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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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门帘落下,含珠本能地看向方氏。
方氏鼓励地点头,不论早晚,这一步总要跨出去的。
无路可退,含珠蹲了下去,帮阿洵擦掉脸上的黑手印,小声安抚,“阿洵不怕,姐姐在呢。”
阿洵什么都没说,只扑到了姐姐怀里。
含珠拍拍他的小肩膀,将巾子递给如意拿着,她深深吸了口气,牵着阿洵进屋去了。
楚倾坐在椅子上看她们姐弟,指着身前他早就摆好的椅子道:“坐。”
含珠就抱着阿洵走了过去,让阿洵坐她腿上,面朝楚倾。阿洵一眼都不敢看对面的男人,转过身跨坐在姐姐腿上,双手紧紧抱住姐姐,小脑袋埋在姐姐怀里,肉呼呼的一团,看得楚倾忍不住想捉他出来。
不过看看对面乖乖坐着的女儿,楚倾心情不错。
他让她坐过来她就真坐了,女儿何时这么听话过?
刚要询问女儿伤势,门帘微动,楚倾皱眉看过去,就见一只黑黑的小狗崽儿钻了进来,看到他后慢慢站住了。一人一狗对视片刻,黑黑又圆又大的狗眼睛里浮现类似害怕的情绪,摇摇尾巴,没出息地又钻了出去。
含珠看在眼里,莫名地没那么怕了。
额前刘海忽的被人挑起,含珠震惊要躲,楚倾眼疾手快扣住她肩膀,不悦道:“给我看看。”
含珠僵住,父亲看女儿伤势,她是没有理由躲。
她不再抗拒,楚倾很是满意,目光从小姑娘发颤的眼睫上移开,看她额头,光洁莹润,没有伤疤。楚倾微微吃惊,皱眉问道:“磕了哪边?”
含珠垂着眼帘答:“右边。”
“好得倒挺快。”楚倾按了按女儿右边额头,跟郎中一样。
含珠早有准备,轻声解释道:“刚摔的时候肿得厉害,养了几天就消了。”
挨得近,姑娘家声音软软濡濡,很是好听,楚倾神情越发柔和,倒没有诧异女儿声音的变化。十一二岁的年纪,少年们声音会变,小姑娘的也会有变化,天天在一起或许察觉不出来,他都快一年没见女儿了……
他收回手,“现在还疼吗?”
含珠摇摇头,“不疼了。”
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乖顺极了。
楚倾突然觉得,女儿忘了以前的事挺好的。妻子心胸狭窄,人也糊涂,大人们不合,她何必把女儿教得恨他如仇人?前年妻子终于想通了,他也重新给了她妻子的体面,与女儿的关系略有缓和,没想妻子又难产。
楚倾不会专宠任何人,但那是他亲自求娶的妻子,他看重她跟孩子,产婆都是他亲自挑出来的,妻子日常饮食起居她自己比任何人都小心,也不会出事。事后他也派人查过了,根本没有人动手脚,妻子就是难产。
女人生孩子出事的多了,女儿偏要说是夏姨娘害的,周寅夫妻也信了女儿的话,上门让他给妻子一个交待。楚倾不屑一顾,直接将人撵了出去。真是夏姨娘做的,他第一个要了她的命,不是她做的,他也不会随随便便让她蒙冤而死。
没人能威胁他。
他的女儿也不能。女儿不待见他,他安排好乳母照顾阿洵后也就不去惹她烦,只派人盯着,别叫她出事,其他的她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至于阿洵,女儿非要放在眼前才放心,楚倾也随她,打算等阿洵四岁后他再亲自教养。
谁曾想外出一年,安排保护女儿的侍卫没派上用场,让他的女儿差点摔死,连怎么摔的都不知。
那样的废物,他留着他的命有何用?
“你放心,爹爹不会再让你出事了。”楚倾摸了摸女儿脑袋,低声保证道。
女儿忘了前尘往事,也忘了那么多年对他的恨,这是老天爷给他的机会,他再弄得父女反目,他自己都鄙夷自己。
被一个陌生男人摸脑袋,含珠别扭极了。楚倾若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含珠没啥不自在的,可楚倾才三十多啊,两人非亲非故,偏偏在他眼里,她是他的女儿。
含珠努力把楚倾想成自己的父亲,但她的脸还是慢慢红了。
楚倾暗道有趣,记起她那声父亲,他哄小孩子似的道:“叫父亲生分,往后还是喊爹爹吧。”儿子长大了不适合撒娇,要改口喊父亲,女儿一直都娇滴滴的,就该喊爹爹。
含珠无法拒绝,勉强答应。
楚倾得寸进尺,“现在就喊一声给我听听,爹爹在外面领兵打仗,得了空就想你们姐俩。”
这话一说出来,楚倾自己都愣住了。
他有那么多女人,但甜言蜜语,他只对妻子说过,还是刚成亲那会儿,面对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他愿意哄她,后来两人冷了下来,他就再也没说过。至于夏姨娘跟那些莺莺燕燕他记不得名字的,楚倾一句都没说,因为她们在他眼里都是奴,她们不配。
除了明媒正娶的妻子,他只心甘情愿哄女儿,哄肯亲近他的女儿。
次女楚蔓招人疼,他常常哄她,长女见面就甩他冷脸,楚倾看在父女关系上纵容她出言不敬,哪里会有心思哄?
可现在女儿乖了啊,短暂怔愣后,楚倾很快又释然,笑着催她。
含珠硬着头皮,吞吞吐吐唤了声“爹爹”,喊完了,忆起她喊了十几年的生父,眼泪接连而至,似断了线的珠子,想收都收不住。
楚倾吃了一惊,想掏帕子,一身铠甲,哪有那种东西,只好伸手帮女儿擦泪,“好好的哭什么?”哭起来没有一点声音,可怜巴巴的。
含珠躲开他手,自己擦,低头时见阿洵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怕他跟着哭,含珠连忙露出个笑,在阿洵张嘴要哭之前哄道:“阿洵不哭,姐姐是太高兴了,爹爹回来了,他,他还对姐姐这么好,阿洵不哭啊。”
阿洵听姐姐这样说,张大要嚎的嘴慢慢闭了起来,眨眼睛时挤掉一对儿豆粒大的泪疙瘩。
含珠轻轻帮他抹掉。
楚倾怔怔地看着女儿。
原来她是因为惊异他的好才哭的。以前的事女儿都忘了,但心里恐怕还积攒了委屈吧?周寅夫妻向来不待见他,女儿醒后他们不定说了什么吓唬女儿,所以女儿一看到他就害怕,他柔声哄了两句,她便受宠若惊,感动地哭了……
“都别哭,往后爹爹会对你们更好。”楚倾抬起手臂,将一儿一女都搂进怀,再次保证道。
☆、第27章
被楚倾突然抱住,含珠浑身僵硬,楚倾也察觉到了女儿的抗拒,很快就松开了手。
慢慢来吧,只要他对他们姐弟好,俩孩子早晚会亲近他。
女儿哄得差不多了,楚倾看向了还拿后脑勺对着自己的小儿子。
这是他唯一的嫡子,又是最招人逗的年纪,楚倾如何能不喜欢?
“阿洵怎么不看爹爹?”楚倾低头,挠了挠儿子脑顶。
阿洵痒痒,又往姐姐怀里拱了拱。
他怕爹爹。
含珠也怕楚倾生气,刚要劝弟弟,楚倾用手势制止了她,从怀里摸出一把黄梨木牛筋儿弹弓,轻轻蹭了蹭阿洵脑袋,“阿洵喊爹爹,爹爹给你弹弓玩。”
阿洵自己有弹弓,不稀罕他的,照旧不理会。
楚倾脸色变了变。
含珠吓得大气不敢出,帘子外偷听的几人也暗暗捏了把汗,方氏最紧张,紧张到脑袋不小心碰到了门帘。
楚倾瞧见门帘微动,知道周家那些人都在外面,摸摸阿洵脑袋,决定路上只剩一家三口时再哄儿子。收好弹弓,楚倾站了起来,瞅瞅屋里的东西,对含珠道:“走吧,咱们回家去,除了贴身的东西,其他都不用带了。”
他不在家,女儿在舅舅家住多久都没关系,他回来了,当然要接女儿回去。
说完话,他起身去了外面,留时间给女儿收拾。
方氏等人迅速散开,等楚倾出来,方氏指着如意四喜,平平静静地道:“含丫头之前的丫鬟照顾主子不周,我已经打发了,这是我新给她挑的,含丫头赐名叫如意四喜,在她身边伺候一个月了,很是稳妥。”
楚倾看向二女。
“奴婢见过侯爷。”如意低眉顺目,四喜恭恭敬敬,都没有露出怯意。
楚倾不悦道:“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进去替大姑娘收拾东西?”
话不好听,却是默认了方氏的安排。他烦周寅夫妻,但也知道他们不会害女儿,既然都伺候了一个月,再换新人,女儿还得重新熟悉。
在别人家,楚倾倒更像主人,没等方氏等人招待就自己坐到了榻上,山神一样。见屋里两只小狗崽儿悠闲地四处溜达,楚倾问周文嘉:“这是你养的狗?”
周文嘉很不喜欢楚倾,可面对这位大梁最英勇的将军,他一点脾气都没有,颇有些自我嫌弃地闷声道:“不是,黑的是阿洵的,黄的是阿凝的。”
楚倾目光就落到了那边的陌生小姑娘身上,看到凝珠酷似妻子女儿的杏眼,他怔了怔。
凝珠对他又害怕又好奇,紧张地握紧方氏的手。
方氏适时解释道:“她叫阿凝,是我去九华寺上香时遇到的,我看她面善,认了义女。”
楚倾别开眼,没有接话。
含珠很快就牵着裹得严严实实的阿洵走出来了,自己也系好了斗篷,后面如意四喜一人拎个包裹。阿洵小脸被帽子遮住了大半,没看到那边榻上的爹爹,心思都在跑过来的爱狗上,笨拙地蹲下去,抱着狗狗提醒姐姐,“黑黑也带走!”
周文嘉上前道:“带走,来,表哥帮你抱着,一会儿阿洵上车了再放进去。”
阿洵总算放心了,又摸摸壮壮,“不带你,你是凝姐姐的。”
要多乖巧就有多乖巧。
楚倾看看儿子,先出门去了,周寅就主动将外甥抱了起来,众人一起往外走。
含珠没有时间跟妹妹私下道别,只能用眼神宽慰妹妹。凝珠很懂事,走在方氏身边,仰头跟姐姐说话:“姐姐下次再过来玩。”就像普通的表亲姐妹。
含珠摸摸小丫头脑袋,红着眼圈应下,“好”。
出了门,沿着走廊缓缓而行,到了前院,含珠正在听方氏细声嘱咐,忽见方氏看向了前面,含珠扭头望去,就见大雪纷飞里,程钰一身深色圆领锦袍走了过来,停在楚倾身前,淡淡喊了声“侯爷”。
楚倾似笑非笑,“怀璧也来了?”
程钰看着他身上的铠甲道:“听闻侯爷凯旋归来,特来道声喜。”
楚倾点点头,边往外走边与他道:“听说你与定王在南边遇到了刺客,没伤到吧?”
和颜悦色的,倒有点姨父的模样。
程钰声音没什么变化,依旧冷漠:“侥幸保得周全,劳侯爷关心。”
楚倾低笑两声,一改之前的和蔼,低声讽刺道:“有一就有二,你还是好好留意自己的小命吧,我们楚家的事不用你惦记,下次再敢派人来刺探,休怪我不客气。”
竟然意图往自家塞人,把他的侯府当什么了?
程钰回以冷笑:“侯爷若能护得表妹表弟周全,我又何必多此一举?这次表妹命大,活了过来,若是没有,侯爷会不会后悔只将手下能人用来提防我?楚家之事,我只在乎表妹表弟的安危,侯爷如果嫌弃女儿多,死一两个也舍得,不如今日就别带表妹回去。”
“大胆!”
楚倾何时被一个小辈如此嘲讽过,抬腿就踹了过去,被程钰闪身避开。仿佛只是一个眨眼,两人又迅速靠近交起手来,挥拳时带起衣袍翩飞,飒飒作响,周围的雪无论是空中的还是地上的,都激荡了起来。
含珠紧张地发抖,阿洵直接仰头大哭,“别打我表哥!”
楚倾动作一僵。
二月里临别时他把儿子弄哭了,这才刚见面,儿子又哭了。
失神之际,程钰的拳头到了眼前,楚倾猛地侧闪,紧紧扣住程钰手腕,狠狠一甩,退后几步道:“算了,今日不与你计较,改日咱们比武场上见,那时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京城勋贵里,他第一烦的是周家,第二烦的就是静王父子,如果不是静王程敬荣没有照顾好自己的王妃,让周家先亡了一个姑奶奶,他的妻子死后,周家也不会悲上加悲,认定是他府中有见不得人的后宅阴.私。
因为迁怒程敬荣,得知程敬荣不喜欢程钰,楚倾还想略加照拂亲外甥一些,没想程钰也是个不识趣的,见到他连声姨父都不喊,一口一个侯爷,楚倾每次看到他都想打他一顿。
“随时奉陪。”程钰丝毫不惧,转身朝抱着阿洵的舅父走去。
他越走越近,含珠垂下了眼帘。
程钰没看她,将阿洵接到怀里,轻声哄他:“阿洵不哭,天冷,哭了脸就皱了。”
“他打你……”阿洵趴在表哥肩头,抽搭着道。
程钰最喜欢的就是小家伙对他的维护,舅父舅母也关心他,但只有阿洵的童言童语能让他一直暖到心底。
“他打不过我,阿洵不用怕。”不想让众人听到他哄孩子,帮阿洵擦了泪后,程钰朝周寅夫妻点点头,先抱着阿洵往外走了,而楚倾再不高兴,怕儿子哭,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亲生儿子被他人抱走。
后面的几人也重新抬脚。
方氏小声安抚含珠:“不用怕,他们常常这样,看着凶险,没人受过伤。”
就是不知是外甥功夫好,还是楚倾没有全力以赴。
含珠看看两人动手时在雪地上留下的凌乱脚印,心有余悸。
到了外面,含珠一一同周家众人道别,要上马车时,周文嘉想扶她,被楚倾一把扯到了一旁,他亲自扶着含珠上了车。扶人上车姿势都差不多,他一手握着含珠的小手,一手虚扶她腰,含珠抿抿唇,不停告诉自己这是她父亲,假的也是父亲。
几步之外,程钰盯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目光一下子就变了。
他没想到楚倾会突然对女儿体贴起来,也就没料到两人会有身体接触,今日是在他眼前,到了云阳侯府,他看不见的地方,楚倾又会如何对她?她呢,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思绪一偏,程钰又想到了楚倾的风流韵事,最让京城那些闲人津津乐道的,便是明德帝亲妹寿安长公主,丧夫后拒绝明德帝安排的各种好婚事,一心想嫁给楚倾。本朝驸马不得担任要职,明德帝器重楚倾,以此拒绝妹妹,寿安长公主便甘愿放弃长公主的尊荣,以庶民身份嫁给楚倾,明德帝无奈,跟楚倾提了,被楚倾一口回绝,这事便不了了之,但寿安长公主依旧没有死心,甚至做出过勾.引之事。
能让一个受宠的长公主放下.身段脸面,可想而知楚倾在女人心里的地位。
那她与他朝夕相对,会不会……
程钰看向马车窗帘,可惜窗帘厚重,将里面的人遮掩得严严实实。
还没收回视线,里面传来楚倾的声音,“走吧。”
车夫得令,挥鞭催马,云阳侯府的马车便动了起来,楚倾带来的那些侍卫骑在马上,护卫左右。大雪不知疲倦,继续簌簌下落,转眼那两道车辙上就积了一层新雪。
“走吧,咱们也进去吧。”马车转弯后,方氏叹息道。接下来如何,就得看含珠的命了,只希望楚倾之前在屋里说的话都是真的,真的会因为女儿这一劫善待含珠,善待阿洵。
却不知离去的马车里,楚倾坐在女儿旁边,看着埋在女儿怀里抽搭的儿子,俊脸阴沉。
含珠没看他,但也感受得到男人身上的寒气,想替阿洵说话,到底不是亲父女,她心虚,不敢冒然开口,就低着头,装不知道。黑黑仿佛也会看人脸色,夹着尾巴蜷缩在含珠绣鞋旁,一双黑白分明的狗眼睛透过女主人与坐榻的空隙防备地偷看楚倾。
车厢里静得出奇,外面有规律的车轮倾轧声清晰地传了进来。
就在含珠以为沉默会维持一路时,旁边突然响起一阵咕噜叫声,饿肚子那种。
含珠眼睫颤了颤,本能地朝另一侧微微偏头。
因为声音太响,阿洵也听到了,小脑袋动了动。
楚倾尴尬解释道,“早上进的宫,出宫后就来接你们,两顿没吃了。”
也是希望儿女会为此心软,关心他两句。瞧瞧他这个爹多想他们,侯府还没回,衣裳都没换,饭也没顾得吃,应付完皇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们。
然而等了半晌,没人回他。
含珠是不知该怎么回应,弟弟妹妹饿了,她会问他们想吃什么,一会儿她给他们做,楚倾饿了,她总不能也这么说吧?阿洵就是根本没上心了,紧紧搂着姐姐,想到了自己还没吃完的烤地瓜,还有嘉表哥堆到一半的雪人。
都怪爹爹……
小家伙委屈地撇撇嘴,更不喜欢坏爹爹了。
☆、第28章
雪大,马车走得就慢,轻轻的车轮轧雪声里,刚哭过一场的阿洵慢慢睡着了。
两岁的胖小子沉甸甸的,因为身边有个陌生男人,含珠心里紧张,就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没过多久手臂就犯了酸。含珠低头,看着脑袋枕在自己臂弯里的男娃,无奈又心甘情愿。
被人全心全意信任并依赖着,这种感觉还是挺好的,她曾夭了一个弟弟,现在又多了一个。
“给我抱吧。”看出女儿累了,楚倾体贴地道,也是想趁儿子睡着好好稀罕稀罕儿子。之前他说在边关常常惦记他们姐弟也不是完全哄人的,父母早逝,弟弟也有了自己的家,这些子女便是他最亲的人,他不想他们想谁?
他的手都伸过来了,含珠瞅瞅阿洵还皱着的小眉头,小心翼翼递了过去。
楚倾嘴角扬起,仔细端详怀里的骨肉。一年不见,儿子眉眼长开了,比长子小时候还像他,就是胆子小,脾气还臭,他怎么哄都不听,从始至终都拿后脑勺对着他,更气人的是,他与程钰交手,儿子竟然向着程钰!
表哥能有爹爹亲?
楚倾亲亲儿子白.嫩嫩的脸蛋,心想以后他在家的时间多了,天天哄儿子,小孩子忘性大,长时间见不到表哥,心肯定会偏到他这边来。
他一心都在儿子身上,含珠忍不住偷偷打量他。男人低着头,她看不到他的眼神,却看见他一会儿捏捏阿洵的小胖手,一会儿又摸摸阿洵眉毛,瞧着是真心喜欢的。
含珠有些疑惑了,周家人都说楚倾苛待楚菡姐弟,可今日楚倾对她与阿洵的态度……
“阿洵长得像我,是不是?”
察觉女儿的打量,楚倾笑着侧头,低低问道。
含珠看看他,再看看阿洵,轻轻嗯了声。
楚倾盯着女儿,也想在女儿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却仿佛看见了刚成亲时的妻子,不禁叹道:“你就像你娘了,像你娘好,当年你娘艳冠京城,再过两三年,你模样长开了,肯定也会把其他贵女都比下去。”
他的女儿,定是最美的姑娘,岂是周文嘉那等冲动浮躁的臭小子配得上的?
含珠想到了自己的娘亲,脸上浮现怀念。
楚倾正懊恼失言,外面车夫低声提醒道:“侯爷,三少爷四姑娘出来接您了。”
楚倾挑帘看去,果然看到另一对儿女站在门口,楚泓撑着伞,楚蔓一袭水绿裙子站在哥哥身边,冰天雪地里如一枝俏丽的绿柳,手里握着一把明显为他准备的伞,兴奋地朝他摆手。
楚倾目光变柔。
他也想这两个孩子,不过今日他与长女的关系刚刚缓和些,长女虽然不记得,方氏肯定都告诉她了,那此时他跟楚泓兄妹表现地太过亲昵,女儿会不会又怨他?以前女儿蛮不讲理,楚倾能铁下心,眼前这个胆小又招人疼的,楚倾可舍不得让她一回家就心酸,还是等女儿跟妹妹熟悉了,姐妹俩关系好了他再一视同仁吧。
一个温柔似水,一个娇憨懂事,楚倾相信两个女儿能和睦相处。
心里有了打算,马车停下来时,楚倾没有下车,挑着车帘吩咐楚泓:“我先送你姐姐四弟回去,你们先回去吧,雪大,晚饭也不用去上房用了,明早咱们一家人再聚。”
“好,父亲一路辛苦了。”楚泓笑着应道。
楚蔓则呆呆望着车里的爹爹,水润的眼睛里有想念,有委屈。
她那么想爹爹,在雪地里站了足足两刻钟,爹爹不抱她不摸她脑袋就算了,连车都不下,今天也都不再见她了?他这次可是离家快一年了啊。
十岁的小姑娘眼里浮上泪珠,可怜兮兮地望着楚倾。
从小疼到大的女儿,又懂事又乖巧的女儿,楚倾心有不忍,低声解释道:“你四弟睡着了,外面冷,爹爹抱他出去容易着凉。蔓蔓听话,跟你三哥回去,明早再过来给爹爹请安。”
楚蔓瞅瞅他怀里的男娃,咬唇点点头,由兄长牵着退到路旁,给马车让地方。
楚倾放下帘子,马车驶进了云阳侯府。
门外,楚蔓低着脑袋,想到马车里的情形,爹爹旁边露出来的姑娘裙子,她抬起头,闷闷地问兄长:“哥哥,大姐姐不是不喜欢让爹爹抱阿洵吗?”
以前爹爹出远门回来,一起吃饭时派人去请楚菡,楚菡都不来的。阿洵也不喜欢爹爹,听说爹爹一抱他就哭,今日怎么?
楚泓看看妹妹披着的斗篷,将伞又往妹妹那边移了移,“蔓蔓忘了大姐姐记不起以前的事了?从今以后,咱们也要忘了以前的大姐姐,重新与她相处,蔓蔓乖点,若大姐姐不再仇视你,你也放心跟她亲近吧,咱们一家和和睦睦,别再让父亲担心。”
十二岁的少年,正是变声的时候,有些哑,依然很是好听。
楚蔓遥望楚菡住的莲院,眼里闪过困惑。真的忘了吗?那现在的大姐姐又是什么模样?
跟哥哥道别后,楚蔓去了夏姨娘那里,进屋就哭了。
夏姨娘正在做针线,见女儿突然掉了金疙瘩,吃了一惊,打发丫鬟出去,将女儿领进内室,搂着哄道:“蔓蔓怎么哭了?没接到你爹爹?”
她长楚倾一岁,是当年楚倾母亲给楚倾安排的大丫鬟,模样只是中上之资。楚倾有一院子的女人专供自己享乐,却从不碰身边的丫鬟,怕她们只顾争宠勾心斗角,耽误了分内之事。当年跟妻子闹不快后,妻子指着侯府专养歌姬的百花园质问他为何不干脆把她们都抬成姨娘,楚倾一气之下真的抬了个姨娘给她,却不愿给那些歌姬名分,而是挑了伺候他伺候得最好的大丫鬟。
夏姨娘肚子争气,一举得男,两年后又生了女儿。侯夫人周氏死后,她这个因为楚倾一时置气抬成的唯一的姨娘就成了楚倾后院第一人。因她行事稳妥,楚菡又还小,脾气也不是能管家的,楚倾就暂且把后院交给夏姨娘打理,楚菡那边让楚菡自己管,不许夏姨娘插手。
此时楚蔓伏在生母怀里,将无法对哥哥说的委屈一股脑说了出来,“爹爹不喜欢我了,以前他回家都会先来看我,今天我在门外等了那么久,爹爹都没下车,还不许我再去找他,娘,爹爹不喜欢我了……”
第一次尝到被宠她如宝的爹爹冷落的滋味儿,小姑娘哭得伤心极了。
夏姨娘轻拍女儿肩膀,问过当时情形,好笑道:“这点小事也值得哭,你爹爹说的对,阿洵还小,睡得好好的突然遇寒,容易生病,所以你爹爹不能下车啊。”
“那他可以自己下来,让大姐姐抱阿洵啊。”楚蔓抽抽搭搭地反驳,“我一年没见他了……”
夏姨娘突然有些发愁了,楚倾的脾气她最熟悉,那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女儿之前能得到那么多年的父爱独宠,完全是因为楚菡再三把楚倾往外推,楚倾哄了两次楚菡依旧不给他好脸,楚倾就不愿做低伏小了。但现在楚菡忘了曾经,夏姨娘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听女儿的描述,就知道楚倾要开始对楚菡姐弟好了。如此一来,楚倾注定会把父爱分成两份,一份给那边,一份给这边,甚至极有可能因为前几年的冷淡想补偿楚菡姐弟,宠他们更多。
夏姨娘不在乎楚倾如何宠他的孩子们,可女儿若是转不过弯来,因为无法接受父亲的“冷落”埋怨楚倾或是楚菡姐弟,那最终吃亏的,注定是她的女儿。楚倾向来吃软不吃硬,女儿埋怨一次两次他不当回事,次数多了,楚菡就是女儿的前车之鉴。
“蔓蔓别哭了,你听我说。”
意识到这事的严重,夏姨娘心中一凛,扶着女儿肩膀问:“蔓蔓知道以前爹爹为何喜欢你不喜欢大姐姐吗?”
楚蔓知道,“大姐姐不听爹爹的话,总惹爹爹生气。”
夏姨娘点点头,“是啊,那现在大姐姐听爹爹的话了,爹爹当然会喜欢她,大姐姐病了一场,阿洵又还小,你说爹爹是不是应该多陪陪他们?”
楚蔓眼泪一下子又出来了,害怕地道:“那爹爹喜欢大姐姐,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
夏姨娘帮女儿擦掉泪,柔声哄道:“不是,只要蔓蔓还像以前那样懂事,爹爹就会继续喜欢你,喜欢你也喜欢你大姐姐。但爹爹只有一个,他去大姐姐那边了,就没法过来看你,这时候蔓蔓不能生爹爹的气,也不能生大姐姐的气,懂吗?”
楚蔓眼泪不断,“娘是说,以后爹爹不会每天都陪我了?”
女儿只知道哭,夏姨娘皱皱眉头,冷了声音道:“他本来就不是你一个人的爹爹,为何要每天都陪你?那我也喜欢你哥哥,哪天我只陪你哥哥吃饭,是不是就对不起你了?蔓蔓你记住,论身份你大姐姐是嫡女,你是庶女,你爹爹更喜欢大姐姐是应该的,你若因此埋怨你大姐姐,那就是失了本分,那就是犯了错,被你爹爹知道,他曾经怎么冷落你大姐姐的,就会怎么冷落你。”
她不想吓唬女儿,但她更怕女儿认不清自己的位置,闯下祸事。
楚蔓终于不哭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生母。
夏姨娘也看着她,待女儿眼里恢复了理智,没有那么激动了,夏姨娘才放柔了声音,抱住女儿哄道:“蔓蔓不怕,牢牢记住娘的话,不跟大姐姐抢,爹爹不会冷落你的。”
楚蔓靠在娘亲怀里,点点头,泪眼里却是彷徨不安。
爹爹真的会喜欢大姐姐多过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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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院那边,楚倾将阿洵放到已经捂热乎的床上,替他盖好被子,朝女儿感慨道:“这小子,还是睡着了乖。”
他和蔼可亲,含珠试着道:“爹爹放心,阿洵醒了,女儿会劝他亲近爹爹的。”
这也是为了阿洵好。现在阿洵小,有她照顾就行了,等阿洵再大几岁,读书启蒙,骑马练武,都得楚倾安排,父子关系和睦了,楚倾对阿洵才会更用心。含珠不是楚菡,她没有见过楚倾如何冷落嫡出子女,眼下楚倾摆出一副慈父态度,含珠就不能再把楚倾往外推,更何况……
偷瞄一眼坐在那儿也依然气势十足的男人,含珠低下头。
她也没有楚菡的胆量,敢跟这样的父亲耍气。
她怯怯地站在那儿,像等着吩咐的小丫鬟,楚倾笑笑,示意女儿也坐下,“来,咱们父女俩好好说说话,在你舅舅家时不方便。”
绣凳离得有些远,含珠不好特意去搬过来,就隔了一臂的距离坐下去,垂眸等他说。
看着女儿乖巧娴静的脸庞,楚倾低声与她道:“我不知道你舅父舅母是怎么跟你说我的,爹爹承认,这么多年我是冷落了你,没能尽一个父亲的责任。以前我没觉得自己那样做有什么不对,上个月在辽东得知你受伤昏迷不醒,爹爹才后悔为何要跟你一个孩子置气。”
他没有哄过女人,不知不觉把应付女人那一套用在了女儿身上,现在想想,他与程钰交手时都顾念他是小辈没有使出全力,那他的亲生女儿,他怎么就跟她置起气来了?
他摸摸女儿脑袋,叹息道:“爹爹真的后悔了。”
女儿不愿理他,他更该多去看她,时间长了,她不就知道爹爹是看重她的了?
含珠眼泪掉了下去。
不是为自己哭的,而是为了那个再也听不到这番话的可怜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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