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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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夙笑道:“啊,你哼声了呢,你可终于答应我了。”

舒秀眼睫轻颤,终于没能扛住,阖上眼晕厥过去。

夙夙站起身,同时右臂探出,将草席上伏卧昏迷的舒秀拎了起来。舒秀毫无知觉的晃了晃,双脚无力站直,夙夙皱了眉,左手扬起,啪啪扇了他两巴掌。

舒秀喉咙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喘息,胸腔吸进一口冷气,重新睁开迷蒙的双眼。

夙夙笑吟吟的将他背在自己背上:“我要你亲眼看着我救你出去。”

舒秀负在她纤细的背上,双手从她肩上垂下。

夙夙故意用力一颠,逼得耳畔的吸气声加重后,她才沉沉的轻笑起来,脚步轻盈的踏出牢门。

儿臂粗的铁栏形同虚设,本该关满人犯的囚牢这会儿却格外显得死气沉沉,夙夙头也不回的穿过阴暗的回廊,绕到了入口的厅上。

狱吏东倒西歪的倒了一地,她瞧也没瞧上一眼,冷冷哼了声,厅外有人应声推门进来,黑衣黑裤,青丝高挽,见了夙夙,向她略微躬身一揖。

“妥了?”

“外面有禁军守卫。”

夙夙敛起笑意:“那又如何?我要带他走,挡我者死!”

对面的黑衣女子没任何反驳,影子般的退到阴影里。

伏在夙夙背上的舒秀突然嘶哑的嘲讽:“你总是这般……滥杀无辜。”

夙夙勃然大怒,肩头一耸,直接将舒秀掼到地上,舒秀后背砸在地砖上,痛得四肢抽搐不止,嘴巴张大,却仍是没有发出一声惨呼。

夙夙跟着一脚踩在他胸口,恨声道:“既这般嫌弃我是妖女,怎不求你心里的那个仙女来救你?如今你再嫌弃也无用,把你从万箭齐发下推开的人是我,把你从腐尸堆里背出来的人是我,把你从岷江底捞起来的人还是我!除了我没人会再来救你!”

舒秀痛得两眼发黑,根本听不清她最后愤愤的还说了些什么,只那第一句便也刺伤了他的心。干裂的双唇颤抖的张了张,困兽般发出一声嘶喊:“我……无需你救!”

他以为他已经竭尽全力在吼,可从他喉咙里呼出的却是一声微弱无力的呻吟,声音虽低,却让夙夙再度变了脸色。

“我偏要救你!”

揪着他的衣领,将他像条癞皮狗似的从地上拖了起来,无视满地流淌的鲜血,她将他重新背到背上。

舒秀的伤口裂开了,滚烫的血液蔓延而下,慢慢浸湿了她的衣裳。

大门洞开,她一脚踏出,火红的衣裙在风雪中飒飒的飘起。

雪花漫天,鲜红的血液滴溅在地里,白如雪,艳如花。

人靶

元封四年冬十一月朔,上大理寺蒙难,时右将军秀率三十骑驰救,上得出。甲戌,灵帝诏令磔于市,万民泣求,无赦。刑一日,秀受百刀无惧。是夜,游侠救之,与禁军抗,死伤千余人。上闻之,扶案大恸,将臣愤忿。

——《吴书?高宗本纪》

辛巳年。

冬十一月,朔日,吴国康王辙蒙冤下狱,右将军舒秀率三十骑驰信陵救之,辙趁夜奔徐县。甲戌,吴主诏令磔秀于市,信陵中吏民聚观者数万人。刑一日,秀受百刀无惧。是夜,游侠救之,与禁军抗,死伤千余人。康王辙在徐闻之,悲恸泣零,拥兵自立之心由此起。

臣歆曰:“君臣不可疑,疑则为乱。故君疑臣则诛,臣疑君则反。”

——《十国通志》

山坳,雪压青松,皑皑如翡翠玉树。

爽朗的笑声一声叠着一声从山坳下传出,侧耳细听,呼啸的风中夹杂更多的是凄厉的叫喊。

火光冲天,山下的村庄在火光中灼热坍塌。

雪的冷,火的热,夹杂在一起,冰与火的界限,这里已是地狱。

劲马疾驰,近前勒缰,马停喷鼻。一连串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马背上坐着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锦裘披风,贵气逼人。

“五哥!来了,都弄来了,是不是还像前儿个那般游戏?”少年兴奋得跃跃欲试,驾着马不住的在原地打转。

山林中放倒了三四十株巨树,空出一片开阔的平地,三座牛毡帐篷巍然搭建。

靠左的一座帐篷内有人闻声而出,爽朗的笑声随即逸出:“小十五真是越来越能干了。”

鞭笞声啪啪的呼啸着,伴随着强忍的悲泣和惶恐的尖叫,上百余名蓬头垢面的妇孺老残串蚂蚱似的串连在一条麻绳上,推推搡搡的被鞭子抽赶到树林里。

山林上空,七八只海冬青张开丈许长的羽翼,声声发出尖厉的唳鸣。

“只有这等残货?”

少年翻身从马上跳了下来,身手利落:“壮丁一户不存,要不是这深山寒坳里,只怕连这些货色都翻不出来。吴辙在飞峡关百里内推行坚壁清野,所到之处当真寸草不留。”

“也罢。”被少年唤作五哥的青年伸手平摊,马上有侍从近前跪在地上将一张铁弓恭恭敬敬的递到他手里,“你说怎么比?”

少年眨眨眼:“自然是比骑射。”

青年大笑:“好大的口气!你当我是小十二不成?我可不会因你年纪小便处处让着你。你才学骑射几年?要不是这次你硬磨着老八点头,你只能待在上京扑你娘亲怀里撒娇呢。”说完,也不顾少年脸色铁青,转身高喝,“把我的赤焰牵来!”

才走了没两步,忽听少年在身后叫道:“慢!”

“怎的?你反悔了?”

“我司寇忱做事岂会言悔?我是觉得今天只你我二人比箭,前日的法子有些不妥,不妨换换。”

“哦?怎么说?”

“把这些吴国贱民二一添作五分作两堆,发际插红叶者归我,发际插绿草者归你。你我二人各领五十枝羽箭,只可射对方的人靶,最后以活的人多一方为胜。”

司寇敦眼睛一亮,兴趣终于被勾了起来:“好!就依你,你输了可别哭鼻子。”

司寇忱跳上马背,稚气未脱的脸上扬起傲色:“谁胜谁负还未知呢。若我胜了,五哥你敢不敢将明晚前锋营突袭飞峡关东的指挥权交给我?”

“等你胜了再来讨价还价!”

孩童的啼哭,女子的尖叫,老人的怒骂……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那一声声惨绝人寰的呼声汇聚成千斤巨石,沉重的压在他胸口,恨不能尖厉的碾碎他每一寸的骨头。

“醒了?”

昏睡了七天七夜的少年公子并没有睁开眼,苍白无力的脑袋耷拉的靠在她的肩头,可她却实实在在的知道他终于醒了,秀气的剑眉正不甚愉快的蹙结在一起。

“原来你要这样吵闹才肯醒。”红衣少女明媚一笑,跨下坐骑因山下的火光而烦躁不安的刨着蹄。

眼睑下的眼珠略微动了下,那双眼终于掀开,那一刻少女的笑容越加明媚灿烂。

“怎么……回事?”舒秀哑着声问,他声带受损严重,说话有气无力,如果不是头靠在夙夙肩头,旁人根本没法听清他说了什么。

“我救你出了大理寺的死牢。”她笑得分外得意,“阿秀,你又欠了我一条命。”

舒秀眉尖皱得更紧:“我……不是……问这个。”

夙夙不乐意了,娇叱道:“你不问这个又问哪个?”顿了顿,见舒秀不理她,似乎连看她两眼都不大高兴,竟欲缓缓阖上眼去。

“你耳目俱全,你既能听,为何不自己看?”她一把将他从自己身上扯了起来,也不管牵扯到他的伤口令他痛不欲生,只是推着他坐直身子,扳着他的下巴让他往下看。

山坳下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恶臭的焦土气息随风飘到了半山腰。

舒秀的眼睛猛地睁大了,目眦欲裂。

贴耳的声音柔婉娇美,少女独有的芷兰体香幽幽的传入他的口鼻:“阿秀,你总说我是妖女,总说要杀了我。可你看,世间有多少人行事比我更残忍……阿秀,这么多邪道妖魔,你杀得尽吗?”

阿秀,世间那么多不平事,你管得完吗?那么多泯灭人性的禽兽,你杀得尽吗?

阿秀,阿秀……你且睁大你良善的眼睛,好好看清楚这个疯狂的世间吧!

箭矢破空袭来,狠狠扎进后脑,箭镞从后钻入脑壳,从右眼中穿出。血水混合着白色的脑浆淋漓飞溅,老人完好的左眼惊恐的睁着,箭穿脑,人已亡,可奔跑的佝偻身躯却仍是依照惯性的向踉跄的冲了两步,然后猝然坠落。

老人枯瘦的手里还牵着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尸身摔倒时连带着小男孩也一个跟头摔在地上,没等那孩子反应过来,一枝羽箭深深扎入他的右脚踝。

鲜血迸出,男孩痛得放声大哭。

司寇敦驾着赤焰如烈火燎原般冲了过来:“小十五,你还太嫩了。”

司寇忱落后于司寇敦半个马身,面色铁青的从马鞍旁悬挂的箭壶里迅速抽了一支箭搭上弓弦。他的箭法是八哥亲自教的,八哥是他们兄弟里箭术最精湛的高手,他年纪虽幼,膂力虽不及五哥,不过单论准头,自问不会输给任何人。

那男孩子不跑不逃,径自扑在祖父尸体上恸哭不止,距离他不过五十步之遥,他有信心这样短的距离能一箭射中猎物的眉心。

箭矢离弦,飞快的疾射而出,但身边“嗡”的一声弦响,司寇敦亦是一箭飞出,两箭同时奔向那男孩。那男孩早已吓傻了,箭迎面而来,他吓得只会频频尖叫,连哭泣都忘了。

“锵”的声,两箭撞在一起,铁镞蹭起火花。司寇忱的箭被撞歪了准头,箭镞擦过男孩的耳鬓钉在了身后的一棵树干上。

司寇敦哈哈大笑。

司寇忱咬牙切齿,胯/下坐骑转眼奔驰而去。男孩的右耳被箭射烂了,血流了满脸,惊恐的望着那高头大马向自己猛撞过来,他刚刚张嘴,呼喊声尚含在口中,脖子上一道寒光闪过,小小的头颅已飞向高空。

“小十五,这可不合规矩。”

“哼。”司寇忱恼羞的扬着手中长刀,刃口上的血从刀尖上往下滴。他纵马扬起前蹄,泄愤似的将那男孩孱弱的无头尸身踩了个稀烂。“没意思,不玩了!”

舒秀的肩膀抑制不住的颤抖,背脊紧绷,鲜血渗过锦袄,浅色的衣料上浮起一片绯红。

“放轻松,放轻松……你的伤口裂了,最后吃苦的也只是你自己。”

他的手指紧紧抠着自己的大腿,指骨骨节咯咯作响,扭曲得似要折断。

夙夙将他的手腕抓住,发现他竟将自己指甲抠出血来,不由气道:“这次你就算肯求我,我也不能涉险下山去救人。屠村的是负责押送粮草的金兵,屯在山下的仅是步兵便有三四千……”

见舒秀憋着气不说话,她轻轻搂过他的肩,使他正面转向自己:“别看了,不喜欢就别看了。”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夹了夹马腹,驭马另择山道绕过小山村,“阿秀,我只能保你一个……我管不着全天下人的死活,我只要你活着就够了。我会给你找天下最好的巫医……你不会有事的,我不许你死。”

一骑双人当前,十余丈后,十名黑衣女子分列两队,驭马默默无声的尾随。

皑皑白雪,天地苍茫,玉树下马蹄纵情践踏,碎雪纷扬。

屠城

辛巳年。

冬十一月,金国洪王冽并诸弟大集关合山,乃分五千人为一营,凡二十营。壬午,简王敦兵破屺阳城,吴国遣左将军常靖援之。靖军大败,退守飞峡关,粮草不济。

甲申,吴右仆射张开见吴主,言政事不治,由奸佞在朝。吴主问奸佞为谁,指吴主以对。吴主怒,以开毁斥君王罪,车裂于市。

——《十国通志》

屺阳城位于逐鹿塬,北倚龙鳞山脉,西临岷江,自建城起迄今已三百余年,比吴国存在的历史更为悠久,城内人口近万户,以手工业兴盛传名天下。

这本该是一座富庶的城市,却在一夕之间沦为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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