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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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又抬眼扫了扫赵佑仪,不动声色道:“佑仪,过来。”

赵佑仪不情不愿地走过来,又在她姐姐的眼皮底下不情不愿地向我福了福身,声音大得如同蚊叫:“见过太子妃。”

这一幕还真像是当时在苏国,我和姐姐苏姿在一起时的情形。苏启曾经拿我俩做比对,说苏姿就像是夏日芙蓉,近看远看,左看右看,白天看晚上看,怎么看都是恬静温柔,端庄典雅,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而我就像是秋天里的枯树叶,只可远赏不可近观,秋风随便扫一扫,我就能哗啦啦露出多半马脚。

苏姿听完他这样破烂的比喻后只是微微一笑,继续回过头悠悠品香茗。我当时紧了紧肩膀上的狐裘,鄙视道:“你才是秋天里的枯树叶,你长得就像是秋天里的枯树叶。”

苏启“啧”了一声,把茶盏一放,指着我对苏姿道:“你看,我说的对吧。”

看样子因为秦敛在,赵佑娥的许多话似乎都说不开,坐了不一会儿便告辞离去。倒是赵佑仪一副恋恋不舍的态度,跟在赵佑娥身后一直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秦敛,还差点因为一步三回头而忽视了跟前的障碍物而跌倒。

我似乎远远听到了赵佑娥数落妹妹的声音,在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民间有传闻说第二个孩子总是不如第一个孩子聪明,以我的亲身经历以及如今的亲眼所见,大概这话十有□正确。这么一炷香的时间里,秦敛对赵佑仪连正眼都不曾有过一个,然而后者却依旧念念不忘,从来到走都一直把痴情两个字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如果是赵佑娥,就应该不会这样做。假若换做姐姐苏姿,她也一定不会这样做。她身为皇室的女儿,一向把尊严骄傲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可以为社稷生为社稷死,却绝对不会为了儿女情长掉眼泪。

赵家姐妹一走,秦敛又把扇面拾掇了出来,盯着那团拇指大的黑墨,蹙着眉若有所思。我趴在桌子上咳嗽了两声,道:“可惜了一把好扇骨…”

秦敛握着毛笔舔了舔墨汁,头也不抬地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和大皇子妃有了交情?”

“那只小白猫就是她送给我的…”我抬起头道,“有句话叫拿人手软,吃人嘴短,知不知道?”

“可是还有句话叫礼尚往来,知不知道?”秦敛慢慢地在那圈污迹上渲染,漫不经心道,“大不了再回送她一只更漂亮的。禄王府上的人,还是离得远一点比较好。”

我没问为什么,秦敛也没有解释。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把扇面完成,那块墨渍被他补成了一个在假山碧池旁侧卧的小姑娘。他把毛笔搁回笔洗上,捏着扇骨侧过脸看了看我:“怎么样?”

我睨了一眼,很不屑地说:“这个小姑娘画得真丑。”

秦敛默了一下,道:“我画的这个小姑娘是你自己。”

“…”

第 十五 章

两天过去,没想到周太医的处方竟然起了效果,我连着头脑昏沉地睡了两天,第三天清晨起床后竟然奇迹地没有咳嗽。为此招致了秦敛的好一顿明褒暗贬,说我这明明就仅仅是一起偶然的风寒,还偏偏信誓旦旦地保证这是旧疾。周太医身为太医院的长官,怎么可能会诊断错。

我对他这番连消带打的鄙视表示异常愤怒,质问他为什么在开始的时候不明说了周太医是院长,等到他的药物有了疗效了才又把功劳归到了他头上,摆明了就是马后炮仗。

秦敛对我这样的毅然抗议表示了一点点惊异,但惊异也仅仅是一瞬而逝,很快他就恢复了正常神色,唇角抿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兔子急了也咬人?”

“你才是兔子!”

秦敛饱蘸了笔墨,慢吞吞地翻看书册,在上面圈圈画画,连头也不抬:“过来看看这个。”

我正义凛然地道:“我才不过去呢。”

秦敛瞧我一眼,轻描淡写道:“你哥哥要来南朝商定新边界,我还以为你会对岐国地形感兴趣。”

“…”我默默地把站起身,默默地走到他旁边,结果被他一手捞过去抱在了腿上。他翻开一边的册子,又重新掐住我的腰把我固定好:“乱动什么。”

“你不会觉得我很沉吗?我还是下来好了…”

秦敛好笑看我:“你要真这么温柔体贴,还不如给我捏捏肩。”

“可我不会捏肩,我只会挠痒。”

“女红不会捏肩不会,琴棋书画自大婚后就没怎么用过,我娶你还真是亏。”秦敛单手支颐敲敲桌面,“看看这个。”

我没想过秦敛会主动给我看岐国的地形图,但他的心思本就百转千回,以我的本事一向都难以揣摩到,所以无论他做什么我也不会觉得惊异。岐国的整块国土细长得就像是一条蚯蚓,在中间地方画了一道标记,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苏南两国未来的分界线。

秦敛懒懒地说:“你觉得,如果这么划分土地,你哥哥会满意么?”

我道:“你们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秦敛的唇角很快翘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把我看得心中直发毛。我试图挣脱他,却被他搂得更紧,他把我的手指屈起又伸直,伸直又屈起,淡淡地道:“苏熙,你哥哥来,你怎么一点兴奋的意思都没有?”

我亦淡淡地道:“听说昨天岐国把它当朝第一美人和裕公主送了过来,陛下本来打算将她赏赐给你,你怎么一点兴奋的意思都没有?”

秦敛又笑笑:“你不是说过储君纳妃分上中下三策么,这个和裕公主哪一策都算不上,我干什么要兴奋?”

我也笑笑:“所以说啊,苏启来南朝又不是为了来看望我,我干什么要兴奋?”

秦敛撑着额角,笑容漾起更深,目光深邃辨不明切,又带着一点诡异,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雾中花水中月。我被他看得越发忐忑,从他腿上跳下去,转身迅速往外跑,一直到跑出书房,他竟然也没有拦着。

初十的早晨,我刚刚洗漱完毕,婢女便来通报正厅里来了贵客。

然而等我急匆匆赶到正厅,却没有见到人。倒是院中的桂树下一个长身玉立的翩翩人影,虹玉横腰,锦弁华服,斯文又清雅。此刻正敛起眉眼,低头逗弄着手心里滚成一团的小白猫。肩膀上落了两片桂花瓣,察觉到有人来,微微侧过头,随即淡淡笑开,手腕一动,小猫随即轻盈跳到了地面上。

苏启直起身,环了环拇指上的玉扳指,笑容清浅如光风霁月,声气清朗如冬雪消融,不疾不徐地道了一句:“妹妹。”

他笑得如春风拂面,我瞄他一眼,福了个身,也尽量轻轻柔柔道了一句:“哥哥。”

苏启道:“久别无恙?”

我道:“一切安好。姐姐与父皇别来无恙?”

苏启道:“尚可。”

我道:“哥哥大婚否?”

苏启道:“尚未。”

我道:“行了,拽来拽去得你不怕咬着舌头啊?回屋去说话。”

苏启:“…”

苏启落座,首先就从衣袖中摸出一小袋东西,我估摸着他很想习惯性把那个绣囊甩手就扔给我,但是鉴于周围婢女在,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它轻而柔地放到了我手上。

我闻到了熟悉的玉陀花的香气。刚刚“咦”了一声,苏启就解释道:“据说前几天你又咳嗽了。这里面都是玉陀花瓣。”

我盯着那个锦囊好一会儿,不得不表示鄙视:“你就带来这么点儿?”

苏启横我一眼,道:“这本来就是顺手带来给你做香囊用的,哪知道你会又犯咳嗽。我又不是搬运工,难不成还给你扛两麻袋过来不成?”

“…”我把绣囊放到袖子里,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到南朝的?”

苏启摆弄着桌子上那套紫砂壶,慢悠悠地道:“就是今天清晨。我这不是想念你么,还没来得及正式面圣就来瞧你了。”

我说:“那你什么时候走呢?”

苏启一脸恨铁不成钢:“听听这是什么话。皇帝给我办的国宴我还没参加呢,你就这么希望我走啊?”

我说:“我希望不希望有什么用,父皇肯定不希望你在这里逗留太久啊。”

苏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茶,半晌才不紧不慢地道:“我都没操心,你操的什么心。只不过,”他语气忽然一转,冷声道,“门口那个偷听的婢女又算什么?”

我还来不及反应,苏启手中的茶杯盖已经直接迅疾地掷了出去,随即便听到一声低低的吸气。苏启坐直身子,眼睛漫不经心地扫过去,肃声道:“出来。”

果然有一个宫女从门前花丛后畏畏缩缩地走出来,我趴在椅子扶手上见怪不怪,对那快要哭出来的宫女摆摆手,努力摆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温婉态度,淡定道:“我都没哭你哭什么。没有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

苏启侧过脸瞅我,看样子余怒未消,眼神在一瞬间像是变换了数种复杂意味。我捏着茶盏慢慢喝茶,权当没有看到,半晌之后听到他叹了口气:“…真是败坏兴致。”说罢不由分说就把我从椅子中拽了出来,“别喝了,你跟我出宫走走。”

一个时辰后,我们靠窗坐在都城最大的酒楼二层,面前是好酒好茶好菜色,然而我这个兄长明显没有想要动筷的意思,一个人敛着眉眼思索一会儿,终于还是出声问:“难道说,你自从嫁过来,就一直受监视?”

“哥哥你的话说得好难听。”我咬了一口鲜脆的红萝卜,说,“谁都心知肚明苏国和南朝本就不是什么友好邻邦,互相有猜忌也是正常的。如果秦敛的妹妹嫁给你,你不也是照样想知道她的一举一动么。”

苏启沉着脸:“这些人都是秦敛授意的?”

我想了想,道:“东宫本来就是秦敛的地方啊。不过秦敛都是正大光明的安排,今天正厅上站着的那些婢女都是他的,但是那个偷听的,大概是其他人安排的吧。”

苏启听完以后脸色更阴了。我隔着桌子拍拍他的手背,好声好气安抚他:“你不要生气啊。你想想看,哪个人身边没被安插几个耳目呢,就连哥哥你不也是一样么?反正我还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不怕的。尝尝这里的萝卜丝,很好吃的,你在苏国肯定没吃过这个味道的萝卜丝。”

“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吃。”苏启瞟我一眼,还是没好气,“萝卜丝再好吃也就是萝卜丝,你有点儿追求行不行?”

“哦,”我点点头道,“你和父皇攻打岐国就叫追求,我吃饱肚子就不叫追求是不是?我才是从始至终的受害者啊,你不安慰安慰我就算了,还冲我发火?”

苏启的脸色终于勉强缓了缓,捏着筷子不说话。我道:“干嘛这么严肃,笑一个啊。”

“笑不出来。”苏启缓缓吁出一口气,冷声道,“晚上还有宴会呢,现在你吃这么多做什么?两边脸蛋上这么多肉,像头猪。”

我顿时怒了:“苏启!”

苏启凉凉道:“我以前没告诉过你吧?去年冬天你在苏国大吃大喝,我当时没忍心说你,其实你那个时候是以人眼能够看得见的速度向猪的形状看齐的。现在倒是比之前瘦了些,但依旧是猪一样的脸蛋,基本没怎么变。”

我差点要跳起来谋杀亲兄,结果又被苏启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重新按回在椅子里:“熙儿,其实父皇的话你可以不必全听,还有我在呢。”

我怔了怔,扭头望了望窗外天色,笑了一下,慢慢地说:“可我终究算是个公主啊。”

陛下近日圣体抱恙,但晚宴依旧按时出席。他坐在高高的皇位上,单手撑着下颌,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尽管无人敢提及,但今年南朝皇帝的身体状况愈发不佳已是一个默认的事实。

宴会上觥筹交错,半点未曾提及与岐国有关事宜。那个前几日被岐国国君忍痛拱手送上的传说中美艳不可方物的和裕公主,也不知道此刻被安置到了哪里。而苏启一直在淡淡的微笑,他是这场宴会上最尊贵的客人,又长着一张易与人亲近的面孔,所以自打宴会奏乐一开始,他就异常的忙碌。

苏启对待女子的投怀送抱有自己的一套处理招数。想当初在苏国国宴上,我就曾见到他扎在姹紫嫣红的美人堆里,等一炷香的功夫他脱身出来,竟然身上连半点皱褶也找不到。而南朝的女子比苏国要含蓄得多,就算让苏启同时消受着数位美人恩,大概他也是能做到的。

秦敛忙着对父皇嘘寒问暖,我趁机从宴会上溜了出来。不远处有座假山,只是我还没有走近,就有一个俏丽身影挡在了我面前。

赵佑仪跟我一样高,但气势却比我高出不少,脖子上挂着的串串珠宝在隐约光线下忽闪出晶莹透亮的光芒,下巴高高扬着,正色道:“我要和你谈谈。”

我从上到下打量她一眼,道:“按照南朝的规矩,你难道不应该先叫我一声太子妃么?”

赵佑仪逼近一步,恨恨看着我:“你才不配做太子妃!”

我“哦”了一声,歪起头,悠悠道:“可我现在就是太子妃啊。”

根据从小到大我和苏启斗气的经验,吵架的时候即使愤怒得心口都要吐血,表面上也务必要做出一副淡定漠视的态度。并且吵架的结果跟你淡定漠视的程度成正比,越淡定你就越可以气得对方吐血,把胸中闷气连本带利还给对方。我这十几年来和苏启斗来斗去,吵架的水准在互相较量中不断升级,如今我和苏启有关吵架的本事基本都已经臻于化境,可以面不改色地听完别人从祖宗十八辈问候到身体某些部位再到精神疾病以及能力质疑,连眉毛都不带动一下的。

赵佑仪果然更加愤怒,恶狠狠道:“秦哥哥娶你之前就说过了,攻占苏国只是南朝迟早的事,等南朝把大陆统一,你就再也不会是太子妃了!”

我在袖子中握了握拳,迟迟没有说话。而我的态度明显鼓励到了她,赵佑仪说得更痛快了:“你是不是觉得你们苏国有多强大?你不知道吧,苏国的漏洞可多了,上到党派纷争的朝堂下至割据一方的藩镇,以秦哥哥的能力,要是想惹起内乱,简直易如反掌。是个人都知道,他娶你只不过是权宜之计。”

我的眼皮跳了一下,盯着她很认真地问道:“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赵佑仪得意洋洋地看着我:“你管不着!”

“那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暗暗吸了好几口气,忍住想要掐住她脖子的欲望,“有些话还是不说出来比较好?”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证明我的理论经验似乎需要修进。苏启勉强称得上是一个先礼后兵的君子,所以跟他吵架只需要动口而不需要考虑动手。然而赵佑仪身为姑娘家,也就无所谓是什么君子不君子,并且她明显也没有想做君子的自觉,只是用一双愤怒的眼睛瞪着我,然后突然伸手重重一推,我一时没有注意,噔噔后退两步,一下子就撞到了身后的假山上。

这一面假山上只有一处尖利棱角,偏偏我好死不死正好撞到上面。我痛得眼冒金星,蹲下来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半晌之后终于清醒了些,抬头去看赵佑仪,她竟然一副比我还吃惊的样子,怔怔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点失措:“你…没事吧?”

我张张口,声音却抢先一步自赵佑仪身后冷冷地响起来:“佑仪,你在做什么?”

赵佑仪的身子颤了一下,立在原地不动了。赵佑娥从树影后面走出来,绕过她把我扶起来,眉目蹙着,一副担忧态度:“太子妃,你没事吧?觉得怎么样?”

我皱着眉摇头,痛得直吸气,心中直后悔为什么今晚要把阿寂留在东宫没有带出来。如今背后腰际碰一碰就一阵疼,而赵佑仪显然没有做好为这次打人事件承担责任的准备,见到她姐姐后,她的小脸刷地白成冬雪一样,好半晌了都没能融化。

赵佑娥扭头去看赵佑仪,厉声道:“佑仪,你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向太子妃道歉!等会儿我禀明父亲,不把你禁足一月两月你不知道轻重厉害!”

赵佑仪明显委屈,绞着手指道:“可是…”

“没有可是!你打人就是你不对!快些道歉!”

赵佑仪看看我,突然指着我大声道:“明明是她故意撞上去陷害我!我没有错!我才不道歉!”

我有点儿惊讶地看着赵佑仪,她这个人还真是…难以形容。赵佑娥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突然放开我上前一步,高高扬起手,狠狠地扇了她一个清脆耳光。

赵佑仪怔怔地望着她,“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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