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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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龟》作者:大风刮过

  鹌鹑族的公主安涴涴被龙族太子悔婚,愤怒的她发誓复仇,她在龙族与蛟族大战中趁乱捡回一枚龙蛋孵化,想把孵出的小龙当成自己奴隶。
但是为什么龙蛋中会孵出一只龟?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安涴涴

第一章

报应啊,报应!
夜,风高,残月暗红,乌浪滔天,安涴涴站在树上,心中反反复复,念着这句话。
不远处的太湖,惊涛骇浪,血雨腥风。数日前,太湖龙君的幼子沐涟打伤了乌水蛟王的孙子佼奇,蛟王大怒,遂邀了九江亲族,一起来打太湖,呵呵,傲气的,自以为高贵得不得了的太湖龙族就被蛟族打得东逃西蹿,满地找牙。
砰——又一条龙在三条蛟的围攻下跌进了湖中,激起的水浪竟有数滴迸到了安涴涴的脸上。
哎呀,这种场面看得真带劲啊!安涴涴甩甩头,抖了抖羽毛,恶毒地在心中长笑。
龙,故作清高,骨子里背信弃义,狂妄自大的一族,是该遭点报应了。
是他们,是他们毁了她一辈子!
是他们让她沦落成了人人耻笑的小丑!
她要看他们跌下去,狼狈不堪,失魂落魄的模样。
她要在围观他们的失败中祭奠,她那早已粉碎了的,身为鹌鹑的自尊。
安涴涴的一生本该像白菜地里的小黄花那样灿烂美好,她的父王是鹌鹑族的王,她是最受宠爱的小公主,生来只吃最精细的小米和最肥美的虫,将来说不定可以和邻族的画眉少君成亲,一起修仙,恩恩爱爱,做一对神仙眷侣。
但,不幸的是,六百年前,在她是颗蛋的时候,她的父王,救了太湖龙君。
那时的龙君摩凌也像他的儿子那般喜欢惹事生非,被魔族围堵在妙灵山下,她的父王安荆恰好经过,用遁术带着龙君遁出了重围。
安荆因此受了重伤,浑身几乎被血染透,龙君在伤重之下,眼神恍惚,错把一身染血长袍的安荆当成了凤凰,遂问:“仁兄可曾婚配?”
安荆答道:“吾早已成亲,娘子刚刚生产,六个孩子尚未出壳。”
龙君便掏出一块玉佩道:“我儿沐浚,今年不到一百岁,若兄的六个孩子中有女儿,正好年龄般配,我愿与兄结为儿女亲家。”
安荆并不知道自己救了一条龙,还觉得这条黄鳝有些奇怪,要别人的女儿做儿媳,明明是他占了便宜,他却用一种报恩的语气在讲,且羽族和水族结亲实在不靠谱,可能黄鳝的头被打坏了吧。
当时魔族追得正紧,安荆便权且答应着收下了玉佩,指点摩凌从小路离开。
待回到窝中,安荆掏出玉佩与王后和众长老们共赏,方才骇然发现这是龙王的信物,摩凌是太湖龙君。
安涴涴是那窝蛋中唯一的女孩子,她便从出壳起就是太湖龙族四太子的未婚妻。母后连替她取名字,都带上了水字旁,昭示她的身份。她备受瞩目,所有的羽族女孩子都嫉妒她,她吃最好的食物,用最上等的香料养护羽毛,有最好的老师传授她诗书仙道,教她礼仪。
三百年后,她化形成功,出落成楚楚少女,大家都赞她美丽,她也很自满,很得意。她是与众不同的,三界之中,有几个能比得上她的夫君?从开天辟地以来,她是第一只与龙成亲的鹌鹑。
她幻想着,沐浚会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来迎娶她,那时绚烂春花必定铺满山岗,他驾着祥云而来,一身金黄的衣裳,华美无双。他挽她的手到云上,彤云便是她的霞帔,从此之后,他们永远生活在天庭,或太湖中。
为了这个梦,她背了那个可恨的避水咒一万遍啊一万遍……她成了第一只会潜水的鹌鹑!结果,她三百年的希望,三百年的等待,三百年受得说都说不完的活罪,得来的却是沐浚和别的女子的婚讯!
父王和母后带她到了太湖,四太子的大婚典礼正在进行,披着霞帔,与沐浚并肩而立的,是一只雌凤凰。
龙君歉然地说,这都是误会,他一直以为未来的亲家是凤凰,便让沐浚去凤族迎亲,沐浚就在这个迎亲的过程中,邂逅了凤族的公主。
“非闹着要成亲,我拦也拦不住,这个小畜生,唉,我愧对仁兄!”
借口,这分明是借口!
她父王好脾气地笑着说:“既然这样,那就算了,正好我也一直觉得,小女与令郎匹配,有些不伦不类,祝四太子与公主新婚和睦。”
她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看着沐浚与那妖艳的凤凰公主亲热地挽着手,凤凰公主一脸虚情假意地对她说:“妹妹,对不起。”
她听到了宾客中的窃窃私语。
“居然是鹌鹑。”
“哈哈,他们是来做笑话的么,鹌鹑还想和龙族结亲?”
……
父王掏出玉佩,还给龙君,龙君假惺惺地说:“安兄请留着做个纪念吧,我们可以再结为……”
她大吼一声:“谁要你们的东西!”夺过玉佩,狠狠摔到地上,转身奔出了龙宫。
仿佛嫌她不够惨似的,那凤凰公主,居然又亲自到了鹌鹑族道歉,高高在上的凤凰驾临,自然惊动四方,于是,整个凡间的灵族,都知道她被龙抛弃了。
“我就说她是痴心妄想嘛,哪有龙会看上鹌鹑啊?”
“成天狂得跟什么似的,还以为尾巴上插三根狗尾草,就能扮凤凰了,这下狂不起来了。”
……
那些挖苦嘲讽,还不是让她最惨的,当年她洋洋得意时,曾不把羽族的少年们放在眼中,现在报应来了,父王和母后为了她的婚事四处求告,却没谁愿意娶她为妻。
“涴涴公主是能做龙妃的金枝玉叶,寻常小鸟怎敢匹配?”这句含着嘲讽的拒绝她听了无数遍,终于受不了地对着父王和母后喊道:“你们能别管我么?我一辈子不嫁人不行么?”
父王便默默叹气,母后哭道:“变成老姑娘怎么办啊?”
又是三百年过去了,她真的成了老姑娘,当年和她同岁的女孩子,好多孩子都要化形了。她还是没人要。
总有沐浚和凤凰公主恩恩爱爱的消息传到她耳朵里,无数个寂寞空虚冷的夜晚,她在仇恨和愤怒中扭曲。
她诅咒那对男女!她诅咒龙!
他们肯定有报应!她要看他们得到报应!
灭哈哈,没想到报应真的来了,来得这么快!听说蛟族打太湖的消息,她立刻尾随观望,果然看到了龙被打得狼狈无比的场景。
太快活了!她恶狠狠地想,湖面上,蛟族喷出火焰,太湖水汩汩升温,她在心中呐喊,烧吧,连我的青春一起烧进去!炖出一锅好汤!
安涴涴拍着翅膀飞到太湖上空,她瞥见湖水的一角,一条雌龙奋力与几条蛟对抗,拼命护住身后的一只蚌壳,安涴涴认出,那雌龙是龙君的妃子。
那么蚌壳中的,一定对太湖龙族来说极其重要的东西。
龙妃体力不支,眼看就要落败,她绝望地用龙尾推开那只蚌,拍打水浪,想把它推到岸上。
安涴涴心中念头一动,猛地俯冲下去,抓起那只蚌,念动遁咒,逃离战场。

第二章

安涴涴抓着蚌壳,躲进一处安静的山洞,打开蚌壳。
蚌壳里,铺着厚厚的锦褥,里面躺着一颗圆润的蛋。
龙蛋?安涴涴抚摸着那颗蛋,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她要报复龙族,不能这么看他们被蛟族修理一次就算了,还要更狠一点,狠到让他们刻骨铭心。
这颗龙蛋,被龙妃那么护着,一定很珍贵,十有八九,就是沐浚新的弟弟或者妹妹,甚至……可能是他和凤凰公主生的孩子。
安涴涴望着那颗蛋,做出了一个决定,她要把这颗蛋孵出来,让这条龙做她的奴宠。给她做饭刷锅,洗衣扫地,端茶倒水,让龙知道,他们只配给鹌鹑做奴隶!
邻山喜鹊族的少主曾经收过一只蝴蝶做奴宠,他说,感觉简直太爽了,白天能干活,晚上能暖床,让干啥干啥,比老婆强多了。
嗯,如果她养的话,那就比相公强多了。
如果它是只公的……安涴涴想象了一下,美貌的少年,穿着金色或银色的衣衫,端着茶水,嗫嚅着说:“涴涴公主殿下,你的茶。”她斜靠在座椅上,接过茶水,淡淡地说:“还行。”少年捏着衣角,欢喜地笑了,任由她摸摸头。
嗯,这个画面,虽然好像哪里顺序有点错了,不过很美好,她喜欢。
就这么办了!安涴涴抱起那颗蛋,却发现蛋的旁边,还有一颗小小的蛋。
那枚蛋只有鹌鹑蛋的大小,外壳是翠绿色,龙不可能有这么小的蛋,会是什么?安涴涴戳戳那颗小蛋,猜想,可能是护卫吧,有王族会让选出的资质优良可以做护卫的孩子与王族的孩子一起养大,这样护卫对主人能更加忠心。
反正顺便拿上不吃亏嘛,安涴涴遂把龙蛋和小蛋都放进了随身的行囊中,回到了鹌鹑族。
早在二百年前,她就开出了自己的洞府单住,安涴涴把龙蛋放在洞府的静室藤筐中,没有被任何鹌鹑发现。
她用暖云罩把龙蛋和绿色的小蛋罩起来,她的嫂嫂们不耐烦自己孵宝宝时,就这么做,她想,天下的蛋,不管是龙蛋还是鹌鹑蛋,孵化的方法应该是一样的吧。
她决定给龙蛋中的小龙起名叫蚕豆,蚕豆是她最讨厌吃的食物,她要用这个名字搭配她对龙族的恨意。
她再看看那颗小蛋,嗯,皮这么绿,又这么小,正好叫绿豆吧。
两个月过去了,蚕豆和绿豆呆在暖云罩中,一点动静都没有。
安涴涴等啊等啊等,等得心七上八下,她偷偷到族中的大长老那里,借关于龙的习性的书,大长老同情地看看她:“公主,放下吧。”
安涴涴冷着脸说:“我要彻底这个种族有多么无耻,才能放下,所以给我一本最详细的书!就是那种从它们还是个蛋的时候都讲得明明白白的!”
大长老叹了口气,翻找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名曰《解龙》。
这本书真的记载非常详细,书中说,龙蛋的孵化期是一个月,并特别标明,龙蛋都是在水中孵化。
该不会,蚕豆和绿豆尚未出壳,已经旱死了吧……
呃,龙是比较强悍的种族,应该没那么容易死。
安涴涴怀着补救的心态,把蚕豆和绿豆泡进了一口装满水的小水缸里。书里还说,龙虽然也会生活在河里,但它们都更喜欢海水。
于是,安涴涴又往水缸里撒了一包盐。
她把暖云罩当作缸盖罩在水缸上,再过了一个多月,蚕豆和绿豆依然没有动静。
安涴涴只得再去找大长老,大长老不在,只有他的宝物百解镜在藏书室中幽幽地亮着。
安涴涴记得,这面宝镜能够解答三界中的许多难题,她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触碰宝镜,询问:“我把两颗蛋,嗯,一颗龙蛋,还有一颗不知道是什么蛋啦……一起放在盐水缸中,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蛋还没有动静,我该怎么办呢?”
宝镜闪烁了一下,镜面上浮起两行金字——
你的咸蛋已经腌好,请尽快捞出食用。
安涴涴踉踉跄跄地回到洞府中,在水缸边矗立许久,终于狠了狠心,从缸里捞出蚕豆,走到光滑的白石桌边,举起……
在蛋壳要撞上桌面的时候,她的手硬生生停住,不行,万一,万一蛋里真的有一只尚未孵好的龙宝宝,她这样岂不是……
她只是想让这条小龙活着成为她的奴隶,并不是想它死掉。
她咬了咬嘴唇,不知为什么,心中竟很难受,就在这个时候,她怀里的蛋突然动了动。
安涴涴吃了一惊,她诧异地看着蛋壳在她的臂弯中喀喇喀喇裂出一道道裂痕,一个小小的脑袋,从蛋壳中探出。
嗯?为什么这个脑袋看起来这么光滑?没有长角,也没有鳞片……
蛋壳的上部完全破碎,蛋中的小东西挪动短短的四肢,笨拙地抬起头,注视着安涴涴的双眼,它的眼睛小,却明亮,它的盖是绿褐色的,椭圆形,八块,纹路分明……
盖盖盖盖盖盖!!!!
为什么它的背上会有盖!!!!龙的身上为什么会有乌龟盖!!!
安涴涴凌乱了,她把怀中的物体丢在桌面上,抱起那本《解龙》一通狂翻。
呃,书中曰,龙也可能有盖,龙生九子,有九种相貌,其中一种叫做贔屭,形似龟,凡人的庙宇中常雕刻它的像驼石碑。
书中附了一张贔屭的插图,好像和蚕豆不太一样。
安涴涴抓起蚕豆的壳,翻来覆去再仔细对比了一下,确实不一样,蚕豆的头部像蛇,四爪光滑,没有龙鳞,也没有异趾,安涴涴再拉拉蚕豆的尾巴,蚕豆羞涩地把头缩进壳中,将短短的尾巴伸长了一点。
嗯,尾巴也和贔屭的尾巴不同,比起贔屭,蚕豆更接近一只纯粹的龟。
为什么我会从龙蛋里孵出一只龟?安涴涴抛下书本和蚕豆,眩晕地抱住头。龙妃不会那么拼命地保护一只龟卵,所以蚕豆应该是龙。
那么怎么会变龟了呢?
安涴涴混乱地想,难道是我起错了名字?我不该把它身边的绿豆起名叫绿豆的……凡间有句俗话,叫王八看绿豆。蚕豆不会是因为天天看着绿豆变异了吧?
都是我的错!
她正迷惘并自责的时候,水缸里传来了细微的动静,她跑到缸边,发现绿豆也不见了,水面上浮着一团绿色的球藻状物体,水底沉着几片蛋壳。
这又是什么?
安涴涴颤着手触碰了一下那团绿绿的球藻,球藻在水面弹跳了两下,跳进她的手心中,溅起几点水花。
它毛茸茸的,触感很像兽族的毛皮,安涴涴发现绿色的毛中还有一对圆圆的眼睛,竟然是金褐色,它在安涴涴的手心里滚动了两下,嗯咕咕地叫了一声,好像在撒娇。
安涴涴不禁用手指摸摸它的头顶,球藻立刻又嗯咕咕地叫,金色的眼睛眨了眨,泛出水雾。
唔,绿豆,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安涴涴初次感到了大千世界的奇妙。
桌面上趴着的蚕豆将头探出了壳,扭着脖子看安涴涴。安涴涴捧着绿豆,走回桌边坐下,蚕豆立刻笨拙地向前爬了几步,脑袋凑近安涴涴的手,仿佛在期待着安涴涴像抚摸绿豆那样,摸摸它的头。
但是,安涴涴一点都不想碰它,她看见蚕豆,心里就犯堵,比她看见一条真正的龙还要堵。
她想要孵出一条龙,结果却孵出了一只龟,她的报仇计划可能要落空了。
如果蚕豆真的是龟怎么办?她是要美貌的龙少年做奴隶的,谁要一只龟啊!
安涴涴内心一阵狂躁,绿豆又在她手心中滚动了一下,嗯咕咕地叫,安涴涴垂眼看着它金色的眼睛,内心涌起一股暖意,稍微平静了一下。
绿豆长得比蚕豆猎奇得多,但它很可爱。
她再摸摸绿豆的头顶:“嗳,你刚出生,要吃什么好呢?”
蚕豆看着她向绿豆露出的笑容,慢慢把头缩回了壳里。

第三章

安涴涴知道,兽族生下来是吃奶的。
鱼生下来吃什么呢?蚕豆和绿豆到底是算鱼,还是算兽?
安涴涴想了又想,去储放粮食的石室中,抓了两把香米,淘洗干净,到厨房里熬了一锅粥。
自从她成了羽族笑柄之后,她连侍女也不用了,免得她们用同情的目光望着她,或者背着她在背后嚼舌根。
一切事情样样自己动手后,她发现自己独自也可以过得很好,竟然还能做一些简单的饭,比如熬粥。
她熬了一锅粘稠的米粥,拿盛香醋的小碟盛了一碟,吹凉了,送到绿豆口边。
绿豆在石桌上滚来滚去,就是不靠近粥碟。
“那你要吃什么?”安涴涴有点沮丧,把粥碟推到一边,正考虑要不要去哪里设法弄点兽奶,一直呆在一边的蚕豆缓缓爬近粥碟,趴在碟沿上喝起来。
安涴涴怔了怔,诧异道:“咦,你居然不挑食,连粥都喝啊?”
蚕豆抬头用亮亮的小眼睛看看安涴涴,脸上沾着粥渣,又向下低了低头,好像在点头,又像安涴涴夸奖它,它不好意思了。
安涴涴心中一动,再抓起那本《解龙》,书中说,龙生下来后,便“吸天之灵气,水之精魄,吞吐祥雾”。
她的脸阴了,按照书里的说法,龙既傲慢又挑剔,从不随便吃东西,她瞄瞄埋头喝粥的蚕豆,那碟粥竟已经被它喝光了,它正探身舔着碟底。
这种不高贵的口味和吃相,它是龙的可能越来越小了。
蚕豆舔干净碟子底,意犹未尽地抬起头,饱含期待的目光在扫到安涴涴漆黑的脸色后顿时闪烁了一下,向后爬一爬,脑袋缩回壳里。
安涴涴被它的这个举动搞得很火大,她只是沮丧气堵而已,谁遇上这种事不会堵一下呢?蚕豆的瑟缩好像她在虐待刚出生的小孩子一样。
安涴涴弹弹它的壳,粗声说:“喂,还想吃么,我再给你盛!”
她到了厨房里,又盛了一碟粥,放到蚕豆头边,蚕豆刚从壳里探出头,绿豆突然滚到了碟子边,吱地咂了一口粥。
安涴涴目瞪口呆,看着绿豆球藻形的身体一吸一鼓,吱吱吱——一碟粥眨眼见了底。
她立刻找了大碟子,再装满一碟粥,绿豆滚上前,很奋勇地喝着,蚕豆半缩着脑袋,在不远处不动,安涴涴皱眉看它:“你不是刚刚还想再喝吗?怎么不动?”
蚕豆略微向外探了探脑袋,立刻又往壳里缩了缩。
安涴涴另外找了个碟子,盛上粥,放到蚕豆面前,蚕豆这才慢慢地探出头,趴到碟边开始喝粥。
果然是不愿意和绿豆共用一个碗吃饭……
蚕豆的这一点小小的矜持,让安涴涴重新燃起了希望——看来它还是有个性的,刚出生的小孩子,仪态什么的,没人教,自然还不懂,但这份天然的傲气,就算只有一点点,说不定,它还是龙。
安涴涴的情绪又和缓下来,掏出手绢,替蚕豆擦了擦脸上的粥渣,温声问:“喝完了还要吗?”
蚕豆僵了一下,小眼睛呆呆地望着安涴涴,轻轻点点头。
蚕豆和绿豆飞快地吃光了一锅粥,到了晚上,安涴涴再熬了更大的一锅粥,蚕豆和绿豆又毫不费力地喝完了。
安涴涴仔细观察蚕豆,发现果然只要绿豆吃过的碗,它就不碰,绿豆滚到的地方,它便爬开。它默默地,沉静地趴着,像一块孤独的鹅卵石。
安涴涴注视它久了,它还会把头缩回壳里,仿佛只愿独守清冷的寂寞。
就寝时,安涴涴把那口缸洗干净,换了水,将蚕豆和绿豆放进去。她想,它们应该更喜欢待在水里。
蚕豆扑通沉进水底,绿豆在水中跳来跳去,溅起水花,似乎不太想待在水缸中。
难道它们还是更喜欢海水的感觉?
安涴涴再尝试着往水里撒了一点盐,绿豆一个扑腾,跳出了水缸,在地上弹来弹去甩身上的水,蚕豆也在缸底爬来爬去,往上仰头。
安涴涴只得把蚕豆从水缸里捞了出来,拿布巾擦干净绿豆身上的水:“那你们想睡什么地方?”
蚕豆在石桌上把头尾四爪全部缩进壳里,貌似表示它趴在这里就可以。绿豆赖在安涴涴的膝盖上,滚来滚去,把半个身体藏进她的裙褶中。
安涴涴不禁笑了。蚕豆缓缓探出头。
安涴涴揪着绿豆的绒毛轻轻把它拎出来:“啊呀,这可不行,我要睡觉呢。”她找出绒垫,给绿豆在藤筐中做了个软窝,放在床边,摸摸它的头顶,“你睡在这里吧。”
绿豆在筐中滚动两下,金色的眼睛眨了两下,一脸乖巧。
安涴涴越来越喜欢它了。
不管蚕豆是不是龙,能孵出这么可爱的绿豆算是安慰吧。她笑吟吟地站起身,蚕豆悄悄把头缩回壳中。
安涴涴熄灭灯烛,上床就寝,她做了个梦,梦里,鲜花开满山坡,阳光灿烂温暖,微风轻软,她身在百花丛中,却不是站着,而是躺着,斜躺在一张奢华的软榻上,手边摆着一张长长的案几,案上琉璃盏、碧玉盘、水晶碗一字排开,盛着各季最珍奇的鲜果,各样烘焙得恰到好处的果仁。
面对如斯多的美味,她却全无胃口,只觉得喉咙发干,渴得受不住,她皱眉问:“怎么没水?”
一个青色的身影蓦然出现,执一把镶满宝石的壶,将琥珀色的酒酿缓缓斟进银樽。
安涴涴接过酒樽,满意地微笑,眯起眼睛,却总看不清这青衫身影的脸,他一径低着头,她的眼前总隔着一团雾,她不禁微愠:“把头抬起来!”
他缓缓抬头,那雾气却更重了,安涴涴的眼前只剩下一片白,忽然发现一切皆空,床榻、摆满美味的案几,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她自己站在空荡荡的山坡上,茫然四顾。
突然,她听见一个声音在唤:“涴涴,涴涴。”
她再回头,身边突然翻涌起灿烂的霞光,“涴涴,我在这里。”
七彩霞光中,幻化出一个少年的轮廓,碧色的衣袂飞扬,俊秀无匹,风华无限。
安涴涴努力想揉掉那仍挡在眼前的雾气:“你是谁?”
朦胧中,少年弯起了含笑的眼:“我是来接你的啊。”他弯下腰,唇轻轻印在她的脸颊上,诱惑地在她耳边低喃,“和我一起走吧,涴涴……”
安涴涴的头突然一沉,像被什么重重砸了一下,猛地从梦中惊醒。
啪嗒,有什么东西从她床上跌到了地上,地上传来一阵诡异的骚动。
安涴涴甩甩睡晕的头,弹指用法术点亮灯烛,只见地板上,蚕豆和绿豆打成一团。蚕豆四爪朝天,不住抓刨,嘴里紧紧咬着绿豆的绒毛,绿豆挣扎着蹦来蹦去,用身体砸压蚕豆的的脑袋。
安涴涴赶紧跺跺脚,喊了一声“停下!”抢上前把绿豆从蚕豆嘴里解救出来。
绿豆呜咽一声,一头扎进安涴涴的怀里,小身体轻轻颤抖,蚕豆努力地自己翻过了身,安涴涴不禁安抚地用手护住绿豆,挑眉看着蚕豆道:“你干吗欺负它?”
蚕豆沉默地趴着,不动,不吭声,安涴涴叹了口气,刚出生一天就打架,这两个孩子精力真够旺盛。
绿豆的藤筐在安涴涴的床边,蚕豆睡在那边的石桌上,按照这个打架的方位来看,很明显,是蚕豆过来打绿豆。
安涴涴把绿豆暂时放到床上,抓起蚕豆的龟壳:“为什么你不睡觉,半夜起来打绿豆?”
蚕豆把头缩进壳里,安涴涴有种感觉,它在用这种举动表示对她的责备的无声抵制。
安涴涴有点窝火,真是个不听话的小孩,不管它是不是龙,性格都不讨人喜欢。
她弹弹蚕豆的龟壳:“我不管你们是什么,在我眼里,你们都是平等的!绿豆比你小,你更不能欺负它,听到了没有?”
蚕豆连爪子和尾巴都缩回壳里去了。
安涴涴硬着声音说:“好好反省,明天早上不要吃饭了。”
第二天早上,安涴涴煮了一大锅粥,她在米里加了些剔去核的小枣,熬得甜甜香香的,只盛给绿豆,没有给蚕豆。
她和绿豆一起喝粥,蚕豆静静地趴在石桌的一角,不动,不响,任由他们开心地吃。
安涴涴瞥着那块顽石般绿绿的龟壳,终于还是不忍心,舀了一碟粥放在一旁:“嗳,饿了就来吃吧。”
蚕豆继续沉默着,没有一丝动静。
绿豆轻快地蹦到碟子边,吱吱吱,把那一碟粥解决了。
安涴涴瞟着蚕豆冷冷地抽了抽嘴角,真是太不可爱了!
到了中午,蚕豆方才吃饭,安涴涴本来不打算给它的,但又不想和刚出生的小孩子计较,和自己较劲了半天,还是盛了一碗粥,丢到蚕豆头边。
“喂,爱吃不吃。”
蚕豆慢慢探出了头,凑近碟子,慢吞吞地开始喝。
安涴涴扬扬眉:“我以为你连中午饭都不想吃呢。”
蚕豆依然慢条斯理地喝着,好像安涴涴的话对它来说只是一股清风。
安涴涴顺了顺气鼓的肺,算了,算了,别和小孩子较真……等这娃长大了,再慢慢收拾它,不管是龙是龟,都要让它干最重的活!
也不知是不是被蚕豆怄得,夜里安涴涴睡得不甚踏实,更没有昨天夜里那样的好梦做。半睡半醒朦胧间,她又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什么东西贴在她脸颊上,毛茸茸的,有些痒,正在往下去,到了她的脖子处,正要掀开被子……
安涴涴用手一拨,听见嗷的一声,她起身亮起灯烛,只见绿豆缩在床头栏杆处,睁大金灿灿的眼睛无辜地望着她。床脚处有动静,她探头,是蚕豆正在用力扒拉床脚。
蚕豆停止了动作,抬起头,目光与安涴涴的视线相遇,沉静又淡然,片刻后,扭头转过身,慢慢地向石桌方向爬去……
安涴涴望着它的背影,心中突然涌上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她再转头看绿豆,绿豆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显得更无辜了。
她轻轻弹弹绿豆的脑袋:“你怎么跑床上来了?”绿豆哼唧一声,蹭蹭她的手指。
原来蚕豆是为了阻止绿豆爬到她床上,才和绿豆扭打的……那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安涴涴心里慢慢扩大。
绿豆半垂着眼皮,嗯唔嗯唔地蹭她的手,安涴涴再轻弹它的脑袋:“你干吗要往床上跑呢?”
绿豆滚动了一下,安涴涴忽然想到,幼雏刚出壳的时候,是会把第一个看到的雌性当作自己的娘亲。
她的嫂嫂生的一窝宝宝孵化时,嫂嫂恰好不在,那窝宝宝第一眼看到的是安涴涴,就执著地追在安涴涴身后,叫了她很久的娘,只吃她喂的东西。她不喂他们东西吃,他们就哭给她看。
她的兄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那几个娃认回自己的亲爹娘。
说不定水族也有这种习性,绿豆把她当成了娘亲,才会依赖她,想和她一起睡。
安涴涴摸摸绿豆的头,还是把它放回了藤筐里,虽然绿豆一脸它很渴望睡在床上的样子,但是它太小只了,安涴涴睡觉不老实,她怕自己在睡梦里一个翻身,将绿豆压成豆饼。
绿豆不甘心地哼了两声,老老实实地在藤筐里闭上了眼。
安涴涴再去看蚕豆,发现它趴在石桌下的阴影里,缩在龟壳中。安涴涴找出一块软垫,铺在石桌上,轻手轻脚把蚕豆放上软垫,这才熄灯睡觉。
次日早上,安涴涴又熬了一锅粥,里面加了七彩的小豆、剔核的小枣,炖得烂烂的,把盛出的第一碟放到蚕豆面前。
蚕豆看着那碟粥,又抬头看了看安涴涴,仿佛不确定那是给它的,安涴涴温声对它说:“吃吧。”
蚕豆这才凑到碟边,开始喝粥,突然,有纤细的手指落在它头顶,轻柔地抚过。
蚕豆的身体僵硬了,片刻后,缓缓抬起头,脸上还挂着粥渣,安涴涴看着它呆呆的眼神,不禁笑了:“慢慢喝,吃完了还有。”

第四章

“公主,大王让臣来送粮。”
鹌鹑族粮务大臣监督着七八个鹌鹑族的壮丁把粮包送进洞府,偷偷打量安涴涴的神色,“公主,陛下说,眼下秋意盎然,公主不如多出去走走,山谷中的秋菊见不到公主,都开得无精打采的。”
安涴涴板着脸道:“我最近比较懒,想在洞府中潜心修炼,请父王和母后不必担心。”
粮务大臣带着壮丁们离开,她立刻合上了石门。
粮务大臣走到安涴涴洞府不远处的道路拐角处,安荆与王后从草丛中闪了出来。
粮务大臣躬身道:“请陛下和娘娘放心,涴涴公主虽然看起来心情不佳,不过气色身形都未改变。”
安荆欣慰地松了一口气,王后烦忧地道:“我以为涴涴会慢慢地缓过来,可这些年她的情况总是反反复复,不出门倒也罢了,一个月吃了上千斤粮,我真的怕她撑坏了。”
粮务大臣宽慰道:“臣听说,进食略多,是发泄心绪的一种方式。涴涴公主是仙体,吃多些饭食,对她的身体并不会造成什么伤害,也许等这次心绪泄空之后,公主就可以彻底放下了。”
安荆安抚地拍拍王后的肩膀,王后望向安涴涴洞府的方向,仍是一脸忧愁。
洞府中,安涴涴把粮缸的盖子盖上,有些头大。
她没想到,蚕豆和绿豆两只刚刚出壳不久的幼崽,居然是两头无敌的吃货,每天吃上几十斤粮,不费吹灰之力。
喝了几天稀粥之后,他们就能吃饭了,而且很明显喜欢吃饭胜过喝粥。
她犯愁地看着蚕豆和绿豆的小身体,纳闷,这么多粮食,他们都吃到哪去了?
绿豆知道刚刚送来了新粮,异常欢欣,在安涴涴的床上跳来跳去,蚕豆默默地卧在垫子上。
这段时间,它们都胖了不少,长大了一圈儿,让安涴涴不安的是,蚕豆依然像一只龟,安涴涴每天都要拉它的爪子和尾巴看上好几遍,一点和龙沾边的迹象都没有。
她又开始急躁了,她抢回这两颗蛋,是要向龙报仇,养龙做奴隶!现在不单连孵出了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奴隶没有着落,更莫名地变成了两头小吃货的老妈子。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地看完蚕豆的脚爪之后,安涴涴终于按捺不住,趁着大长老又因事外出,揣着蚕豆,偷偷摸摸潜进书库到了百解镜面前。
安涴涴触碰镜子,拎着蚕豆对着镜子照了一圈,问:“它是什么?”
百解镜上立刻浮起一个金光闪烁的大字:“龟”。
安涴涴固然有心理准备,仍不免眼前一黑,挣扎着问:“它……有没有可能是龙?”
百解镜上又浮出一行大字:“怎么可能”。
安涴涴仍不死心地问:“它真的不能变成龙吗?”
百解镜再浮出四个字——“下辈子能”。
蚕豆至始至终安静地卧在安涴涴的手上,安涴涴的双手抖个不住,几乎要捧不住它,她回到洞府内,双手抱头,思索该怎么办。
她知道自己不该迁怒,可是蚕豆的存在就等于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的失败——痴心妄想,高攀不上龙,连报仇都报不了。
她暴躁不已,狠了狠心,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蚕豆抬起头,望着俯视它的安涴涴,仿佛知道了等待它的将是什么。
安涴涴咬咬牙,不去看蚕豆的眼神,一把抓起它丢进布袋里。
她再转过身,看着绿豆,犹豫,绿豆金色的眼睛眨了眨,突然轻声喊:“涴涴……”
安涴涴吃了一惊,即便天生带有灵力的鸟兽,都要经过一段很艰难的修炼才能口吐人言。可是刚出壳几天的绿豆,居然会说话了。
绿豆朝着她蹦了几步,水汪汪的眼睛祈求地看着她,在地上滚动:“涴涴,不要丢掉我。涴涴,我会乖的,别丢我。”声音如三四岁男童,异常稚嫩。
安涴涴抓着布袋的手微颤,差点要连蚕豆一起放出来。
不行,绿豆可以留下,可是她绝对面对不了蚕豆!安涴涴心一横,不再管绿豆,拎着布袋离开了洞府。
她带着布袋飞了好久,到了一条河的上空,河水澄澈,隐隐漾着纯净的水灵之气,秋天,是河中的小鱼小虾最肥美的时候。
安涴涴降落到枯黄的芦苇丛中,从布袋里倒出蚕豆,把它推进水里。
蚕豆跌跌撞撞挣扎着向岸上爬,安涴涴后退两步,粗声说:“喂,到河里去吧,这才是你该呆的地方。我不是你娘,你老住在鹌鹑窝里,也不是个事儿啊。”
蚕豆扒着鹅卵石,定定地抬头,安涴涴的眼珠有点发涩,她狠狠地咬咬嘴唇,转头拍翅膀飞走。
安涴涴拼命地向前飞着,其实她已经离开那条小河很遥远了,可她就是不敢回头,她怕一回头,还能看到被她丢弃在小河边的蚕豆,看到它比圆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身体浸泡在秋日渐凉的水中,仰头看她。
安涴涴和自己说,我这样做其实是对的,这孩子又不是龙,我留下它要它做奴隶不是害了它么?现在这样放了它,才是为它好啊……
虽然,它才出壳一个月,可是每顿饭都吃那么多,显得那么早熟,独立生活应该没问题。这条河连着太湖,它只要顺着河水的流向游就可以回家。
……只要它,知道太湖才是它真正的家。
恐怕它不知道,恐怕它以为,鹌鹑窝才是它的家……
安涴涴不敢往下想了,避开树木,继续往前飞。
秋风拂过,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杈随风摇曳。
已经是深秋了。
冬天,马上就会到来。
安涴涴回到洞府中,绿豆一直紧紧黏着她,依偎在她怀中,一边撒娇一边吃光了两大桶米饭。
没有蚕豆,它吃得更香了。
洞府外,风声呼啸。这场大风过后,天又该冷了。
安涴涴在洞府中坐立难安。
……小乌龟应该很怕冷的吧……她听说过,乌龟在冬天会自己挖开淤泥,藏在泥中睡到第二年春天到来。
可是蚕豆还这么小,它懂这样做么?
冬天快要到来的时候,凶猛的禽鸟和走兽都格外凶残地捕猎,囤积冬粮,水族是不是也一样……
蚕豆不适合做冬粮吧,它那么小,肉不多,还有壳……
听说,乌龟炖汤很好喝……
天色渐暗,秋风再度在洞府外打了个唿哨时,安涴涴猛地站起身,撞出了洞府。
她向着那条河的方向以最快的速度飞着,有零星雨滴从乌云中落下,砸在她的翅膀上。
到了河边,天色尽黑,安涴涴在河的两岸仔细搜寻,没有发现蚕豆的踪影。
它是游走了,还是已经……
如果是游走了,是往上游去,还是往下游去?
安涴涴左右无措,念动辟水诀,潜进水中,秋冬的水冷得她打了个寒颤,她抓住一条路过的鱼,想询问蚕豆的踪迹,可惜那鱼没有灵性,兼之族类有异,安涴涴比划了半天,鱼自始自终只是拼命地挣扎。
河水表面看起来平静,水下倒挺湍急,安涴涴觉得,依照蚕豆的小身板,逆流而上不太容易,她便向往下游游去。
河水冰冷,安涴涴还要耗费法力照亮,游了长长的一段后,依然寻不见蚕豆的影子。
前方朦朦胧胧的,好像匍匐着一个黑点,安涴涴拼尽残余的力气游过去,原来只是一块鹅卵石。
她的心和河水一样,凉冰冰的,又往前游了一段,终于支持不住,浮出水面。
头探出水面的一瞬间,安涴涴听到一声尖叫。
“哥,我钓上一条大的——”
河岸边,有个黑影,举着一根竹竿蹦跳。
安涴涴怔了怔,跟着,她嗅到了一丝腥味。
是猛兽身上的,天然的腥味。
她猛地一击水面,跃出河水,落到对岸的地上。那个举着竹竿的影子又开始跳:“哥,哥,我的鱼跑了——它跳到对面去了!!!”
安涴涴向后退了一步,她已经认出,在河对岸举着竹竿跳的,是一只小狐狸。
那只小狐狸应该只有两三百岁,还不能完全化形,头顶着支棱着一对尖尖的耳朵,毛蓬蓬的尾巴垂在身后一甩一甩。
这只小狐狸安涴涴并不放在眼里,但是它口中的那个哥……
羽禽对于能捕猎他们的凶兽都有天生的警觉,现在这种警觉就在安涴涴心中翻涌。她的羽毛湿了,不能飞,她果断地回过身,往树丛中跑去。
小狐狸在河对岸吱哩哇啦地叫。安涴涴撞进树丛,几拐八绕,直到那叫声再也听不到了,她才松了口气,停下脚步。
“姑娘,夜深露重,为何一个人在林中?”
安涴涴眼前一晃,一个年轻的男子像凭空冒出来一般,拦住了她的去路。
他提着一盏灯笼,穿着一件艳红色的长袍,墨黑的长发风骚地半散在肩上,细长的双目眼角微微上挑,他的唇角也轻轻上扬,浑身散发着,浓烈的,狐狸味。
安涴涴又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假装若无其事地道:“承蒙公子问询,我家在附近,因夜晚月色清朗,所以出来走走,正要回去。”
狐狸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今夜阴云密布,方才还下了一时的小雨,姑娘居然能看得见月亮,果然风雅。”
安涴涴干笑两声:“公子半夜不睡,提着一盏灯笼在荒山中漫步,亦十分风雅。啊,你衣饰如此艳丽,难道是山下镇子里,什么楼什么馆的人,赶着见客?我就不耽误了。”再退一步,一个闪身,那狐狸欺身上前,又挡住她的去路。
“姑娘误会了,在下可不是那种不端庄做不正经营生的人,之所以穿了一身大红,只因今天是我的吉日,我穿红才好娶亲。”
鬼扯吧,因为你的狐狸毛就是这个颜色!安涴涴继续僵硬地笑道:“娶亲可是人生大事,万不能耽误,公子赶紧走吧!”
她一边说一边在心中默念遁咒,遁术的烟雾尚未炸开,狐狸的爪子突然闪电般伸出,安涴涴来不及躲避,手腕被紧紧扣住。
狐狸抓着她,笑得媚眼如丝:“我的新娘就在眼前,还要走到哪去?”
安涴涴大惊,想招出兵器,发现竟一丝法力都使不出来。
她用力挣扎,脚下一绊,身后嗖地跳出一个黑影,是方才河对岸那只小狐狸,一对棕黄的耳朵兴奋地竖着,拍手大叫:“哥,把她拖回窝里!我要吃烤的!腿要归我!”
安涴涴抬脚狠踹向红毛狐狸,红狐狸闪身避开:“娘子莫怒,小孩子乱说话,你这样的可人儿,我哪舍得吃?”
安涴涴趁势想要挣脱,反倒又被他一扯,一头撞进红狐狸的臂弯中,红狐狸的呼吸轻轻喷在她耳边 安涴涴全身的羽毛都要恶心掉了,又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耳垂。
“要吃,也是另一种吃法……”
安涴涴僵硬了一瞬间,猛地一把抓向红狐狸的脸,红狐狸扣住她手腕:“呵呵,我就喜欢你这么辣的。”
小狐狸在一旁擦口水:“哥,娘说我这几天上火,鼻子还肿着,不能吃辣,换一种吃法,蒸一蒸可以不?”
安涴涴绝望地挣扎着,红毛狐狸法力高强,看来今晚她在劫难逃。
也罢,如此失败屈辱的一生,尽早结束,也好。
只是对不起爹娘……还没有找到蚕豆……绿豆以后没人照顾……
她咬牙恶狠狠地瞪向红毛狐狸:“蒸,那就蒸吧!老娘这把岁数,肯定皮厚肉柴,耗光你们的柴火,蒸穿你们的锅,硌掉你们的狐狸牙,最后再泄死你们!”
红狐狸扑哧笑出声,小狐狸大声道:“我家锅厚得很,我爹娘我哥的狐火都厉害着哩,连野猪都一刻钟就烂了!你肯定连半刻钟都不用!”
红狐狸压制着仍在拼命挣扎的安涴涴,向小狐狸道:“阿六,这里暂时没你的事了,你先回窝等哥,乖~~”
小狐狸摇头:“哥,做兄弟要同甘共苦,我们一起拖她!”
红狐狸的脸上闪过一丝无奈,待要再说些什么,突然后领一紧,手一松,身体腾空,尚未反应过来,已砰的一声重重在地上。
他爬起身,发现方才他站的位置上,站着另一个人,他弟弟阿六被人用法力定在原地,只有耳朵在不甘心地抖动。
他打量了那人一眼,只一眼,便立刻用最优雅的仪态整了整衣衫,笑道:“原来姑娘已经有伴了,请恕在下方才唐突。”一把抓起阿六,风一般地遁了。
安涴涴有些迷惘,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来不及反应,只愣愣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他应该不是人,能让那头狐狸转头就逃,起码绝对不是凡人。
可安涴涴看不出他到底是什么。
她只能在昏暗的夜色中朦胧地看到他模糊的形容,他的头发很长,鼻子很挺,他脱下长袍,披在她湿透的衣裙外:“你没事吧?”
是年轻男子的声音,异常好听。
长袍柔软而温暖,披上之后,她的法力渐渐恢复,安涴涴低头道谢:“多谢阁下解围,敢问阁下是仙还是灵族,不知可否请教名讳?”
那男子一径沉默,许多仙人和灵族都不愿意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安涴涴便又道:“若不便说,就当我没问过。”
她想把身上的长袍脱下来还给男子,男子轻轻按住她的双肩:“又快下雨了,赶快回去吧,晚上,很冷。”
安涴涴的眼眶一热,她活了几百年,这是头一次,有一位年轻的雄性对她如此温柔地说话。
她强忍住老泪纵横的冲动,不行,不能这样,太花痴太丢脸了。何况,这么黑漆漆的,也不知道他到底长得是圆是扁。
她矜持地道:“多谢公子,但我还有要事,对了,不知道公子你有没有见过一只小乌龟?”
那男子又沉默了。
安涴涴不死心地再比划了一下:“大概有凡人的半个手掌那么大,绿壳的。”
男子依然没有做声,安涴涴正准备失望离去的时候,突然听见他道:“你说的……是不是它?”
他的周身冒出幽幽的光芒,右手的手心中托着一团小小的深绿。
安涴涴惊呼一声扑过去。
是蚕豆!那大小,那壳的颜色,那散发出的气息!
她一把抓起蚕豆,捧在手心里,蚕豆的头爪都蜷缩在龟壳中,安涴涴不断地喊它的名字,它一动不动。
男子轻声对她说:“你放心,它只是在熟睡,几个时辰后就会醒。”
安涴涴这才松了口气,抬眼向他道谢,不禁怔了怔,男子浑身的幽光还亮着,原来他这么年轻,原来他挺好看的。
俊眉星眸,玉面薄唇,不像方才的那头红狐狸那么娘和邪气,而是带着清朗朗的英气。安涴涴不禁想,若她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三百来岁年纪,没有过沐浚那回事,说不定见到这样的男子,会脸红心跳,暗自希望自己未来的夫君会是这般模样吧。
可她现在只是个被抛弃的笑柄,嫁不出去的老壳子,即便见到这样优秀俊美的男子,心里也只有一片木然而已。
她小心翼翼地把蚕豆放进她的袖子里,脱下身上的外袍,还给男子,感激地道:“你救了我,又找到了蚕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好。我叫安涴涴,以后,如果你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就到鹌鹑族找我吧。”
男子凝视着她:“只是一只平常的龟罢了,姑娘为什么对它这么好?”
安涴涴正色道:“对我来说,它不是一只寻常的龟。”
男子低声道:“姑娘真是好心。”
安涴涴摇摇头:“我一点也不好,我只是一只失败的鹌鹑。”她惦记着赶紧把蚕豆带回窝,匆匆向男子福了福身,“今晚着实感激,先走一步,来日必定报答公子的恩情。”
她的羽毛已半干,展翅飞起,在半空中回头看时,河边已空空荡荡,没了那个男子的踪影。

第五章

安涴涴回到洞府中,把蚕豆放在柔软的云褥上,蚕豆的头爪依然缩在壳里,没有半点动静。
安涴涴抚摸着它的龟壳,轻声对它说:“对不起。”
蚕豆没有动,安涴涴继续说:“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丢掉你了。”
她叹了口气:“你知道么,看见你,我的心情就很复杂,我不该这样对你,从一开始,我就做错了,而现在,我不知道怎样做才是正确的。”
她苦笑了一声,即便蚕豆醒着,这些话,它应该也不会懂,但她还是依然往下说,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对别人说她真实的想法,对象却是一只被她错抢的,刚出生不久的小乌龟。
“我知道,被人丢弃的滋味不好受,因为,我就是被抛弃的。我想要报复,才抢回了还是蛋的你。我以为你是龙,我想要让你做小奴隶,可你并不是龙,而是龟,我丢掉你,并不是因为我要放了你,而是觉得我自己失败了,无法面对,迁怒在你身上……因为我是一只心理扭曲的鹌鹑。”
可扭曲的行径并不能使她快乐,所谓的报复,到最后最受折磨的还是她自己。
当她把蚕豆丢在河边的时候,她一次次把它推到河水里,蚕豆又一次次想要爬上来,它想要回到她身边,回到洞府里,这是几百年来,她第一次体会到被信赖,被需要。
她想,也许她是时候放开手,认清现实,不再仇恨了。
绿豆在蚕豆的垫褥边滚来滚去,安涴涴再轻轻抚摸着蚕豆的龟壳:“你的家人可能会来找你,等你长大了,懂事了,可能就会主动离开,但在此之前,我不会丢掉你了。”
她点点绿豆的额头:“你也一样。”
绿豆眯起金色的眼睛,哼唧了一声。
天快亮了,安涴涴全无睡意,去厨房煮早饭,突然,有股奇异的感觉一闪而过,厅堂里有动静,她奔出厨房,只见云褥上,蚕豆轻轻动了一下。
安涴涴的心猛地跳了几跳,她小心翼翼都走进,看着小小的龟壳又晃动了一下,接着,蚕豆的脚爪、脑袋、尾巴,慢慢地从壳中探出。
安涴涴扑到桌边,抓起蚕豆,轻轻放在手心里:“你终于醒了!想吃什么?”
蚕豆仰起头,清亮的黑眼睛定定望着安涴涴,低头碰了碰她的手心。
吃饭的时候,安涴涴拿着调羹,一勺勺喂蚕豆,暂时冷落了跳得比以往更奋勇的绿豆。
绿豆吃完了一大碗米饭,撒娇地喊:“涴涴,涴涴,我还要!”
安涴涴干脆把它放进盛饭的木桶里,继续喂蚕豆。
蚕豆经过这次遗弃事件,貌似还是留了一点心理阴影,只吃了半桶饭,就停住了,安涴涴再劝哄了它半天,蚕豆这才又吃光了另外半桶。
饭后,安涴涴拿着丝帕,仔细地替蚕豆擦干净脸,把它放到自己的床上,轻声说:“睡吧。”
蚕豆有些局促不安地爬了两步,安涴涴按住它:“你要好好休息,还是床上比较舒服。”
蚕豆这才羞涩地缩进安涴涴的被子中,安涴涴又把被子往它身上盖了些,温声问:“这样舒服么?”
蚕豆半缩着脑袋点点头。
安涴涴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绿豆又在她身后喊:“涴涴,涴涴……”
安涴涴正在照顾蚕豆,便头也不回地轻声呵斥:“嘘,小声点,蚕豆要睡觉了,等一下再陪你玩。”
一只手抓住她的衣裙,拉了拉:“涴涴,涴涴……”
安涴涴转过头,大惊失色。
一个凡人五六岁模样的男童拉着她的裙摆,眼巴巴地望着她,一身水碧色的衣衫,好像一尊玉雕的漂亮娃娃,鼻子微微皱着,金色的双眸中盛满了委屈:“涴涴,你不理我……”
安涴涴的声音都颤了:“你、你、你……”
这孩子也长太快了吧,这就能化形了!
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捏上了男童的腮:“你,你怎么……”
男童一把抱住她的腿:“涴涴,你别不理我,我也要到你的床上睡!”
安涴涴有点无措:“这,这,可是……”她一时之间有点眩晕,不知该如何是好,绿豆抱着她的腿扭动着:“我也要睡!涴涴,我也要!”
一个声音冷冷地响起:“不要脸。”
安涴涴石化了……
这个声音,好像,是从,床上,发出来的……
她僵硬地,慢慢地,慢慢地回头……
蚕豆钻出了被窝,趴在床沿上,黑色的小眼睛冷冽地注视着依然抱着安涴涴腿的碧衫男童,再度清晰地吐出三个字:“放开她。”
碧衫男童往安涴涴身上贴得更紧了:“涴涴,别理它,陪我玩!”
蚕豆冷冷地道:“真不要脸。”
安涴涴依然石化着,碧衫男童抬起眼,天真无邪地望着她:“涴涴,我又饿了,我想喝乌龟汤。”
蚕豆慢条斯理地道:“黄鳝汤更滋补。”
碧衫男童松开安涴涴的腿,扑向床沿:“哪里哪里,还是乌龟汤比较金贵……”
床沿上墨光一闪,显出另一个男童身形,黑发黑眼,一身墨绿色的小衣袍,闪身跃到床柱边:“黄鳝汤一锅最好多炖几条,来个男女老少全家福。”
碧衫男童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做一只公王八还能做得这么洒脱,佩服佩服。”
墨绿袍的男童微微挑起一边的嘴角:“总比海马粪一样的四不像强。”
碧衫男童呵呵笑了一声,墨绿袍的男童挑了挑眉,两人同时卷起衣袖,扑向了对方。
砰砰乓乓!安涴涴愣愣地看着两个小娃拳打脚踢,扭成一团,终于大吼出声:“都住手!”
她一个箭步上前,一手提起一个:“你们到底……”
轰隆,就在此时,洞府的大门大开,安荆和王后站在门口,一脸错愕。
许久许久的沉默之后,王后看着安涴涴和蚕豆绿豆变成的两个孩童,颤声问:“涴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第六章

王后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涴涴,即使有天大的事,也该告诉爹娘。”
安涴涴呐呐道:“我怕父王和母后骂我。”
事情终于还是败露了,安涴涴万万想不到,昨晚遇到的那只红狐狸,居然是狐族的少主胡萩。
她更想不到的是,胡萩从河边离开后,立刻备了彩礼到鹌鹑族提亲。
狐少主曰,他很佩服涴涴公主身为鹌鹑却曾要嫁给龙的勇气,河畔一见,他对涴涴公主爱慕不能自已,他觉得她能和一只狐狸生活的很幸福。
一向好脾气的安荆终于发怒了,一把撕碎了求婚书:“你是觉得把我女儿炖成汤很幸福么?滚!”
赶走狐少主后,安荆与王后一道来安涴涴的洞府询问她怎么会招惹上一头狐狸,没想到正好撞见了蚕豆和绿豆。
安涴涴心知,自己企图劫持幼龙养做奴隶的念头如果被父王知道,一定会被骂死,她盘算着找一个不会激怒父王的说辞。
说蚕豆和绿豆是她顺便捡来的怎么样?
但看着泪水涟涟的母后,安涴涴想,可能他们已经猜到了真相。
唉,还是老老实实承认吧。她小声道:“母后,我错了。”
王后哽咽道:“孩子,你难受了这么多年,总要找个机会放下,母后懂的,但你千不该万不该,瞒着我和你父王……这俩孩子,是一窝的,还是……”
安涴涴犹豫道:“应该不是一窝。不过我同时把它们两个孵出来的。”
安荆沉着面孔问:“他们到底是……为何我看不出他们的原身?”
安涴涴道:“孵出来的时候,一个是龟,一个不知道是什么……”
王后颤声道:“龟……?不知道是什么……?”
安涴涴点点头:“反正不是龙。”
王后捂住眼转过头,安荆拍拍她颤抖的双肩,片刻后,王后勉强恢复平静,摸摸绿豆变成的孩童的脑袋,噙着泪向上牵了牵嘴角:“这孩子的脸盘儿,真像涴涴小时候……”
安荆皱眉看着蚕豆变成的孩童:“我倒觉得,这个的眉毛嘴巴比较像。”
绿豆吭地咳嗽了一声,蚕豆的神情抖了抖。安涴涴一时茫然。
王后再摸摸绿豆的脑袋:“孩子,会说话了么?我们是你的外祖父和外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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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涴涴突然蓦地明白过来,猛地跳起身:“母后!父王!你们误会了!”
这两个孩子是她抢来的,可不是她的私生子啊啊啊——
她刚要大吼真相证实清白,蚕豆冷笑了一声,绿豆挑起眉:“你笑怎的?”
蚕豆抱起双臂:“自然是想看看,某些黄鳝是否无耻到底,喊出外公外婆。”
绿豆笑了笑:“某些乌龟王八蛋,总是如此龌龊。”
他的身周,突然闪烁起七彩的流光,光晕之中的碧色身影渐渐变高变长,最终化作长身玉立的少年,碧衫翩然,风华无双,向着安荆拱手,眉眼含笑:“岳丈。”
安涴涴彻底地木住了,眼前的少年,她曾在梦里见过,那时他也这般地笑着,亲吻她的脸颊,轻声在她耳边说:“和我一起走吧,涴涴……”
是了,涴涴,涴涴,他喊她的语调很特别,她应该早就认出来的,即便他佯装成孩童,一把稚嫩的声音,但那调子,一模一样。
安荆很镇定地看着绿豆,沉声道:“我不记得,有你这么一位女婿。”
绿豆仍笑吟吟地道:“岳丈第一次见到小婿,自然不认得,小婿沐涟,父王与岳丈定下儿女亲事,四王兄已娶妃,理当改由小婿履行婚约。”
他转过身,牵起安涴涴的手:“涴涴公主在危难时救了我,更显出我们缘分天定,我与涴涴公主相处数月,同吃同寝,早已不分彼此,世上再找不出我和涴涴这般恩爱的患难夫妻。”
王后愕然掩口,安荆眉头皱得更深,沉吟不语。
绿豆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安涴涴:“涴涴……”
安涴涴从他手中抽出手,一把推开他,直直地望着那个仍是孩童模样的墨绿色身影。
“那你呢?你是谁?”
他抿着唇,沉默着。
沐涟在她耳边轻笑道:“涴涴,他就是一只无关紧要的缩头龟,别理他了。”
安涴涴在一把推开沐涟,向着那墨绿色的身影扬了扬眉:“让我来猜一猜。你和他本是仇敌,应该是在那场大战中一同中了什么法术,双双变成了蛋,龙和蛟都在抢你们,他是惹出大战的龙子沐涟,那么你应该就是这场大战的另一个罪魁祸首——对不对,蛟族少主佼奇殿下?”
他继续沉默着,一动不动地默认。
沐涟又凑到安涴涴身边:“我倒觉得,做龟更适合他。本来他就和咱们的婚事没什么关系,别管他了,还是谈谈咱俩的事吧。”
安涴涴再度把沐涟拨拉到一旁,只定定地看着那墨绿:“阁下还不肯说实话?河岸边的那个人,是你吧?”
他终于开口了,只说了两个字:“是我。”
安涴涴笑出了声:“你把小乌龟给我的时候,一定在心中嘲笑,这个愚蠢的鹌鹑,对不对?你听我在道歉的时候,一定很开心,是么?谢谢你和我回洞府,我很荣幸给你增加了很多乐趣。”
沐涟再接再厉地凑了过来:“他就是这么猥琐,所以我才叫你不要理他。涴涴,我们才是……”
安涴涴一把抡起手边的石桌,猛地丢出去:“你们一样猥琐,谁也别说谁!统统给我滚!两个猥琐男!!!”

第七章

“大姐,求你饶了我,行不?”胡荻抓着大红花球,眼泪汪汪。
一头公狐狸娶一只雌鹌鹑,真乃千古奇事。一头公狐狸被一只雌鹌鹑逼着拜堂,这更是天上天下,浩瀚三界绝无仅有的稀罕事。
所以满大厅的宾客,神色都很诡异,各个都在沉默。
安涴涴整了整盖头,冷冰冰道:“少废话,赶紧拜堂,你不是说,想娶我么?”
“此一时彼一时啊大姐。”胡荻吸吸鼻子,“经过认真地思考之后,我觉得当时太冲动了。”
安涴涴把花球塞回他怀里:“求婚书都下过,由不得你反悔!拜完堂之后,要蒸要煮要红烧,随你便。你弟弟现在能吃辣了吧?”
反正她要把这个亲成了,就算嫁给一头狐狸,她这辈子总算嫁出去了,任务完成,不管被蒸被煮被红烧都能瞑目了。
被蒸被煮被红烧,也好过被当傻子耍。
胡荻颤抖着:“涴涴公主殿下,涴涴大姐,涴涴祖宗,我哪敢吃你啊?求你高抬贵手,放小的一条生路吧……”
太湖小太子沐涟殿下,蛟族少君佼奇,哪个都不是他这头小狐狸能惹得起的角色。
昨天夜里,沐涟殿下坐在他的狐宫中,笑吟吟地向他道:“明天,好好地和涴涴把这个亲成了。”
他当时腿都软了,陪着笑脸道:“我哪里敢动沐涟太子的未婚妻,太子就……”
沐涟摆摆手:“不,不,你一定要动,必须得把这个亲成了!要不然,我怎么能在拜堂时抢新娘?涴涴怎么能被前来抢亲的我的英姿打动?”
他抬起龙爪笑眯眯地拍拍胡荻的肩膀:“明天好好表现,我就要靠你了!”
娘啊!我只是一头脆弱的小狐狸,禁不起折腾啊,万一龙太子在抢亲的时候一个施力过猛,那我就非伤即残啊!
胡荻在心中呐喊,而且,他有预感,那个蛟少主肯定也会出现的,他的狐狸窝,他的这座小山头,可不比太湖啊!
胡荻抬爪擦了擦眼泪,他可能就要香消玉殒在这般如花的年华里了!
做司仪的鹌鹑族大长老用僵硬的声音喊着:“吉时到——新人拜堂——”
胡荻悲愤地闭上眼,就在这时,他感受到了一股劲风。
他知道,这肯定是藏在房梁上的沐涟太子磨拳头的气流。
他就要扑下来了——就要——
“一拜天地——”大长老的声音刚刚出口,一个声音冷淡地道:“停。”
胡荻的狐毛根根竖起,果然,果然,被他猜中了,另一个煞星到了。
一个绿中带黑的身影就站在两步开外,浑身冒着腾腾的黑气。
他又近了一步!房梁上的龙气更浓了!他伸手了!沐涟太子一声龙啸冲下来了!
他一挥袖子挡开沐涟太子的龙气了!他伸手抓住涴涴公主的手臂了!
他开口说话了!
他说:“别折腾自己,连累狐族少主了,涴涴。”
胡荻热泪盈眶,蛟少主,竟是这样的通情达理啊!他一边拭泪一边比抓兔子更快地遁了。
沐涟劈开佼奇的法罩,抓住安涴涴的另外一条手臂:“涴涴,我来抢亲,和我走吧。”
安涴涴咬着牙,不做声,不动。
佼奇缓缓道:“你这样做,太不理智了。”
沐涟高声道:“相恋成亲,要什么理智!越不理智越对劲!涴涴,走!”
安涴涴继续沉默。
沐涟挑了挑眉:“好吧,涴涴,就当你在赌气,说句理智的,现在除了我和这只乌龟,三界之中,没谁敢娶你了。你要是想成亲,就在我们中间选一个,你是要我们两个打架分胜福,还是你挑选?”
安涴涴一字字道:“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再也不要见到你们这两个猥琐男。”
沐涟笑了:“涴涴,我只对你猥琐,你可以觉得我有点坏。”
安涴涴看都不看他,佼奇松开了手:“涴涴,那时候,我是真心想回去。”
安涴涴把脸转向另一边,佼奇接着道:“我中了幻身咒,变成卵,又变成乌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本来我想,等法力稍微恢复就离开。可是后来,我不想走了,因为我发现,我喜欢你。”
沐涟怪叫一声:“啊啊,好肉麻,谁信哪?涴涴,走。”
安涴涴一把推开他。
佼奇继续缓缓地道:“后来,你把我丢在河边,我想,这样正好,当时我又吸了一些河水的灵气,法力已经恢复了,可以回去了,就在我要离开的时候,你回来了。”
他苦笑一声:“我看着在河边找寻的你,做了一个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决定,我……”
安涴涴回过身,抬头冷静地看着他的双眼:“你的说辞很动听,但在河边时,你为什么不说实话?你变了只假乌龟给我,然后又潜回我的洞府,自己再变成乌龟,你这么做,为什么?”
佼奇平静地道:“我没有骗你,我只是把我的原身给你,我就是龟。”
安涴涴大怒:“你骗傻子啊?蛟又不是龙,也能生九种不同的儿子,生出个龟形的!”
佼奇依然平和地看着她:“涴涴,我不是蛟,我一直都是龟。”
安涴涴以为自己不会再震惊了,可她还是又一次地震惊了:“你不是蛟族少主佼奇么?”
沐涟也怪笑两声:“佼奇,你就编吧,为了骗到涴涴你连真乌龟都敢做,你行啊。”
“佼奇”道:“我不是佼奇殿下,我是他的贴身护卫祯晏,我人形的模样与少君一样,因此,我一直在做他的替身。”
他是孤儿,被蛟王捡回去,和佼奇一起长大,假扮佼奇经过多年的训练,连法力高强的龙也难看出端倪,龙蛟之战,他奉命假扮少主,引开龙族的注意,龙族果然上当了,惹出这场乱子的小龙太子沐涟亲自上阵与他对战,结果,他们互发大招,双双变成了蛋。
龙族以为他是佼奇,动手抢他,蛟族为了使龙族相信,做戏抢他,就在这时,安涴涴突然出现,把他和沐涟一同带走了。
沐涟也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我立下誓言,不可说出替身的秘密,所以即便你说我是少君,我也没对你说出实情。多年以来,我的价值就是身为少君的替身,即便我是一只平常的龟,也对我这般好的,你是第一个。”
他坦然地说完,坦然地望着她。
安涴涴的心中五味翻涌,沐涟倒吸一口冷气:“你还真的是龟,怪不得我骂你是龟你不痛不痒。天啊,我居然和一只龟一般见识,真掉价!”
安涴涴硬着声音问:“那你今天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祯晏的神色黯了黯:“说这些,然后,请你原谅。”
安涴涴定定地望着他,过了许久,深吸了一口气:“好的,我原谅你了,你可以走了。”
祯晏凝视了她片刻,后退一步,低下头:“涴涴公主殿下,请多保重。”
涴涴公主殿下,那次在梦中,他也曾这样唤她。
安涴涴望着他的背影,握紧了拳头,沐涟揽住她的肩:“那么涴涴,那只龟已经走了,我们一起……”
安涴涴一拳挥出:“你依然猥琐!滚!”

第八章

安涴涴当然又没有嫁出去。
她和狐族少主的婚事再度变成了一段灵界的逸闻,为茶余饭后增添了许多乐趣。
只是这一次,她脸皮已经彻底地厚了,不再纠结,而是转为了麻木不仁。
第一场冬雪落下的时候,她到隔壁的山上去踏看雪景。她想,到了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说不定她能碰到一场真正的爱恋。
总会有机会的吧。
回到洞府时,她发现自己的大门前有点异样。
雪,是下的很大,但也不至于堆得这么高吧。
她拿起扫帚一扫那堆雪,雪中骨碌碌滚出一团墨绿。
墨绿的,龟。
“涴涴公主殿下,多谢。”
墨绿衣衫的年轻男子抱着茶杯,虚弱地向她躬身。
安涴涴的眉头忍不住跳了跳:“你……不至于这么柔弱吧,竟然会冻晕在雪里。”
祯晏垂下眼皮:“不是冻晕,是冬眠……我是龟。”
好吧,冬眠。
“那你为什么要冬眠在我的洞府门口?蛟族的地盘离我们这里真的挺远的。”
祯晏恹恹地回答:“我被蛟族除名了,我违反了誓言,泄露了替身的秘密。”
“然后呢?”
“然后,我没办法糊口,想再找一份差事。”
“所以呢?”
“所以我就……来了这里。”他抬起眼,凝视着她的双眸,“涴涴公主,你需要护卫么?我什么都能做。”
安涴涴挑起眉:“你真的这么有能力,什么都能做?”
她弯起双眼,嘴角也扬了起来:“但我这里,眼下什么仆役都不缺,要不,你就先做本族的驸马吧。”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完结。
谢谢大家喜欢这个小短篇(*^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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