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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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说越有底气。

陆明玉苦笑,就算祖母这样打扮,外面的人也没有因此高看她啊。官夫人们的衣食住行都能拿出来当攀比的谈资,妆容与模样气度得放在一起看,她的祖母呢,现在妆容十分模样十分,可两者不相配,那就变成了四五分,照样会被人背地嘲笑。

“祖母你坐下,我给你打扮打扮。”

心中一动,陆明玉想到做到,将祖母拉到床上坐着,她飞快从梳妆台搬过来几样东西,这就有模有样地替祖母打扮起来。朱氏心思单纯,暂且没想那么多,乖乖坐着任由小孙女摆弄,就当哄孩子开心。

不到半刻钟,陆明玉就画好了,走远几步瞧瞧,特别满意,举起镜子给祖母看。

朱氏半信半疑地看向镜子,这一看傻了,难以置信地摸向自己的脸。小孙女画的妆很淡很淡,可镜子里的人,气色红润,眼睛水亮,比兰嬷嬷画的还显年轻,唯一不足的是,她看起来没那么威风了。

“这,这,别人看了会不会觉得我很好欺负?”朱氏心情复杂地问。她刚进京时跟现在差不多,出门没少被人当面讽刺奚落。

“不会啊,外人只会觉得祖母平易近人,只会羡慕祖母年轻漂亮。”陆明玉走到祖母身前,特别认真地道,“祖母,贵妇人也分好几种,有盛气凌人的,有心宽体胖的,有尖酸刻薄的,也有和蔼可亲的。祖母,我喜欢你这样打扮,相信祖父也一样。”

朱氏低下头,这话丈夫也说过,可她觉得丈夫是大男人,还是最不懂衣着打扮的那种,想法跟夫人太太们天差地别,再加上兰嬷嬷也站在她这边,这么多年就一直……

是她选错路了吗?

“祖母,你跟祖父当年是怎么认识的啊?”眼看长辈平静下来,陆明玉抱住祖母胳膊,浅笑着问,“祖母,你以前住在乡下是不是?你跟我说说你们家的样子吧,阿暖想知道。”

小姑娘天真烂漫,朱氏看着孙女白嫩嫩的脸蛋,目光渐渐温柔下来,轻声回忆道:“祖母的家啊,祖母住在山脚下,房子是用从河边捡来的石头搭成的,石头缝隙里堵上泥,冬天风就吹不进来了……”

~

红日偏西,有做饭早的人家,屋顶上方已经腾起了袅袅炊烟。

陆明玉小跑着赶到之前约好的地点,就见姑姑陆筠与三个姐姐果然都到了,瞧见她,二姑娘陆怀玉眼睛一瞪,气鼓鼓地抱怨起来,“阿暖你怎么回事啊?比咱们定好的时间都迟到一刻钟了!”

“我刚刚画完,对不起啊。”陆明玉跑得脸蛋红红,诚心认错。

陆怀玉哼了声,眼睛瞄向她手里的画轴,“画了什么?给我们看看!”

其他三个小姑娘也都面露好奇。

陆明玉大大方方地展开画轴。

陆怀玉低头瞧,见画上只有一座寒酸的石头小院,放心了,四妹妹的礼物拿不到头筹,她就又多了一分希望。这样一想,陆怀玉看陆明玉一下子顺眼起来,开心地挽住陆明玉胳膊,“走吧,咱们快去找祖父。”

陆明玉点点头,五个小姑娘便各自拿着礼物,浩浩荡荡朝陆家男主人的院子走去。

巧的是,陆斩正好与客人从书房出来,送客送到影壁前,忽闻几道稚嫩的声音:

“你们说祖父在做什么?”

“祖父会不会嫌咱们打扰他啊?”

“祖父不爱吃桂花糕怎么办?”

陆斩听出来了,对面是他的孙女们,余光瞥向客人,客人神色如常,清冷如霜。

陆斩刚要解释一下,几个小姑娘已经转了过来,看到他们,受惊不小,全愣在了那儿。

一个小姑娘叫可爱,五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站到一块儿,可爱二字已不足以形容,威严如陆斩也情不自禁唇角上翘,招手,唤小姑娘们过来,“这是楚国公世子,你们叫……”说话时目光扫过小孙女,陆斩顿了顿,跟着道:“叫表舅舅吧,阿筠叫表哥。”

言罢指着陆明玉单独给客人介绍,“这是阿暖,从简的亲外甥女。”

陆明玉的舅舅,庄王爷次子,姓萧名从简。

楚行顺势看过去,目光准确地落到了站在中间的那个小姑娘身上。七八岁的女娃娇娇小小,穿着桃粉的襦裙,梳着双丫髻,一双桃花眼又大又水灵,脸蛋白里透红,鼻梁秀挺,依稀可辨将来绝色之姿。

原来弟妹小时候长这样。

楚行守礼地收回视线,因他与陆斩一样仿佛天生冷脸,这样淡淡一瞥,显得淡漠又疏离。

而那边陆明玉,还处在偶遇大伯子……前大伯子的震惊当中。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嘿,表舅舅出来啦,让表舅舅感受一下你们的留言热情好么?

☆、011

前世母亲去世,陆明玉守孝三年,孝满后鲜少出门,十三四岁才增加了走动,但与楚行这个京营统领也没有碰过头。印象里第一次见到楚行,是婚后敬茶当天,那时候的楚行,左脸上有条两寸来长的疤痕,冷厉骇人,还少了一条胳膊,衣袖空荡荡的,正襟危坐,陆明玉只看一眼便吓得低头,不敢再看。

陆明玉畏惧这个大伯子,楚随却很敬重堂兄,得知她的害怕,楚随给她讲了很多楚行的事。譬如楚行十六岁上阵杀敌,左眼受伤,只能看清三尺以内的东西,但这是只有楚家男人才知道的秘密,楚随信她才告诉她,叫她守口如瓶。又说楚行十九岁远赴辽东,战况惨烈,最终以丢失一臂的代价以少胜多,并擒住胡人大将,脸上的疤也是此战留下来的。

简单而言,楚行身上的每处伤,都有一个值得敬重的故事。

后来楚行战死沙场,陆明玉由衷地伤怀了一阵,为勇将英年早逝。

可眼前的楚行,俊脸如玉,丝毫疤痕也没有,身姿挺拔,似松柏傲然,双臂健全。

察觉对方看过来,陆明玉骤然回神,同时反应过来了。楚行今年刚好十九岁,但要等六月才会领兵赶赴辽东抵御外敌,也就是说,楚行现在只有左眼视物困难?

“阿暖?”

小孙女呆呆愣愣的,陆斩低声提醒道,见到长辈打招呼是礼数,莫非小孙女被楚行吓到了?

“表舅舅。”

陆明玉连忙上前,有模有样朝楚行行了一礼。陆明玉平时都很懂礼貌的,加上心里敬重楚行,陆明玉仰起头,笑容灿烂地同楚行寒暄:“表舅舅要走了吗?要用饭了,不如表舅舅在这边用过再走?”

楚随只大她七岁,陆明玉才不会喊他表舅舅,楚行不一样,大她一轮呢,喊表舅舅应该的。而且她现在还小,把楚行当长辈尊敬才合乎礼仪,冒然跟楚行讲究大伯子、弟妹的亲疏避讳,落到旁人眼里多怪异啊。

小姑娘声音软软甜甜的,笑起来眼睛像水里的月亮,脸颊似天边的彩云花,楚行诧异地看着面前还没他腰高的女娃,有点无法跟记忆里的弟妹对上。他与弟妹打交道的次数不多,印象最深的,是那天她敬茶,双手隐隐颤抖,显然也被他脸上的疤痕吓到了。

但楚行很快明白过来,现在弟妹刚七岁,天真无邪,他脸上又没有疤,弟妹没必要怕他。

“不了,我还有事,多谢……”

毕竟是未来弟妹,楚行无法喊出弟妹闺名,为了掩饰在称呼上的犹豫,楚行说完便转向陆斩,抬手行礼:“晚辈先走了,尚书大人留步。”不算表妹与萧从简的亲事,楚、陆两家私交甚少,楚行今日是因一件公务过来的。

陆斩颔首,楚行只是个小辈,他欣赏楚行有勇有谋才多送了一段。

“告辞。”楚行拱手,随即转身,目不斜视地离去。

望着楚行肃冷的背影,陆斩眼露赞许,不自觉地摸了一把美髯。后生可畏,楚行尚未及冠便当上了神枢营指挥使,掌管大齐最精锐的三千骑兵,深得皇上看重,不得不说,老国公会教孙子,楚家后继有人。

陆筠四个还没有彻底回神,陆怀玉活泼些,胆子略大,不解地望着祖父:“祖父,我以前没见过他,为什么要叫他表舅舅啊?楚国公府的世子,他是盈盈的大哥?”

楚行底下还有个胞妹,叫楚盈,今年才五岁,小姑娘们出门做客时遇到过。

孙女天真不知事,陆斩刚要解释,忽然想起什么,低头问陆明玉:“阿暖知道为什么叫他表舅舅吗?”一副考孙女功课的模样。

陆明玉点点头,“知道,舅舅要娶楚世子的表妹了,到时候楚世子就成了舅舅的妻兄,所以我们见到他得叫表舅舅。”声音稚嫩,不用刻意装单纯,就与普通的七岁女童无异,分析亲戚关系有条有理的,更显伶俐可爱。

刚羡慕完别人家的子孙,自家孙女就展露了聪明的一面,陆斩心情大好,忍不住摸了摸小孙女脑顶,“阿暖真聪明。”

这也值得夸?

揣着一颗十六岁的心,陆明玉对此夸奖受之有愧,尴尬地红了小脸蛋。那边陆怀玉看着祖父从没有摸过她脑顶的大手,羡慕坏了,趁着祖父脸上有一点点笑,陆怀玉鼓足勇气跑过来,高高举起手里的食盒,“祖父,我做了桂花糕,你尝尝好吃不?我自己做的,没用丫鬟帮忙。”

大眼睛里装满了渴望,渴望祖父也夸夸她。

陆斩早就注意到孩子们手里都拿着东西了,猜到都是送他的,陆斩莫名又欣慰,他太忙,平时疏忽了女儿孙女们,小姑娘们竟然还想着他,遂接过食盒,捏起一块儿桂花糕放到嘴里,品尝后,特别认真地夸二孙女,“嗯,怀玉手真巧,才八岁就会做糕点了。”

陆怀玉兴奋极了,脸蛋红扑扑的。

陆斩扫向其他四个姑娘,道:“走,跟祖父去屋里坐着,进屋再看你们的礼物。”

“嗯!”

小姑娘们齐齐地道,分左右围住高大的男人,兴高采烈地走向堂屋。

陆筠送的是亲手绣的精致荷包,大姑娘陆锦玉送的是一笔好字,二姑娘陆怀玉做了清甜可口的桂花糕,三姑娘陆嫣吹了一曲底气不足却很好听的箫。萧声结束,陆斩照例给予了鼓励夸赞,陆嫣压抑着激动,努力保持矜持,陆怀玉不喜欢祖父夸庶妹,绷着脸扭过头。

陆斩就当没留意二孙女的小心思,笑着问小孙女,“阿暖要送祖父画?”

陆明玉嗯了声,走到祖父身前,把手里的画递了过去。

孩子们多才多艺,陆斩与有荣焉,笑容比平常多了不少,只是当他缓缓展开小孙女的画卷,脸上的笑突然就消失了,喜怒难辨地盯着画上的石头小院。良久良久,他才抬起眼帘,黑眸沉静地看着小孙女,“阿暖怎么画出来的?”

陆明玉早就想好了说辞,顶着祖父的威压,她露出适度的紧张,小声道:“我不知道祖父喜欢什么,跑去问祖母,祖母说祖父喜欢她家的老房子,每次练完兵……”

陆斩脸色微变,他当年做过什么他当然清楚,心里恼妻子跟孙女念叨这些,脸上还不能表现出来,微笑着夸孙女:“嗯,阿暖画的好,特别是这棵山楂树,祖父很喜欢,好了,祖父还有事,你们先回去吧,改天祖父有空带你们出去玩。”

孩子们送了礼物,他自然要有所表示。

“啊,那祖父别忘了!”陆怀玉最高兴,跳起来叫道。

陆斩笑笑,用眼神示意孩子们可以走了。

陆筠便领着四个侄女告辞了。

堂屋只剩自己,陆斩再次展开小孙女的画轴,看着那座熟悉的石头房子,男人脸上的神情越来越柔和,不知不觉陷入了回忆。当年原配已经去了,他去外面领兵,受伤躲到一个村户之家,遇见了朱氏。

十四岁的朱氏,水灵貌美,单纯烂漫,她怕他,又,喜欢他的脸,总是偷看他。院子里的山楂树结果了,她精心挑选没有虫子的洗干净,再把里面的籽儿挖掉,这才端给他让他吃。他太信任她,吃的时候没注意,意外吃到一粒籽儿,崩到牙。她听到声响,吓得脸都白了,低着脑袋攥着袖子认错,眼泪吧嗒吧嗒掉。

什么叫情情爱爱,陆斩不太懂,他只知道跟朱氏在一起很轻松,只知道喜欢看她傻乎乎的样子,所以他会忙里偷闲找借口去村里看她,会带着礼物登门提亲,返京前在村里成亲娶了她,回京又大办了一次酒席。

那时的朱氏……

“祖父?”

回忆被打断,陆斩倏地抬头,就见一个粉裙小姑娘扶着门柱站在门口,怯怯地望着他。

陆斩神色自然地收好画轴,朝去而复返的孙女招招手,“阿暖过来。”

陆明玉这次是真的心里没底了,小步走到祖父面前,谨慎打量。

“阿暖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有话要对祖父说?”陆斩难得温柔地问,语气却很笃定。

陆明玉隐约猜到了,祖父八成以为是祖母托她来的,她若承认,她的一片真心就成了祖母刻意安排的算计。但陆明玉不怪祖父这么想,毕竟她太小,还没到懂得用这种办法当和事老的年纪,祖父有怀疑的理由。

点点头,陆明玉茫然地望着祖父,“您怎么知道的?”

陆斩浅笑,没有回答,往旁边挪挪,然后抱孙女坐到空出来的半边椅子上,“阿暖想说什么?”

陆明玉忐忑地看看他,低下头,攥着小手道:“祖父,我去找祖母的时候,祖母在哭,我问她为什么哭,祖母说祖父要把姑姑带走,不让祖母见她……我问为什么,祖母说祖父不喜欢她了……祖母哭完洗脸,我觉得祖母不妆扮更好看,祖母说不妆扮看起来好欺负,她怕别人因为她笑话爹爹跟姑姑……祖母还给我讲了她是怎么遇见祖父的……”

想到什么说什么,看似东一句西一句,里面却有小孩子简单的逻辑。

有些事情说得太清楚反而不妥,该暗示的都暗示完了,陆明玉仰起头,脸上挂着豆大的泪珠,抽搭着求身边的大男人,“祖父,我不想看祖母哭,你别凶她了,别带走姑姑好不好?祖母说她想搬回石头房子里去住,我舍不得祖母走……”

越说越哭得厉害,最后靠到男人怀里,眼泪全都抹了上去。

陆斩听着小孙女单纯的哀求,听着小孙女的抽搭,心中五味杂陈。他怎么可能真的分开妻子与女儿,他只是……以前他去周老姨娘那边,第二天她肯定素装打扮温柔小意,变回他喜欢的样子,今早妻子却没有改妆容,陆斩以为妻子彻底看虚荣胜过他了,才按捺不住胸中闷气,借女儿发.泄了出来。

原来她当真了,还大哭了一场?

陆斩有点坐不住了,先诚心哄孙女,“阿暖别哭了,祖父吓唬你祖母的,不是真的跟祖母吵架,祖母哪都不去,会继续待在宁安堂哄阿暖,阿暖别哭了?”

“真的?”陆明玉慢慢止住哭,泪眼朦胧地问。

陆斩一边帮孙女擦泪一边点头,脸上再无冷峻尚书的威严。

陆明玉咬咬嘴唇,得寸进尺,“那,那祖父现在就去跟祖母赔罪?你都把祖母吓唬哭了……”

陆斩这辈子还没让一个女人使唤过,可对上孙女嘟着嘴替祖母打抱不平的小模样,陆斩只觉得好笑,无奈地捏捏孙女脸蛋,用悄悄话的语气道:“祖父是想去,但阿暖也哭了,祖父得先哄好阿暖啊。”

无论什么人,在单纯的孩子面前,都最容易放下各种架子。

陆明玉小脸不争气的红了,实在是没想到,快五十岁的祖父,哄起人来竟然这么……温柔好看。

“我不哭了,祖父快去哄祖母吧!”

不想耽误祖父祖母和好,陆明玉随便抹抹眼睛,飞快跳下椅子,头也不回地跑了,像只小小的粉蝴蝶,越飞越远。

陆斩收回视线,捏捏手里的画卷,静坐片刻,终于站了起来,去后面宁安堂哄妻。

石头房子虽好,但他绝不会叫她搬回去。 11

☆、012

宁安堂。

陆明玉抱着画轴急匆匆离开后,在外面守了许久的兰嬷嬷悄悄走到内室门前,挑开一丝帘子,看到里面朱氏侧对她坐在书桌前,微微低头看手里的画。四十岁的女人,脸蛋白皙细腻,淡妆轻扫,柔美温婉,之前还哭得肩膀颤抖,现在只是眼圈隐约泛红,嘴角竟然是翘着的,好像沉浸在什么美好的回忆里。

兰嬷嬷一看就能猜到朱氏在想什么。

这个乡下出身的村姑,最快乐的回忆就是与老爷相识那阵子,她刚来宁安堂伺候时,夫妻俩还和和睦睦的,每当老爷上朝当差,朱氏要么乖顺地给老爷做针线,要么去院子里赏赏花逗逗狗,更多时候会单独坐在窗前,托着下巴浅笑。

笑得幸福甜蜜,跟此时一样。

默默看了片刻,兰嬷嬷轻轻咳了咳。

朱氏抬头,对上兰嬷嬷戏谑的目光,她飞快卷起画轴,笨拙解释道:“阿暖画了一幅画,我瞧着还挺好看的。”

兰嬷嬷对画里的内容并不好奇,隔着几步欣慰道:“还是四姑娘会哄人,早知道老奴也画幅画了,何苦劝得口干舌燥临了还一点都不管用?”

朱氏人上了年纪,脸皮却还薄得很,低下头,红着脸乖乖给人打趣。

“好了,您开心就好,多大点事也至于哭,老爷那么喜欢您,肯定不会真那么做的。”调侃几句,兰嬷嬷扶起朱氏,往梳妆镜前引,“来,老奴再给您重新打扮下,一会儿要摆饭了,别让小丫鬟们瞧出来。”

朱氏点头,坐好了,见兰嬷嬷要拿那盒涂上后脸蛋会显得更白的胭脂,朱氏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低声叹道:“算了,以后就这样简单打扮吧,不用折腾了,阿暖说得对,我这样的出身,打扮得再富贵别人也知道我是什么来历,保持原样还能得个返璞归真的夸赞,况且我自己瞧着也顺眼。”

她只想让兰嬷嬷帮她遮掩泛红的眼圈,这么大年纪了,叫丫鬟瞧出她哭过,肯定要笑话。

兰嬷嬷动作一顿,目光在镜子里与朱氏的碰上,朱氏居然没有像以前那样因为拒绝她而心虚躲闪,反而朝她笑了笑,俨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脑袋里转了几个弯,兰嬷嬷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四姑娘小小年纪,还懂得什么叫返璞归真?”

朱氏露出一个特别自豪的笑,“是啊,阿暖跟她爹娘一样聪明。”

她长在乡下,没有读过书,进京后闲暇较多,每天学一点,总算会几个成语了。轮到一双子女,女儿像她,读书有些吃力,但女红一点就透,温温柔柔的,在闺秀里面人缘不错,儿子就厉害多了,比丈夫还聪明,才十一岁就中了秀才……

可惜儿子命不好,考中不久与几个公子哥儿出游,意外摔下山坡,别的地方没事,坏了眼睛。

想到伤心事,朱氏嘴角的笑容收敛起来,垂眸自我安慰,“阿暖聪明,要是个小子,过几年也能考秀才了……”

兰嬷嬷识趣地先帮朱氏梳头,等朱氏过了这股伤怀劲儿,她才微笑着道:“老太太,四姑娘的话乍一听有点道理,但她毕竟是个孩子,不懂大人们之间的弯弯绕绕。您要是个七品小官的当家夫人,化淡妆是应该的,出门做客比您身份高的见到了,会夸您本分,可您是尚书夫人,威风了这么多年,突然素淡起来,那些最爱议人是非的太太们准以为老爷冷落您了,才叫您没了耀武扬威的底气。老太太,一旦有了这种传言,不但您会让人瞧不起,恐怕四姑娘也会被旁府的姑娘们轻视,哎,如果三夫人是老王妃亲生的就好了,那样有三夫人给四姑娘撑腰,您也能轻松些。”

朱氏闻言,早上丈夫冷声训她的情景忽然浮上心头。

是啊,她已经被丈夫冷落了,没了里子,要是连面子都没有了,往后还怎么给孙女撑腰?

再看向镜子,朱氏眉尖儿蹙起,咬咬唇,如之前每次动摇一样,在兰嬷嬷的提醒下迅速坚定起来,“那就……”

话未说完,忽见门帘挑起,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走了进来。

朱氏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嗓子眼,难以置信地望着那边的丈夫。

她坐着,再震惊也只是浑身僵硬,坐得依然稳稳当当,兰嬷嬷却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一直从脚底窜到脊骨,再直奔心口。她握着眉笔的手瑟瑟发抖,老爷什么时候来的?老爷听到了多少?

眼看陆斩越走越近,兰嬷嬷吓飞的魂魄还没回来,但多年的本能驱使她稳稳放下眉笔,立即朝男人行礼,“老爷。”

得到提醒,朱氏慌张地站了起来,顾不得还披散着的长发,绕过椅子准备见礼。

陆斩目光从她泛红的眼圈扫过,及时上前握住她手,声音远远比平日温柔,“我早说过,在我面前不用讲究这些虚礼。”

朱氏或许无法理解丈夫冷峻脸庞下隐藏的心事,但夫妻这么多年,她能根据陆斩的声音变化猜测他心情。他这么温柔地说话,是不生气了吗?可早上还那么冷,她也没做什么,他怎么就变了?

朱氏想不明白,她鼓足勇气抬头,不安地打量丈夫。

怯生生的眼神,这么多年几乎没有变过。

除了幼时双亲离世,除了当年儿子眼盲痛苦他束手无策,陆斩这辈子没有落过泪,但此时此刻,看着妻子虽然貌美却早已不复年轻丰韵的脸庞,陆斩眼底不受控制地泛酸。二十年了,他一直以为她变了,一直怪她不听劝,今日他才明白,是他做得不够好,才糊里糊涂浪费了二十年,过去的二十年,他与朱氏本可以过得更好。

“下去吧。”余光扫了眼定在那边的兰嬷嬷,陆斩平静道,话里残留一丝因朱氏才有的温柔。

声音入耳,兰嬷嬷松了口气。她与周老姨娘一样,原来都是老爷身边的丫鬟,原夫人死后,老爷将周老姨娘收了房,她继续做丫鬟,不久朱氏进门,老爷安排她伺候对高门大户一无所知的朱氏。所以兰嬷嬷很熟悉老爷的脾气,老爷如此心平气和,肯定没听到她刚刚对朱氏的劝说。

欠身,兰嬷嬷低头退了出去。

人走了,屋里就剩夫妻两个,朱氏悄悄抬眼,丈夫居然还在用那种奇怪又让人心慌的眼神看着她。朱氏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想先拉开距离,只是才动,手就被人攥紧了,“你给阿暖讲咱们以前的事了?”

陆斩一手攥着妻子的手,一手举起一卷画轴。

朱氏莫名心虚,低头辩解,“阿暖问我老家房子什么样,我给她讲,讲着讲着就……”

孙女人小,问题特别多,问完房子又问她哪年遇见的祖父,她嘴快,不知不觉都说了。

陆斩想象得出祖孙俩相处的样子,他笑了笑,松开妻子,打开画卷铺到桌子上,诚心赞道:“阿暖天分不错,光听你说就能画得这么像。”孙女才七岁,假以时日,在作画上未必会输给天资聪颖的儿子。

话题够轻松,朱氏身体放松下来,因为丈夫和颜悦色的,她也暂且忘了早上的训斥,从画筒里取出两张画,展开给他看,“没有,阿暖第一次画的时候,画一处就问我对不对,改了好几处地方,第二次稍微好点,阿暖怕你不喜欢,又画了第三幅,还担心迟到害阿筠她们等呢。”

陆斩看过两幅画,不禁失笑,喜欢小孙女的可爱,又欣慰小孙女倾注在这份礼物中的心意。

他低头看画,一旁朱氏见他笑了,目光不由地痴迷起来。

丈夫快五十了,可她总觉得,丈夫是越老越好看,而且老了才好啊,真一直像二十来岁那么年轻,怎么可能还看得上她?别说一月三四次,可能一次都不来了吧?

朱氏是个特别容易满足的人,只要丈夫对她好,她就会忘了之前的不开心,况且跟别人家的男人比,丈夫对她很不错了,来她这边的时候少,去周老姨娘那里也不多啊。

陆斩察觉到了妻子的目光,他看过去,果然对上妻子匆匆躲避的脸蛋。

陆斩苦笑,牵起妻子手,往床那边走。

朱氏心砰砰跳,看着近在眼前的架子床,眼波似水。他想做什么啊,天还没黑呢。

“坐下,咱们好好说说话。”

陆斩先坐好,拍拍旁边的位置,示意妻子也坐下来。

朱氏又庆幸又有那么一点失望,乖乖坐好,低着脑袋,一副丈夫说什么她就听什么的姿态。

陆斩捏捏她手,眼睛望着窗户。她喜欢他,他知道,所以除了晚上偶尔情不自禁夸夸她,其他时候没说过什么甜言蜜语,因为没必要,反正不管他做什么她都会陪在他身边,也因为他天生就不是会说甜言蜜语的人。

但现在……

陆斩抿抿唇,脑袋微微偏向另一侧,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为了你的穿衣打扮,咱们吵了二十多年了,今天我再说一次,你现在这样的打扮最好看,我最喜欢,只要你坚持下去,从今天开始,我每晚都来你这边,除非朝廷事忙,风雨无阻。”

朱氏噌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陆斩深深吸口气,转过来,问她:“答应了?”

朱氏岂止是答应,惊喜地都哭了,呜呜扑到了丈夫怀里,“你说话算数?”

陆斩笑,搂着人哄道:“一言九鼎,但你不能再往丑了打扮自己。我知道你怕被人笑话,但那些穿好衣服戴名贵首饰就够体面了,不用往脸上乱抹乱涂。往后我也会对你更好,别人听说后只会羡慕你,绝不会误会我冷落你。”

言外之意,他听到了朱氏与兰嬷嬷的话。

丈夫承诺天天来她这边,朱氏高兴地晕晕乎乎的,根本没想那么多,边哭边点头,“好,我都听你的,那你别再去周老姨娘那边了……”人掉进了蜜罐,脑袋黏糊糊越发转不动,忍不住把心底的委屈发泄了出来。

陆斩摸摸她头发,终于跟她说了实话,“除了第一次,后来一晚都没碰过她,故意气你的,不然你不肯改回来。”

朱氏错愕,对上男人含笑的眼睛,她不信,“不碰她,那你们晚上……”

陆斩面露疲惫,松开她往后躺了下去,一手贴住额头,“以前是为了气你,这几年事情一多就头疼,叫她给我捏捏……”

“我也会捏啊!”朱氏不乐意了,急着表现般爬到床上,伸手就帮陆斩捏了两下,“这样舒服吗?”

温温柔柔的小女人,心思单纯到傻,不生气他的冷落,反而一心讨好他。

随着朱氏手上的动作,她依旧乌黑光泽的长发散落下来,从陆斩脸上划过,撩人心扉。陆斩闭上眼睛,攥住朱氏手腕往旁边一转,人紧跟着欺了上去。变故来的太突然,朱氏“哎呦”了一声,意识到丈夫要做什么,朱氏又羞又喜,扭捏地捂住衣服,“等,等晚上吧?”

陆斩什么都没说,用行动回答了她。

……

窗外渐渐黑了,黑如浓墨。

朱氏呼吸绵长,躺在锦被里酣睡,脸颊泛红,仿佛得了天宫的琼浆玉露,年轻了许多。

陆斩静静地看了会儿,慢慢掀开被子,掩上纱帐。穿好衣服,陆斩再看一眼帐内累极而睡的妻子,轻步走向门口。内室一片漆黑,外面已经上了灯,灯光明亮,男人忽然挑帘出来,面沉如水,如阎王初醒。

兰嬷嬷与丫鬟们都在院子里候着,听到里面有动静,兰嬷嬷朝丫鬟们使个眼色,示意众人打起精神,随时准备伺候主子们。刚收回视线,门口多了一道挺拔身形,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兰嬷嬷飞快瞧了眼,没看出什么,只好上前询问,“老爷,要备饭吗?”

“太太醒了再说。”

陆斩语气淡淡,他们都老了,但妻子面嫩,陆斩喊不出“老太太”。

兰嬷嬷点头,“那老奴先叫厨房温着。”

面对这样的周到,陆斩只是冷冷一笑,长腿跨出门口,头也不回道:“你随我来。”

兰嬷嬷听了,腿一软,险些跌倒。

作者有话要说:

☆、013

陆斩步伐大走得快,兰嬷嬷必须小跑才能与他保持十步的距离。

起风了,正月晚上的风,冰冷刺骨,但兰嬷嬷望着前面男人苍山般冷峻的背影,只觉得身上更冷。自从她成了朱氏身边的大丫鬟朱氏最信任的兰嬷嬷,老爷再也没有叫她来前院过,这次,是有什么要事叮嘱,还是……

想到老爷可能听到她对朱氏说的那番话了,兰嬷嬷如坠冰窟。

她努力保持镇定,跟在陆斩身后跨进了堂屋。

陆斩转身坐到紫檀木太师椅上。

兰嬷嬷不敢乱看,垂眸低头静立,等主子先开口。

陆斩抬眼,看向自己曾经十分信任的大丫鬟。

他是朝廷官员,早出晚归,每天与丫鬟们说过的话屈指可数。但他自信了解这些女人,凡是举止轻.佻意图勾引他的,陆斩都发卖了,只有周老姨娘与兰嬷嬷一开始就规矩本分,因此陆斩丧妻后抬了一个当姨娘,一个继续当丫鬟,后来朱氏进门,陆斩担心新丫鬟不够周到,才把信任的兰嬷嬷拨给了妻子。

陆斩还记得,刚发现朱氏刻意效仿那些在家不得宠爱只能靠贵气妆容撑面子的贵妇人时,他劝了朱氏,也叮嘱兰嬷嬷平时多给朱氏讲道理。叮嘱过后,朱氏确实安生了一阵,过后故态复萌,他质问朱氏,朱氏只会哭,说不想被人笑话,陆斩便以为是妻子偏执,兰嬷嬷一个下人只能听从妻子的吩咐。

但今天陆斩才知道,兰嬷嬷根本就是阳奉阴违,在他面前答应的好好的,背地里却怂恿妻子化并不符合她气度的虚浮妆容。妻子软泥一样的脾气,怎么可能抵挡住兰嬷嬷的劝说?兰嬷嬷居然还敢误导妻子儿媳妇的身份,庶女又如何,儿媳妇乃庄王爷唯一的女儿,乃皇上正经的堂妹,乃名符其实的皇家血脉,除了已故的老王妃,京城官夫人里哪个敢轻视儿媳妇?不提这些,儿媳妇知书达理才貌双绝,真若上不了台面,他怎会替最疼惜的三子登门提亲?

妻子出身乡下,不懂这些,兰嬷嬷会不懂?

这个刁奴,存心要挑拨他们夫妻的关系。

最恨的是他识人不清,错怪了妻子二十年!

“明知我不喜太太浓妆艳抹,为何太太想改,你却劝她坚持?还敢编排三夫人?”

男人声音平静,兰嬷嬷腿一软,这次真跪下去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老爷生气时表现地越平静,惹他那人下场就会越惨。

额头触地,兰嬷嬷惶恐地把路上想好的应急借口说了出来,“老爷您误会了,奴婢没劝太太浓妆艳抹,四姑娘说得对,太太淡妆更好看,只是太太毕竟是诰命夫人,妆容不宜太淡,奴婢是想劝夫人出门时妆容稍微再重点,在府里大可随心所欲。”

刁奴巧舌雌黄,陆斩忽然不想再陪她浪费时间,扬声喊人:“赵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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