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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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躲,在头狼扑身而至时,身体倏地后仰,全凭两腿保证身体平衡,然后,双手紧握匕首猛刺入头狼的脖颈,狠狠向下一划……
随着一声惨叫,热血喷溅而出,狼群四散而逃。
匕首最终卡在头狼的胸骨处,那前扑的势头虽然缓了缓,却依然将紧握匕首的萧琅往前拽了一大截,直到头狼狠狠摔在地上,萧琅才彻底停了下来,仰面跌倒在地。
头狼无力地抽搐着,粗硬的尾巴扫起阵阵灰尘,渐渐地,那嗷呜的惨叫越来越轻……
萧琅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任由温热的狼血从额头流下来,顺着鬓发流到耳朵里,渐渐干涸。
头顶是漆黑的夜空,繁星点点。
娘亲死的时候,爹说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那他又变成了哪一颗?
转眼,又是一个新的黎明。
仿佛一夜之间,麦子一下子就彻底黄了。村民们都忙着割起麦来,再也无心帮忙进山寻人,更何况,他们都觉得,萧琅那么大点的孩子,在山里消失了一天一夜,怎么可能还活着?
在秦氏的哀求下,秦如海领着从镇上雇来的短工,准备再去寻一次。
可没等他们出发,就见萧琅肩上扛着一头巨狼,满身是血的走了出来。
“阿琅!”
秦氏一愣,随即风似的扑到萧琅身前,一把推开那碍事的狼尸,夹住萧琅的脑袋就打了起来,一下一下狠狠地拍在他的屁股上:“你个狠心的孩子,谁让你进山的!万一你有个好歹,你让我怎么对得起你爹!你要是真不想活,就在我面前死,非要跑到山里喂狼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吗?啊?”最后打不动了,半跪在地上,搂着萧琅的腿大哭起来。
舒宛靠在秦如海怀里,死死咬着帕子,望着萧琅那满脸的血,看着他任由她娘打骂却一动不动,眼里一片死灰,眼泪就忍不住地落了下来。
“伯母,我去看我爹了。”萧琅推开秦氏的手,弯腰扛起头狼的尸体,一步一步地朝萧家走去。
舒茂亭走上前,将妻子扶了起来,安慰道:“别哭了,阿琅没事就好,咱们赶紧跟过去看看吧,我看他那样子有点不对,身上都是血,也不知受伤没……”
“他没事,身上的都是狼血。” 秦如海冷静地道,浓眉下的双眼精光闪烁,这孩子不是一般人,若是好好栽培,他日必有大出息!
虽然他这么说,秦氏依然不放心,连忙追了上去。
萧琅扛着狼迈进萧家大门时,张氏正一手掩鼻一手抱着柴禾往里走,听到门口的动静,她随意地回头看去,结果被满脸血污的人影吓得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扔下柴禾就逃命似的跑了进去。
萧琅就像没看见没听见似的,双眼直直地盯着摆在院子中间的大红棺木,呆立良久,才一步一步走了过去,扑通一声跪下,将头狼的尸体放在身前,手里的匕首放到头狼的脖颈下,一刀一刀地割了起来。
“爹,你看见没?我把它打死了,你告诉我,它咬了你多少下,我就切它多少刀……”
狼血不停地喷涌而出,很快便染红了大片地面,比棺木上的红漆还要红得夺目刺眼。
赶过来的秦氏等人、萧守运夫妻都惊骇地顿住脚步,他们万万想不到,萧琅会说出这种话来。
眼看一颗狼脑袋被生生割下,眼看萧琅把刀移至狼腹,张氏想也不想地阻拦道:“别切!一张狼皮能卖不少银子呢!”看萧琅那样子,分明是要把巨狼割碎啊,这简直是太暴敛天物了!
萧琅恍若未闻,继续手里的动作,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却半点不受影响。
张氏肉疼地要去把狼拖出来,可刚一伸手,就对上萧琅染血的眸子,登时吓得魂都没了,连连倒退数步。
秦如海深深叹气:“随他去吧,或许这样,他心里才会好受一些。茂亭,你去煮些安神汤给他喝。”这种情况,东西肯定是吃不下去的,拿来也白搭,只希望他心志坚定,早点清醒过来。
舒茂亭脸色沉重的去了。
回来时,萧琅不喝,被几个人强按着灌了进去,然后他就一直跪在那儿,等到整整一条狼被割得不成样子,秦如海再也看不下去,又合伙把他抬走,让人收拾了狼尸,才把他放了出来。
日头从东方挪到西方,黑暗再次降临。
萧琅不吃不喝,就那样直挺挺地跪着,偏偏连滴眼泪也没有。
秦家人回去了,萧家人睡下了,只留着两盏白灯笼挂在院子里。
“阿琅,明天再来替你爹守灵,先跟伯母回去好不好?”秦氏在萧琅旁边蹲下,柔声问道,声音有些沙哑。
萧琅没有说话。
舒茂亭扶起秦氏,无奈地摇摇头,夫妻俩一步三回头地回家了。
月光下,就只剩下一个跪着的人影。
整整两晚没有睡好,秦氏却半点睡意也无,低声和舒茂亭说话:“明儿一早你去把阿兰接回来吧,守望生前那么疼她,黄昏他就要入土了,阿兰怎么也要回来跪拜,总不能一直瞒着。而且她虽然不懂事,阿琅却最在意她,两人从小一块长大,有些话阿琅不愿意跟咱们说,兴许就能对阿兰说出来,说出来,心里才好受些……”
“嗯,我知道,只是,阿琅以后该怎么办呢?他还那么小……”
秦氏眼睛一亮,撑起身道:“咱们认他当儿子吧?这样他就能跟咱们一起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章有些沉重,俺写着也难受,所以俺要早点把阿兰叫回来,缓解气氛,嗯,就这样定了,神也不能阻挡!
☆、怜悯
舒兰是被大舅母叫醒的,朱氏给她换了一身素白的衫裙,头上除了两个丫髻,什么发饰都没有,就连头绳都是梨白色的。
“阿兰,你爹来接你了,一会儿乖乖听话,知道吗?”
望着低头浅笑的舅母,舒兰乖乖点头,突然有些莫名的紧张。
这些天,她几乎都没有见过姥爷和两个舅舅,去找姥姥的时候,总能听见她或轻或重的叹气声,家里的丫鬟婆子走路都静悄悄的,也不像以往那样说说笑笑了,就连元宝哥过来的时候,都常常发愣,用一种她不明白的眼神看着她。
最让她不安的,是这套素白的衫裙。
所有人都说她生的好看,最适合穿粉色,不管是家里还是姥姥家,为她准备的大多都是粉色衣衫,再就是藕荷、杏黄、梅红等鲜亮的色彩,除了中衣,她似乎很少穿素白。记得最清楚的那一次,就是萧家二婶死去的那段日子……
她一下子又想到萧琅来的那天,丫鬟进来说了句话,他就跑了,然后,身边的人才发生了各种变化。
舒兰越发紧张,在踏出屋门之前,她忽的想起什么,轻轻拉住朱氏的手:“大舅母,你知道萧二叔在山里迷路的事儿吗?他回来了没有?”大大的杏眼期盼地望着朱氏,眼底深处,是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恐惧。
朱氏轻叹,摸摸她的头,没有说话。
有烦恼的人才会叹气,这是舒兰记住的为数不多的话。
然后她看见一身灰衫的爹爹,眼窝深陷,面色苍白,好像瘦了很多。站在他身边的哥哥眼圈泛红,刚刚对上她的视线,就低下了头。
等到坐进马车,爹爹自己套上一件粗布麻衣,然后递给哥哥一件,最后拿出一件小的替她套在外面时,曾经以为早就忘却的记忆一下子涌了上来,舒兰不可置信地摸着有些磨手的粗麻腰带,喃喃地问:“爹爹,咱们村子谁又死了吗?”
舒茂亭同样摸摸她的头,“阿兰乖,你萧二叔去了,你去给他磕个头。”
舒兰很想问“萧二叔去哪了”,但她问不出口,因为她知道这个“去了”是什么意思。
她只是不明白,萧二叔怎么会死?他长得那么高,比爹爹还要高,他那么健壮,胳膊比自己的腿还要粗,他的头发还那么黑,怎么会突然就死了呢?
她不信,可眼泪自有主张地流了出来。
马车进了村子,舒兰听见曲调哀婉的唢呐声,还有几声干涩沙哑的哭喊,她挑起车帘,瞧见几个身穿白衣的人正在绕着村子走,边走边洒纸钱。那是村子的习俗,入葬之前,亲人家眷必须绕着村子哭一圈,在东边地里用砖头搭个小小的只有两尺高的简陋小房子,拜祭,然后就要从另一个方向回家,接下来,就要把棺材抬到北山的坟地,下葬。
萧琅家只有一户亲人,那就是他的爷爷和大伯。
舒兰还想再分辨那群白衣人里都有谁,还想找到那个高瘦的身影,可是马车已经驶了过去。
舒茂亭把女儿抱了下来,牵着她往里走,最后停住脚步,对两兄妹道:“你们去给二叔磕头。”
舒展领着妹妹走了过去,挨着萧琅跪下,对着朱红棺木郑重一拜,头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起身时,他想对萧琅说些什么,却觉得说什么都没有用,拍拍他的肩膀,沉默地退到一旁,让出地方给妹妹。
舒兰看着那大红棺木,木然地走上前,学着舒展方才的样子,磕头。
头触地的那一瞬间,她想起来许多小时候的事。
萧二叔打了山鸡回来,特意用漂亮的山鸡尾羽给她和姐姐扎了个毽子,比货栈里卖的还要漂亮,虽然她一直只能踢两下。夏天树上的杏子熟了,她够不到,萧二叔一下子就把她举了起来,高高的,稳稳的。萧琅欺负她,娘亲不信,她就去找萧二叔告状,萧二叔问都不问萧琅,抓住他的胳膊就朝他的屁股来一下,还让她也跟着打。秋天打猎归来,萧二叔会摘一大捧红山枣给她们吃,又酸又甜。冬天天冷,萧二叔会过来与爹爹喝酒,两人盘腿坐在炕桌两头,她就睡在一旁,被他们吵醒的时候,就能听见萧二叔爽朗地说着山中趣事……
然而,那个疼她宠她的萧二叔,现在就躺在这副棺材里面,再也不会醒来了。
她呜呜呜地哭了出来,哭声越来越大,慢慢的,她就控制不住了,痛哭变成了抽泣,难受地快要无法呼吸……
一双手把她抱了起来,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的,柔声哄着。
舒兰靠在爹爹的肩窝里,好像找到了最有力的依靠,慢慢平静下来。
抬棺,上山,下葬,填土,埋墓碑……
舒兰倚在姐姐身边,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眼泪流出来,就会被姐姐擦去。
等所有人都散去,坟前就只剩下跪着的萧琅,还有舒家五口。
秦氏和丈夫对视一眼,把舒兰带到一边,蹲在她身前轻声问道:“阿兰,萧二叔死了,你伤心吗?”
舒兰点头,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秦氏替她抹去,“连你都这么难过,那你说,阿琅他心里有多难受?”
舒兰一愣,这才看向那个一直跪着的身影,是啊,那是他的爹爹,如果自己的爹爹死……不,她爹爹才不会死!舒兰拒绝往下想,因为仅仅只是一个念头,她都心酸的受不了。
“阿兰乖啊,你狼哥哥难过地都两天没吃饭了,娘现在回家做饭,你好好哄哄他,你狼哥哥一向最是疼你,你安慰他,他就会好过一些,到时候你领着他去咱们家吃饭,好不好?”
舒兰有些害怕跟萧琅呆在一起,可看着娘亲红肿的眼睛,再看看萧琅孤单的背影,想到他最亲的两个人都离他而去了,这世上就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舒兰就觉得他很可怜,便点点头。
秦氏奖励地亲了她一下,过去和萧琅说了什么,然后就同舒茂亭三人下了山。她知道,萧琅是个懂事的孩子,就算他自己不回家,也不会忍心看着女儿陪他一晚上,或是任由她自己下山。
清风徐徐,远天边是艳丽璀璨的晚霞,迎着那灿烂的光芒看去,萧琅的背影越显凄凉。
舒兰一步一步踱了过去,在萧琅旁边跪下,斜眼偷看他,见他木木地盯着坟头,好像根本不知道她在旁边似的,想了想,就挪到了他对面,因为她个子矮,抬头便对上他低垂的目光。
这一刻,他眼里不再是让她深深忌惮的幽深冰冷,而是一片茫然空洞,所谓丢了魂,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狼哥哥,你别伤心了,跟我回家吃饭去吧?”舒兰试探着伸出手,搭在萧琅的手上,没想到碰到一片冰冷,吓得她立即缩了回来。怎么会这样?她记得他的手一直很暖啊!
缩回手的瞬间,舒兰注意到,萧琅的胳膊似乎动了一下。
这回她伸出双手,把萧琅的手裹在里面,喃喃自语道:“你是不是很冷?那我替你暖暖吧。”冬天的时候,每次从外面进来,姐姐都会用她的温暖的手捂热自己。
萧琅一动不动,舒兰也不管他,捂热这只手,便去捧着那一只,等她觉得差不多了,这才抬头去看萧琅的反应,然后惊讶地发现他正看着自己,眼里有莫名的光芒闪动。
舒兰本能地想缩回手,却被萧琅反握住了,他声音沙哑地说:“阿兰,我好渴……”
渴?舒兰不由自主看向他的唇,见那里干干的,情不自禁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低头道:“那咱们回家去吧,家里有水……”
“可我现在就想喝。”他盯着她饱满的唇,低语。
“这里又没有水……”
舒兰纳闷地抬头,还未说完,一双干燥的唇就覆了上来,急切地探进她口中,近似疯狂地吮吸着。
“呜呜……”她抗拒地挣扎,却被他双臂紧紧地按压在他的胸膛上,他跪着,她也跪着,但她却比他低了那么多,只能被他禁锢着承受他的索取。他果然是渴了,迫不及待地含着她的唇,捉住她的舌,抢走属于她的所有甘甜。
当舒兰以为这次会和上次一样,直到她无法呼吸的时候他才会停下时,萧琅却退了出去。他的胳膊依然紧紧揽着她,却用额头轻轻摩挲着她的额头,温热的呼吸吹拂在脸上,痒痒的。
舒兰好奇地睁开眼睛。
两人离得太近,她根本看不清萧琅,只知道他闭着眼。视线不由向下移,恰在此时,她仿佛看见两滴泪水滴了下来,但舒兰很快就确定萧琅是真的哭了,因为那泪水落在她的唇上,咸咸的。
“阿兰,现在我只剩下你了……”
幽幽的低语,好似一声叹息,传进耳中。
舒兰愣了愣,不是很理解他的意思,正想追问,萧琅忽的站了起来,牵着她的手道:“阿兰,咱们回家吧。”
人死不能复生,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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