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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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过桌面上一杯茶:“不敢当,江湖郎中而已。”

男子笑得一团和气,脸上的皱纹都透着和蔼:“这么说就是方神医了?方大夫客气,小的名叫荀福,给庄主管管事。”

荀福吩咐站在一旁的婢女:“去瞧瞧殷爷可起身了?”

婢女应声而去。

荀福道:“方先生这一路辛苦了,先生可是要先吃点东西,还是先伺候您沐浴更衣?”

方岂有莫名其妙:“我是来看病的,为何要沐浴更衣?”

荀福脸上堆着笑,无奈地道:“府上那位爷受不得一丝污秽,底下人也不好冲撞,这万一犯了病,小的如何担待得起……”

方岂有一拍桌子:“放屁!”

荀福皱纹上的缝隙只剩下了辛苦的假笑。

荀福只好说:“那就有劳方先生等等,殷爷早上起得迟些,起来梳洗,穿戴,用膳,吃药,怎么也得一两个时辰后了。”

方岂有看了看自己一身脏衣布满灰尘,又看了看一脸为难的荀福:“那还是客随主便吧。”

荀福大喜:“来人,送方先生去厢房。”

方岂有慢慢吞吞地洗了个澡,又让荀福陪着在小花厅在吃了几道茶点。

约莫过去了一个时辰,一位垂髫小厮过来,垂首道:“殷爷请方先生过去。”

荀福躬身:“方先生,这边请。”

走出了前院雍容气派的大厅,后方竟是一个宽阔无比的练武场,数十名山庄弟子在场内,或比武练剑,或纵马骑射,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荀福领着他从暗红垂藤抄手游廊走过,穿过几层厅房,进入了后院,入眼之处皆是精巧亭台楼阁,花园一侧还有一道结了冰的小瀑布,如同一抹凝固垂虹,烟波浩渺之间建筑着几座别致小院。

庭院中心的主楼,顶端一座瞭望阁高耸擎天,想必那就是鼎纵山庄庄主的居所了。

又绕过了莲池,穿过两道垂花门,进入了一个雅致院落。

这时隐隐回响在耳边外边的喧嚣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仿佛进入了另外一番天地,满目皆是清净无比的景色。

屋前是一个干净小小庭院,只在角落种了几棵石榴,如今在瑟瑟寒风中只剩光秃秃的树枝。

两个青衣小厮立在廊前,引着方岂有走进屋内,只见阁内铺陈素雅,桌椅都是一派净色。

穿过厅堂,又走过一间厢房,方岂有看见这桌上搁置着笔墨纸砚,跟这厢房相连的是一间暖阁,纯白玉钩挽着层层青纱软帘低垂,带路的那小厮掀开了帘子,低声道:“到了。”

方岂有一走进阁内,一股热气混着苦寒药香扑面而来。

他习惯性地嗅了嗅药香,随即定了定神往前走了几步。

只见一个男子倚着衾枕坐在锦塌上,披着厚重雪白貂裘,只看得到暗蓝长衫的领子。

他浑身上下穿得严严实实,只在裘衣袖子外露出一截雪白手腕,腕上系着一方紫苏手巾,那种黯淡中带着一丝奢靡绯红的颜色,更衬得那手透着诡异的瘦削苍白。

他面色白皙如玉,眉眼低垂,是足以倾倒众生的一张脸——

方岂有从未见过那么美丽的人。

他的清致到了绝点的五官,他那截雪白的手腕,他带着一抹病态的艳红双唇。

纵使沉疴在身,他的美色也毫不减损,反倒生出一种楚楚动人的韵味。

病弱青年略微抬眼,那眸光太过清寒,根本不是人间颜色。

他略微伸手,握住了锦塌旁一个黑檀手杖,欠身作势欲站起来。

原本垂首站在一旁奉药的小厮要伸手过来扶。

他敛眉轻蹙望了他一眼。

那青衣小厮登时收了手。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微弱地喘了一口气,方才微笑着说话:“殷某久病气力不济,叫方先生笑话了。”

他嘴角含着笑,整个脸庞都微微散发着光彩。

这么一个风神俊秀的病美男子——和江湖上传言的半死不活的病痨鬼,倒大相径庭。

方岂有点点头:“殷爷,幸会。”

他微笑着:“请方先生坐。”

方岂有坐在了椅子上。

殷言酌又千辛万苦地扶着手中的木杖坐了下来。

方岂有凝神瞧了瞧他的气色。

这个人身子羸弱如斯,还能维持这般风仪气度,方岂有都忍不住有了几分佩服。

殷言酌缓缓道:“听说方先生乃世外之人,闲云野鹤,不知庄主如何有幸请到了先生屈尊前来。”

他中气不足,却是沉郁好听的声音。

方岂有还在瞧他神色,只随口答:“这个,你不如问他。”

殷言酌笑笑:“殷某病得久了已经隔世,庄主养着个废人已够劳心劳力,怎敢烦扰他,我自知活不长久,方先生不必费心太过。”

方岂有这时回过心思来:“是吗,我看贵庄冷大爷倒是费心得很。”

殷言酌闻罢,微微展颜一笑,瞬间似乎给满室都镀上了一层耀眼光采,只是语气中带了微微的讥冷:“是么?”

方岂有道:“巴巴找了我来,眼下却不知哪里去了。”

殷言酌轻微喘息:“方先生莫怪,家业大事情多,总有要忙的。”

只是稍稍说了几句话,他已有些微喘。

方岂有直言道:“只怕殷爷这吃穿用度,是够冷庄主一番忙碌的。”

殷言酌不以为意,只淡淡一笑:“方先生想必也见到了,我吃药的方子日耗千金,的确是难为了庄主了。”

方岂有看着他脸上的一缕笑容渐渐消弭,心底竟有一丝紧张。

殷言酌笑容缓了下去,他身子往锦榻上倾软,语气已气若游丝:“我今日累了,先生若要诊病,请明日再来吧。”

语罢随即神思倦怠地往软榻上倚去,不发一言微微阖上了眼。

荀福一直站在门旁,瞧见了忙上前恭敬地请了方岂有出去。

走出了那间的暖阁,方岂有都忍不住长长地出了口气。

荀福低声道:“为难方先生了。”

方岂有道:“难怪你们心惊胆战,这爷病弱到了这般地步,只怕一个不小心一口气出不来,下一刻就要香消玉殒了。”

荀福苦笑一声道:“是琉璃一般的人儿,不瞒方先生,我们庄主疼他也真是疼到了心尖儿去。”

方岂有暗忖,看来江湖所言不虚,这冷宿仇和殷言酌有几分暧昧之处,只是这殷言酌一身缠绵入骨的病痛已是无力回天,但却又一直病病恹恹的不肯死,又有传言冷宿仇不知为何对他心存忌惮一直恨不得除之而后快,难道这次来是要……

但眼下殷言酌已是这样,只怕一个下人不小心捏重了一把他那冰骨玉肌,只怕登时就要咽了气。

他身边伺候着几名童子,莫不是手脚爽利性情恭顺之人,在他跟前时更是说话的声音都收敛得小心翼翼,只怕说重了点儿惊扰了这位爷的金贵病体,方才又看了看他的日常用药,何止奢侈二字可以形容,这冷宿仇简直是用尽了世上所有的珍贵药材续着他的命。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随口问管事的:“殷爷腿上可是不好?”

“腿脚倒没什么毛病,只是身子弱得厉害,以前身子有点起色时还能自如走上一会儿,可如今——”荀福叹了口气:“如今殷爷这身体病久已是虚弱不堪,也就靠着这手杖支撑着勉强能走几步,只是这几步就怕一个不小心也是要累得喘疾发作,这位爷心思沉,不爱说话,底下人得伺候非常小心仔细,若是没有下人搀扶着,只怕是这个院子都走不出了。”

方岂有寻思:“殷爷这身子,有几年了?”

荀福答:“小的自山庄初建就进来了,殷爷自庄主接来京城后,就病得不起了。”

方岂有怎会不明白,这数年来江湖上的名医,都被冷宿仇请来轮番走了个遍。

这位爷的身子仍是半死不活地拖着未见有丝毫好转。

只怕不能贸然用药,还是待冷宿仇回来再做定夺。

他心里略有了一番计较,便由下人领着往客房去了。

第2章 二

荀福将方岂有送到了厢房,转身折回了那方雅致院落。

掀了帘子进去,看到殷言酌已倚在软榻上睡了过去。

他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身上的裘衣未解,胸膛看不出一丝呼吸起伏,脸上更是白得跟几乎跟领口的貂裘融成了一色,唇角一抹微微嫣红,仿佛……死人一般。

荀福心底猛地一跳。

慌忙仔细看了看塌上的人,然后按下了砰砰乱跳的心脏,饶然已见过许多次这般情景,他还是吓得堪堪一场虚惊。

荀福上前替他盖上了轻软的哈喇暖被,又将暖炉的火拨的旺了些,方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殷言酌午后小睡了几个时辰,在傍晚时分转醒过来。

一直在暖阁外候着的青衣童子立即捧了参茶上来,殷言酌倦倦地接过漱了漱口,随即将茶盏搁回了一旁的案几上。

他扶着手杖缓缓站起,青衣小厮仔细地将他搀着走了几步,在轩窗前站稳,殷言酌伸手略微拨开了低垂的纱帘,外面的天色已黑,青石台上映照着淡淡的雪光。

又是一日消逝了。

他驻足站立看了一会,后院的几株梅花,是四年前从殷府移栽过来的,如今也该也是迎着风雪绽放了。

他看着外面的大雪落满了飞檐屋角,将这偌大庭院的几间亭台妆点得多姿,二十多年来久居江南,只是偶尔途径京城,那时对于这寒冬时节银装素裹的都城,倒是有了几分想念的。

而如今病前扶窗凝望着这帝都的雪色,却无端地怀念起江南来。

江南的冬日,只有下得淅淅沥沥的冻雨,乌衣巷,紫竹伞,却是缠绵动人的。

江南的老宅,暖冬阁中的纵使也是炉烟病塌,只是当时尚可和那人坦诚对坐当庭饮下一杯杏花酒……

记得当时残酒晕,只是当时啊……

他轻轻抬手扶了扶额角。

那伺候着的童子低声道:“殷爷,别站得太久累着身子,坐下歇会儿吧。”

殷言酌不发一言,只拄着手杖一步一步慢慢走回了阁中。

早已有候着的婢女呈了晚膳上来。

殷言酌独自坐在梨花案几前,用银匙勺了点浓汤,慢慢地送入口中,勉强咽下了几口,便微微蹙眉停下了手。

桌上摆着的一碗熬得精细的药膳粥和几碟清淡菜肴,仍在袅袅地泛着热气。

殷言酌看也未看那碗只粒未动的米粥,只径自搁下了汤匙取过绸帕拭手,荀福也不敢多言,挥手让人撤了下去。

一会儿小厮将药送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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