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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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于我而言彻夜难眠的种种,他从未在乎。
这般温润的人,最是无情。
想到此处,我微微叹了口气,算作认命。原想再见他时梨花带雨一下唤起他点怜惜之心,现在一瞧,我哭得再惨,也只能让他笑得更欢畅些罢了。
“苏姑娘所言,我大抵都听明白了。既是这经文非同小可,看来只有瞿门才可避免这东西祸乱武林。”我平静的道:“我愿与你一起离开,只是千万莫让金氏镖局卷入此事。”
“姑娘聪颖忠义,在下拜服。”瑾瑜浅啜了一口清茶:“江湖皆知姑娘携经文出了靖边镇,自是不会再找金氏镖局的麻烦。”
言外之意,我想偷溜回去是不行的,会为镖局惹来大祸。
“那我何时能走?”我沮丧的道。
“经文到了瞿门,自会昭告天下,自此这一切纷争便与你和金氏镖局无关,姑娘也可早日功成身退。”
“如此说来,倒还要感谢公子为我担去这大祸了?”
“不敢。”他眸中深黯:“天色不早,姑娘既是同意,我们即刻动身。”
于是我又与他坐在缓缓晃动的马车中,桌上瓜果点心俱全,舒适一如往昔。仿佛一切都没有变,他仍是那个清正廉和的瑾瑜公子,见我落难出手搭救,此时正送我去寻青松客的路上。
我狠狠甩甩头,别再肖想了。因为错信他人吃的亏还不够大么?想到此处便觉背上一疼,我咧咧嘴,便见他关切的道:“金姑娘要休息么?”
谁要接受你的虚情假意,我咬咬牙刚想拒绝,转念一想又不是滋味,可恶的是他,为甚我要跟自己过不去,便点点头让他停了马车。
那车夫引了马儿在附近吃草,我不愿与他在车中共处,爬下来忍着背痛闲晃。这路上景致倒是不错,我走了不远,眼中映入一种奇异的小草,顿时心下大大的蹦了几蹦,将那小草拔了几颗藏进怀中。
再上马车的时候,我的脸色便好多了。为了不教他瞧出破绽,我故作淡然的道:“方才下车思量,公子其实并未害我,拿走这经文是为我好,更替我挡去不少牛鬼蛇神,若无公子,我哪里还有命在。”
瑾瑜弯起嘴角,却不接话。
“从前是我想不开,请受我这一杯茶,聊表铭恩之心。”我端起他的茶杯倒了一杯茶,将那透明的草汁不着痕迹的抹了一圈。别的不敢说,厨子当久了,手指倒是极灵巧的。
“不敢当。”他接过茶杯,淡淡的抿了一下,我顿时心花怒放。
这种草的药性极慢,我一路东扯西谈,引他又喝了几杯茶,终于在傍晚时等来了药效发作。瑾瑜的眼睫渐渐垂下,最终右臂一支坐卧在了矮桌旁,一动不动了。
…连晕也晕得这么优雅!
我唤了他几声,确然他晕去后便撩开帘子,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忍着背疼一掌切在车夫脖颈后,马车晃了晃,缓缓的停了。
静了半晌,我忽地意识到自己自由了,心中一阵狂喜,忍不住便对着瑾瑜得意道:“去你的俞家瞿门九重幽宫!你算计来算计去,还不是晕在姑娘的草药里。这点伤便以为姑娘没法子了么?若不是不知你武功深浅,我焉能等到此时才脱身!告诉你,我金百万最记仇了,谁人对不起我,我便叫他千百倍的奉还!”
此话说的自然是那个丫鬟,她既敬酒不吃,我便在夜里趁她小解时蒙了面拿她练了一套罗汉拳。自此她数日不能下床,夜里亦不敢小解,惶惶终日也没空为难于我了。
“总算你待我还算礼敬,这顿拳脚便免了。日后大家再不相见大吉大利!”我得意洋洋的说完,快速搜遍马车不见经文,眼珠一转便将手伸向了瑾瑜的衣襟。
手中一片干燥温暖,我揽住他的肩,一只手在他怀中胡乱摸着,任凭他发间的淡雅香气入侵鼻端。但见他双睫如扇,肤若细瓷,飞扬的眉形巧妙去了三分绝美容色,凭添了七分的俊逸与清雅来,委实赏心悦目。
他大约是这世间最好看的男子了吧?比英气的王晋隽秀,比斯文的何迁美丽,比贵气的俞琛温润,甚至比那丰神俊朗的御临风更加出尘绝俗,可谓是把一干优秀男子对比成了土里的渣渣,大约就是常人说的云泥之别。
我心下忽然惴惴:若就这么跑了,瞿门的人会不会为难他?
去去,此时是心软的时候么?
手中触到了经文的封皮,我登时清醒了。便是这副人畜无害的好相貌惑了我的心智,我甩甩头小声道:“再美我都不上当了,你也莫要怪我,你骗我经文,我给你下药,大家便是扯平了。我这就去寻青松客将经文给他,保住我金氏镖局的名声,日后你们黑道白道抢来抢去,与我们再无干系!”
我豪迈的说完,还未转身,便听一个声音淡淡响起。
“你寻不到青松客。”瑾瑜睁了眼,嘴角弯起一抹笑:“这经文…亦是假的。”
☆、7璞元
总被反转惊吓着惊吓着…也就习惯了。
我淡然的坐着马车里,无语的望着车外缓缓掠过的景致,以后做事不可太嚣张,拿了东西跑路就完了,为甚还废话许久?这便是报应啊报应。
瑾瑜捏着那茶杯微笑道“想不到姑娘还识得迷日草。”
我清楚瞧见他喝了茶,既没有被迷晕,必是内功深厚。如此武力悬殊,也就不用再盘算着偷溜了,我忧伤的掏出怀中被蹂躏得看不出原样的小草置于桌上:“你既识破了,为何还装晕?”
“在下只是小憩一番,何来装晕之说。”他悠然自得道:“本来不敢坏了姑娘雅兴,只是姑娘在我怀中探了这许久,在下不想醒也须得醒了。”
“那、那是在找经文!”我的脸顿时涨得如煮熟的虾子,瑾瑜瞄了一眼我抱在怀中的经文:“姑娘何必激动,我亦没说不是。”
他嘴边含笑仍是温文模样,眼中却飞快闪过一抹促狭。我手中似乎还留着他身体的余温,不禁更觉脸热。沉默了半晌,恍然发觉这不是害羞的时候。
“你说这经文是假…”我摊开那经文,古朴的封皮上落着“璞元真经”四个大字,除却我临行前刻意临摹封皮了做了两本假经,其余时刻均牢记金氏镖局的规矩,不曾翻看过金主的物事。
“江湖传说,璞元真经内藏绝世武功与旷世财富,天下谁人不想得到。这经文一百年来一直为九重幽宫所有,宫主习得其武功,更有血月擎云两大杀手,再加上九重幽山遍地瘴气,地势奇险,易守难攻,是以无人敢打这经文的主意。”瑾瑜淡道:“直到四年前有传言,血月偷得璞元真经叛离九重幽,遭到宫内高手围杀,真经却不知去向。”
我想起被九重幽宫灭门的靖越山村寨,还有莫名死在寨子里的杀手,血月是四年前失踪的,村寨的祸事发生在三年前,难道…难道当年那些杀手是追杀血月的,却反而让血月尽数消灭,且牵连村寨成了陪葬?
“在下多年之前,有幸得见璞元真经一次,辩得真假。”瑾瑜道:“那托镖之人,一开始便给了你假经。”
你说假的便是假的,信你才有鬼,我冷哼道:“管它真的假的,反正我送给青松客,便再与我金氏镖局——”
“金姑娘,为何你还不明白?”瑾瑜轻叹口气:“经文既是假的,青松客又怎能是真的?”
我心中一涩,不由渐渐沉了下去。
他说得没错,否则何以我刚刚出门,江湖中人便都知我有璞元真经?显然为人一手策划。这托镖人居心叵测,他不为将镖送至,只为我这一路搅起武林纷争,江湖乱得腥风血雨才好。
“如今这经文是真是假,都已不重要了。”他轻道:“重要的是江湖人认为它是真,它便是真的。”
我忍不住道:“我拿了这经文去昭告天下…”
“你信?”瑾瑜垂目。
“…”我声音小了下来,先不说我到何处去昭告天下,搞不好都以为金氏镖局私吞了璞元真经,那可真真是大祸临头了,我背上一片冷汗:“难道…难道便没有可解之法么?”
“自携它出了镖局开始,便与姑娘离不了干系了。”瑾瑜淡淡一笑。
…
我面无表情的喝停了马车:“你等我一下。”
林中秋风萧瑟,正如我此时的脸色。我默默走到一颗树下,深吸了一口气,静默片刻,猛地掐住小树干不停的摇晃。
你娘亲的!他娘亲的!你们所有人娘亲的!!!我前十多年已然够蹉跎好吧?灭门了都不算,老天爷嫌我这三年待得忒安逸了么!想赚点钱被追杀就罢了,想嫁个人被骗被耍也罢了,现在天下人都知道我有那个劳什子经书,安稳日子妥妥的离我远去了!从此无论醒着睡着都要担心下一刻会不会翘辫子玩完,那种有事做做菜,没事晒太阳厨子的生活今后只能在梦中回味啊回味!
谁能比我惨呐——
金黄的落叶登时哗啦啦的落了一地,车夫忘记了揉脖子,半张着嘴瞧着我。
我喘了口气,潇洒的转过身,利落拂去头上的叶子,淡定的上了车。
瑾瑜眼睫都没抬一下:“金姑娘性情倒是极好。”
这是变相的说我心宽么,我无奈的咧咧嘴:“不然还能怎样呢,就算不跟随公子,我亦无处可逃。”
他笑笑,却不说话。
我亦笑笑,心中另有疑虑。瞿门虽是正气浩然,但俞家何尝不是?瑾瑜虽不似俞家那般明着追捕我,却也是连哄带骗用尽手段。他既是出自琅中的琴师,与瞿门苏灼灼又是甚么关系?明知我身上真经是假,与我扯上关系只有弊没有利,又为何要兵行此招?
瑾瑜忽而浅笑道:“姑娘心中不尽信,那也无妨。在下愿等姑娘细细考虑。”
我背心一麻,不过一个转瞬的念头,他竟悉数料中。那双乌黑的眼瞳中隐隐含笑,这般玲珑的心思却委实深不可测。
话说开了,便省了一番猜忌,倒也轻松。
我老实的坐在马车中待瑾瑜为我易容。此番复又回到临远城,我扮作轩叶模样,只说那金姓的琴童留在了苍雪山,既转了俞家的注意,又可安全通过临远,可谓一箭双雕之策。
车夫拿了酬金,欢喜的去了,我提着马鞭愧疚的望着他的脖子。此时临近晌午,大约守备也会松散些。
然我却是想错了,俞家弟子在城门前站得整整齐齐,只不过这次领队的不是俞兮。
我紧张的避开俞琛的眼睛,心中默念我要臭屁我要臭屁,清了清嗓子道:“瑾瑜公子途经宝地,还望俞大侠行个方便。”
俞琛并未注意我,只是扫了马车一眼,低道一声“得罪”,便越过我掀开帘子。
“日前舍妹曾言,瑾瑜公子身畔有个金姓的琴童,不知去了何处?”他言辞虽礼敬,语气中却携着淡淡的傲气,想来从小便是得俞家真传的大少爷,不太瞧得起抚弦弄琴的男子。
“那琴童本是我半路所救,他说要去苍雪山,我便带着他去了。”瑾瑜淡笑道:“此时他自然留在了那里。”
俞琛面色微微变了变,八成认为那琴童九成便是要追的镖师。其实他确是没猜错,只不过此刻他费尽心机要找的人正悲催的坐在他面前,背后还带着苍雪山受的刀伤,怕是他搓破头皮也想不到罢。
俞家动作极快,不过一个中午便撤去了半数弟子,看来是要上山了。
我颠簸了一路,吃饱喝足后在客栈的床铺上休养可怜的小后背,顺便理一理这乱七八糟的心神。
首先,照瑾瑜的说法,各大门派是在我临出镖前几日相继接到了来路不明的飞镖传书,这才知晓璞元真经重现江湖的。江湖门派何止上百,他挨个送去消息,一人绝对无法完成,背后自有势力。待我前脚出门,后脚各大门派便已然赶到,只不过俞家拔得了头筹。这般想来,这个送镖的人是谁根本无所谓,只要携了镖走便是,怪不得俞家不知我姓名,只是猜到我姓金。他非要见我一面大约也是为了日后好辨认,我可真真是倒霉。
再者,瑾瑜此人大有问题。他与瞿门是何关系?苏灼灼不知这经文本就是假,他却是知晓的,如此还将我这麻烦带往瞿门,又得不到任何好处,委实让人想不透。
还有那九重幽宫,大约是没将我放在眼里,只派了三个普通杀手来。如今没人复命,只怕要大肆兴师动众的讨伐我了…啧啧,忒可怕忒可怕。
最后,依瑾瑜所言,暗中追探我的各大派都有份,唯独没有桃源谷。黑白无常客给慕秋定亲,远在此事之前。我心下稍安,不知是桃源谷没收到消息,还是筹备婚事无心趟浑水,且那御临风抢帕子的情形也很是反常…啊啊啊,还有慕秋的婚事,我已然忘得一干二净,此番大约是赶不上她的婚期了,她定怨我怨得厉害。
但无论如何,金氏镖局于我恩重如山。便是死一千次一万次,我亦不会让其殃及半分。
出了临远城,我不需再易容躲藏,便雇了个车夫上了大路,不过三日已行至靖边。
这几日我的脑子愈想愈乱,索性便不去想了。只是远远瞧见了靖边的石碑,心知做抉择的时刻便要到来,不禁头痛得很。
马车缓缓停了,瑾瑜先行下了车,回身向我伸出手。
我一怔,但见他手指修长美丽,心头登时大大的蹦了几蹦,转瞬又暗骂自己没出息。便故作没瞧见,自己跳下了马车。
瑾瑜亦未说甚么,便只随着我微微踱步,彼时晨光熹微,他乌发如墨,眸中含笑,竟不似凡尘中人。我默默驱赶着心中狂奔的禽兽,这厮该不是见我不表态,故意使出了美人计罢。
又默默站了一会,瑾瑜忽地靠近了些,将我额前的发撩过耳去。
我脑中轰隆一声,瞬间掠过无数与慕秋同享的香艳读本,每个暧昧的开始,都是从撩头发开始的噢!
然马上我又忆起那夜他独自抚琴,冲动的握住我的手时眉宇间担忧的模样,如斯柔情还不是眼睁睁瞧着我替他挡了一刀,眉头亦没皱一下。
他不是我臆想中的那个良人。
像是陡然散开的一片清明。不把他当做我暗暗思慕又狠狠伤过我的瑾瑜,不去担忧那个送镖人与金氏镖局如何,摆在我面前的不过两条路,其实没有必要想得那般复杂。世间万物,不过皆为个缘由。
“我只问公子一句话。”我轻道:“将我和假经带回瞿门,于你有何好处?”
瑾瑜淡淡一笑:“好处未必,理由却是有的。我与瞿门,各有各的缘故。”
我又呆站了半晌,他却只是微笑。
…
你娘亲的,太狡猾了罢,你倒说说是甚理由啊!早知便不说只问一句话了,现在想问又不好开口了讨厌!
瑾瑜便这么淡淡将我望着,我被他专注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心里一片尴尬。
他瞧了我半晌,忽然清浅的叹了口气。
“俞家派了一队弟子跟踪我们,现下便在南面七八里处,姑娘若是愿意跟随俞家,在下亦不勉强。”
他竟这般容易的放弃了?我一派愕然:“你当真要放我?苏灼灼…瞿门不会为难你么?”
“苏灼灼本就说过,一切随姑娘所愿。在下虽一切按照计划行事,未曾想负他人甚么。”瑾瑜弯起嘴角:“但若说真的欠了姑娘,便是苍雪山你为我挡的那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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