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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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刺客行刺端缘,精准地正中伤患处,可见他不单知道端缘背后受伤,还清楚致命隐患在右侧肩下。
这就有另一种可能了,端缘在施法救北王之孙时,耗损过度,牵发旧伤,当时,有北国的宫人在场,发现了端缘的这处伤患。
传说北国暗卫最擅长以冰锥行刺,亦符合那刺客的手法。
但这只能是推测,刺客已死,兵器也没了,毫无证据。
即便刺客不是北边派来的,端缘也是在平定望禺叛乱时负伤。把账算在北国头上,毫不冤枉。
端缘薨逝后不久,北顺公洲流也一命呜呼。
天下议论纷纷,都说虽然先玄帝饶了洲流性命,他却仍未悔悟,心怀怨恨,死前也要拉平叛的三王之一作陪。
西王骁勇,南王多智。他便挑了最好下手的东王。
尤可叹的是,端缘因北顺氏而死,北顺氏唯一的血脉却又是由他保全。
洲流死后,被端缘救下的那个孩子承继公衔,即是今日的北顺公纯素。
他继位后,致信东初,说要披麻戴孝前来祭拜先王端缘,谢其活命之恩。
彼时暨绪已掌国事,深知小北顺公倘若来了,肯定不能活着回去,首先他都保证不了到时候自己会不会先一个冲动打死这厮。
太子、王子渐与许多大臣都红着眼睛痛哭流涕地恳求暨绪让北顺公来,赶紧来。
暨绪思量了一天一夜,喝空半窖酒,轰秃了一座静思崖,最后抓住将他拦住的师仲的衣袖问:“师相以为,我当如何?”
师仲道:“我不知陛下当如何。请陛下先问自己为何。”
暨绪狞笑一声:“我知道,你是想同我说,如果为了我自己解恨,为了一时一刻的意气,让北顺公来,我轰死他祭了王兄,大家痛快。或让他有个查不着的意外,也容易。”
师仲道:“其实不容易。”
暨绪瞪视他半晌,再呵一声:“是,不容易。王兄遇刺,全无实证,可天下众人都道凶手乃北人。他若有好歹,我东初国亦要背上行暗算之举的小人之名。”
直接弄死他,更是只能过过嘴瘾罢了。
师仲凝望他,清澈双眸中,皆是仙者的悲悯:“抉择不易,但必须有抉择。”
暨绪沉默许久,终于缓缓道:“北顺公身有天罪,能责罚他者,唯有玄帝陛下。我东初,不敢轻易劳动其离境。”
师仲的神情中浮出一丝欣慰,暨绪动了动身体,才发现自己一直紧扣着师仲的手臂,赶忙松开。
“我……一时无状,可有伤到师相?”
师仲微微笑了笑,手在衣袖破损处一拂,将其恢复完好:“并无。”
暨绪拱手:“师相见谅。还要劳烦一事,我不擅文墨,婉拒北边的书信,可否请你执笔?”
师仲抬袖还礼:“仲亦笔墨拙劣,蒙陛下不弃,便先拟出,交陛下预览。”
北顺公也十分乖觉,被婉拒后,便只缩在北国宫中,不再与诸国往来。
时光流转,诸多的怀疑、深恨与悲痛,皆在岁月中覆上了一层痂。
暨绪只是平日里零星听得传言,北顺公中的毒虽然大部分被逼了出来,到底还是存了些在体内,使其形貌有异,一直状似孩童,也无法娶妻生子。北顺氏的香火或许就要断在他这里了。
北顺公因此十分自卑,平时深居宫内,只召两三近臣议事,寻常北国臣子也难见他一两面。却更显示他恭谦识相。
直至暨绪会盟时,才略见识几分其城府。
他更万万想不到,几百年后,自己竟会主动与北顺公结谊。
倘若昔日的他得知此事,恐怕会想一剑劈死今天的自己。何况圣后、两位王侄以及那些曾随王兄出生入死的将士朝臣?
暨绪完全体谅他们当下的心情。
岁月啊,改变了寡人多少?
只是,师相,你那时知道我为何,如今又怎的不明白?
寡人却是一直不明白你。
左右见暨绪望着北顺公画像一径出神,不禁互换眼色,心情各异。
暨绪逸出一声轻叹,陡然回神,自觉失态,便又叹一声,搅了搅碗中汤羹。
“纯素贤弟竟这般文弱,结谊之后,寡人当要好好疼惜他。”
用罢了膳,暨绪本欲小憩,掌礼令忽来报,天元宫的贺书到了。
掌宫太座亲笔,诚致贺喜。
暨绪眼看掌礼令捧出厚厚一本册页,即要翻开朗读,立刻道:“太座亲笔,寡人须亲阅方合尊师之道。爱卿先告知寡人梗概即可。”
掌礼令便合起册页,恭敬呈上。
“禀陛下,太座在贺书中曰,闻得陛下与北顺公结谊,太座与众师皆十分欣悦。欣之陛下此举化坚为柔,蓄善养和。悦之陛下心性更上一层境界……”
暨绪颔首打断:“众师赞誉,寡人感动不已,不禁又忆昔年修学时。稍后一定细细品读寄语。太座欣悦之外,还有什么情绪述说?”
掌礼令道:“太座在贺书中曰,欣之悦之,更有一桩喜事告知陛下,天元宫本月又添新进学生二百人。”
不是去年刚招了三百么?
太座这是打算让天元宫的弟子堆满玄无山脚,再往山上摞起?
“育人不倦,为四方天下输送英才,太座与众师辛苦了。”
“太座也每每以陛下为榜样,教育新生。”
怕是不会说寡人多少好话。都能想得出他们会讲哪几桩旧事。
“太座道,若陛下看到这些年少的同门后辈,心内必也会油然而生喜悦。”
暨绪再点头:“喜。寡人这么听着,就已喜不自禁了。所以天元宫那边须得多少赞金,以备浇灌新苗?”
掌礼令一揖:“太座说,陛下随意即可。”
这是思念无境了。
暨绪微一扬眉:“西边给了多少?”
掌礼令垂下视线:“贺书中未有言及。只写了一句,向道石上,陛下与西太子的名讳一直居于首次,实为重道广学之楷模。”
老狐狸!
暨绪一挑唇:“那就先打听着西边的动静,寡人略比他多点即可。太多也不必。众师身系传道授业重任,若理账之类冗务过多,恐徒增负累,就是寡人的过错了。”
掌礼令领命退下。暨绪随手翻了翻贺书,丢于案头,又喝了两杯神菊仙枸茶,精神竟饱满了起来。然下午并没有什么要紧事,他只想偷偷闲,便前去华汤宫泡泡药泉,松一松筋骨。
华汤宫素为东初国君及王后的浸浴处,内有十二眼灵泉,温凉不一,泉汤功效也各不相同。
暨绪继位以来一直未娶王后,华汤宫唯他独享。
进了殿门,暨绪便发现,殿中服侍的宫女和侍卫又换了一批。
因华汤宫与其他宫所不同,想是为防止某些人太过了解大王谋划行刺,暨绪继位后,华汤宫的人一直由大阁老亲自指派,换得很勤。
几名身长玉立的明艳宫娥为暨绪宽下外袍,两个年岁稍幼,玲珑娇俏的小宫婢将暨绪的鞋袜除下。
一排秀雅纤弱的少女婷婷捧着巾帕端立下首,又两位年岁稍长半露酥胸的宫女福身施礼,嫣然道:“陛下可要婢子们内殿服侍?”
暨绪照例道:“不必了,寡人喜静。”屏退左右,独自进入内殿,宽下中衣,披上一件薄袍,步入泉院。
泉雾氤氲,暨绪泡进山石边的益淳泉中,调息吐纳。
四周寂寂,叶落风过之声清晰可闻。
远远游廊下,一排侍从立着。看来也都眼生,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想是为了不显得太突兀,都未配兵刃,只着宽袖长衫。
暨绪也曾嫌弃过华汤宫中的宫女和侍卫差别太过。忆当年,他到西国做客,西王宫的侍卫那叫一个整齐,莫说高矮胖瘦,恨不得鼻子的高低,眼珠的大小都是一模一样。汤宫里清一色的短刀卫,劲衫银甲,发束黑带,齐刷刷地立在池子边上,同声一喊:“恭请二位殿下入汤!”将大碗酒菜和热腾腾的手巾把子噌噌地递过来,要多排面有多排面。
再看华汤宫里的这群,真真仿佛山坳里的一堆山瓜野菜。
暨绪起初也略向大阁老暗示过,但大阁老未能尽数领会,新换了一茬又一茬,始终不齐整。某次暨绪略无奈地一皱眉,一排宫娥便扑通通都跪下了,小脸发白,泪光盈盈,抽噎着问:“陛下若觉得奴婢们不合心,只管责罚,奴婢们尽都领受。”
暨绪最看不得女子流泪,心顿时软了,叹道:“尔等皆无过错,都起来吧。”
为首的少女抓住他衣摆,抬首睁大雾蒙蒙的双眸,咬了咬唇:“那……陛下想让奴婢们如何服侍?”
暨绪温声道:“把寡人的衣物都放去那边榻上即可。”自行进了内殿。
从那之后,暨绪便不再多说了。在宫里当差,都甚不易,横竖这华汤宫,就他一个人来。泡澡的地方,用了良才岂不浪费。进宫的皆要有份活儿做,才能领俸吃饭,何必太苛求呢?
欲成仁君,待下当宽。
此后大阁老再问:“华汤宫中这些新换的宫人,陛下可还能入眼?”
暨绪就道:“寡人看,都不错!”
泉水潺潺,自山石上流进池内,暨绪再瞧了瞧远处侍从堆里的一抹异色,拿起池边小铃一摇。
众侍卫都愕然一怔,移了过来。步子也走得七零八落,毫无刚劲姿态。
唉,不必苛求。待下当宽。
暨绪将目光落定在这排品相各异的山瓜中格外不同的那只身上。
“你是北人?”
少年向前走了两步,瑟瑟跪倒在池边,半束的银发落了几缕在身前,浅色的双瞳怯怯地看了看暨绪。
“禀,禀大王。小的母亲是北境女子,父亲的的确确是我朝子民,只是小的命贱,生了一副北境相貌。”
暨绪随和地一笑:“莫要如斯自轻,将贱字用在自己身上。人之相貌本不由己,能生做人身便要感父母之恩,谢天地之赐。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哪来什么分别。寡人就觉得你生得甚好。”
少年的脸与脖颈涨得通红,双眸泛起泪光,匍匐在地:“谢,谢陛下恩德厚爱!”
这般小小的感恩常能使暨绪欣慰,他悦然道:“此处无需太拘礼,你再近前一些,寡人有些话问你。”
少年的脸红得快要冒出雾气,颤手抓住了自己的襟口:“小奴,小奴遵命……”
作者有话要说:赶在七夕节的尾巴梢上更新一章!
各位大大七夕快乐,吉祥如意。
晚安安~~
第五章
少年膝行几步,暨绪在他离池水只有半寸时略一颔首,示意其停下。
少年怯怯抬起眼,暨绪斜倚在石上,随和地问:“北人日常里,都如何饮食?”
少年怔了一下,恭顺地道:“禀陛下,小的家中一直是如我朝臣民一般过活,不大晓得北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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