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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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木沙礼从最初的哭闹到现在情绪渐渐平复,变得格外沉默。
这两天来,她没再哭过一声,也没再淌过一次眼泪。色尔敏还清晰的记得,格格最后一次开口说话,说的是:“你们放心,我不会再寻死。”
这两日来,她极其配合的吃饭喝药,偶尔睡醒了,还会下床让她俩搀扶着在房里慢慢走上几步。
乌吉嬷嬷替换下色尔敏,继续坐在床边的杌子上,一边手上不停的打络子,一边偷偷关注床上的动静。
色尔敏则急匆匆地出了房门,去正屋那里向莽古济汇报。
莽古济听完色尔敏的回复,知道女儿现在一切正常,不由心中略定。
色尔敏见她爽快的一口气把药喝完,便捧了蜜饯罐子过来。莽古济随手取了颗杏仁蜜脯,塞进嘴里缓解苦味,挥手叹道:“你也不用在我跟前伺候,赶紧趁着空儿去榻上歪一会儿,晚上还要去换乌吉值夜。”
“那奴才就先告退了。”
色尔敏脸上已显疲态,这会儿也不敢逞能了,乖乖的退了出去。
她前脚刚走,后脚武尔古岱便风风火火的冲进门来,满脑门子的汗,进门见妻子床前还站着一个捧药碗伺候的小丫头,十分仓促的催道:“出去!出去!”
小丫头行了礼,急急忙忙的退出房间。
莽古济等屋子只剩下他们夫妻俩后,也一脸焦急的坐在床上挺直了腰背,问道:“事情办的如何了?可出了什么岔子没?”
武尔古岱拎起茶壶,也等不及倒在杯盏里,只把嘴凑在壶嘴边,狠狠的灌了一大口。
“那水冷了……”
“不妨事。”他长长的嘘了口气,只觉得这一路的焦灼火热终于被这一壶冷水浇灭下去,“五阿哥那里事成了。”
“成了?”莽古济有点儿不敢置信,“他们真信了这事?你不是说成算不大吗?毕竟阿木沙礼她……”
他横了妻子一眼:“那得看话怎么说。褚英不得人心,否则哪里是只凭阿木沙礼说他有谋反之意,就能说服大家都相信的道理?褚英专横跋扈,心胸狭隘,素有谋害自家兄弟、大臣们之心,这些可都不是我们诬告他的啊。如今五阿哥出这个头,大家一合计,自然不肯轻易罢休。这会儿已经说好了,要一起闹到贝勒爷那里,请贝勒爷主持公道。”
第二章
莽古济恍惚道:“这事……万一我阿玛不信,或者他要亲自来质问阿木沙礼,那可如何是好?”
以阿木沙礼如今的状态,真的不适宜再有丁点的打扰。
武尔古岱抿紧了唇,女儿说是因为撞破褚英等人密谋才被秘密囚禁,也透露出那些同谋者中有图伦和党奇,图伦自尽了,党奇……因为忤逆父亲,经常惹是生非,所以被额亦都错手杀了。
额亦都溺爱党奇二十多年,突然大义灭亲杀了这个宝贝儿子,虽然理由牵强,但大家除了惋惜外也并没有觉得少了个纨绔有什么不好——如今看来,额亦都杀子背后的真相怕是他已知晓党奇与褚英的所作所为,为免受牵连,这才忍痛壮士断腕。
武尔古岱深深吸了口气,额亦都做事素来杀伐果断,他自问设身处地,自己绝对做不到这一点。就如同他明知道阿木沙礼的描述与他所见的事实有太多不合理的出入,他也仍然愿意为了女儿去与一个强者反目。
脑海里不自觉的闪现过那日他打开地牢铁门时那令人难堪的一幕。
阿木沙礼说暗室中有个叫欣月的汉妇与她因为同样的原因而被囚禁,可惜他在地牢的茅草堆上除了发现阿木沙礼外,根本找不出第二个女人来,而更蹊跷的是,阿木沙礼根本说不清地牢内那三个男的是怎么回事。他们是什么时候被关进去的,是怎么被关进去的,又是如何与她……
她一脸懵懂和惊吓,濒临崩溃的样子让他实在不忍再追问真相究竟是什么。
武尔古岱摇了摇头,把脑子里凌乱的画面给驱赶出去,吸气道:“不论如何,褚英有心谋反总是事实,党奇和图伦虽然死了,但这半年来同时与他俩和褚英来往过于密切的人也不是查不出来的。”他目光定了定,表情坚毅的道,“我回来,是为了押解这几个人去衙门见贝勒爷的,你放心,有这几个人证在,不愁褚英不认罪。”
事实上,比起这几个人证,武尔古岱更相信代善那些阿哥和额亦都等大臣,褚英不仅仅是忤逆父君的罪责,更是侵害了他们的利益,这件事闹大了,即便是努尔哈赤有心想包容自己的长子,也要掂量掂量是否会寒了这些得力臂膀们的心。
但这些话不能当着莽古济的面说出来,毕竟褚英是她大哥,做弟弟和妹妹的不约而同的状告大哥,想要整垮褚英,这些事能委婉的做出来,却不能赤|裸|裸的讲出来。
武尔古岱皱着眉心:“你好生休息,照顾女儿,我赶着去衙门与他们会合。”
莽古济疲倦的点了点头。
武尔古岱离开后,莽古济躺下没多会儿,正迷迷糊糊的有了些睡意,没想到房门突然被撞开,乌吉嬷嬷跌跌撞撞的跑进来。
因为过于紧张,她在门口竟被门槛绊倒,整个人摔趴在地上。
莽古济猛地被惊醒,睁开眼,从床上弹跳着坐了起来,一颗心怦怦怦的乱跳。
“福晋——大格格不见了——”
第三章
地上结的冰霜不算厚实,却足以令体弱无力的她一步三滑。
她几乎是贴着墙角走路的,用尽全身力气,一个时辰却只挪出了几里远。
嘴唇呵出去的热气渐冷,她单手扶住墙,掌心布满跌倒后被地上的薄冰给剐蹭出的血丝,但她此刻已是木钝的毫无痛觉一般。
一点、一点,扶着冰冷的墙垣,拖着两条虚软的腿往前挪。
身后,雪白的墙面上,每隔数尺便留下一串模糊的血印。
她喘着粗气,呼吸紊乱。
从家里不告而别的偷溜出来的那个瞬间,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究竟这一趟的所求为何。
是求死吗?
可是死了以后,自己就真的心甘情愿吗?
心中的怨气未平,她死不瞑目!
她借力离开墙,伸手抓住一棵树干,牢牢的抱住。
街道上甚是冷清,这里并非是主干道,却是一条通向木栅的捷径。
从这里穿过去,只要钻过那边一条废弃的小巷子,就能直达木栅。
可是最终,她却在记忆中的小巷口却步了。
巷子口很小,是两户住家院子和院子之间没有并拢造成的缝隙,仅能容幼童和身量较小的女子通过。
她依稀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常和杜度他们玩捉迷藏,便爱躲在这黑咕隆咚的巷子里,一藏就是大半个时辰。
可是现在……
她靠在树干上,往着黑漆漆的巷口,满心惧怕。
那个黑不见底的巷口,像是猛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令她难受得几乎窒息。
她闭上眼,难以承受心跳加剧后的疯狂,最终瘫软的顺着树干滑倒在地上。
耳蜗里一片嗡嗡声,所以她根本没有听见身后那阵犹疑的脚步声。
靴子踩在积雪上,嘎吱嘎吱,声音忽快忽慢。
但最终,还是停在了她的身后。
他的一只手落在她肩膀上时,没想到会惊吓到她。
她佝偻着背瘫坐在地上,但在那个刹那,她猛地一个瑟缩,身子向前疯狂一扑,手足并用的往前爬着,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哭喊声。
声音其实不大,却像是困兽发出的绝望呐喊。
岳托完全被她震撼住了,伸出去的手直直的僵在半空中,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喊她的名字:“阿木沙礼!阿木沙礼!”他不敢碰她,只敢用手扯着她的长袍一角,“别怕……我没恶意。阿木沙礼……”
“走开!走开!走开!”她精神崩溃,兔子蹬鹰一般用脚踹他,他正弯着腰,一个没提防被她踹中腰腹,踉跄着连退两步。
“阿木沙礼……”他看着她跟见鬼似得躲到巷子口,想爬进去却又不敢,闭着眼满脸绝望的样子,突然莫名的生出一股悲凉。
记忆中,那个巧笑言兮,活泼俏皮的小女孩似乎已经死掉了。
而眼前这个,更像是个疯子。
“阿木沙礼。”
他忍着腹痛,慢慢蹲下身子:“你睁开眼吧,你总不能,一直逃避下去吧。”他狠下心,伸手去捉她,五指紧扣住她的手腕,“你若有怨恨,就睁开眼,看看我!我就在这里!我不逃,不避,哪怕你要我这条命,我也认!”
第三章
杏目猛睁,眸光在雪色反映下一片闪亮。
她抬起头,小脸煞白,即便是精心呵护的养了一个多月,仍是纤纤若竹,仿若一阵儿便刮飞般的柔弱。
岳托只觉得那双目刺得他口中发苦,竟不敢去直视她。
记忆中,那个脸蛋儿圆润,透着婴儿肥的少女,斗转星移间真像是完全换了个人。
从内到外,透着刻骨的陌生。
“你……说什么?”她不笨,如今的她,自卑又敏感,所以根本不可能把刚才他说的那番话当成是随口之言。
岳托目光投向地面:“你起来说话,地上凉。”
他伸手欲扶她,手指堪堪碰到她的衣袖,便被她用力甩了开去。
“别碰我!”她声音尖利,嘴唇发紫,微颤,“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
他抿着唇沉默,半晌,他站起身,退后一步。
她坐在地上,仰头盯住他。
他神情肃然。
二人一高一低,一站一坐的僵持。
站得笔直的岳托,从腰上解下那柄从不离身的腰刀,动作出奇的慢,但那双手却握的极其的稳。
“我在你家门口,守了大半个月。三姑不让我进门,虽然言语辱骂,但说实话我那会儿心里反而觉得松了口气。其实我更害怕面对你,不让我进门,对我而言其实是件好事,虽然我每天一得空儿就在你家门对面的街口傻站,但我心里其实……自己都不敢承认,那是一种怯懦,对于逃避后的一种暗自庆幸。我既畏惧躲在家里受良心的折磨,又没有真正面对你的勇气。如果就这样站你家门口,挨一顿骂,换取良心上的稍安,骗自己已经尽力,也许一年半载后,连我自己都要觉得,我岳托……已经算是对得起你了。”
阿木沙礼开始颤栗,全身不可抑制的抖。
岳托深深叹了口气,神情复杂的慢慢矮下身去,单膝点地,在那消瘦娇弱的身躯前,跪倒,垂首。
“我想过娶你……”
她抖。
他唇角微翘,流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你肯定会觉得我这是在得了便宜卖乖。我原就配不起你,哪怕娶你做元妻都不够格,你小时候那般……我都不敢奢想,更何况现在。”他左手伸出,抓过她的一只手腕。
她恶心多过于惊吓,拼命挣扎,强忍的泪水已是潸然而下。
她不想哭的,心中没有所谓的委屈,却依旧感受到排山倒海般的憋闷,那种疼痛,不是任何人三言两语能够缓解得了的。
她用牙齿死死的咬着唇,不吭声,憋红了一张脸。她怕她会忍不住在随时可能有人出没的街道上恸哭或者尖叫。
他没让她挣扎开去,将她的手拽过来,右手将手中紧握的腰刀递上,强行塞进她的手里。
“我如果对你说,我愿娶你,对你的清白负责……只怕我愿意,你也会觉得是我在侮辱你。你原该憎恶我才对……我不逼你,是我对不起你,但我是诚心愿意承担罪责。若你不愿嫁,或者觉得嫁给我,对你是更大的侮辱,那么,原谅我此刻暂时想不出能做些什么,才能够博得你的谅解。这柄刀算是信物,我岳托发誓,今生今世欠了你的,我不逃,不避,你但有所求,不论何时何地,都可来找我索取……”
他语气真诚,但目光闪烁,尽量避开她的目光,因为每次与她目光交接,那种刺入心底的恨意便会让他慌张得语无伦次,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说了什么。
面对她无声的指责,他委实只剩下了心虚无力。
手上一轻,腰刀已是被她取去。
他心上压着的千钧重量,似乎也随着手上的分量一并削减了去。甚好,只要她肯收,就预示着将来仍有挽回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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