了出去。

“你你……你这个白眼狼啊!”杨石氏指着他的背影哭着大喊了起来,“她连一口奶都没有喂过你啊!是我牵着你学走路,是我教你识字,三郎,你怎能这样对我……”

“太太,太太您别胡思乱想,三郎君那也是人之常情。老爷和姨娘前后离世,三郎君要是若无其事,那才叫白眼狼呢。”雪青轻声劝着杨石氏。见她慢慢平静下来,仰躺在引枕上默默流泪,吩咐小丫头打了水来,亲自绞了帕子给她净脸。

杨石氏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嚅嗫着问道:“柳姨娘想陪老爷,我没有拦着她。雪青,我是不是做错了?”

“太太,拦得了柳姨娘一天,拦得住她一世么?哀莫大于心死。”

听了雪青的话,杨石氏的手慢慢松开,喃喃说道:“二十年前,我的心就已经如死灰一般了。”

★、第154章 血字

大老爷丧事人手不够,乐风苑留了两名仆妇看守柳姨娘的灵堂。没有白鹭堂那种素幡遮天蔽地壮观,仅在院门与回廊上挂起了白纱灯笼。

只隔了一夜,回廊上已散落了风吹来的落叶,落了一层薄灰。光洁的木地板变得黯淡无光。杨静渊踏上回廊,呆呆地望着正厅帐幔后那口黑漆棺木。

他记性好。隐约能记住三岁多时,第一次认得的柳姨娘。嫡母牵着他的手告诉他:“三郎,这是柳姨娘。”

她温婉地对他一福,叫他:“三郎君。”

她跟在父亲身后离去。自己问嫡母:“爹为什么不和我们住一起?”

听到嫡母说爹和柳姨娘在一起。他捡起地上的石头朝她扔了过去。他的力气小,石头没扔多远就掉在了地上。嫡母忍俊不禁,抱着他道:“三郎为何要扔向姨娘扔石头?”

他撇撇嘴抱着嫡母的脖子道:“没有她,爹就和我们一起住了。”

嫡母哈哈大笑。

直到他长大,柳姨娘永远留给他的都是远远的身影。站在小径上的,站在回廊上的。她从来都不曾抱过自己。一次都没有。

“都下去吧。我想陪陪姨娘。”

两名仆妇不安地应了,退到了门外。灵堂里,只有两盏长明灯静静陪着棺木。杨静渊没有上香磕头,他直接掀起了帐幔。尚未钉棺,他微微用力推开了棺盖。

天还尚凉,柳姨娘除了脸色青白,没有别的变化。脖颈间隐隐露出一道青色的勒痕。杨静渊的心卟咚卟咚地跳了起来。他轻轻揭开了衣领。他是习武之人,分得清是自尽还是被人勒死。他长长地透了口气。一个是养了他十八年的嫡母,一个是亲娘。杨静渊不知道如果姨娘是被人勒死,他该怎么办。

柳姨娘仍然披散着头发,穿着白色的孝服。都在忙大老爷的丧事,也没有人想着给她梳妆打扮换身华丽的衣裳。她只是个姨娘,能给她布置灵堂供奉香烛纸钱,已经不错了。

“这样也好。姨娘也希望穿这身衣裳去黄泉寻父亲吧?”杨静渊喃喃说着,看到了柳姨娘腰间悬着的白色缎面绣兰草的荷包。

他长这么大,姨娘连双鞋都不曾给他做过。杨静渊取下了荷包,攥在了手里。荷包很轻,里面会装些什么?银票?他打开抽出了一张帕子。石青的绢帕上写着淡淡的血字:“舒”。

杨静渊抬起了柳姨娘的手,看到右手食指被咬破,大概被她吮过了,伤痕很小,结了紫黑色的血痂。

幸亏她是自尽,又恰逢父亲去世,府里忙不过来。没有人会注意到她还留下一个血字。

柳姨娘温婉,却又这样聪慧。怪不得父亲会独宠她二十年。

杨静渊将绢帕与荷包塞进了怀中,抱起了柳姨娘。他轻轻地抱着她,闭上了眼睛:“我知道,您到死都还惦记着我。我一直想你能抱抱我,想知道被亲娘抱着会是什么感觉。”

他没有再说下去。他怕自己哭出声来。

慢慢长大后,他就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不能进织坊学织锦辨锦,明白了自己只是个庶子。姨娘过得好,嫡母娇纵着自己。他不愿意去破坏家里的和谐欢乐。姨娘可以和父亲恩爱地过日子。嫡母可以舒心地过日子。他为什么要去纠结,亲娘更好还是嫡母更好。

可他是这样孤单。他无所事事,成天游手好闲。就连他那个师傅,都是看在杨家花了大笔银钱的份上,收他为徒。

杨静渊小心将柳姨娘放进棺中,合上了棺盖:“是有人害爹,不是娘狐媚害了爹。”

他退了出来,轻声说道:“您再等等,三郎知道您的心愿,定会让您如愿以偿。”

他不知道那个舒字是什么意思。但他相信,柳姨娘既然肯留下这个字,就一定有办法让他明白这个字的意义。

离开了乐风苑,杨静渊回了白鹭堂。

吊唁的人不断,杨石氏歇了一会儿,听说族老们过来,从内堂出来还礼。

杨静渊过来时,见杨静山扶着嫡母正往厅里行去。他上前一步道:“我有话对母亲和大哥说。”

杨石氏看了眼旁边的族中长辈,淡淡说道:“三郎,有什么话迟些再说。你去灵堂与你二哥一起做孝子。”

“母亲。”杨静渊等不得。

“三郎!往来宾客这么多,你大哥二哥从昨晚到现就没阖过眼,忙着打理你爹的丧事,一直跪在灵堂做孝子。你能懂事一点吗?去灵堂跪着!”杨石氏突然发了火。

杨静渊抿紧了嘴,低声说道:“是。”

杨石氏说完转身就走。

“三郎,去灵堂帮着照应下。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娘心里难过,你别放在心上。”杨静山拍了拍他的肩,叹了口气走了。

胸口闷闷地难受。父亲走了,姨娘也自尽了。他真是只有一个人了。杨静渊深深吸了口气,长长吐出。该他做的,他都会去做。

他大步朝外走去。

半个时辰后,杨石氏与杨静山兄弟,以及杨家二房三房的当家人正在听族老说起家主一事。一名管事匆匆跑了进来:“大太太不好了。三郎君在驿馆门口负荆请罪,惊动了州府衙门。舅老爷急得不行,吩咐了人前来报信。”

满堂震惊。

“三郎又闯了什么祸?”

“负荆请罪?在驿馆门口?他这是要丢尽杨家的脸啊!”

“驿馆?他得罪了哪路大员?”

杨家的族老们议论纷纷。

明明南诏白王卖了人情给杨家,他还去衙门自首把事情挑破闹大。“孽子!”杨石氏喊了声,眼前一黑,差点气晕过去。

“各位叔伯长辈,三郎做错了事,肯负荆请罪,证明他有担当。小侄先去瞧瞧。”杨静山心知是昨晚行刺晟丰泽的事。他当即立断,将家事托付给了二郎静岩,带着管事匆忙赶去了城中驿馆。

驿馆前围满了衙役。都知道杨静渊是石参军的外甥,衙役们也没动他。尽责地拦住了看热闹的百姓。

石参军不方面露面,听着衙役带回的消息,气得直扯胡子。本来心照不宣,就把事揭过了。杨家舍些钱财就过去的事,如今被杨静渊这样一闹腾,他不就落实了徇私枉法的罪名?

杨静山带着人快马赶到,心里也这样想着,见到单膝跪在驿馆前,半袒着衣袍背着根荆条的杨静渊,上前一耳光就扇了过去:“你还嫌家里事情不够多?”

★、第155章 一起负荆

杨静山一耳光将杨静渊的脸扇得偏到了旁边。引得四周围观的人发出了惊呼声。

“他这是在做什么?向晟丰泽负荆请罪?”季英英挤在人群中看着,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杨季两家结了亲家。杨家照着礼仪遣人到季家报丧。季氏还没清醒。季耀庭带着妻子进城吊唁。季英英的脚才养好。她的身份不方便去杨家吊唁。可是半个多月来,杨静渊一直没有消息。她忍不住就跟着哥嫂一起进了城。

耳光清脆,季英英哆嗦了下。她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看着杨静渊向季家的仇人认错讨饶?杨静山的耳光像扇在她脸上似的,季英英扭头拉扯着哥哥挤出了人群。

“杨大老爷过世,他不在家守灵,跑这儿闹事,定有不得己的原因。妹妹,你别生气,回骡车等着哥哥好不好?”未来妹夫做出这样的举动,季耀庭臊得脸都红了。也许是和杨静渊的关系隔得较远,他还能保有理智。

季英英气愤地指向杨静渊的方向道:“他知道他在做什么吗?他在向晟丰泽负荆请罪!他知道晟丰泽是什么人吗?我就算是死,也绝不向晟丰泽弯腰低头!”

“哥哥去探探原因好不好?杨三郎又不知道咱家和晟丰泽结了仇。”季耀庭叹了口气。

晟丰泽送药来的那晚,杨静渊不听自己解释,扬长离去。晟丰泽故意向他表露出与自己的暖味。今天他当众向晟丰泽负荆请罪。他,难道就忘了那天晚上吗?夺妻之恨是个男人就不能忍。他杨三郎难不成还要谢谢晟丰泽轻薄自己?

杨大老爷过世,季英英早把两人这段时间的冷战抛到了旁,只想着杨静渊会如何伤心难过。她跟着哥嫂进城,是想请哥哥那着机会把杨静渊叫出府来,想好好安慰他。没想到居然看到这样一幕。季英英气得扯紧了哥哥的胳膊:“不准去!咱们进城是给杨大老爷吊唁的,不是为了来看他当街哗众出丑的!”

她说着硬拉着哥哥上了骡车,直接吩咐季富:“换条路走,绕一点道也没关系!”

“妹妹怎么哭了?发生什么事了?”张四娘一直留在骡车上,见兄妹二人脸色难看的上了车,季英英已是满面泪痕,不由担忧起来。

“我才没哭呢!”季英英答了一句。见哥嫂神情模糊,她眨了眨眼睛,两滴泪滚落而出,神线变得清楚。她摸着自己的脸,掌心沾满了泪水。

季耀庭认真地看着妹妹问道:“英英,你这样生气,是气他向咱们家的仇人认错?还是觉得他是你的夫婿,丢了你的脸?”

季英英哽咽道:“他大哥当众打他,所有人都瞧着他跪在驿馆门口……我,心里难受。我不想再看下去。”

话说出口,季英英也愣了。

不是因为他向仇人低头讨饶,也不是觉得丢脸。他让她心疼。

因为心疼他,所以生气难过。

季耀庭忍不住叹息:“哪咱们就不看?”

可她又忍不住不看。不想扔下他离开。季英英想了想道:“哥,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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