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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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不就完全说得通了吗?

陈廷砚听见这长老的反问,又听周围人议论,只觉得什么青峰庵隐界雪域密宗,真是个一头雾水。

他不由有些茫然,转头看曲正风。

曲正风却已是抚掌大笑:“问得好!顾长老这一问,可真是问到了关键!”

“你什么意思?”

顾平生已然警觉了起来,只觉得自己似乎中了什么计,一时有些不安。

但曲正风哪里理他?

有人问出来,可比他自己说出来要好上太多了。

当下只将目光一转,近乎嘲弄地看了谢不臣一眼,又落到面目已彻底阴沉的横虚真人脸上,冷冷笑道:“陈廷砚已将事情说得如此清楚,真人贵人多忘事,但到了眼下竟然还未想起吗?说起来,昆吾谢道友难道就不好奇,那本该殒命于你剑下之人,到底是如何得存,甚至还出现在了十九洲的吗?”

谢不臣转眸向横虚真人望去。

横虚真人嘴唇已现出乌青之色,伤重之下周身气息都十分紊乱,沾血的道袍在这时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冷厉。

他死死地盯着曲正风,动也不动一下。

在这一瞬间,云海之上,诸天大殿之前,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从曲正风这意有所指的言语中,嗅出了一丝藏在更深处的阴谋的气息。

谢不臣并未从横虚真人那边得到什么明确的提示与回答,于是眸光收敛,淡淡一垂后,竟然回道:“愿闻其详。”

愿闻其详!

他竟然这般回答!!!

若说先前只是曲正风单方面的指控,除却那墓碑之外根本没什么确凿的证据,那么此刻谢不臣的回答无异于默认了先前陈廷砚所说的一切!

杀妻证道!

这种事竟然真是昆吾门下做出来的。

别说是此刻云海之上正道的众多修士了,就是曲正风身后那一群星海亡命之徒与妖魔道上的邪魔外道,都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毕竟这种事连妖魔都未必做得出来啊!

“哈哈哈,你倒是敢做也敢认!”

曲正风也真说不准自己能看清这一刻的谢不臣,但一想到这师徒二人间看似和睦实则尔虞我诈的关系,便似乎也能猜着一点了。

“只是谢道友这一位师尊,便未必敢认了!”

“众所周知,修士修行大多顺天而行。而天道无情,所以修士修行途中皆追求断情绝爱。而十九洲宗门收揽门下弟子,一般择无父无母无牵无挂之人,以求无情入道。有严格之宗门,要求断尘世之因果,则一般静待其凡间父母亲族寿尽,因果自了。”

“所谓‘杀妻证道’,实连邪魔外道都不屑为之!”

“盖因强了因果实则种下新的因果,情不断而强断,日后修行亦有极大的可能沾染心魔,纵天赋绝,也只恐不能过问心道劫!”

他话到此处,谢不臣已抬头看他。

横虚真人的目光更冷。

但曲正风话都已经说了出来,今时今日便是要将他昆吾种种污秽白之于天下,也要让横虚死无葬身之地,受尽万世唾骂!

“谁人不知你昆吾这一位‘紫微道子’天赋卓绝,十日筑基且击败第二重天碑龙门周承江,一时风头无两?谢道友这般的天赋,身为昆吾座,你横虚又怎会看不出来,即便不斩情爱,他修为之进境也不可能受到任何阻碍。”

“可偏偏,你唆使他杀妻求道……”

“不仅如此,曲某日前往人间孤岛去,寻旧日那一座坟冢,竟见那坟茔所在乃是聚气藏风之龙穴,山精妖怪周旋其间,葬于此地之人,纵死魂魄也无法去往极域,只会盘旋于此间山野中,要么修成厉鬼,要么为精怪啃噬魂魄!”

“十九洲皆知,谢不臣乃你亲赴十九洲所收之徒。”

“归葬见愁时,你必定在场,不管是你亲自指明了这归葬之处,还是亲眼目见后未加阻止,都可见你横虚心怀不轨,绝非善类!”

“而且当时扶道山人亦在人间孤岛……”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曲正风前面所言,众人都能听明白,对昆吾这样的名门正派中竟出了“杀妻证道”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自然咋舌。

可把人葬在风水穴中,好像并无不妥啊。

众人一时惊疑,不通其中关窍。

但诸位大能听到这里,脑海里却都是电光石火一片,已隐约明白曲正风怀疑的到底是什么了。

他望着横虚,一身织金黑袍凛然,只一字一句地念道:“‘百年内,大劫至。有一子惊才绝艳,将于六月廿二横出于世,取汝而代之,救昆吾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这是真人往日借周天星辰大阵测算出的‘天机’,真人,曲某可没说错吧?”

昆吾大劫!

这件事知道的人可谓是少之又少,但但凡有所耳闻的,都是各门各派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却骤然被曲正风一言道明,一时引得周遭悚然!

既有不解,亦有震骇。

横虚真人往日衍得大劫,今日昆吾尸山血海,岂不正正好算是应了劫数?!

千算万算,又怎能算,这天机命数,终究不能逃。

到今时今日,横虚真人又怎能看不明白这当中的症结所在?

他慢慢地闭了闭眼,只笑一声:“不错。”

“青出于蓝,取汝代之!”曲正风都是有些慨叹起来,“当年的师弟申九寒你尚且不愿忍耐,阴谋暗计算计他,连打带削,为一己私欲害得崖山千修陨落!在这昆吾座的位子上坐了数百年后,又怎肯因这所谓的‘大劫’,心甘情愿,将这座之位拱手让人?”

“昆吾大劫你要解,但座之位你也不愿放,更不会容忍这天下有人要取你而代之!”

“所以你亲赴人间孤岛,收谢不臣为徒;”

“所以你唆使他杀妻证道,只为为他埋下心魔;”

“所以你令见愁归葬于风水龙穴,盖因你知扶道山人也在人间孤岛,而你来他必定知晓。寻你踪迹而来,自然会现见愁,在魂魄徘徊于山野的情况下,能施展还魂之术。如此见愁不死,谢不臣纵原本没有心魔,在见她死而复生后,又如何能不出心魔?”

“所以你在人间孤岛收谢不臣为徒之事,本可做得更神不知鬼不觉,但你既未毁去见愁坟墓,甚至还留了那墓碑。都是因为你心底里希望,有那么一日,谢不臣杀妻证道之事败露,受天下人唾骂,亦绝了他取代你之路,更可以此作为制衡!”

“可你绝不会想到,今日来揭穿你的,竟然是我。”

“你既要算那天机,解昆吾的大劫,好不愿自己为人取代,却不曾想,正是因这一番的算计,才终至今日之祸!”

“因一己私心,你害了崖山千修!”

“因一己私心,你唆使弟子杀害无辜之人!”

“到如今,恶果自尝!正因那无辜之人未死,到得崖山,才令仇恨你的人有了离开崖山的机会,今日杀上昆吾,应了这百年大劫!”

天机算尽,到头来是作茧自缚!

谁也没料到,竟然会是这样。

整个云海之上,一时半点人声也无,只有呼啸的风声吹过,吹凉了众人刀剑上的鲜血,也让所有人先前因昆吾此番遭劫而滚烫起来的热血,渐渐变冷。

风过后,只觉寒意袭来。

甚至就连将这一切道明的曲正风,都不敢说自己此刻毫无触动。相反,他才是触动最大的那一个!

为崖山含冤而死的千修!

为横虚真人深沉的心机!

什么师徒情谊,从头到尾都是虚假。

这一位昆吾座,有的从来不是什么热血肝肠,只有残酷冰冷的一颗心!

这时候,谢不臣的脸上是没有神情的。

或者说,谁也无法看穿他的心绪。

仿佛什么都没想,又仿佛想了很多。

在曲正风这一番话后,他只是将目光递向了横虚真人,眸底映着澄澈的天空。

不必言语,但已胜过太多言语。

旁人只从这一个看似什么都没藏着的眼神里,解读出了太多,太多……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真人为昆吾,鞠躬尽瘁,做尽伤天害理之事!你昆吾之所立,弟子之所享,无一不浸染崖山千修之鲜血!今日我屠你昆吾,看这半数修士无辜殒命,真人可觉痛彻心扉?”

毁一切你不想毁,杀一切你不想杀!

但偏要将那你最不愿面对的,留在你面前!

曲正风一字一句,皆是毫不掩饰的仇恨。

横虚真人的身体便剧烈颤抖了起来。

先前他道明十一甲子前诸般阴谋与收谢不臣为徒种种算计时,他都镇定自若。唯独曲正风这一句,犹如淬着剧毒的刀尖一般,轻而易举地穿透了他!

让他为之疯,为之狂!

“我昆吾之事还轮不到你一介外人来置喙!凭你一介邪魔外道也有资格?”

咬牙切齿时,双目已然赤红!

这一刻的横虚真人,俨然不像是一个有重伤在身的人,动手犹如雷霆,并指向太阳穴一点,竟是以这一副摇摇欲坠的残躯,强行催动诛邪印!

“找死!!!”

八极暗蓝棋盘顷刻出现在云海之上,一片灵光飞快地聚集,横虚真人指诀一打,便要祭出那曾斩少棘、杀鲲鹏的惊世一击!

曲正风崖山剑在手,又怎会退让?

他举剑而起,便欲舍了这生死的命数,同横虚一搏!

可有人比他更快——

电光石火间,天地间再无第二种颜色。

赤红的剑光,如血一般涨满人的眼帘。

迅疾猛烈,甚至连催持着诛邪印的横虚都来不及反应,整座浩大的棋盘瞬间被剑光劈碎,而横虚本人亦被这剑光的余力集中,重伤下强撑的孱弱躯壳完全没有半分抵抗之力!

“砰!”

一声巨响!

竟是直接被击飞出了人群,撞在那诸天大殿之上,撞塌了小半雪白的墙壁,重重地砸在那早已静止不动的周天星辰大阵之上。

鲜血瞬间抛洒,落满衣襟。

横虚真人整个人哪里还有旧日从容模样?只从那阵中倒落下来,坠在地上!

他费力地睁开眼来,向方才剑光起处看去。

人群如潮水一般散了开,每个人的面上都带着一种难言的打量与惊骇,而人潮的尽头,便是那一名女修。

那一名……

名曰“见愁”而女修。

没了旧日那一身简单的月白长袍,而今这一身汇聚天下灵秀的山河袍,却让她看上去更有一种不可触犯的凛然。

苍白的面容上,冰冷一片。

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在人群的边缘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就连在场的大能修士,都对此一无所知,更看不穿她半点修为!

在横虚真人重伤的情况下,她便是此时此刻,整个十九洲上当之无愧的最强武力!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却不敢出半点声音。

仅仅片刻前,他们才耳闻了与她有关的旧事,如今便见她本人现身,实在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触。

谢不臣立在原地望着她。

曲正风也没有言语。

昆吾其余修士们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管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原委,昆吾的座,还轮不到外人来处置,而见愁身为崖山一后辈,竟悍然向横虚真人出手,已然是坏了规矩。

众修士齐声一喝,已拔剑向她!

可见愁只劈手那么一掌压过去,便挡开了这数百名修士,汹涌的掌力甚至将众人拍出去数丈之远,修为弱者竟直接吐出血来!

完完全全的碾压!

如此一来,另一头同样想要拔剑的昆吾众修便骤然停住,为她这恐怖的实力所震慑,一时竟有些色厉内荏,向她喝问:“见愁道友这是想要干什么?”

想要干什么?

见愁只觉得这话听起来,实在有些耳熟,好像不久前才听过。但那时说出这话的可不是昆吾的修士,而是她本人。

眉眼淡淡,心里竟一片麻木。

她没看这众人一眼,只是转眸,向曲正风看去,看了很久,很久。

天风吹着云海涌动。

曲正风默然无言。

谁也不知道见愁为什么要看他,又到底是否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有。

她平平地转回了自己的眸光。

微微闭了闭眼,似乎想要平复某种心绪。

然后,才从谢不臣身旁经过,提着一线天,一步步踏上台阶,站在了诸天大殿的废墟里,望向强扶着周天星辰大阵起身的横虚真人,慢慢道:“真人要个资格,旁人没有,我总该有了。恩恩怨怨,今日了结。见愁别无他意,唯取真人命血,祭奠一切为真人冤杀之亡魂耳!”

第543章 逼杀横虚

唯取真人命血, 祭奠一切为真人冤杀之亡魂耳!

横虚真人本已经是重伤在身, 强行催动诛邪印,几乎耗尽了自己仅余的心力, 又为见愁打断再添上一击重击, 则已走至油尽灯枯之态。

他眼前模糊,耳中嗡嗡然。

但见愁这一句话, 他却是听了个清楚。

遥想八十余年前, 他初到人间孤岛,寻找谢不臣,于灵识中遥遥望见, 这女修还不过是一介寻常妇人,在家中等待自县学回来的良人。乍然间为那一剑所中, 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人倒在地上, 尚有未曾消解的茫然。

在令谢不臣将其归葬时,他未尝没有过犹豫。

可在那一瞬间, 面对天命的不甘,战胜了他本该持有的理智……

若未将其归葬于风水穴中, 即便扶道察觉他到来,也无法逆天聚魂使见愁死而复生,也就不会使她成为崖山的大师姐。而对昆吾怀恨已久的曲正风, 自然不至于脱离崖山, 再一步步酿出今日之祸来!

只是他有什么错?

这浩浩十九洲, 什么时候不是弱肉强食了?!

伸手扶着那周天星辰大阵的边缘立着, 横虚真人永远也无法忘记自己那一日借此阵衍算出天机时的心情。

真犹如五雷轰顶!

他不明白, 昆吾究竟是做了什么恶事,竟要遭逢大劫;更不明白,自己是做了什么恶事,要为人取代!

如今,一介凡人见愁,成了他唯一没有算中的因果,成了他唯一没有算中的偶然。好似冥冥中自有一只属于天命的手,在这当中拨弄,将他戏耍!

而他,已无反抗之力。

道袍上的鲜血拖在了地面上,逶迤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痕迹。

横虚真人的身形晃了几晃,踉跄着走了两步,又停住,胸腔震动着笑出声来:“你能有今日,到底还该谢我!”

谢?

若苦难加身也算一场历练,那的确是该谢的。

见愁平平地回答:“那便谢真人机关算尽,害人害己,不但丧尽天良,亦自掘坟墓吧。”

她本是一凡人,该没有什么修行的天赋。

但谢不臣一朝杀妻,埋她入那风水龙穴,使她魂魄为精怪噬咬,阴差阳错竟有了天虚之体,除了于修行一道上除了苦些,也因此难过问心道劫外,前半程几乎算得上是一帆风顺。

对很多人来说,这前半程的成功就已经足够了。

于人生一道而言,失败了无数次再成功的人终究是少数,世上多的是失败多次后越发失败的人,相反,一开始就成功的人更容易一路成功下去,纵使中间有些挫折,也无法摧毁他们的信念。

如何开始,实在很重要。

而她最好的开始,便来自这最深的劫难,没有横虚真人,就没有今日的见愁。

只是那又如何呢?

天下的道理,并不是这样讲的。

“前有为一己私欲害崖山千修殒命,中有为化昆吾大劫唆使谢不臣杀我证道,后更恩将仇报战中偷袭,放走神祇少棘,重伤我故友朝生,杀我旧识鲲鹏!”

一句一句,皆沉重无比。

见愁肩胛之上的剧痛,都还未完全消解,让她在说出这一番话时,没掩住眸底的几分伤怀!

周遭所有修士已经愣住了。

他们都知道横虚真人先前于战场上催动的那一记诛邪印有何等大的威力,毕竟是不容于此界的力量,也曾在离开极域前看见那乍现于苍穹之上的垂天之翼虚影,当时便已有隐隐不妙的预感。

但此刻亲耳听见,依旧是觉得心底一沉。

说到底,那傅朝生虽是妖邪,鲲鹏亦跟在他身旁,可这二者也并未对修士做下什么不可饶恕之事,连妖魔道在阴阳界战中都可暂时放下仇恨,横虚真人关键时刻反戈一击,于情于理,都实在让人无法理解。

这也让他们彻底站住了。

既不知道是该上前阻止见愁,还是就这般袖手旁观站在此处看着,一时相顾踌躇。

见愁却始终站在殿前,手按长剑,眉心一线红痕隐现,淡淡续道:“血债该要血偿,真人纵巧舌如簧,狡辩推脱,但真人之所作为,道心可证。崖山昆吾,两门交好数千载,见愁乃崖山门下,视真人为长辈,不敢擅自动手。但请真人一全两派旧日交情,体谅在场诸多正道修士之难处,自裁谢罪!权当,为昆吾留个体面。”

众人听得背后发寒。

纵然他们对见愁了解不多,可只听这一番话都能听出来,她言语中看似客气,实则根本没给横虚真人留下半分余地,也根本没有半分要饶恕的意思。

言下之意是,他若不自裁,她便连昆吾最后的体面都不给留了。

只是横虚真人听闻此言,却是大笑了起来,好似听见什么荒谬之言,大声反问道:“谢罪,我横虚何罪之有?!”

云海之上,是整个十九洲的精锐修士。

云海之下,是再也不会醒来的昆吾弟子!

横虚真人的目光从见愁的身上,移到周遭,落到那一张张神情各异的面容上,心中非但有半分悔意,反而更添上几分无言疯狂!

他在笑,嘲讽地笑!

“我修行千余载,天赋虽非绝高,却是门中修为第一!申九寒不过得蒙天赐,天赋略高,却性情倨傲,有勇无谋,草包一个!凭他,却得了轩辕剑……”

“昆吾若真有这蠢货执掌,怕不出三百年便沦为寂寂!”

“我不过是让师尊看清了他的无能,再坐上这首座之位,数百年来功绩有目共睹!”

“我,何罪之有?”

“十一甲子前阴阳界战,我昆吾半道遇伏是实,虽未及赶到,可杀崖山千修之罪魁,实乃极域!纵昆吾驰援未及,北域佛门之内乱也逃脱不了干系!”

“我手中未沾半滴崖山之血!”

“我,何罪之有?”

“便是衍算天际,得昆吾大劫之谕示,我亦赶赴十九洲,亲收谢不臣为徒,倾囊相授!纵是唆使他杀你,却也为你留了一线生机!”

“更何况便是真杀了你又如何?”

“一人之性命,千百人之性命,换了是此时此地在场其余之修士,你尽可问问,他们——怎样抉择!”

“我,何罪之有?!”

原本铿锵的声音,到末了已是沙哑一片,那凌厉的眼神更如凌迟一般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

四下里一片静寂。

一时竟是无人敢直视他,更无法回答他这一番声色俱厉的质问。

横虚真人便快意地大笑起来,抬袖间已是豁然一指,竟然指向了一旁久未言语的扶道山人!

见愁皱眉望着他。

横虚真人声音却已染上了几分讽刺,只对她道:“算计?我横虚自命能与天斗,可算来算去,又怎么及得上你这一位师尊?你当真以为,他扶道是什么良善之辈,收你为徒是为了积德行善吗?!”

这一瞬间,扶道山人只觉得心底最后那一点亮光也灭去了,仅剩下一点冰冷的残灰,铺在日复一日更深的伤口之上。

他清明的双眼,回望横虚真人。

只看着他近乎癫狂的姿态,一语不发。

横虚真人声音便越发激昂,仿佛要将这一生的恨意都宣泄出来,瞪视着扶道山人,万般不甘:“你扶道若非心有成算,怎会悄无声息在我离开后,去了那山野村落,收她为徒?非但如此,还借一句戏言,使她成了你崖山绝无仅有的‘大师姐’!你不过是明知我昆吾罪不至此,可心中仇恨无处安放,才有这后来的一切。你敢说你之所为,一桩桩一件件,不是针对我昆吾、针对我横虚而来?!如今昆吾落得与你崖山一般下场,你扶道总该满意了?!机关算尽的,又岂止是我……”

机关算尽……

扶道山人从未想过,这四个字,竟还能用到自己身上。

他若是机关算尽,十一甲子前崖山便不会遭逢劫难;

他若是机关算尽,昆吾这数百年来绝不会如此安生;

他若是机关算尽,凭他横虚,怎可能安然活到今日?!

当真是其人如其所见。

自己是什么人,便看旁人皆是如此……

到了这境地上,旧日那粉饰出来的太平与和睦,都已经被血淋淋的现实撕扯破碎,露出现实最狰狞与残酷的真相。

扶道山人终究是无法再欺骗自己了。

他与横虚皆是年少成名,相识于小会之上,是不打不相识,时人并称为“双璧”,一时辉映。

从此仗剑江海,并肩山岳。

是莫逆的挚交,是能一坐三日饮酒论道的知己……

可横虚与他,到底是不同的。

他天赋不高,因此总要比旁人用功几分,亦习惯了去算天下人的心思,显得思虑周全,处事妥帖,彼时与他放旷不羁、随性而为的风格,是截然不同的两样。

原还是志同道合,后来竟然变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扶道竟有些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这一切最明显的改变,似乎便是在第一次阴阳界战之后,横虚坐上昆吾首座之位,在诸天大殿上见了崖山众修,淡淡地拒绝了他们要见申九寒的时候。

及至阴阳界战重启,他才不得不诸般谋划,使见愁奇袭昆吾后从弥天镜入极域,不与众人一道。而横虚在此期间,亦是真心要向极域复仇,恢复轮回,甚至八方城一役时,二人时隔数百年再次举剑并肩,默契依旧……

他本以为,横虚终究留了一分初心。

可在他魔怔似的反戈向傅朝生一击时,所有的错觉便都崩散一空。

如今站在这昆吾的诸天大殿前,分明周遭都是熟悉的人,可他放眼望去,竟觉陌生。

更觉横虚这一张扭曲的脸陌生。

他笑出来,浑浊的眼底已含满了泪,只闭上眼,怆然道:“扶道一生,从未害人……”

扶道一生,从未害人。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却在落地那一瞬间,如利剑,如洪钟一般,撞击在横虚的心底,让他面上所有的疯狂,都在这一刻冷却下去。

往昔的一切,悉数浮现。

横虚真人终是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初时只是低笑,继而大笑,到末了已是意态疯狂,可泪也从眼底滑落……

似狂,亦似悲!

谁也无法度测这一位往昔德高望重、受万人敬仰的大能,此刻是何等心绪。

后悔,抑或不悔?

所有人只能看见他仰天大笑的姿态,听见他那一声连着一声的笑声……

只是笑够了,便也似乎清醒了。

那疯狂之色从他面上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凡的镇定与从容,好似先前的一切质问与反问都不曾发生,他依旧是昆吾首座、正道的领袖。

横虚真人的目光,落在了谢不臣的身上。

他看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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