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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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绪在石头上坐下,看了看张屏的脸:“这几天晚上没好好睡?都查到什么了?”

张屏道:“差了一些事不知道,不能理顺头绪。”

邓绪呵呵笑道:“哦?你想查谁?”

张屏不吭声。

邓绪眯眼:“不必害怕,查案贵在细心与胆大。来,讲一讲,说不定本寺能告诉你。”

张屏拱手:“多谢大人,下官并非想查人,只是想看一看年年呈于朝廷的本县异事。”

邓绪目光一闪。辜家庄在宜平县内,但隐秘之事,地方小官不便知情,的确另有安插,记录动向异常,上报朝廷。张屏猜到了这些,倒也不算稀奇。

“这些不光是你,本寺也想看,已递交了折子,若有了,本寺答应,一定带你看。”

张屏道了声谢。

邓绪又道:“还有什么?你心里,应该另外装得有事,左右难下。”瞧着张屏抬眼看来的目光,又呵呵一笑,“本寺办了这么多年案,若连这点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没有,早该丢老山沟里喂熊了。”

张屏低头:“下官确实有件事,不知该不该做。”

他已犹豫数日,初次不能判断想做之事到底是对是错。

长这么大,与他十分亲近的朋友,只有一个陈筹。

邓绪慢条斯理道:“本寺看得出,你挺有志向。但该不该往这条路上走,你趁着年轻,还在路口,当要仔细掂量。本寺不敢说自己算走得顺,但已在这条道了走了不少年,比你多些经验。你想往这上头走,开始多是事事想求个明白清楚。但越走可能会越发现,许多事,各有其清,各有其白,但你只能选一,不可兼顾。且,上了这条道,你就无朋无友,无亲无故。因为你不能护友,不能顾亲。法度之下,无情无义。唯有如此,才可得大清白。”

张屏沉默。

柳桐倚在一旁笑道:“大人真心严厉,先是说下官不适合此道,又与张兄这般说。”

邓绪捻捻胡须:“你当真不甚适合,脾性过温了,定然不会久留在大理寺。至于……呵呵~~” 至于这小子,得看他能不能滚对路。

柳桐倚叹息:“大人别说了,下官要去草地里哭了。”

邓绪笑而不语。

张屏忽而一拱手:“下官有一事,想求大人帮忙。”

邓绪一脸意料之中地颔首:“说。”

第47章

十月乃天光最短之时。坤卦之月,至阴至静。待入了十一月,一阳复生,虽然大寒将至,白天却渐渐转长。

兰珏却无此感觉。尤其今日阴了一整天,没憋下来一丝雨,一片雪,用了午膳没多久,刚看了两三卷公文,提笔写了四五页纸,一抬头,窗外竟已尽黑。小吏在案旁道:“大人早些回去罢,恐怕晚上下雪。”

回府的路上,糖炒栗子的香气钻进轿内,兰珏挑帘向外望,满街灯火,酒肆花窗映着觥筹人影,茶摊食棚烟雾升腾,浓浓闹市景象。

湿冷寒风入袖,随从以为兰珏有吩咐,赶忙到轿窗外等候,兰珏示意其退下,放下了轿帘,再一刻,又复挑起一角:“称一斤炒栗子。”

轿子行到府门外,兰珏听得从门口匆匆跑来的脚步声,便知道家中必然有客。

果然,小厮道,王侍郎来了快两刻钟了。

兰珏未更衣,径直去中院暖厅,兰徽从小桌边起身,乖乖垂手问安,王砚在小桌另一侧握着棋子笑道:“起早贪黑,兰大人真是勤于政务哪。”又吸吸鼻子,看向兰珏身后随从手中的纸包,“这是甚么好物?”

兰珏转首向随从道:“快拿给王大人断一断。”

随从赶紧将栗子呈上,王砚朝纸包里望了望:“挺香,街上时常闻着这个味儿。没毒吧,能吃一枚否?”

兰珏道;“尚未亲身相试,不能保证无毒,王大人可以先吃吃看。”

随从刚道:“大人,待小的……”王砚已从纸包里捏了一颗,凑到眼前反复瞧了瞧,掰开壳再瞧了瞧,送入口中。

小厮赶紧连连请罪,飞速去取盆水香面巾帕,王砚嚼了几下:“嗯,栗子这样吃竟也甚好。”

兰珏笑道:“王大人竟会剥壳,佩服佩服。果然带着壳就不认得它了。”

王砚扬起眉毛:“佩之莫取笑我,此物腹部裂着偌大的一口儿,难道还不知道怎么除壳?再说这东西我小时候应该在街上买着吃过,只是忘记了罢了。”就着小厮捧上的盆净了手,又捏起一颗,“我这里吃着,你先去把官袍换了吧。”

待兰珏更衣返回,王砚居然还在吃栗子,兰徽趴在他对面跟着嚼,看见兰珏,手里的栗子来不及放下,赶紧又先站起来。

兰珏再看桌上那包栗子,只剩下一半了。

王砚再抓起一颗,道:“此物竟如吃蟹,自行剥用,格外有趣。来来,给你留着不少。”

兰珏便亦在桌边坐下,净手后取一枚栗子剥开。王砚眯眼:“兰大人手法利落,丝毫不会连皮挂肉,看来练过。”

兰珏轻描淡写将壳抛到一旁碟中:“何止练过,自幼经年成就的功夫,这几年略生疏罢了。”

只是小时候吃这样的栗子,对他来说算一种奢侈。连吃饱都不容易,当然更没余钱买这种零嘴儿,头一回吃,还是家住的小巷口卖炒栗子的大娘见他老远远看,塞给他了一把,当时真觉得吃到了仙果龙髓,结果还被爹打了一顿,说他受人施舍,有辱家风。

后来每冬娘会拼命赶活,偷偷藏下几个钱不让爹去买酒,给他买一回炒栗子,连半斤都称不起,只能称二三两,纸包底儿都盖不住。

头一回豪爽地买栗子,是他应考那时候,就是刚从王砚那里赚了一包银子,跟辜清章置气说了你我不是一路人之后,他觉着应该奢靡一把,就跑到酒楼点了几个菜,全是荤的,又要了壶酒,自己吃喝完毕,在路上看见卖栗子的,让称了满满一大包,起码有个一斤多,晕乎乎地甩钱走人。

回去之后,辜清章在房间里等他:“佩之……”

他记着自己是大着舌头说:“你我本非同路,不必再勉强相交,我其实就是这种人,不想玷污你的清誉,何不就此割席而绝,请回罢。”摊书径到灯下看。辜清章在他背后桌边坐着,兰珏其实什么也看不进去,就对着书页愣上一时,翻一页,再愣上一时,翻一页。

辜清章沏茶放到他手边,兰珏当没看见,自己再泡一壶。

辜清章道:“佩之,方才我那壶茶略浓,你这壶似乎清些,我能喝否?”

兰珏当没听见,辜清章拿着杯子端壶倒了,他当没看见。

辜清章端着杯子,竟又从他案上拿了本书,仍转回他身后方桌边坐,又道:“佩之,你这纸包里是什么?好香。”

兰珏依然不应,片刻后听见呼啦呼啦,应是辜清章扒开了纸包,而后咔,清脆的剥壳声。

兰珏仍将一切做浮云,继续对着双影飘飘的书册参禅,背后咔、咔的剥壳声匀速地响着,间或杂着书页翻动声。

不知耗了多久,兰珏内急,不得不起身如厕,房门乍开,寒气灌入,桌边的辜清章顿时冒出一声:“嗝~”

兰珏眼角余光一扫,方桌上栗壳如山,平铺一张皱巴巴空荡荡的粗纸:“那一大包,你都吃完了?”

辜清章道:“不知不觉就……嗝~”赶紧抓起水杯。兰珏忍无可忍,走到桌边将杯子夺下:“塞了一大包栗子还灌凉茶,你找死么?”

辜清章满脸愧疚:“佩之,嗝,对不住。我明,嗝,明天还你一包,嗝~~”

兰珏一脚先把门踹上,挡了寒风:“行了,我先去看看厨房还有没有余火,先弄壶热水。”

结果,辜清章喝了热茶后,倒是不嗝了,但是站不起来了。撑的。

兰珏只好先把他拖到床上,按进被窝,这辈子第一回 去药房抓了消食的药,大冬天早上锅里煮的居然是绿豆粥。辜清章喝着药汁,嘴角上一溜儿新发的燎泡,还在追问他栗子哪家买的。

“街上见了,但一直没买过,果然闻着香,吃着更好吃。”

兰珏诧异:“你竟没吃过炒栗子?”

“我村里来的么,乡间没这样的吃食,城里才有。”

“辜少爷你没进过城?”

“从小家里管得严,让佩之见笑了。”

王砚剥着栗子:“我于此物生疏,让佩之见笑了。”瞧了瞧捏着栗子恍神的兰珏,“佩之……?”

兰珏微一惊,收回思绪,将手中剥好的栗仁放下:“已有些凉了,炒栗子凉了便不宜再吃,且吃多了上火积食。”

王砚哦了一声,将栗壳丢进盘中拍拍手:“那便撤了吧。”

左右撤清桌案,兰珏命人带下了兰徽,沏上新茶。

待杂人皆都退去,王砚拨了拨盏中浮叶道:“佩之,你眼带黑晕,面色青白,灯下尤显。单是起早贪黑,尚不至于,倒像彻夜不眠。听闻近日龚大人有致仕之意,确实正在节骨眼上,但亦不可太耗损身体。”

兰珏微微笑道:“多谢墨闻兄关怀,龚大人的传言果然连你都知道了,切实与否,尚不可知。即便成真,我窃居此位几年,份内事,不敢说能做好,起码算熟了。脸皮也厚了。即便换成其他严厉些的大人主持礼部,也不会愁到夜不能眠。”

龚尚书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是恐怕难再支撑太久,是有几个看不破局面的猜测过兰珏会是继任人选。旁人眼中,他更觊觎此位许久。但这个位置,如今还轮不到他坐,连王砚尚未升此高座,他更且得慢慢熬。

看来接任的人选已经定下了。王砚方才的话,固然是打趣,其中亦有一丝提醒。

王砚道:“那佩之是因何无眠?”

兰珏道:“倒不是无眠,只是近来多梦。”

他不喜欢做梦,偏偏有时候常常做梦。阖眼便是前尘事,儿时旧事,年少往事,近日纷纷拥拥。

过去已然去了,当下之人才是本人。

梦乃虚幻,时时回首,徒然沉耽流连。

“我读书的时候学了一招,不想做梦,就先一个晚上不睡,到一下晚,即可酣而无梦。”

王砚挑眉瞧了瞧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纸:“这些东西,不知能不能让你今晚睡得好些,我看难。那日你我下朝时说的事儿,我有些消息,都在其上了。没什么有用的。真是莹透一颗水晶雕成的蛋,更无一丝缝隙。令岳与令大舅子都不能如斯无瑕。说句唐突的话,清流下一代砥柱,挑梁的那根怕不在令岳家。”

兰珏笑吟吟道:“兰某未入朝廷前,便早已被圣光普照,若是纯净琉璃上竟有个黑点儿,那才会吓着。”收起纸卷,“厨下晚饭该好了,王大人可愿赏脸用过再走?”

王砚露齿道:“巴巴等这么久,终于等到饭了。多谢佩之。”

王砚在兰珏府中吃完饭回府,已近二更,刚一下轿,一名小厮便打树影中蹿来:“大人竟走了侧门,小的们接晚了,恕罪。李叔几个在正门那里候了半晚上。”

王砚一听这个称呼,便知有情况:“我爹来了?”

小厮伏地:“老爷在内堂。”

内堂中,臂粗蜡烛火光灼灼,王太师端坐堂上,左右侍从森森罗列,王砚刚到门口,王太师便发声道:“进。”

王砚跨进门槛:“爹。”

左右顿时行礼齐刷刷退下,门扇合拢,除却烛芯噼啪,一丝杂音不闻。

王砚道:“爹,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王太师半眯双目冷冷将他一扫:“自己老子在眼前,竟不行礼,逆子何来规矩!”

王砚道:“爹曾教导儿子,从急便可暂去俗礼。”嘴里说着,却是行了礼,又道,“爹大半夜纡尊驾临儿子的狗舍,不知有何教诲?”

王太师勃然一掌呼出:“混账小子,敢拐弯骂你老子!果然是浑头浑脑才做混账事,早晚被你跟阿宣两个孽畜气死老夫!”

王砚一脸恭敬低头:“儿子最近循规蹈矩,不知哪里仍出了错漏,请爹指正。”

王太师捋须叹一口气:“罢了,此刻真不是嬉皮笑脸的时候。你且自省,除却当做之事,又沾了哪些多余?”

王砚道:“近日安分守己,只办当办的公务,除此之外,仅帮一个朋友查了些细碎末节小事。”

王太师眯眼瞧了他片刻,方才道:“砚儿,你与阿宣不同,一向让爹省心。爹知道你有向上之意,但乱党谋逆之事,查得固然是大功,分寸极难掌控,稍有偏差,功不成反变大祸。爷俩间的话再说透些,这事若好把握,也到不了邓绪那里,明白了否?”

王砚亦沉默了片刻,才道:“爹,儿子从不曾听闻有乱党事。”

王太师微微一笑。

张屏忽然正常了。

县衙诸吏都觉得,似乎只是睡了一觉,再一睁眼,张县丞便焕然一新,眼不直了,眉不皱了,不再东走西逛,左看右摸,进了卷宗库,竟是一心一意,专注县志。

到底那一夜究竟发生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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