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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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他,什么都没了,没了在乎的,所以肆无忌惮。
☆、第160章
吴素梅身为静王府世子夫人,丧礼办得极为隆重,停柩四十九日,日夜都有僧人念经超度,白日里前来吊唁的人来来往往,各种声音都能传到长风堂,到了夜里,客人离去,传过来的就只有若隐若现的念经声了。
“累不累?”用完晚饭,程钰扶着含珠躺到床上,他轻轻给她捏腿。再舍不得让她受累,遇到这种事,哪怕是少守会儿灵,也得过去。含珠呢,同情吴素梅,想好好送她最后一程,因此每天都要守很久,幸好平时养得身子底够好,守灵时也注意着,并没有累到。
“没事,你也歇会儿吧。”看着明显消瘦了的丈夫,含珠轻声劝道。这一个多月程钰只会比她更累,除了人情往来,他要担心她要宽慰程铎,还得防着程敬荣,人瞧着快瘦了一圈。
程钰摇摇头,见如意四喜端了热水进来,他打发她们出去,他扶妻子起来,蹲在床前给她洗脚,看着她的肚子道:“明日便要下葬了,你再忍一忍,后天咱们就搬回去。”
含珠手撑着床沿,看他熟练地替她洗脚,心里莫名地发酸,“大哥现在怎么样?”
这四十多日她见过程铎几次,一日比一日憔悴,但那只是身体上的疲惫,含珠最不忍看的是程铎的眼睛。程铎眼里没有任何光彩,不论与谁说话,他都是一副行尸走肉的样子,只有落到吴素梅的灵柩上,程铎目光才会柔和些,那样温柔思念的眼神,含珠一想到就忍不住落泪。在得知程铎身体有疾时,含珠曾经怀疑程铎对吴素梅的好都是装出来的,现在吴素梅死了,看程铎如丢了魂,含珠才相信程铎是真的喜欢吴素梅,或许吴素梅死前,他自己也不知道会是这么喜欢,所以才有最初的冷淡欺凌。
程钰撩水的动作顿了顿,良久才道:“大哀莫过心死,他心都跟着大嫂走了,我劝他的那些话,他怕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那是他的兄长,程钰真的想劝服程铎别做傻事,可程铎不听,程钰也能理解,若是含珠出事,他或许都忍不到现在。至于程铎,此时他越平静,将来反击的时候,就会越疯狂。程钰不愿程铎冲动之下与程敬荣两败俱伤,可程铎看他的眼神,求他不要插手的眼神,让程钰明白,如果他真的阻拦了,可能会保住程铎的命,却会让程铎生不如死。
含珠发愁,“那咱们……”
程钰低头看她的脚,“我会看着他,你别多想了。”拿了巾子替她擦脚。
含珠叹了口气。
吴素梅有孕本是喜事,未料短短几日,人去楼空,什么都变了。
次日吴素梅下葬,到得黄昏时候,静王府再次恢复了平静。
夜幕降临,程铎躺在妻子的床上,一晚没睡。
天渐渐亮了,程铎洗漱一番,去了正房那边。
程敬荣夫妻还没起来,九岁的钧哥儿站在走廊下看程敬荣养的那对儿百灵鸟,瞧见刚刚丧妻的兄长,钧哥儿有些紧张,立即移开了视线。家里两个哥哥,二哥冷冰冰的,还欺负母亲,钧哥儿不喜欢二哥二嫂。大哥却对他一直都很好,出门会带礼物回来,大嫂也很温柔,如今大嫂死了,钧哥儿也难过,却不知该怎么安慰大哥。
他拘谨地站在原地,喊程铎大哥。
程铎看着这个同父异母的三弟,想到程敬荣给他下药害妻子惨死都是为了这个小儿子,程铎就笑了,“三弟起得真早。”
他一笑,钧哥儿放松了不少,小声回道:“父王说今日要检查我的功课,我起来又背了一遍。”
程铎已经到了他跟前,摸了摸他脑袋,“会背了吗?”
谢氏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程铎站在儿子旁边,手轻轻地摸着儿子脑顶,脸上却没有半点笑容,阴沉地像要下雨,因为他低着眼帘,她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
那一瞬,谢氏突然如临深渊。她不懂自己为何会这样,明明程铎一直都很听程敬荣的话,连程敬荣设计吴素梅的事程铎都没有提出半句质疑,此时她却有种程铎什么都知道的感觉,他什么都知道,那……
谢氏快要无法呼吸,第一次,她希望程敬荣就陪在她身边。
“怀川怎么没多睡一会儿?”程敬荣起来的晚一些,还在穿衣服,谢氏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尽量表现自己对程铎的关心,人也没有急着赶过去,而是停在原地,远远地与程铎寒暄。
程铎还没说话,钧哥儿瞧见母亲,高兴地喊了一声,想要过去找她。
“三弟等等。”程铎一把扯住他胳膊,将人拽了回来。他声音平静,手上力气却大得吓人,钧哥儿疼了,本能地挣扎。他一挣,程铎看着自己的手,想到在妻子手腕肩膀上看到的指痕,定是程敬荣打发婆子灌她喝落胎药时留下的,想到妻子挣扎时心中的绝望和不甘,他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他要为她报仇,为表妹报仇。
程铎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匕首,紧紧抵在钧哥儿脖子上,钧哥儿脖子疼,低头看见那匕首,吓得呆住了,不懂大哥为何会这样,他害怕,望向母亲时,忍不住哭了出来,“娘,大哥要杀我……”
谢氏双腿发软,全靠丫鬟扶着才没有倒下去,站稳了,她先打发身后的丫鬟去找王爷,一边强自镇定地问程铎,“怀川,钧哥儿是闯祸了吗?你别冲动,有话好好说,如果钧哥儿真闯了祸,我与他一起向你赔罪!”
程铎并未阻止她的丫鬟去通风报信,他押着钧哥儿去了厅堂,他坐在椅子上,让钧哥儿站在他面前。旁若无人地将钧哥儿双手绑在身后,程铎看一眼那边白着脸的谢氏,将匕首刀尖儿对准钧哥儿肚子,平静地问她,“他给我吃了断子绝孙的药,你知道吧?”
程敬荣一直都在努力讨好谢氏,为了谢氏的儿子不惜弄残另外两个,他对谢氏如此用心,怎么会不告诉谢氏好邀功?
谢氏很想假装自己不知道,可儿子命在旦夕,她实在无心伪装,脸上露出了痕迹。
程铎笑了,眼看对面程敬荣阴沉着脸赶来,隔了那么远他眼里的杀意都传到了他身上,程铎笑得越发得意,迅速无比脱了钧哥儿的裤子,随即左手控制钧哥儿的身体,右手持着匕首对准钧哥儿的根,“三弟别动,动了你就要进宫当太监了。”
他微微用力,钧哥儿疼得浑身发抖,却因为极度的害怕一动不敢动,大眼睛哀求地望向父母,泪疙瘩不停往下落,那种极度的害怕与不懂大哥为何要这样对他的茫然混在一起,越发显得可怜。
谢氏再也看不下去,哭着朝程铎跪了下去,“是我求王爷害你的,怀川,你杀了我吧,我赔你命,只求你放了钧哥儿,他什么都不懂,他什么都不懂啊,怀川,求你放了他……”
“现在知道心疼了?”程铎冷笑着看着她,“你与他谋害我的时候,可有想过我母亲在天有灵也在求你?你与他谋害表妹的时候,可有想过表妹宁可你们杀了她也要先把孩子生下来?现在你心疼了,表妹吃苦的时候,你怎么不为她心疼?”
谢氏听见了,但那与她无关,她自私,她只想她的钧哥儿得到最好的,她连自己都救不了,哪有闲心在意别人的孩子是不是受了委屈?
“是我自私,是我的错,求你放了钧哥儿,只要你放了他,我马上去死!”谢氏哭着喊道。
程铎却笑着将视线移到了程敬荣身上。
他不恨谢氏,一点都不恨,因为谢氏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谢氏出手害了他,成功了,那是他没本事,是他技不如人,可他不恨谢氏,因为他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全是他的亲生父亲一手促成的。他输了,输在没有程敬荣心狠,输在从未将程敬荣当敌人一样提防,哪怕知道程敬荣偏心小儿子,他也没有想过生父会让他断子绝孙。
“父王,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不如他?”程铎盯着那个他喊了二十多年的父王,不甘心地问,“我九岁的时候,读书习武全都得了先生夸赞,我没有娘,我听你的话,我帮忙照顾弟弟,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放开钧哥儿,我可以当今日的事没有发生过。”程敬荣冷声道,目光威严。
程铎怔了怔,下一刻放声大笑。
越平静,说明越不在意,程敬荣那样对他,他还想着求个明白,可程敬荣呢,他……
只在意小儿子吗?
那他倒要看看程敬荣又是如何在意这个儿子的!
程铎发了狠,猛地将钧哥儿按躺在地上,察觉程敬荣要冲上来,程铎迅速用左腿膝盖压住钧哥儿肚子,右手匕首再次抵住钧哥儿,红着眼睛威胁程敬荣,“你再往前一步,我让他也断子绝孙!”
程敬荣立即停下,没有理会已经哭得失去理智的妻子,目光在钧哥儿见红的腿根扫过,沉声问:“你究竟想做什么?再敢伤他,休怪我不给你留活路。你杀了他,我还可以生别的儿子,你却再没有活下来的机会。怀川,别逼我六亲不认。”
“我要你自断一臂。”程铎就跟没听见程敬荣的威胁似的,将另一把匕首朝程敬荣抛了过去,“只要你自断一臂,我就放了他。”
程敬荣看着脚下的匕首,没有动。
程铎冷笑,低头,看准地方后,出手利落。
钧哥儿惨叫一声,晕死了过去,身体还在抽.搐,像将死的幼兽。
“钧哥儿!”看清被程铎丢出来的东西后,谢氏惨嚎出声,爬着捡起匕首跪到程敬荣面前,攥紧他袍子求他,“王爷,我求你了,我求你救救钧哥儿吧,他是你最喜欢的儿子啊,求你快救救他啊!”
程敬荣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裂痕,看着血流不止的小儿子,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心疼愤怒,手却没有接谢氏递过来的匕首。
谢氏震惊地忘了哭,但她不死心,继续哀求。不可能,程敬荣已经跟两个儿子闹僵了,他那么喜欢钧哥儿,为了钧哥儿不惜与两个儿子反目成仇,怎么可能狠心眼睁睁看着钧哥儿被人彻底变成废人?程铎没有要他死,他只是要他一条手臂啊!
“王爷!”
谢氏声嘶力竭,程敬荣双拳紧握。
像是看到了这辈子最精彩的一场好戏,程铎满意极了,朝程敬荣扬了扬手中匕首,“父王,听说宫里给人去势,要把两边都去掉,只留中间一处中看不中用的,父王再不动手,三弟就真的完了。”
言罢将匕首对准了另一处。
“不要!我赔你命,我赔你命行了吧!”谢氏声嘶力竭,抓起匕首朝自己胸口狠狠刺了下去,希望程铎的恨会因为她的死消散,可程敬荣不许,眼疾脚快,一脚踢在谢氏手臂上,甩飞了匕首。
“王爷……”对上程敬荣愤怒的目光,因为不愿她受伤而生气,谢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求他,“王爷,你真看重我,就救救钧哥儿吧!只要你救了他,我再也不怨你了,我心甘情愿做你的妻子……王爷,那是咱们的钧哥儿啊!”
女人哭得肝肠寸断,看他的眼神就像他们是最恩爱的夫妻,她信任他依赖他,求他救她。
程敬荣闭上了眼睛。
☆、第161章
程铎挟制钧哥儿时,院子里还有些旁的小丫鬟,虽然几个丫鬟很快就被得信儿的程敬荣派心腹管事关到一处堵住了嘴,消息还是漏了些出去,或许旁的管事下人无法知晓,一直派人留意这边的程钰很快得到了消息。
彼时夫妻俩正要用早饭,陈朔匆匆赶来,程钰去外面听的,因为不知事情会闹到什么地步,他怕含珠担心,离开时只道定王有急事找他,让含珠先用早饭,他过会儿再来。含珠现在已经有些显怀了,猜到程钰未必说了实话,但她也懂得此时照顾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便继续用饭,心不在焉。
程钰赶到正院时,发现院门紧闭,十四岁的程岚神情焦急地求管事放她进去,管事坚决不肯,“姑娘,王爷有命,还请姑娘别为难老奴。”
程岚一个小姑娘,平时行事再稳妥,这会儿也乱了方寸,偏偏管事伸手拦在门前,她也确确实实做不出来硬闯的事。回头时瞧见程钰来了,程岚眼里先是浮起希望,下一刻又黯淡下来,父亲不喜二哥,二哥怎会为了弟弟强行闯进去?
程钰确实不会为了钧哥儿闯门,但里面还有程铎。
“让开。”行到近前,程钰冷声道。
管事乃程敬荣的心腹,让谁进都不会让程钰进,态度比回答程岚时多了不屑,“二爷还是明哲保身吧,王爷的事与你……”
话没说完,被程钰一脚踹中了肚子,管事狼狈地跌在地上,口中吐血,他身后的两个侍卫立即冲上前要制服程钰。程钰动手前瞥了程岚一眼,程岚忧心弟弟,本能地让开地方给程钰施展,程钰注意力马上转移到了两个侍卫上。
几乎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那两个侍卫便与守门管事倒在了一起。
程钰踹开门,大步往里走。
程岚看看地上的管事,命令大丫鬟在外面等着,她提心跟了进去。
厅堂门板紧闭,里面传来谢氏凄厉的哀求,程钰脚步快,最先冲了过去,踹开门,就见谢氏跪在程敬荣面前正在磕头,披头散发的,而程敬荣双拳紧握,回头看时目眦欲裂。
程钰脚步僵住。
程岚目光却落到了对面浑身失血的亲弟弟身上,看到弟弟那里的惨状,从未见过如此血腥场面的大家闺秀惨叫一声,双眼一黑,跌倒在了地上。
“阿岚!”儿子命悬一线,女儿又晕倒了,谢氏哭得声音都哑了,哪边都耽误不得,她狠狠扯程敬荣的衣袍,“王爷,王爷我求你了!”
程敬荣脸上的痛苦已经变成了无动于衷,只有眼里杀意腾腾,盯着程铎道:“杀了他,你也活不成,我说到做到。”
程铎哈哈大笑,笑得眼里流了泪,提着昏迷过去的钧哥儿站了起来,望着程钰道:“二弟你看见了吧?这就是咱们的父王,你以为他真的疼爱小儿子?不是,他就是一个自私自利对幼子都见死不救的畜生!他就是个畜生!活该断子绝孙的畜生!”
说话时手上又是一动。
“钧哥儿!”谢氏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松开程敬荣,哭着朝儿子爬去。
程铎目光微变,程敬荣发现了,猛地将谢氏抓回了怀里,谢氏现在最恨的人便是他,拼命挣扎,挣扎不开便使劲儿打他,程铎就趁此功夫提着钧哥儿跑出了厅堂,直奔外面而去。程敬荣大怒,一掌劈在谢氏脖子上,将昏倒的妻子放到地上,冷冷看程钰一眼,这才追了出去。
程铎好像疯了,又好像没疯,他提着钧哥儿,向遇见的所有王府下人展示程敬荣的自私自利,为了一条手臂罔顾儿子性命。这样百年难见的热闹让那些下人忘了避开,一个个愣在原地,震惊无比地看着他们平日里温文尔雅玉树临风此时却状若疯癫的世子爷。
“父王,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当着所有人的面扇自己一个耳光,我就将三弟还你。”程铎跑够了,停了下来,怜悯又宽容地看着程敬荣,“父王,你看,三弟还活着,虽然他再也当不成男人,可他还活着,这样便很好了是不是?你虽然让他当不成男人了,虽然让他断子绝孙了,可他还活着,你救了他的命,三弟一定会感激你的,是不是?”
像是说了天大的笑话,不管旁人笑没笑,程铎自己大笑了起来,笑得癫狂,笑到松开手。
程敬荣恨极了这个儿子,见小儿子终于脱离险境,他再也压抑不住怒火,朝程铎冲了过去,“不孝子残害手足,今日我便替天行道杀了你!”
程铎方才的疯狂却是装出来的,他知道程敬荣的本事,知道凭自己的功夫打不过他,既然无法凭借钧哥儿杀了程敬荣,他只能这般谋算。眼看程敬荣到了跟前,程铎猛地朝程敬荣胸口刺了过去。程敬荣常年练武健身,虽年近五旬,身手依然矫健,一个侧身便要避开,恰在此时,右腿忽的被什么狠狠击中,程敬荣暗道糟糕,可没等他随机应变,右臂忽然传来撕心裂肺的疼……
程敬荣难以置信,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右臂被程铎用刀的力道带飞了出去。
程铎也没料到自己会一击即中,亦或是没想到自己奋力一击只是断了程敬荣一条臂膀,他愣了片刻,还是察觉程敬荣要逃,他才回过神,继续朝捂着手臂逃跑的生父追了上去。
程钰在看到程铎疯狂的报复时,便知今日之后,程铎肯定活不成了,此时此刻,他无暇再想什么样的报复才算真正让程敬荣痛苦,他只想助兄长一臂之力。他还有含珠,他不能冲上去将祸水引到自己身上,他只能暗中帮忙。现在程敬荣失了一条臂膀,剧痛影响了他的速度……
程钰才刚松口气,忽然瞥见一侧几个侍卫迅速赶来,拉弓搭箭……
程钰大惊,朝他们怒喝:“父王在他手里,不得放箭!”
是希望那些人避讳程敬荣暂迟动手,也是提醒程铎赶紧抓住程敬荣当挡箭牌。
但程敬荣活了大半辈子,眼力反应都强过已经疯狂的长子,几乎弓箭手才站稳,他便朝一侧扑了下去,口中大声号令,“放箭!”
声音未落,十几只利箭齐齐朝程铎飞了出去。
程钰垂眸,不忍看。
陈朔终于赶到了他身边,低声解释道:“他们人多,我拦不住。”就算能拦住,他也不敢拦,周围聚集的下人太多,众目睽睽之下阻拦侍卫救人,就相当于站在了程铎那边,二爷也会背上弑父的罪名。
程钰清楚其中的道理,再不忍,还是朝兄长看了过去。
程铎身中数箭,勉强撑着身子,目光从前面被侍卫扶起的生父脸上扫过,他艰难地转向程钰那边,眼里有只有程钰才能懂的哀求,也有所有人都能看懂的解脱。最后一丝力气耗尽,他仰面朝天倒了下去,那一瞬,他好像看见一个穿红裙的姑娘站在云朵里,羞涩浅笑,又期待着他的靠近。
程铎笑着闭上了眼睛。
这边没有让他眷恋的人,所以死了也好,他可以去陪她了。
程铎死了。
程敬荣还活着,他顺着长子倒下前的目光看了过去,看见了他的次子。想到刚刚程钰“善意”的提醒,想到程钰还“关心”他这个父亲的死活,程敬荣眼里杀意一闪而逝,吩咐侍卫去救小儿子,程敬荣捂着断臂去了次子那边。
“你们退下。”站定了,他虚弱地吩咐跟上来的侍卫。
“王爷……”领头的侍卫提防地看了程钰一眼。
“退下!”程敬荣不耐烦地呵斥道。
领头的侍卫不敢拂逆,领着手下退到了远处,却让人搭起弓箭,随时准备出手救援。
“你也知道了,是不是?”人走了,程敬荣盯着程钰眼睛问,并未言明,但他相信儿子明白。
程钰确实明白,程敬荣在问他是否知晓他当年下毒的事。
刚刚程铎一路狂奔,只说了程敬荣胆小怕死连亲儿子都不肯救,并未提及兄弟二人曾经中了生父下的毒,坏了身体。对此程钰很庆幸,因为程铎提了,传出去有害无益。没有证据,只要程敬荣不承认,闹到明德帝面前明德帝也不可能凭片面之词定程敬荣的罪,毕竟连吴素梅的死,程铎也认定了是意外,而非他杀。消息传出去,程钰不怕自己被人非议,却怕含珠的名声受损,京城的人最喜捕风捉影,他们不会想办法证明也不在乎他程钰究竟治好了没,只会与程敬荣一样,怀疑吴素梅与含珠的清白。或许程铎没张扬出去,就是考虑到了妻子死后的清誉。
示意陈朔退开,程钰迎着程敬荣笃定的注视,冷笑反问,“是又如何?”
程敬荣勃然大怒,“既然知道,你为何还护着那个贱……”
“啪”的一声脆响,程钰拼尽全力替兄长替妻子替程敬荣自己扇了程敬荣一个耳光,一直压在心底的怒火也彻底爆发了出来,不顾远处的侍卫朝他举起弓箭,怒视程敬荣,“我们既然能知道,你怎么不想想我们也能找到办法治好自己?你前后怀疑表妹与大嫂不贞,到底是你太过自信,认定两个儿子都是蠢货,还是那根本就是你为自己狠心灭亲找的借口?程敬荣,不用再自欺欺人了,你就是一个连亲骨血亲孙辈都能狠心杀害的畜生!”
言罢朝程铎的尸体走了过去,只留程敬荣僵在原地。
两个儿子,都治好了?
那么,吴氏肚子里怀着的,真的是他们程家的骨肉?他真的,亲手杀了自己的孙子?
世上怎么会有狠心杀害自己骨肉的人?
程敬荣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了两个儿子,他是狠心,他是对不起两个儿子,但他绝没想过要他们的命。如果不是长子残害幼弟还丧心病狂想杀了他这个父亲,程敬荣不会命人放箭,如果早知道儿子们治好了,吴氏肚子里的孩子真的是程家的骨肉,他不会杀她,他会想别的办法履行他对妻子的承诺……
“王爷,三爷他……”
身后陡然响起侍卫吞吞吐吐的回禀,程敬荣像是突然活过来了一样,片刻茫然后,急着问道:“他怎样?”
侍卫低头,声音悲痛,“三爷剧痛加身,又失血过多,已经,已经去了……”
去了?
程敬荣如遭雷击。
他看向被另一个侍卫用外袍裹住的死不瞑目的小儿子,再看向自己的右臂,失了魂。
钧哥儿是他最疼爱的儿子,他当然舍不得他受伤,可他心里清楚,就算他真的砍了自己的手臂,长子也不会放人,反而会趁机杀了他与妻子,再杀了毫无抵抗之力的弟弟,所以他没有像妻子那样轻信,而是打算拖延时间,尽量保住一家人的命。到了这边,长子让他扇自己的耳光,他没有,亦是同样的道理,他也确实等到了救人的机会。
可结果呢?
他的手臂被长子砍断了,他的脸被次子扇了一个耳光,他才九岁的钧哥儿……死了。
是被长子害死的,还是被他害死的?
气血上涌,程敬荣毫无预兆地喷出一口血,直挺挺朝前面栽了下去。
☆、第162章
程铎闹出的动静太大,程敬荣不可能封住所有知情人的嘴,清醒过后,他忍着断臂的痛楚,进宫面圣。
明德帝早得到了信儿,疑惑之余,十分不快。
静王府是宗亲,算是他的亲戚,没人愿意自家亲戚里闹出丑闻,而这两年程敬荣背地里已经闹出好几桩案子了,先是暗算儿子逼他娶一个根本配不上程钰的妻子,再不知做了什么逼得程钰夫妻去娘家养胎,如今更是,程铎妻子才刚入土,程铎跟着就做出了杀弟弑父之举。
谁闲得没事会杀弟弑父?
定是程敬荣又做了什么。
明德帝越想越恼火,气到看见程敬荣空着一条袖子进来,他都没给他半点好脸色,沉着脸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堂堂王爷闹得家宅不宁,你若是嫌朕麻烦还不够多,嫌咱们皇家丑闻太少,那就继续闹,把怀璧也逼得要杀你,你们父子俩一起死,朕也落得耳根清净!”
龙颜大怒,程敬荣早就跪了下去,一手撑地叩首道:“皇上息怒,臣知罪了……”
“你有什么罪?”明德帝冷声质问。
程敬荣额头触地,声音悲戚:“臣有三罪。其一,臣不该偏心幼子,因怕幼子将来地位不如大哥,本事不如二哥,便想替幼子找门好亲事,再给怀璧兄弟寻差些的亲事,如此幼子有妻家撑腰,在两个兄长面前都能抬起头,后来怀璧自作主张欲娶楚氏,臣一时糊涂,做下了欺凌怀璧之事。”
明德帝哼了哼,等着他继续。
“臣罪其二,治家不严。次媳楚氏怀孕后,长媳吴氏嫉妒楚氏有孕,寻人借子,臣失察,直到吴氏孕后才发现端倪,为保王府上下.体面,臣瞒着怀川给吴氏灌了落胎药,一尸两命。臣罪之三,教子无方,没能跟怀川解释清楚,也没能及时劝阻怀川,致使其承受不住丧妻丧子的打击,欲同样报复与我,犯下如此滔天大祸。”
他半真半假又自揭家丑,明德帝没有理由怀疑这三罪,但他怀疑程敬荣还隐瞒了他旁的,“那为何怀璧会担心楚氏在王府养胎会遇害?”
程敬荣目光变了变,抬头时却有些茫然,想了想道:“因为婚事,怀璧与我反目成仇,他谨慎些,臣虽不满,也能理解。”
他字字不提谢氏,明德帝笑了,笑着笑着目光一寒,抓起砚台朝程敬荣身前砸了下去,“朕看你最大的错是被女人迷了心窍!你为何偏心幼子?因为你偏宠他娘谢氏!设计怀璧娶顾家女,谢氏与你是合谋,怀璧送媳妇回娘家养胎,是不是也有谢氏的缘故?那女人是不是暗算过怀璧的子嗣?”
家宅不宁必有因,依明德帝看,静王府的所有麻烦都是谢氏进门后发生的,如果不是谢氏迷惑了程敬荣,程敬荣绝不会放着两个好儿子不偏心,反而去偏心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儿子,甚至偏心到宁可给程钰兄弟娶小户女也要为小儿子争口气。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程敬荣对小儿子的偏爱真的无话可挑,但这里面必定有谢氏夜夜吹枕边风的功劳。
程敬荣不提谢氏,怕的就是明德帝将所有罪名都扣在谢氏头上,一旦明德帝认定了谢氏是祸水,肯定会赐下毒.酒或白绫。程敬荣不愿谢氏死,他已经对不起谢氏了,不能再让谢氏因为自己的错丧命。
“皇上,臣,臣确实被她迷了心窍,但她绝非皇上口中挑拨离间的人。”程敬荣抬起身子,让明德帝看清他脸上的苦笑,“皇上,臣有三个妻子,唯一爱慕的只有对臣最冷淡的谢氏,可她不喜欢我,对我冷漠疏离,是臣为了讨好她,才提出为怀川怀璧娶小户女的主意,她起初不愿意,是臣用小儿子的教养逼她,好让她与臣站在一条船上,让她再没资格嫌弃臣……”
“不管你如何袒护她,都改变不了她祸乱家宅的事实。”明德帝不悦地打断道,“这样的女人,留下来只会继续让你犯糊涂做傻事,既然你如此喜欢她,朕给她留份体面,就让她病逝吧。”
“皇上!”
程敬荣大惊,膝行着爬到明德帝跟前,叩首哀求:“皇上,臣已经没了两个妻子,如今连失两子,又成了废人,若是再失了她,臣下半辈子都再无指望。皇上,您见过岚姐儿的,那是个好孩子,今日她亲眼看见钧哥儿被兄长杀死,对她已是致命打击,或再失去母亲,臣怕她想不开做傻事啊!皇上,臣求您了,饶过谢氏吧,臣真的知错了,臣对天发誓,将来府里再闹出一件祸事,臣甘愿以死赎罪!”
他连连磕头,很快额头中央就多了一片红肿,连着那条空荡荡的袖子,瞧着很是可怜。
想到静王府众人死的死伤的伤,想到程岚那个懂事的隔房侄女,明德帝长叹一声,扶起程敬荣道:“看在孩子们的份上,这次朕饶过她一次,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办完丧事后,你便以谢氏丧子病重为由将她禁足,以后都不得再见客。”
程铎回想妻子得知儿子死后木然的眼神,苦笑道谢,妻子那模样,就算没有明德帝的口谕,怕是也不会再想与人往来了。
“怀川虽然冲动疯狂,但也情有可原,他的葬礼,依然按王府世子的规制来吧,你自己想好借口。”明德帝踱了两步,皱着眉头道。宗亲子弟里,太后对程铎赞赏有加,当年去五台山特意点了程铎随行,如此程铎死了,太后心里定然不舒服。
“臣代怀川谢过皇上。”程敬荣真心实意地跪了下去。误杀了吴氏,他对长子有愧的。
明德帝看看他,最后威胁道:“年后朕会封怀璧为世子,楚氏为世子夫人,若他们一家再有任何不测,或是对你有任何怨言,朕不但会要谢氏的命,也会将你贬为庶人,剥夺皇姓,甚至将你关进大牢。”他没空一直留意静王府的家事,只能这样提醒程敬荣别再兴风作浪。
程敬荣只剩程钰一个儿子,虽然程钰已经不认他了,程敬荣却再没有另生爵位继承人的心思,诚心领命。
解释完了,挨了训斥,程敬荣匆匆回了王府。
正院内室,谢氏守在儿子床边,亲自替儿子换上了寿衣,只是看着儿子苍白的小脸,她还是无法相信她活泼可爱孝顺懂事的钧哥儿真的离开她了。
可她又清醒无比,知道儿子是真的死了。
谢氏没有眼泪,也不觉得心疼,整个人好像都空了,如行尸走肉。不疼不哭的滋味儿也难受,像是有什么堵在胸口,让她无法呼吸。
整整三日,谢氏都没有喝一滴水,也没有吃一粒饭,期间无论程敬荣哄她训她开解她或恶言激她,谢氏都没有听见,或是没能记住,她听见他的声音了,却不知道他都说了什么。
然后她就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的,谢氏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儿子,她的钧哥儿哭着喊冷,哭着求她去陪他。谢氏心疼极了,想也不想就要跟儿子走,可是就在她快要靠近那团白光快要抱住儿子时,她听见了女儿的哭声。
“娘,你别丢下我,你跟弟弟都走了,我怎么办……”
谢氏不禁顺着女儿的话想了起来。
是啊,她走了,女儿怎么办?
她的阿岚才十四,还没有定亲,她还没有看女儿穿上嫁衣出嫁……
谢氏忽然就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现出女儿泪流满面的可怜模样。
谢氏哭了,用尽力气抱住女儿,才要安抚,屋外传来丫鬟喊王爷的声音。
从钧哥儿被程铎挟持到前一刻的情形接连浮现在脑海,谢氏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怕不这样,会忍不住泄露心中的恨。
程敬荣也知道妻子心里一定恨他,不过妻子醒了,肯吃东西了,他便放了一半的心。妻子心性坚定,只要过了那道坎,一定能好好地活下去。
夜幕降临,程敬荣先送女儿回了她的院子,再来陪妻子。
他低声跟她解释他当日的苦衷。
谢氏闭着眼睛,充耳未闻,对他更冷。
没了儿子,程敬荣同样难过,清楚妻子的苦和怨,他不再试图求得她原谅,扭头对着她背影道:“我对不起你,你怎么怨我都没关系,我只盼你爱惜身体,咱们还有阿岚,咱们还要给她挑个好女婿,你养好了身子,也让阿岚放心是不是?”
谢氏一声不吭。
程敬荣想抱住她,才转身右臂断臂处便传来钻心的疼,再次提醒他,他是个废人了。
程敬荣重新躺好,望着床顶发呆,良久良久,面朝里侧睡了过去。
没关系,以后他不再欺负她了,他对她好,总有一日,她会明白他的心的。
☆、第163章
十月初,程铎下葬。
翌日早上,含珠由程钰扶着上了马车,进车之前,含珠回头,又看了一眼这气派的静王府。
透过初冬温和的阳光,她好像看到了开春她与程钰回娘家时,遇上程铎夫妻要去寺里赏花的那一幕,吴素梅一脸幸福,小鸟依人地站在程铎旁边。短短几个月过去,那对儿有过罅隙有过甜蜜的夫妻一起走了,静王府里面,只剩愁云遮顶的程敬荣一家三口。
含珠都不想再回这个家,更不用说程钰了。
但不回不行。程敬荣进宫不久,明德帝宣程钰进宫,得知明德帝明年要把那害死王府多人的世子爵位给他,程钰一口回绝,却被明德帝骂了个狗血喷头,骂程钰心胸狭隘只顾儿女情长不顾宗亲体面,骂完又哄了两句,称程敬荣绝不会再犯糊涂,谢氏也被禁足后院,嘱咐程钰别学父亲,闹得家宅不宁。
程钰无奈,只得应下。
这就跟家里有矛盾似的,亲戚们大多劝和不劝闹,而静王府不是一般的小宅小户,静王府的体面牵扯到明德帝的颜面,明德帝不许分家,程钰这个臣子兼侄子就不能忤逆。
“别想了。”程钰在妻子旁边落座,见她对着车窗一脸怅然,他将人转到自己这边,轻轻摸了摸她鼓起来的肚子,“这阵子辛苦了,以后好好休息吧,过去的都过去了。”
含珠看着丈夫消瘦的脸庞,心思都回到了他身上,摸摸他脸道:“你也是,瘦了这么多。”
马车慢慢动了起来,程钰有心活跃气氛,亲她一口道:“那你快炖汤给我,帮我养回来。”
含珠痛快点头,眼里都是笑,“好,我给你做山药红枣羹。”
程钰喜欢看她笑,抵着她额头蹭了蹭,“算了,我怕你累着,等你坐完月子再帮我。”
含珠笑了,马车远离静王府的车轮马蹄声让那些怅然也都远去了,面前是她的丈夫,前面是她们一家人要走的路,她眨眨眼睛,垂眸跟他对着干,“真到了那时候,我忙着照顾孩子,哪有功夫伺候你?”
“你没功夫,那我吃亏些,伺候你们娘俩。”程钰抱抱也瘦了的妻子,柔声在她耳边低语。
含珠爱听极了,靠在他肩头拱了拱,三个多月来第一次如此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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