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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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国忽然抱个儿子回来,下人们难免嚼舌根。这浑然一个模样,自然是亲儿子,只不过不知道母亲是谁。也不知道跑去秦国的易夫人知不知道这消息。若是知道夫君已经有了个两三岁的儿子,恐怕会怄气了吧?

公西吾故意不解释。易姜流产的事情没有隐瞒,却隐瞒生子的事,必然是对秦王有顾虑。他当然不能在此时公然宣布这是他们的骨血,否则她在秦国刚刚建立的基业便会毁于一旦。

于是全府上下都知道这孩子是他的,生母却是个谜。遂有下人背地里暗笑,相国原来是个深藏不漏的,瞧着不近女色,却早在外有了风流债,连儿子都抱回来了。不怪易夫人跑,八成她就是被气走的。

公西吾任由这些话去说,难得空闲,在书房里握着无忧的小手教他抓笔写字。

“无忧,知道我是谁么?”

无忧抬头看他,摇摇头。

公西吾抽走他手中笔:“我是你父亲。”

无忧还是摇头:“我有父亲,我父亲是魏公子。”回答得这么顺,想必是早就教过无数次的,只是个别字眼发音不清,听来有些好笑。

公西吾却很严肃:“你父亲是我。”

无忧顿了顿,小手扯着帽子上的垂带附和:“我父亲是你。”末了又加一句,“我父亲是魏公子。”

公西吾捏了捏眉心:“你只有一个父亲。”

易姜此刻却难有闲情逸致。

墨家巨子亲自现身韩国,虽然抵挡不了十几万秦军,但却在道义上置秦国于不义。

天子诸侯也要为诸子百家的圣人学究们礼让三分,这世道再不济,对人才却是极其重视的。可要秦军,尤其是白起所领的秦军重视墨家,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兵家讲究实效,目的明确,那便是“取胜”二字;而墨家抑战,倡导非攻。这两个学派是宿敌,又并非势均力敌。白起又是兵家之中最为善战与嗜杀之人,就是天神挡在他面前也未必有用,何况是宿敌。

于是,血战。

易姜立在廊下,看着院中落了一地的枯叶发闷。

她对白起始终难以放心,早前虽有他保证,在得知墨家赶去韩国时,她还是特地进宫说服秦王,以王命阻止其滥杀。可是方才收到的消息里说,他还是对墨家下了杀手。

消息是却狐递来的,战报里根本没有提及。他连日来几番领军入阵,建下功勋,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便高高兴兴写了信来给她报喜,在信中稍不留神便提到了此事。他大约是想证明老师的兵贵神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透露了不该透露的消息。

“我早不该相信你的。”

易姜猛然回头,身后站着少鸠,她双眼通红,手臂上挽着包袱。

“你这是做什么?”易姜走近一步,她却往后退了一步。

“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墨家众人在韩国抵挡秦军,现在已成了白起刀俎上的鱼肉。”她吸了吸鼻子:“这就是所谓的阻止白起滥杀?他是个疯子,根本不会听劝!也许这便是你说的必然,我却无法接受,所以今日特来告辞,今后拜别主公,我这个门客不再为你效力了。”

易姜扯住她衣袖:“你要去韩国?你知道现在韩国有多危险吗?”

“我自然知道!”少鸠甩手挣开她:“我不怪你,你有你的谋划,同样,你也不要拦我。”

她转身便走,易姜连忙要追上,却见她反身冷冷道:“你再阻止我,便两相绝交!”

易姜一愣,脚步顿止,眼睁睁看着她出了门。

东郭淮自廊下而来,她连忙叫住他:“送信给裴渊,将这消息告诉他,一定要他想办法留住少鸠。”

东郭淮却没急着动,从袖中取出封信函递给她。

是魏无忌的信,展开粗粗一览易姜便觉头脑眩了一下,连忙伸手扶住廊柱。

少鸠走了,就连无忧也被公西吾夺去了…

“啪嗒!”公西吾侧头看了一眼,是无忧在玩他的笔,不小心落到了地上。

他的视线转回到桌案前的聃亏身上:“少鸠真走了?”

聃亏点头:“裴渊今日一早匆匆来说了这事,说是夫人派人快马送信给他的,他已赶去阻拦少鸠了。”

“那就是说,她现在身边一个帮手也没有了…”公西吾出神地想了片刻,搁下手中笔,抱起身边快要把毛笔磨成秃头的无忧,放到腿上:“我们去见你母亲可好?”

无忧眼珠转了转:“父亲说母亲在很远的地方,见不着。”

“为父带你去见便不远。”公西吾说完这话才意识到他说的父亲是谁,再一次纠正他:“你只有我这一个父亲。”

第80章 修养七九

秦军眼看着就要逼近韩国王都,齐国也是时候开始动作了。公西吾原本是打算派人入秦去与易姜商议此事的,如今便改了主意,准备亲自去一趟。

出发前,齐国忽然多了不少远方来客,这些人自中原大地、崤山以西,甚至是远从桑海匆匆而来,踏上临淄大地,直奔相国府。

下人们被屏退下去,厅中摆好桌案软席。公西吾端坐上方,客人们皆是锦衣环佩,养尊处优的模样,却个个都恭恭敬敬在他眼前跪了下来。

为首之人已发须皆白,垂首道:“适闻公子喜得麟儿,吾等特来拜见小世子,望公子赐予一见。”

公西吾沉吟片刻,命聃亏去抱了无忧过来。

一见到满屋子的人,无忧便钻到了公西吾身后,趴在他背上悄悄探出双眼睛来看着下面跪着的人。

公西吾捉住他的手将他带至身前,扶他端正跪坐好。众人便俯身再拜,俱是一派欢欣模样。

老者叹道:“公子有后,实乃可喜可贺,待他日公子收复三晋,得登王座,世子荣膺太子之位,吾等也就心满意足了。”

公西吾沉默许久,敷衍了一句:“待时机成熟,自然会有那一日,诸位放心。”

众人欣喜再拜,当下纷纷献上贺礼,也不逗留,各自散去,来去迅速,像是不曾出现过一般。

天气转寒,西北秦地北风狂嘶,穹窿阴沉,已是入冬的光景。

易姜接连受了刺激,心思过忧,一个不慎受了冻便病了起来。先头几日不甚严重,这两天却越来越精神不济,靠着息嫦煮的药汤才缓和了一些。

好几日没上朝会,秦王也表示了关心,特赐她去骊山离宫疗养。

骊山之中有温泉,对于疗养最为有效。易姜躺在温热的池子里,一时恍惚又一时好笑,权势的确是个好东西,韩国在秦军铁骑下动荡不堪的时候,她还能泡在这里享福,这便是差别。

一国的权势尚且如此,天下的权势则不可同日而语。也难怪但凡有点实力的国家都急不可耐地想要征伐天下。

秦王之前还问她:“尝闻却狐所言,夫人提及‘皇帝’二字,不知何解?”

其实根本用不着易姜解释,秦王早就有称帝的心。

前几年他灭了西周公国,堂而皇之地将九鼎迁来了秦国。而早在他即位的第十九年,他就下诏自称西帝,还遣使入齐,要尊称齐湣王为东帝。

东西二帝既立,便是要置其余各国于囊中的意思。然而齐湣王听从谋士谏言,未能答应,并有意联合诸国合纵伐秦,他只好被迫取消帝号,恢复称王。

当初在齐国谏言齐湣王不可称帝的人,便是鬼谷先生犀让。

真是世事无常,又似冥冥中注定,当初范雎与犀让一西一东,如今她和公西吾也是一西一东。这大概真的是鬼谷派的宿命,迟早都是要斗个你死我活。

被那氤氲的热气蒸久了,思绪也乱的很。易姜胡思乱想了一阵,便出了浴池。

侍婢连忙上前用软绢裹住她身子,扶她去软榻上揉捏伺候,端来汤药温水,不多时又奉上熏过香的华衣配饰,一件一件为她穿上。

息嫦立在屋门外,待侍婢们都退了出去才举步进门,今日天气甚好,阳光充足,她自外间进了这温热缭绕的屋子,也没感到太大的温差。

“主公,有远客至,您可要见?”

易姜是来养病的,秦国官员应该都知道,谁会在这时候赶来打扰她?她本就觉得古怪,又见息嫦神色有异,便猜到这人八成是她不想见的。

“何人?”

“是…公西相国。”

果然。

“他来做什么?”易姜端起刚刚放温的药汤,一口一口饮下。

息嫦斟酌道:“他没有直说,只说想见一见您,还好刚好您来了骊山,离了咸阳,也好叙话。”

既然如此,大概是要说些不可外道的话了,不用猜也知道是跟无忧有关。易姜放下药碗,伸手拿了架上的披风,边出门边系上。

秦王年轻时受宣太后掣肘,没有实权,也着实放荡过一阵子。这离宫是他最喜欢的欢乐场所,往常见着漂亮女子便径自掳了到这里来寻欢作乐,以至于整座宫苑至今还带着些许旖旎的意味,装饰布置也不太庄重。

易姜着人寻了许久才寻了间无人居住过的屋子住下,如今自然也只能在那里见客。

她示意息嫦在外等候,独自进了屋子。难得天气不错,窗户却只开了道缝,透入一缕明媚的冬阳来,夹带了些许的风,屋中桌案上点着淡淡的熏香,也不觉闷腻。

听见掩门的声音,公西吾自屏风后走了出来,立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她。

她似乎清减了一些,腰肢又细了几分,从那身狐领缠脖的厚重胡服里生生蔓延出几分娇软,脸色有些苍白,便愈发显得眉目颜色深了一分。也只在此时会叫人意识到她还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不是位高权重的秦相。公西吾本想问候一声,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齐相忽然到访,不曾递书入朝,也不知所谓何事?”易姜抬手请他就座。

公西吾提了雪白的衣角端坐下来,复请她入座,显得分外有礼,不像多亲近的模样。

易姜心里揣着心思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今日来此,有公有私。公事是想与秦相商议一下齐国出兵事宜,我本意在赵国,然韩国在前,秦齐夹攻,未免留两翼与他国,遂决议改向燕国,不知秦相以为如何?”

易姜道:“燕楚皆可攻之,不过听闻楚国暗中投靠了齐国,也不知真假。”她眼波轻转,落在公西吾脸上。

公西吾没有答复,许久没见,依旧是清清落落的气韵,隔了多时方道:“既然如此,那便燕国。”

易姜点了一下头,忽而就没了声音。

公西吾也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至于私事,我此番入秦,特地带来了无忧。”

易姜猛然抬眼,神情已染上愤怒。她以为他这番前来顶多不过是要与她谈及无忧,没想到他竟然将人直接带了过来。

“你想做什么?”她刚刚缓和的病症似乎又被勾了出来,接连咳嗽了几声,脸上染上潮红。

公西吾想伸手扶她,看到她防备的双眼,又缓缓收回了手:“我只是想让他来见见你。”

“嗬,你公西吾行事岂会没有目的?”易姜抚着胸口舒了口气:“说吧,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公西吾眉头轻轻蹙起又舒展开,起身走去屏风后。易姜的视线追过去,只听见里面传出窸窣的轻响,接着是他低低的声音,带着些许宠溺和安抚,像极了当初在相国府与她耳鬓厮磨时说话的语气,却又有些不同。

接着是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她立时回味过来,站起身来,却又不敢靠近,只牢牢盯着屏风。

“睡了许久,该起身了,不是说好要见你母亲的么?”

孩子的声音带着惺忪的睡意:“父亲说母亲在远方,见不着。”

“这里就是远方。”

“抱抱…”

“嗯。”

又是一阵窸窣的轻响,公西吾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怀里的无忧一手攀着他脖子,一手揪成拳揉眼睛,身上搭着披风,脸上红通通的。

易姜出神地看着他,自他出生时起到如今已经有两周岁了,可她从未好好看过他,现在才发现他竟然越长越像公西吾。亏得魏无忌在信中那般自责,这种相貌,想要掩藏也的确太困难了些。

她收起纷杂的心绪,将视线强行从孩子脸上移开,落在公西吾身上:“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说了,我只是想带他来见见你。”公西吾蹲下来,将无忧放到地上,指了一下易姜:“为父在路上如何教你的?快拜见你母亲。”

无忧还是挺听话的,当真屈着小腿跪了下来,拜了一拜:“见过母亲。”

易姜错愕地站着,一时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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