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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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吃得非常静,十九岁的一个断肠少女。

  喜欢柳惊蛰是件非常累的事。

  到了他那个身份地位,理不理会她都得由着他,喜不喜欢她也由不得她影响他。没有主动权,要不要她都在他一念之间。

  陈嘉郡一勺一勺吃着麦片,在这个小小的四方之地练习着两人破冰的对话。

  比如拿出女孩子的撒娇,对他花言巧语:“柳叔叔,你还生我的气呀?别这样嘛,人家好伤心。”

  又比如这样,无赖到底:“你敢扔下我,我就死给你看!”

  再就像这样,一不做二不休:“柳叔叔,小心点,你干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我可都一清二楚……”

  试了三段戏,柳惊蛰没见着她的样子,陈嘉郡自己受不了了。

  她把每种场景都想了一遍,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柳惊蛰一不吃女人的撒娇,二不吃耍无赖,三不吃受人威胁。敢拿这三段去对付他,那真就是在找死。陈嘉郡摇了摇头,赶紧把这邪念止住。

  陈嘉郡喝完麦片,洗好碗,拿着剩下的半瓶牛奶,插了根吸管小口小口地喝,关了厨房的那盏小壁灯,准备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回房。

  黑暗中忽然有火星。

  火星一上一下地晃了晃,在客厅的黑暗中晃成了一条线。

  陈嘉郡没有思想准备,陡然看到这么个东西,惊得心脏一紧,“啊”的一声大叫。

  黑暗中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吵什么,半夜三更。”

  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男人皱了下眉,终于顺手按了手旁的感应灯,一时间整个客厅灯火通明,陈嘉郡这才看清了,原来那晃着的火星是一根烟。

  柳惊蛰手里的一根烟。

  陈嘉郡“咚”的一声,震惊得连手里的牛奶都掉在了地上。

  她嘴巴张了张,连一个字都发不出。

  愣在原地半天,陈嘉郡刷白了脸,又涨红了脸,什么心思都来不及去想,脱口而出唤了一声:“柳叔叔……”

  这是一个震惊、埋怨、委屈、撒娇杂糅在一起的叫唤。

  陈嘉郡不会明白,她这惯有的、又在此时带上了小女孩娇意的一声唤,以柔情万种的女孩音调,把两人间沟通不了的内容,意外地沟通了。

  柳惊蛰心里跟着一软,手里的烟灰掉下去一截。

  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小女孩的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勾人的调调,十九岁的眼神那么明目张胆却又不含欲望,这是一个能在男人那里讨到很多糖的眼神。

  “怎么,”他熄灭了烟,问得慢条斯理,“做亏心事了啊?见到我那么惊讶。”

  陈嘉郡嗔怪:“你怎么不出声啊?”

  柳惊蛰扫了她一眼:“是我先坐在这里,你出来打扰的我。”

  “……”

  陈嘉郡想了想这句话的意思。

  这一想,不得了。

  他从头到尾都看着她?!

  这家伙的心思到底有多邪门,竟然能这样坐在那里默默地盯着她……

  像是存心要吓她,柳惊蛰抱臂看着她,向沙发上一靠:“你可以啊,半夜三更不睡觉,跑来这里演戏。想要对我撒娇?哭闹?还是威胁?说说,嗯?”

  陈嘉郡一张脸通红:“你偷看我!”

  “偷看,说得那么难听,”他抬抬下巴,指指方才她在那自我导演的方位,“那些话本来就是打算对我说的吧。下次有什么话当面说好了,也省得我浪费时间听两遍。”

  陈嘉郡丢脸丢大了,闷闷地说:“当面说给柳叔叔听,你会笑话我吗?”

  “笑话你?怎么会?”

  陈嘉郡挺意外。

  柳惊蛰盯了她一眼:“我估计会直接鄙视你。”

  “……”

  陈嘉郡被他三言两语玩得团团转。

  柳惊蛰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上的时间,没有开口说其他的,只对她道:“很晚了,吃完了夜宵就进去睡觉,不准熬夜。”

  说完这话,柳惊蛰觉得他能对她交代的大概也就这么一句了,索性也就住了口不再多言。今晚被她这么一打搅,他一个人想心事的心情算是彻底毁了,男人站起来,准备回房。

  她忽然叫他:“柳叔叔。”

  男人停下脚步,侧了侧身:“还有事?”

  陈嘉郡低着头,没有去看他,一只脚无意识地抵在地板上打着转,这是她心情复杂的表现。挣扎了半晌,她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公平’这件事是错的吗?是分人的吗?”

  柳惊蛰是什么人,再含糊不清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听一遍就懂了。

  他明白,陈嘉郡是说得含蓄了。

  如果她性格再狠一点,暴戾一点,恐怕这句话就会是这样的了:你他妈做生意讲不讲“公平”两个字啊?看人家老头是外国人就好欺负啊?滚蛋!有良心没有啊?

  明白了这一点柳惊蛰就更明白另外一点:他是没有办法跟她谈的。

  世界上常常会有这样的事,不同得那么明显,却分不清一个对错高下。这就好比各文化中古圣先贤的画像,犹太的眼向着上是在祈祷,印度的伸手是在待接引众生,中国则常常叉手或拱着手,历史、人文学家往往会津津乐道其中的不同与奥妙,但没有人会试图从中分出一个优胜对错,这就是不同象限的意思。象限不同,位置不同,你与我不同,则一切不同。

  他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语气反而淡了下来,平静无波:“早点睡。”

  陈嘉郡一愣,像是没有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

  没有生气,没有争执,没有鄙视,也没有教训。他只是全无反应,对她封了口,只字不提。

  她被他这样一种丢在一旁的态度弄伤了:“柳叔叔,你不负责任。”他那么不负责任,连与她沟通都不愿意了。

  柳惊蛰没有转身,直接朝着自己的卧室走去,留给她一句话:“我跟你是两个世界的人,关于这个问题我对你无话可说。”

  陈嘉郡显然低估了柳惊蛰六亲不认的本性。

  他说了“无话可说”就真的是将她晾在了一旁不理不问,六亲不认的程度令人发指,一点折扣都不打。

  三天后的新年晚宴,陈嘉郡没有太多期待。

  她甚至有些想要躲开。

  陈嘉郡站在这座庄园的三楼转角露天阳台,俯瞰整座半山,天下之大,哪里是家。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是最容易感怀伤时的,更别说是在唐家这个恢宏、残酷却又诱人的地方。池塘中停留的纸灯,会客和室的浮世绘,半夜长廊中摇摆的落地古钟,这里的一切都是无常、无望、无告,她的直觉和理性都告诉她,她不属于这样的世界,但她喜欢的人属于这里,所以她舍不得离开。

  方是非拿着一个天蓝色礼盒来到陈嘉郡面前的时候,很有些正面人物的光辉。这是个对女人兴趣不大、对柳惊蛰身边的女人兴趣很大的奇男子,以救场的姿势空降陈嘉郡眼前:“陈嘉郡。”

  她回头:“哎?”

  “狼外婆送礼物来了。”

  “什么?”

  男人递给她一个礼盒,丝绒缎带系成一个蝴蝶结:“三天后就是新年晚宴,送你的小礼服。”

  他说着,左手递了递,做出了一个“去试试看”的动作。

  陈嘉郡看了一眼就明白了。

  这个人在唐家的地位,举足轻重,不亚于柳惊蛰。

  这些人的性格中都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强势色彩,亲切待人如方是非,也是边邀请边做出了一个不容她拒绝的动作。

  陈嘉郡听话地点点头,接过礼盒:“谢谢方叔叔,我这就回房穿穿看。”

  “不用谢我,”方是非唇角一翘,促狭的音调中话中有话,“我也是受人之托。”

  陈嘉郡心念一动,抬眼看他:“谁?”

  他不答,两个人并肩走在长长的庄园长廊,两旁烛火幽幽燃烧着,燃出一段暧昧不明的路。

  “听说你和柳惊蛰吵架了呀?”

  本以为他会以长辈之姿对她教训一二,没想到这男人竟然来了一句:“干得好,我看他不爽很久了。”

  陈嘉郡:“方叔叔……”

  方是非这人立场分明,谁能让柳惊蛰不爽谁就是他方是非的朋友,当即亲近地挽着陈嘉郡的手,甜言蜜语:“柳惊蛰那人眼高于顶,看谁都带着鄙视,那眼神你见过是不是?那家伙自我感觉就是这么良好,从小到大都没变过。说说看,他哪里惹你生气了?”

  方是非长了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人畜无害,脸上的年龄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给陈嘉郡的感觉哪里是叔叔简直是哥哥,没有社会经验的小女孩抵挡不了方是非精准猜度人心的拿手好戏,陈嘉郡被他套了几句话,剩下的那些心事也全都被他套了去。

  “柳叔叔和人谈合作,嗯,比较不客气……”

  方是非一听就笑了。

  陈嘉郡说话真是太客气了,话里对柳惊蛰的行为描述起码减掉了三分之二的恶意。柳惊蛰那人做事的风格整个唐家都了解,他哪里是不客气,他简直是穷凶极恶。“唐家柳总管”这个名号不是白叫的,在政商两界他对人对事所表现出的那种狡黠与城府,与寻常财团“强取豪夺”的粗野作风截然不同,他是更为精致、也更深入地占为己有,将一个大家族完成积累与蜕变所需要的没有道德底线的血腥与狡诈,展现得淋漓尽致。

  陈嘉郡声音低低的:“他不讲公平,我很怕将来有一天,也会换成别人对他不讲公平。”

  方是非一听,感慨万千。

  柳惊蛰那种人,哪里来的好运气,弄来这么个小女生,会和他吵来吵去也只是因为担心他,别人家养个女儿都没有这么好福气,这年龄还处于和父母对着干的青春叛逆期呢。

  方是非忽然问:“你见过煮螃蟹吗?”

  “嗯,有。”

  “你换个角度,假设你也是螃蟹,想象一下那个场景。”

  陈嘉郡想了下,不说话了。

  “很残忍是不是?”方是非笑笑,“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是无解的。尤其是当处于一个比较上层的高度时,比方说,柳惊蛰的那种高度,在一个有着悠久的‘你死我活’传统的商业文化里,他不想伤害别人,就会被别人伤害。这还不止,不是他受伤害之后事情就会到此为止,是一直要到他身后所有受他守护的人和责任都受到伤害之后才会停止。这也是为什么,柳惊蛰可以为信念去死,因为他可以肯定,他的信念是对的。”

  陈嘉郡愣在当场。

  她从来没有想过,在脱离“监护人”这个身份之外的柳惊蛰,还有怎样的身份和责任。

  方是非慢慢地走到她身旁,以长辈之姿与她谈:“陈嘉郡,你要给自己成长的时间,不要急着下判断。等你再长大一点,对人对世的衡量标准就不会再是当下的样子了。那个时候,你再去评价柳惊蛰,对他会比较公平。你要知道,即便是在你们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价值观的时候,柳惊蛰也是成全了你表达公平的理想主义的。”

  “他成全我?”

  “你不是当着他的面质问和批评他了吗?”方是非都笑了,“人之所以为人,尊严就在于无论何种境地之下都有表达的权利。这一种权利,柳惊蛰给你了。陈嘉郡,你要知道,在唐家,能当面质问和批评他的人可绝不多。”

  陈嘉郡心中震动。

  她冲口而出:“可是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把我晾在一边。只让我表达却不和我沟通,这也对吗?”

  “是吗,他连这个都没有对你讲清楚啊?”

  方是非意外极了,摸了摸下巴意犹未尽,“那柳惊蛰对你可真是不错,一切不干不净的游戏法则都被他一言不发挡在你的世界之外了。”

  柳惊蛰忙起来连唐律都很难找到他,这一晚柳总管送走关联方客户,回房时在走廊和唐律撞了个正面,对方一把抓住他左臂,说着“喝两杯再走”就把他往庄园的地下酒吧拖,柳惊蛰转身躲开了他,连连笑着摆手:“我还有事呢,下次好了,我请。”

  唐律在兴头上,不肯放人:“下次,哪次?”

  柳惊蛰边笑边走人,脚步都不带停顿:“就是下次嘛,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柳总管打太极拳的场面功夫就让对方明白了:你还真指望我不骗你啊?那就是你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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