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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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阴影逼近,绿琉在杜小曼身边轻声说:“郡主,走吧。”
走出小院,门外停着一辆马车,没有车夫,在银白的月光中,好像一抹幽魂。
绿琉和杜小曼一起上了马车,车厢漆黑,绿琉没有点灯,杜小曼摸索在软椅上坐下,片刻后,马车缓缓开始动了。
车在夜色中轻快前行,杜小曼跟着车的颠簸微微摇晃,黑暗沉默中,她和绿琉都没有说话,只有轻微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许久,绿琉才温声对杜小曼道:“郡主可以躺下歇息,等到了地方,奴婢会唤醒郡主。”
杜小曼刚要在心里嘀咕,我怎么可能睡着,立刻就发现,这不是问题。
她的后颈像被蚊子咬得一样,微微一麻,大脑顿时一片空白,软软瘫倒。
被麻醉,是会变笨的。
在同一个晚上,连续被全麻两次,会不会直接变成痴呆?
杜小曼醒来后,揉着疼痛的太阳穴,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继而,她顿悟,还会思考这个问题,说明没有痴呆。
她敲敲头壳,转动干涩的眼珠。床、帐子、屋子、女人…
两个女人,穿着月圣门统一着装的女人,一个是绿琉,另一个…不认识。
杜小曼张了张嘴,绿琉将一个瓷碗递到她口边。
杜小曼看了看瓷碗,里面装得貌似是水。她抿了一口,发现并不是水,带着淡淡的甜味,里面可能还加了薄荷,凉凉的。
她心一横,就喝了下去,现在她被月圣门捏在手心里,任何挣扎都是徒劳。
喝完之后,那股恶心感竟然渐渐淡了,身上也恢复了力气。绿琉身边的那个女子嫣然道:“媗妹妹,很多姊妹都等着见你呢,走吧。”
从前,山里有个庙。
庙里有…好多…好多…的鲜菇…
这是杜小曼对月圣门的观感。
真是…好多…好多…的鲜菇…
月圣门的这个窝点应该是在一个山坳里,四周都是山壁,但地方倒是蛮大的,盖得好像寺庙或道观之类的建筑。
此时此刻,杜小曼就在一间格外宽阔的大殿里,周围,好多…好多…的鲜菇…
她在心中咆哮,大仙,你们到底要闹哪样?那什么赌局,不应该是老娘和一堆男人的故事吗?
为什么我会进了个都是女人的邪教啊!这一堆堆的女变态!
大殿上首,供着一轮圆圆的大月亮,漆成黄色,三根一人多高的粗香幽幽地燃着。
神座下方,刚才和绿琉一起的那个女子面向众人,噙着微笑,朗声道:“妹妹们,我要告诉大家一件喜事,又有一位姊妹,可能要加入我们!虽然现在,她还没有确定她的心意,可我相信,我们大家会让她感受到圣教姊妹的友爱!”
杜小曼身边的鲜菇们齐声称喜,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太好了!”
“欢迎新姊妹!”
…
为首的女子在贺喜声中向杜小曼颔首示意。
杜小曼浑身僵硬,被绿琉推着到了神座下,面向众人。那女子携起杜小曼的手,拍了拍。
“这位妹妹和我们很多的姊妹一样,被万恶的污浊男人所毁,她试图脱逃,可那些男人仍不肯放过她。但她一直坚强地抗争,从未放弃!她相信女人可以依靠自己!她姓唐,闺名晋媗。她是清龄郡主,更是受尽折辱的庆南王夫人!逃离王府,流落江湖,她又被白麓山庄少主谢况弈始乱终弃,还曾受奸王秦兰璪的欺骗玩弄!”
杜小曼吓了一跳:“这个真没有!”
但是,没有人理会她的话,那些鲜菇们,都目光灼灼,神情热烈,那个女子紧握住杜小曼的手,声音再大了一些——
“此时,受尽逼迫,浴火重生的她,或许会成为我们的姊妹!大家欢不欢迎她?”
大殿中响起沸腾的喧嚣。
“欢迎!欢迎!”
“欢迎媗姐姐!”
“欢迎新姊妹!”
…
杜小曼彻底变成了木雕泥塑,那女子再拍拍她的手背:“妹妹刚来,可能一时之间适应不了姊妹们的热情。我们这里,只有最真诚的姊妹情谊,再无其他。这样罢,我介绍两个姊妹给你认识,先带着你熟悉环境。”眼波一瞟,顿时有两个女子出列。
那女子笑道:“傲梅妹妹,夕浣妹妹,既然你们自己觉得和晋媗妹妹投缘,便就由你们照顾她吧。”
那两个女子福身:“谢谢月苋姐姐。”一左一右搀住了杜小曼。左边那个叫夕浣的,相貌艳丽,嘴角翘起,露出梨涡:“媗妹妹,我们两个都年岁比你大,唤一声你一声妹妹,妹妹不会觉得唐突吧。”
杜小曼在心里咆哮,你们还敢不敢再假一点!一眼就看出是事先安排好的托儿!
她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抽动脸上僵硬的肌肉,挤出一个假笑:“当然不会,谢谢两位姐姐。”
月苋掩口一笑:“你们怎么如此客气,我们平时相处可不是这样的。”
夕浣道:“哎呀,月苋姐,我们不是怕一开始太泼辣,吓到媗妹妹么,少不得要装一装。”
两个女子搀着杜小曼正要下去,绿琉向前一步,亦向月苋福了福身:“姐姐,郡主一直是妹妹服侍的,她吃穿用度,妹妹也更熟悉些,要不,让我也跟着吧。”
月苋略一沉吟,点头:“也罢。”绿琉快步跟上。
杜小曼猜测,刚才大殿中的那番厮见,算是个入伙见面会,现在这两个女子,就是官方安排的接引人,负责进行详细洗脑,忽悠她入伙。
两个女子带着她在树荫下慢慢走,指给她看各处风景。月圣门的这个秘密基地建在山坳里,十分幽凉,绿琉跟随在侧,往山壁上一按,就旋开了什么机关,弯过几条甬道,到了一处花园一样的所在。
两个女子搀着杜小曼,到了一汪池塘边,站在一个亭子里,看水中的游鱼。
夕浣拿起亭子石桌上的一个纸袋,往水中抛了一些鱼食,顿时有许多鱼摇头摆尾游过来争夺。
不过那些鱼并不是锦鲤之类的观赏鱼种,很多都是灰扑扑的普通鱼。
夕浣笑向杜小曼道:“这些鱼并不是我们喂的,它们顺着山涧到了这个小潭里,我们没事就丢点食在里面,让它们自己吃。鱼都通灵性,日子久了,自然就往这里聚。”往远处一指,“你看,它们吃饱了,就顺着那里游走了。”放下纸袋,“这般顺其自然,岂不比圈起一个池子,让它们像住牢笼般永远呆在浅水中好。可惜世人只顾赏玩意趣,竟常忘却了自然之道。”
杜小曼道:“姐姐的话太有道理了。你们都好有爱心啊。”这女子举止谈吐都不俗,看来也是有出身来历的。能担任洗脑专员,必然非同一般。
夕浣嫣然道:“媗妹妹见笑了,我只是随意说说而已。”放下鱼食,抬手撩了撩鬓发,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半截手臂。
杜小曼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夕浣皮肤白皙娇嫩,吹弹可破,可那半截手臂上,布满了狰狞的伤疤,触目惊心,不忍卒睹。
夕浣看了看杜小曼的双眼,又看看自己的胳膊,拉下衣袖:“吓到妹妹了吧。”
杜小曼犹豫着问:“你的手,怎么会…”
夕浣轻描淡写地说“对我来说,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说出来,不知媗妹妹会不会鄙薄我,我曾经出身青楼。”
杜小曼赶紧说:“怎么会,就算在青楼中,也有洁身自好的人。古代有很多奇女子,都是出身青楼啊!”
夕浣扑哧笑出声,笑容里却充满了无奈:“媗妹妹果然是深闺中长大的金枝玉叶,还信那些传奇话本中的说辞,身在那种地方,怎么可能清白干净?什么出淤泥而不染,都是假的!”
她叹了口气:“我原本,也应该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我父亲本是个商贾,做生意买卖颇挣了些家业。可他竟痴心妄想,总觉得做生意低人一等,要买个官当。”
夕浣之父鬼迷心窍,拿出几乎全部家产,去孝敬当地的知府,企图买个小官衔,结果朝廷当时正在查整吏治,此事恰好撞在枪尖上。那知府被查办,夕浣之父还没等朝廷定罪,就连惊带吓,一病身亡。
“我爹死后,还剩下两三间商铺未卖,几个叔叔早就觊觎我家家产,欺我娘只有我一个女儿,没生儿子。我姨娘倒是怀着身孕,可天竟要亡我家,我爹刚死,衙门里又来人提审,我姨娘惊吓过度,小产了。”
夕浣小时候很得父亲喜爱,父亲将她当作大家闺秀栽培,请老师教她读书写字,学习女德礼仪。家道衰败时,她刚十岁,本订过一桩娃娃亲,对方是一个古姓员外家的公子,祖上曾经做过官。
夕浣的母亲娘家无势,眼看争不过小叔们,就想好歹保住女儿的前程,让古家提前娶夕浣过门,古家因家道中落,想着富商家的女儿嫁妆多,才与夕浣的父亲订亲。夕浣家一败,古家顿时反悔,说绝无此事,他们官宦人家,高门大户,怎么可能与一个做买卖的订过儿女亲事。
夕浣的母亲被小叔们强逼,连家宅都要被占,再经此事一气,竟生生被气死。
“最后姨娘带着我,流落街头。”夕浣凄然苦笑,“姨娘没存几个私房钱,也不懂挣钱的活计,一开始赁屋在市井中住,我的叔叔们还疑心姨娘走时,夹带了我爹留下的珠宝,时常派人过来滋扰,还常有地痞欺凌。姨娘本就出身烟花之地,最后没有办法…”
那天晚上姨娘哭着说,让夕浣别恨她,如果不这样,两个人都活不下去了。她又说,她已经和青楼的老鸨达成了协议,夕浣只是住在青楼而已,由她接客。
夕浣再长叹:“那时我虽才十岁,但经历许多,也懂得世情冷暖。我就和姨娘说,都到了那个地方,你卖我不卖,那怎么可能呢?我说…姨娘我什么都可以做。”
果然,她这么说了之后,一开始还一副晚娘嘴脸,对着姨娘挑三拣四的老鸨顿时就笑了,说:“这女孩子,相貌好,更难得有一颗伶俐通达心,将来必有成就。”立刻把她们挪进了最好的房间,又请老师来教夕浣琴棋书画。几年后,夕浣正式开牌接客,绫罗绸缎妆扮起来,开牌那一晚,就成了暖香玉的花魁。
夕浣自嘲一笑:“不知妹妹听了这些,会不会看不起我。但凡性烈的女子,应该是宁可寻了短见,也不肯入勾栏吧。可我…我那时看了太多的死人,我永远忘不了,我娘临死前,一口气咽不下,痛苦的样子。我只想…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想活着。”
杜小曼黯然,其实她来到这个时空,到处跑来跑去,也只是想活着,好好的活着,这种感情和夕浣是一样的。
夕浣又接着往下说,她开牌接客之后,有很多富有的客人都争着找她,姨娘对她说,你沦落到这个地步,我已经是对不起老爷和夫人了,你记得,做这一行,青春易逝,要把握机会,找个富有的恩客,如果能嫁入大户人家做小,就是最好的结局。
“我那时候不懂事,多了几个人捧,便当自己是天仙了。殊不知那些王孙公子,即便捧着你,也只不过把你当个玩意儿,勾栏的女子,谈什么傲气呢?姨娘也劝过我,可我听不进去。那时,我以为,我想找个男人做依靠,是随便挑的。其实,愿意娶勾栏女子的男人,少之又少,姨娘说,碰见一个就赶紧嫁了,我还不以为然,真是…”
夕浣满脸苦涩:“算是活该我不开眼吧,后来,我竟然喜欢了一个人,喜欢的竟然是古贤。”
夕浣万万没想到,在勾栏里竟然会遇见自己曾订过亲的古家公子。古家公子见到她,十分痴迷,常常来找她,各种山盟海誓,说当年退婚时他还小,做不得主,如今见到夕浣,才知道她就是自己要娶的人,没了她,他就活不下去了。
“我竟就糊住了心,相信了,我以为他会明媒正娶我。他家里穷,没钱进勾栏,是我拿自己偷存的私房钱给他。老鸨打我,我也忍着,姨娘劝我,我不听。后来,我带着积蓄,和他跑了,姨娘为了帮我逃走,被勾栏的人打断了腿,扔出去,只能沿街讨饭…”
夕浣紧紧握住拳,一字字平缓地往下说。
“我和他逃到了京城,我拿出全部的银子供他读书,可他为了巴结考官,为了求功名,竟要去勾引考官的千金…”
杜小曼不禁脱口而出:“这个贱人!”
夕浣冷笑:“何止贱,他嫌我碍事,竟将我哄到山上,把我从山顶推了下去。呵呵,你知道么?他推我下去时,还和我说,夕浣你这般爱我,肯为我做任何事,想来为我死也愿意的吧…”
这,这简直是空前绝后的狠毒奇葩!杜小曼脱口道:“这种男人,活剁了都便宜他!”
夕浣淡淡地笑了:“我被圣教所救后,没有活剁了他。我不过是拿针扎在了他的穴道上,然后把他的经脉一根一根地挑断,让他慢慢的,一点点地死。”
她再掀开袖子。
“我当时摔下山崖,脸也毁了,浑身都是伤,是圣教的姊妹们用灵药救了我,又输功力给我。我再世为人,也学了武功,再不会被任何人欺负了。本来这个伤疤,用圣教的灵药可以治好,但我要留着它,我要自己记得当年,这些也是我对不起姨娘的惩戒。”
她转过身,轻笑:“说了这么多,妹妹该听烦了吧。”挽起杜小曼的手,“走,我再带你看看,我们姊妹住宿的地方。”
杜小曼跟着夕浣和傲梅继续往前走,绿琉继续在沉默相随。杜小曼本以为等一下立刻会听到第二个故事,结果那个叫傲梅的女子一直没说什么话。
夕浣在指给杜小曼看月圣门住宿的地方。
月圣门鲜菇们有合住的,也有独居的。
夕浣向杜小曼说,这种住宿方式,不以职位划分,喜欢和别人合住的,就住合住的房间,爱独居的,可以申请独住的小院。像坛主月苋,就是住在一个十人合居的大房间里。
其实月圣门是众姐妹平等,没有等级之分。
不过月圣门近日被宁景徽追杀,各地坛口被毁,房间有限,有些刚入教的姊妹,可能一时之间排不到独居的女子,得先和别人挤挤。
“坛主或琉璃使这样有司职的姊妹,是因为她们的能力比别的姊妹强些,便比大家多做些。是为了众姊妹,而非高人一等。我们每位姊妹都是月神的孩子,都是一样的…”
这种级别的洗脑词当然忽悠不住杜小曼这种被现代社会的各种广告推销锤炼过的脑壳。
她问:“那圣姑也和我们是一样的么?她是怎么样的?”
夕浣与傲梅交换了一个眼色。
绿琉道:“圣姑,是月神的化身,有缘者,才能见到她的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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