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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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知府噙着微笑道:“也罢,本府从不爱勉强他人,只是有此一说,你可自行考虑,明日再回复本府。”

陈筹退下后,一溜烟回了小宅,关门在房中乱转,到了傍晚,因知府大人与县中长者闲话,共用晚膳,无关紧要人等无需奉陪,张屏便回来,陈筹扎进他房中:“张兄,你说我怎么回绝知府大人,才能既显得不拂他面子,又不连累你?”

张屏目光中有什么闪了一下,垂下眼皮:“你应该答应。”

陈筹急道:“张兄,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知府大人不知道哪里瞧你不顺眼,借着抬举我来削你,我要趁此顺竿,我成什么人了?”

张屏又深深看了他一眼:“但,是个机会。”

陈筹跺脚:“鬼的机会!我陈筹绝不靠踩朋友得机会!三年之后科考,光明正大金榜题名,那才是自己挣来的机会。”

张屏的眼中又有什么闪了一下,似要说什么,又吞下不语。

陈筹团团转了半晌,看张屏屁也不出一个的模样,越发焦躁,索性一头撞出门去。

天将尽黑,似乎又要下雪的模样,陈筹钻进一家酒楼,要了三碟小菜,一壶暖酒,在一楼大堂的角落里自饮自吃,两三杯下肚,满腔烦愁愈加愁,夹起一筷肚丝,不禁唏嘘,恍惚走神时,忽然听有人道:“陈公子?凑巧凑巧。”

陈筹茫然转目,却见是县衙户房工房的几名书吏正向他拱手。陈筹忙站起身:“几位大人也来吃酒?不弃就请这桌坐下。”

那几人笑道:“不打扰陈公子罢?”

陈筹道:“怎会,几位大人肯坐,是某的荣幸才是。”又再相让客气了一番,几人在陈筹这桌坐下,加上陈筹正好四个,陈筹再喊伙计添菜,几人又道:“使不得,怎么能我们三个吃陈公子一个?”

陈筹道:“先来者做东,一向是这个规矩。几位大人平日对陈某多有照应,若再推辞,那就是看不起我了。”抢过菜单点菜,让再拿好酒温上,几位书吏又再客气了一番。

菜点罢,陈筹又问:“几位大人未在县衙用饭?”

礼房的唐书吏常在卷宗库帮忙,和陈筹最熟,答道:“唉,知府大人用晚膳,我等怎有福分列席?就出来吃了。”

陈筹一听知府两个字,神情顿黯,幸亏此时新添的酒上了,恰好岔过话头。伙计煨上酒,又端上一个大圆暖锅,内分四格,下方细炭火煨着,咕嘟咕嘟,炖着羊肉、大骨、各类丸子、菇片、笋尖、菜蔬等物。羊肉等都已是熟的,可以现吃。几位书吏都道:“这个好,天冷正当吃。”陈筹又让店家取了四枚生鸡蛋,磕在碗中搅碎,加葱末香菜碎,将炖开的大骨热汤冲进,道:“此是我在京时和沿淮的几位朋友学的,那时穷极,没有肉汤冲,加些盐用开水冲了吃亦十分暖身,先吃一碗把胃暖一暖,再吃酒最好。”

几位书吏试喝两口,的确鲜美,都道:“极妙。”“陈公子真是会吃,心思又细。张县丞有陈公子协助,着实如虎添翼。”

陈筹心里又是一紧。

几位书吏果然接着话头道:“是了,陈公子今日投了知府大人的缘分,合该庆贺!”“知府大人一向爱惜人才,陈公子定然前程似锦。”“便就随着知府大人一道启程么?还是先再待上一阵儿?”

陈筹不语。唐书吏道:“想来陈公子是不舍与张大人分离。但有好机缘,亦当要把握。倘若陈公子因此错失,张大人反倒会心存愧疚了。”

另外两名书吏亦道:“不错,郡州城离宜平不太远,想去骑匹快马,一两天即到。这般的好机缘,不把握可惜。”

“再者,知府大人在堂上都已说了,陈公子若不应下,亦不免辜负了知府大人的栽培之意。”

陈筹心里自也明白,这回知府大人借他拿捏张屏,如果真的推拒,张屏更不会好过,捏着酒杯,苦笑一声:“谢几位大人提点,来来,干上。”

次日清晨,张屏起身,院中绕了几圈,未见陈筹,推开他房门,只见被褥折叠整齐,桌案上摆着那本《媚媚传》,下方压着两封书信,上面一封写了给张屏。

『张兄:繁杂话略过,我左思右想,留在这里不大妥当,半夜不好扰你清梦,故不辞而别。借了厩中一匹马,当是买了,留了些钱,不知够不够。若不够了,等你上京,我再还你。我想先四处转转,或是最近,或等到下一科临近时再到京城。我若回京,大概还住小耗子巷那里,你能找着,我若暂时不去京城,待安定下来,亦会给你书信。婉拒知府大人的书函,我已编好,就说家中长辈病重,急赶着回去。劳你转交。 这段时日在宜平,白吃白住,加上以前的救命之情,我陈筹欠你,拿命都还不来,说多反觉虚情客套。此时帮不上你什么忙,只能待来日相见了……』

几页薄纸,因仓促书写,字迹略潦草。桌角还放着一个蓝色钱袋,正是陈筹平日所用,内有半袋银钱。

张屏握着信在小厮惶惶的目光中一言不发出了房门,浓云灰重如铅,片片雪花无声坠落。

高知府闻得陈筹走了,只略点了点头:“家人抱恙便冒雪赶回,此生甚重孝道。”

邵知县道:“可惜大人失一贤才。”

高知府含笑道:“有才之士朝廷定会重用。不是还有三年后的科考么,本府看好此生前程。”又瞥向张屏,“陈生既走,县志你当要如何编?”

张屏道:“下官依然继续编。”

邵知县忙道:“下官会再选人协助张县丞,只是才学恐怕不及陈公子。”

高知府微微颔首:“那张县丞便先去做事罢,不必在此站着耽误公务。”张屏便告退。

县衙中邵知县及下属其他官吏,皆陪着高知府冒雪下乡巡视,衙门顿时空空荡荡,只剩两三个腿脚不便的老衙役瞧着张屏像抹孤魂一样又钻进卷宗库中。

高知府巡查完毕,邵知县随侍知府大人用了晚膳,在行馆安歇,待回衙门时,已是深夜,邵知县亦不忘记问一声张县丞何在,老衙役答曰,张县丞傍晚就回宅子了。小宅方向黑漆漆全无灯火,张屏一向俭省,入睡前院中廊下的灯笼亦都要熄掉。看来已经睡了。

雪积了甚厚,三更梆子敲过,高知府在灯下合起文书,正要再取过一册,房门轻响,门外侍从低声道:“大人,你等的贵客来了。”

左右退下,远远守在院子中,一抹黑影闪进房门,高知府站起身,黑影拉开遮脸的厚巾:“知府大人真会做事。好端端让你关照个人,结果人被你吓得连夜跑了。”

高知府拱了拱手:“邓大人,下官惶恐。真是遵大人之命,特特地地关照了,不知怎的,他竟然跑了。当下的年轻人,脾气难以琢磨啊。”

邓绪解开带兜帽的厚重大氅:“老高,少来。你在县衙做的好事当我不知道?我只让你照应陈筹,哪个让你拿捏张屏了?你倒好,抬一个,踩一个,不跑还能怎的?”

高知府抚须呵呵笑道:“这不是为了更合乎情理么,不然,下官也寻不到理由抬举那陈生。”

邓绪拍拍大氅上的雪,甩在椅背上:“高大人倒笑得开心,人跑了,怎么办,你赔我一个?”

高知府道:“好,下官这就去牵马,学那萧何,不把邓大人看上的人追回来绝不罢休。”

邓绪摆摆手:“罢了罢了,早晚了,就先这样吧。你当我是和你玩笑么,真是干系重大。”

高知府颔首:“此生在京中曾牵扯进连王太师公子和柳大人都在内的那个三司会审的大案吧。下官略有耳闻。”

邓绪挑眉:“看来高大人更没少在张屏身上下工夫。”

高知府笑道:“圣上都青眼有加的人,下派到下官治下县中,怎敢疏忽?下官就说,怎么陶尚书的爱徒竟会被御旨赐来小县当个县丞,原来是协助邓大人查案的。”

邓绪嘿然道:“本寺要查的事跟他却无干系。他的确就是做县丞。”

高知府道:“不当问的,下官也就不多言了。只是,那张屏怎么就搭上了兰珏?本府见他时,他一口一个兰侍郎,颇以此为傲一般。陶尚书和兰珏,呵呵,这个路子有点儿飘。”

邓绪道:“你与兰侍郎的爱恨情仇,本寺亦不多言。”

高知府咂舌:“邓大人这词用的,下雪天让下官出了一身大汗。不过当日大家都气盛,相看碍眼,你参我一本,我上你一折罢了。怨可能是有点儿,其他的不敢沾。”

邓绪在灯影中坐着,笑眯眯道:“是,据说兰侍郎和刘御史更不对付一些。高大人是和刘御史交情比较好,对吧?”

高知府作势抬袖擦汗:“邓大人高抬贵手,下官可沾不起结党二字。刘御史和兰侍郎,下官都不怎么熟,只是刘御史在打照面时会多说两句话,毕竟下官没有上过关于刘御史的折子……当年同届科考时,这二人都不大和他人往来。兰侍郎当年同现在完全是两个人,刘御史倒一直是那样的性情。众同年与他二人都不甚熟稔。”

邓绪摸了摸唇边短髭:“是,我听闻他二人当年都曾同一个姓辜的交情不错。你熟悉此人否?”

高知府道:“宜平辜家庄,不当问的下官不问,辜家庄之事,邓大人所知应比下官多。”

第50章

陈筹夜半牵马离开小宅,候在城门边,待交卯城门一开,即刻策马而出。

他帮张屏编县志许久,县境及周边概况皆算熟悉,选了方向沿大路纵马前行。行不多时,竟然下雪了。

冒雪行了一段,到了高台子乡地界,正赶上乡里早上的小集。但凡乡间,多有些此类市集,一般在同乡几个村子的临界处,不比城里街道纵横商铺林立,大都是傍着大路官道庙观学塾的一截短短道路,有客栈茶饭棚,外几个低矮门面日常开着,卖些油盐酱醋之类必需小物。清晨上午,附近村落农家不必忙农务的老弱妇孺带些自产的东西如现摘果蔬、黄酱咸菜、米酒鱼肉之类到此或易或售,多为拎个篮子,提一布兜摆在路边,近午时各自散去,名曰小集。赶在秋收后或节期时,另有大集,类似城里庙会,连城中商户、远游商贩都来卖货,还有戏班唱戏。同县各乡,大集日期各有不同,逢集时热闹胜过城中闹市。

高台子乡挨着县城,较为富庶,但因下雪,小集上人甚稀疏。道边茶饭棚的大锅里现熬着胡辣汤,陈筹喝了一碗,吃了两大块刚出锅的大饼。饼皮抹了葱油,洒着芝麻,黄亮焦脆,就着加了几滴老醋的胡辣汤,妙不可言,下肚后竟额头微微渗出了汗。

邻座有一老者,携着半筐咸菜,亦在喝汤吃饼,问陈筹曰:“冒恁大的雪,公子要往哪里去?”

陈筹随口答了临县的名字道:“泉阳。”

老者道:“泉阳离此还有近百里地,这么大雪里走,明天晌午也到不了。再往南过了水凹乡,有十几里地挺荒的。若是正走到那里快天黑,不好办。”

店家也道:“客官今天走到水凹那边,就寻家客栈歇了吧。你一个人,若事儿不急,等雪停再赶路更稳妥。”

老者摇头道:“今年九龙治水,雨水大,雪到明个不一定能停。”

陈筹道:“多谢老丈店家,横竖只是到泉阳,慢慢走着便罢。”吃饱喝足,浑身带劲,结了饭钱,从包袱里取出毡斗篷裹上,又再冒雪前行。

雪越下越大,陈筹恐怕马蹄打滑,不敢行太快。天色阴沉,难辨时辰,腹中的胡辣汤大饼渐渐消化,身上越来越冷,肚子响得雷鸣一般时,总算又遥遥看到了人家。陈筹下马,厚着脸皮拍门讨热茶。那家儿子媳妇都在宜平县做工,只有老两口在家,心甚软善,锅里还剩着些菜汤,半张烙馍,通火给陈筹热上,老太太替陈筹扫干净斗篷上的雪,拿到灶旁烘烤。

陈筹取钱答谢,二老死活不收。

陈筹烤了一时火,吃下热饭,又回过气儿,问此地何处,老头儿道,是水凹乡小牛村地界。他家原本开茶棚,所以靠着大路住。要到村里得沿着前面岔路拐进去,走个二三里地。

陈筹看了一眼屋内沙漏,居然才交申时,又问到再往前走个十来里路,水凹乡和豆塘乡的交界地有家客栈,便谢过二老,讨了热水装满水袋,暗暗放了些钱在小板凳下,又复动身。

雪越来越大,乱扑在脸上,几乎看不清路。陈筹牵的这匹是小马,一向养在厩中,不曾劳苦过,后来变成陈筹蹚着雪牵着它走,背上的行李甚轻,马的四条腿仍有些打颤,屡屡踯躅不前。

道上的雪越积越深,揣在怀中的水袋渐渐变冷。陈筹拔开木塞喝了一口尚有余温的水,举目四望,但见一片茫茫的白,几乎分不出道路。天渐渐暗,却还是不见有人烟。

陈筹有些怀疑自己走岔了路,只得走了再走,雪灌进靴子里,化了,冰得两脚疼了一时,渐渐木了。不知道第多少次举目四望时,前方竟出现了一个正在移动的小点。

陈筹揉了揉眼,的确不是眼花。看行进的快慢,应该是个人。

那影子渐渐靠近,确实是个人,身披毡袍,头顶斗笠,挑着一担柴。陈筹忙牵马快步迎上,道一声问询。

“敢问此方何地,前方可有客栈?”

那人一抬斗笠,是个中年汉子,络腮胡须,一双豹眼,朗朗笑道:“此处乃水凹乡临界,前头十几里都是荒地,哪来人家?”

陈筹心里咯噔一声:“但一路行来,怎的一直未曾见到人家?听闻水凹乡和豆塘乡交界处有客栈可投宿,离此多远?”

那人道:“公子走错路了。要沿着官道走才得到,此路是水凹乡出身的善人修得大路,本是为了方便祭祖的,再往前去都是荒地坟岗了。想是雪大,公子看不清路,错走到此道上来了。”

但明明一直沿着一条道走,未曾见过岔路……

陈筹来不及细琢磨,又问:“那如何才能走回去?”

那人道:“走回去,也得十来里。”

岂不是怎么着都一样?陈筹心里拔凉,再道:“那走过这十几里荒地,前方有可投宿的人家?”

那人笑道:“过了这段路,是赛岗乡芥墩村,接上了官道,路临近就有人家。只是天将黑了,雪天夜路难行,不知公子几时才能走到。如若要投宿,何必走这么远?”

陈筹一喜:“请兄台指教!”

那人摇摇一指:“前方不就可宿?”

陈筹朝他所指方向一望,一片白苍苍旷野中,真有一处凸出,依稀是屋舍模样。不由又惊又喜,忙忙谢过那汉子,朝屋舍方向去。

走了几步,他忽然觉得微微有些不对。刚才那人出现得忒古怪了一些。

大雪天,十三不靠的时辰,挑着一担柴,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唉,兴许是和张屏在一起待多了,染上了遇事瞎琢磨的毛病。

陈筹回头一望,乱雪眯眼,道路上空空如也。

刚才的樵夫,居然不见了!

陈筹生生打了个寒战。

大雪中的人,能走多快?

四周并无可遁形处……

那樵夫竟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玉皇大帝,元始天尊,阿弥陀佛,不要自己吓自己,不要自己吓自己……

陈筹缩缩脖子,又仔细看了看那屋舍。

还在。

说不定,是雪里视线有碍,说不定,樵夫所指,就是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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