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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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必还是个死人,因为遭了这般的践踏却还是毫无知觉,囫囵皮囊似的匍匐着。凌云志嚎完那一嗓子之后,只觉天旋地转,两条腿登时就软了。而后方这时有个小孩子向前乱挤乱搡,伸手一推,竟是要将凌云志推得跌倒。小海棠在前方觉着不对,回头一瞧,见丈夫已经手舞足蹈地跪在了一具尸首 上,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正在他身后推打跳跃,便心头火起,也不顾人多了,抡起皮箱就拍向那小孩头顶:“小崽子,给我滚开!”

  她那皮箱里塞满物什,很有分量,这一下子兜头砸下去,登时就把那孩子打了个五迷三道。这时后方有一名妇女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孩子,口中尖声咒骂道:“臭婊子,敢打我儿子——”

  一句没骂完,小海棠力大无穷,一皮箱把她也砸得无言了。

  眼看着这娘俩晕头转向地倒成一团,她毫无怜悯之心,拉起凌云志就继续向前挤。旁人活命要紧,也不管这闲事。凌云志倒是还有一点人心,不住地回头张望,只怕那娘儿俩也会被踩死,幸而混乱之中,遥遥地又响起了那妇女的咒骂,可见那二位倒是性命无虞。

  这一对少年夫妇一路向前,步步都艰难有如开天辟地,好容易到了那检票登船的栅栏前,人越发多了,又是一场死去活来。凌云志几次三番想要落泪,甚至想要丢下手中藤箱,“愿奴肋下生双翼”,振翅飞越人海,直接进入家门。

  小海棠不愧是后娘养大的孩子,这时显露出了本来面目,着实凶悍。不管前方是个什么境况,她死死拉住凌云志,牛似的向前顶,引来斥骂无数。她并不是没有挨过骂的人,虽然向来不受欺负,可也懂得审时度势。此刻她装聋作哑,并不还击。嘴里叼着两张船票,她一鼓作气地将凌云志扯出了栅栏口,乌黑发髻全开了,卷发披了一肩。回头再一瞧凌云志,她就见这位夫君直着眉瞪着眼,好像是神魂都被挤出去了,手里那个藤箱倒是还在。

  人在、钱在,这就好。小海棠来不及整理头发,叼着船票拉着凌云志,继续向栈桥走去。

  凌云志前几日花了大价钱,购得头等舱船票,如今上船一看,就见舱内倒还勉强算得洁净,两张小床相对着固定在地面上,中间夹了一张小桌。除此之外,应用物什一概没有。

  凌云志前两年也曾带着素心乘船出门游玩过,记得头等舱内应该不是这般惨淡,但事到如今,并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将手中藤箱放了下去,他很委屈地把手抬到小海棠面前:“哎,疼死我了!”

  小海棠解开缠在腕子上的手帕——她一个小女子,细皮嫩肉的,方才光顾着挤,一切都管不得了,如今一瞧自己这手,就见手背上被蹭掉一大块皮,手腕子也被手帕勒得又青又紫。她来不及自娇自贵,却是先捧住凌云志的手揉了揉,又抬头对他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来:“可算是上来了!”

  凌云志蹙着眉头,叹息复叹息:“也不知道家里现在是怎么样……其实我当初应该坚决一些,让她们也一起和我走才对。”

  小海棠听到这里,登时就扬手捶了他一拳:“人家怕吃苦,不肯领你这个情呢,你现在又唉声叹气的做什么?要是舍不得她们,你现在就下船,自己回去吧!”说完这话,她不等凌云志回答,忽然又转怒为喜地走上前去拉他坐下,很亲近地叽叽喳喳道:“人各有命,是你的老婆,你跑到天边去,她也是你的老婆,你现在心里犯嘀咕,又有什么用处?你瞧外面那人,都挤疯了——谁也不傻,肯这么挤,说明局势一定不好。你既然上了船,就好好惜福,管那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举手将自己脑后的长发重新盘了起来。将鬓边碎发掖到耳后,她又挽住凌云志的手臂,亲亲热热地说道:“反正我是总陪在你身边的,你说你最喜欢我,现在又把脸拉了老长——哼!你再这样,我也生气了。”

  凌云志往日在家中,还能保持相当的气度与尊严,可是如今到了此处,一点主意也没有了,心里只是茫然,几乎有一种上了贼船的错觉。六神无主地看了小海棠一眼,他怔怔地“哦”了一声。

  小海棠虽然也看透了凌云志的本质,但是爱他英俊优雅,所以还不肯正视 他的怯懦无能。忍着手痛站起身来,她走去把那两只箱子拎过来放在一起,因见板壁上还挂着一面圆圆的小玻璃镜,就又照着理了理头发衣裳。

  低头吮了吮手背上那一块伤处,她在丝丝缕缕的痛意中,很有克制地长吁了一口气。

  现在好了,她心里想,现在两个人走出去,谁敢说他们不是一对少年夫妻?谁又能看出她其实只是个四姨太?她不怕吃苦不怕受罪,就是想和凌云志一夫一妻地过日子。从小总像是她处处不如人,好容易嫁了出去,又是个妾。虽然她做妾也没有受到许多委屈,但是要依她的本心,她还想要堂堂正正地去做人妻子,穷门小户也无妨的。

  房间里的暖壶是空的,在等待开船的一段期间里,两个人都没有话讲。凌云志那头脑是一片混乱,时而恐慌,时而后悔,不知道自己这一逃,到底是对还是不对。而对于小海棠来讲,如今却是个动人的时刻——租界里那么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提前跑了,谁还敢说这大战不会爆发?凭她的知识,对于世界大势是无法参透的,事到如今也只有两点看法——第一,小日本鬼子欺负中国,该死;第二,她要趁此机会抓紧凌云志,将其彻底独占!

  大战的前夕,与独占的前夕,都是令人身心无比紧张激动的。于是她静静坐着,等待开船。

第十一章

  凌云志只是想暂时避开战火,顺带着去趟青岛,完成蜜月旅行。如无意外的话,他想,战争总会随着和谈的进行而中止,等到天津太平了,自己再回去也就是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这次并没有和谈,单是打。

  从北到南一起打,日本军队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全线发动大进攻。凌云志只觉得天下之大,竟然没有自己和小海棠的立足之地。于是他慌里慌张地开始逃,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听说西南成了大后方,他就顺着潮流赶向了重庆。这一路他尝尽千辛万苦,屡屡顿足捶胸,恨不能时光倒流——如果真能够回到七月夏天的话,那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天津租界的。横竖都是一死,死在家里还干净舒服一些。

  小海棠却是振奋得很。这当然也不是幸灾乐祸,她天生就是这种性子——越是到了九死一生的关头,她越亢奋,总带着要和谁同归于尽的架势。

  所以当凌云志在湖南彻底崩溃之时,小海棠把两个人的手绑在一起,像名女性猛士一样,硬是带着他挤上火车,成功入川。

  他们是在这年的初冬时节抵达重庆的。重庆这时已然满街难民,小海棠拿出拼命的勇气和力量,终于抢在人前,在一座二层小楼上租下两间房子,让她和凌云志姑且有了落脚之地。凌云志心情痛苦,又是不服水土,所以这一阵子一直病病歪歪,不能帮忙,只能添乱。小海棠对他又爱又恨,免不了就要时常暴躁,对他呼来喝去。

  吵闹完毕了,她自己又后悔,坐到床边抚摸丈夫的面颊短发:“云志,你别记恨我,我现在心里也是乱得很。”凌云志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并没有赌气。抬眼看着小海棠,他发现自己这小姨太太如今瘦得厉害,红扑扑的苹果脸已然变成了瓜子脸,皮肤也失了血色,越发显得眉毛黑,眼珠更黑。

  “我要是死了,倒也好了。”凌云志有气无力地随口说道,“把你困在我身边,是我拖累了你。”

  小海棠听了这话,心中一阵难过:“放屁!谁家男人是被媳妇骂死的?我吵你两句,你就想让我做寡妇呀?”

  凌云志笑了一下,知道自己那话说得不中听,故而转移话题又道:“我这肺炎,药也吃了不少,怎么还不见好呢?”

  小海棠一边歪着脑袋凝视他,一边用指尖勾画他的眉目:“人家说这病是要静静休养的。你单是身体休养,心里不静,那怎么能好得快呢?”

  说完这话,她俯身趴到了凌云志胸前:“求求你了,你少操点心吧。我过日子是把好手,我什么都能做,不用你管。”

  凌云志闭上了眼睛,抬手搭上了小海棠的后背:“我知道你懂事能干,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说来说去还是怪我,要不是我在长沙弄丢了藤箱,那现在——”

  小海棠向上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又提这事!丢就丢了,提也没用。现在咱们两个年纪轻轻,也没有拖累。等你恢复健康了,我们想办法自力更生,难道还真的能活活饿死不成?”

  说完这话,她直起腰来,为凌云志掖了掖被角:“你且睡着,我熬点菜粥去。”

  小海棠这两间屋子,外面一间有桌有椅,可以算作客室,里面一间有床,有一个梳妆台,还有一个小洋炉子,正好就是卧室。重庆冬季十分阴冷,小洋炉子里就总有火,发出热量来温暖床上的凌云志。

  小海棠把小铁锅放到炉子上,然后自己站起来走到窗前向外望,抬起手摸向脖子,隔着一层薄棉袍,能够触到隐隐一线起伏。钱真的是不多了,这当然全怪凌云志,在码头上弄丢了装着金银细软的藤箱。不过小海棠很认命,她想自己从小没娘,大概就是天生的命苦。反正一直是穷,现在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好男人,总比先前孤零零的要强,所以生活穷就穷吧,男人废物就废物吧!

  藏在衣领里面的钻石项链,是她最后的宝贝了。她心里难过,舍不得把它摘下来送到别人手中。手指慢慢向上移到耳垂,那里倒是还晃荡着一颗小小的翡翠坠子。摘下坠子举起来,她在微薄的阳光下照耀着看。翡翠坠子清透碧绿,像两滴纯净的春水。要说值钱,它算不得最值钱,可是小海棠很喜欢它,就爱它是粉红耳垂下两点盈盈的绿。

  好容易有了点心爱的好东西,还没喜欢够呢,就又要从手中流出去了。小海棠痴痴地凝视了坠子许久,末了把它又戴回了耳朵上。

  喂着凌云志吃了一碗清淡菜粥,又把饭后该吃的药片逐样倒出来放在床头。小海棠坐在梳妆台前,开始打扮。

  一天没出门了,满头乱发纠结在了一起。小海棠最不耐烦梳头,这时弯腰歪着脑袋,一手攥着头发一手握着木梳,恶狠狠地又撕又扯,好像是在梳冤家。好容易把这一头厚密长发梳顺了,她又心狠手辣地把头发拧到脑后,盘成一个大圆髻。

  然后她抬起双手搓了搓脸,因为没有胭脂可擦,所以只好如此揉搓一番,倒也能把皮肤搓得白里透红。抬手摘下耳朵上的翡翠坠子,她拉开抽屉拿出一只小荷包,从里面倒出一对做工粗糙的小银耳环——总得戴着点儿什么才行,否则只怕耳朵眼长死。

  凌云志侧身看清了她的一举一动,这时便是把手伸到枕下,摸出一只手表:“小海棠,你拿这个,这个值钱。”

  小海棠用力咬了咬嘴唇,把嘴唇咬得红润润:“值钱的东西往后留一留,能不卖就不卖。卖一样我们就亏一样。那些生意人精明得要死,好端端的东西到了他们手里,全成了一分钱不值的破烂货。听他们说话啊,真能活活气死人!”

  说完这话,小海棠扭头对着凌云志一笑,随即站起身来又道:“我走啦,过 会儿就回来。你自己想着把药吃了。”

  小海棠走到两条街外的一家银楼里面,指名道姓要见他们洪经理。伙计上楼一通报,洪经理就颠颠地跑下来了。

  “哎哟,凌太太!”洪经理满面春风地招呼她,“有日子没见面了!”

  小海棠淡淡笑了一下:“你当我爱来你这地方?我没有钱,做不成买主,只能做卖主。所以只要是能吃上饭,就绝不会登门的。”

  洪经理上下溜了她一眼,就见她是个亭亭玉立的高挑胚子,虽然衣着平常,不施脂粉,可正因如此,才显出了天然本色。洪经理并非本地人士,战前也是全国各地到处走的,在他那一双火眼金睛之中,小海棠可算作一名难得的佳人。

  “道理是这个道理。”洪经理沉吟着笑道,“不过凌太太也未必一定要有事才能光临。平日偶尔闲了,肯来坐坐,那我也是十分欢迎的。”

  小海棠微微喟叹一声,眉尖蹙着,到底是十七八岁的小女人,虽然打扮成太太模样,但是偶尔还会流露出孩子神情。叹完这一口气,她抬头对着洪经理笑了笑:“洪经理,谢谢你的好意。”

  然后她从衣兜里掏出荷包,从里面倒出那两粒翡翠坠子——身边就是玻璃柜台,可她偏把坠子倒在手心里,托着送到洪经理面前:“刚从耳朵上摘下来的,你看看,能值多少钱?”

  洪经理垂下眼帘一瞧,就见对方那只手掌白生生的,手背手腕都嫩,指头也是细长,只是手心粗糙,显见是终日操劳的。颇为怜惜地抬手拿起一只坠子反复瞧了瞧,他忖度着说了价格:“这一副坠子,大概能值二十块吧。”

  小海棠把嘴一撅:“不成。我买的时候是花了一百块,你看它多么清透,一丝杂质都没有,水滴子一样的。”

  洪经理笑了:“那凌太太觉得怎样的价格比较合适呢?”小海棠红了脸:“五十块我就心满意足了。”

  洪经理做为难状,不住摇头:“凌太太,虽然我很同情你,可是这生意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是不能坏了规矩的呀!”

  小海棠深知钱的好处,所以这时舍弃身份与面子,托着一对坠子软声软语地哀求:“洪经理,这并不算是坏了规矩呀!一百块的东西,保存完好,现在五十块卖出,不会给你造成损失的。”

  洪经理把双臂抱在胸前,看着小海棠笑而不语。小海棠也抬眼望向了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透着水光,眼梢上挑,美得有些不好惹,可又是个委屈模样。

  洪经理有些心软了,觉得这年少的凌太太可怜可爱,自己若是施些恩惠给她,将来应该能够连本带利地占些便宜回来。

  “这样。”他迟疑了一下,随即说道,“凌太太,票子还是要开三十块钱的,我私人再补你二十块,算是我的一份力量。抗战时期,同胞受难,我力所能及地做些帮助,也是应该的。”

  小海棠一听这话,立刻就弯腰鞠了一个躬:“洪经理,这对我来讲,真是雪中送炭,我简直不知道应该如何感谢才好。”

  洪经理受了美人的礼,连忙双手乱摆,又顺势去扶对方:“不要这样见外,凌太太常来我这里,大家也可以算作是新朋友了嘛!”

  这时伙计开了票子,又把五十块钱一起拿了过来。小海棠交出翡翠坠子,拿到钞票。欣欣然地对着洪经理一笑,她的黑眼睛活泼有光:“将来还是在别处见面最好,否则总是光顾你这里,迟早要有饿饭那一天的。”

  连说带笑的,她开始预备撤退:“洪经理,再会。”

  洪经理想要此刻便请她去喝杯咖啡,不过当着店里伙计,他又有些放不开面子。毕竟对方是个良家太太,看起来年纪也小;而自己三四十岁,简直可以成为对方的父亲,当众调情勾引,就有些不成体统。

  眼睁睁的,他看着小海棠走远了。

  小海棠早看出了洪经理的心思,不过是敷衍着,希图能把首饰多卖几个钱。毕竟这处银楼离家最近,价格再怎么低,似乎也比当铺好些。其实洪经理没有什么不好,但是有凌云志在那里对比着,所以就入不了她的眼。凌云志也没有什么出众之处,可是小海棠爱他爱得要命,也许是因为他年轻俊秀?

  小海棠在药房买了一瓶磺胺,以及一小包退烧药片。临走之时她犹豫片刻,又买下了一小盒雪花膏。

  健步如飞地走回家中,她上楼进门,就见凌云志睡在床上,脸红红的。一摸额头,竟是烧得烫手。

第十二章

  小海棠坐在床边,含着眼泪使劲捶打凌云志:“你个挨千刀狼叼的,你要早死就别买我,现在你这是要逼我和你一起走啊?”

  捶完之后,她往下一趴,又死死地搂住了对方:“你怎么还是发烧?吃了饭就吐,吃了药又没有用,我捶死你算了!”

  凌云志红着脸躺在床上,鼻孔呼出滚烫的气流。身体像是漂浮在了水中,上上下下地晕沉。耳边依稀回响着小海棠的哭叫,不过很不清晰,仿佛耳孔里生了一层膜,热烘烘的一切都是发昏。

  小海棠这些天伺候凌云志,伺候得心力交瘁。如今眼看着对方这样持续高烧下去,她绝望之余嚎啕一场,可是嚎啕过了,还要继续救治丈夫。

  房东太太住在隔壁,接连听小海棠哭了两场,便敲门过来探望情形。一见凌云志烧得快要不省人事,而且连续两日都是如此,房东太太便慌了神,催促小海棠道:“这还不快往医院里送?高烧可是了不得,一旦严重了,可要烧坏脑子的。”

  小海棠一辈子没进过医院,这时一听房东太太如此说,才恍然大悟。房东 太太看她像个半大丫头似的,显然没有主意,就把房东先生也叫了过来,生拉硬拽地为凌云志穿戴了,又叫来一辆人力车,把他从楼下一直运送到了最近的医院。

  小海棠千恩万谢地送走了房东夫妇。回到病房时,挨过一针的凌云志正在病床上哼哼。

  小海棠不肯给他好态度,只是在床边凳子上坐下了,又抓住了他的一只手:“还哼?”

  凌云志的手还是火热。松松地攥住了小海棠的手,他不哼了。

  小海棠看了他这举动,心中就又是一疼。丈夫像只小狗似的,知道“认”自己了。

  这回真成了一夫一妻,她想两个人一定都得好好活着,一直活到老,穷点苦点都不怕。

  小海棠在病房里守了一天一夜,凌云志也被看护妇扎了四五针。最后小海棠熬得蓬头垢面,凌云志则是又发作了盲肠炎。

  小海棠恨不能一巴掌拍死他。这回独自跑回家中,她四处乱翻一通,末了拿着凌云志的手表,知道自己终于是山穷水尽了。

  她坐在梳妆镜前,抬起双手摸向后颈,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项链。这串项链自从由凌云志为她戴上之后,就再不曾离过她的身。天气这么冷,可钻石项链是温暖的,带着她的体温。下意识地拎起项链转向窗口,钻石坠子就在似有似无的浅淡阳光下闪烁,像一滴很大的泪。

  小海棠一扁嘴,自己无声地做出了哭脸。就这么一样宝贝,终究是没能留住。

  和手表相比,这件东西的实际用处显然不是很大。再说除去盲肠炎手术所需的费用,出院之后凌云志还要补养身体,届时吃点好的喝点好的,又是一笔开销。况且三个月的房租已经耗尽,房租要交,春节也快到了啊!

  盲肠炎这种病症,只要及时手术,就不会有大问题。小海棠不敢再耽搁,急匆匆地站起来就往外走。照例是来到了两条街外的银楼,伙计看到她的钻石项链,眼睛一亮,却是只肯给出一百块的价格。

  小海棠一听这话,气得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一百块?!这样大的钻石坠子,当初我是花六十英镑买回来的!”

  伙计赔着笑脸,倒是和气:“那您既然来了这里,就不能按当初的买价来计算啦!”

  小海棠又问:“你们洪经理呢?”

  伙计笑道:“洪经理今天不来办公,要不然您再等一天,洪经理明天肯定能来,您到时候再和他好好谈一谈价格?”

  小海棠能等,医院里的凌云志却是等不得的。可若这样轻易地就把项链卖出去,那所得钱款也许只够度过眼下难关,将来恐怕连房租都支付不起。大过年的,既不能赖在人家房子里耍赖,又不能跑到街上流浪——这不是要活活逼死人了么?

  小海棠心思飞快地转了几圈,末了转身离开,想要加快速度,另找几家银楼当铺问问。

  天气阴冷,可是她通身大汗,细碎刘海湿漉漉地粘在了额头上。一只手紧握着装在荷包里面的钻石项链,她太急了,周身都在发抖。两排牙齿格格地撞击,她用力地闭嘴咬牙,想要把情绪镇定下来。

  “不能等了。”她在心里自言自语,“不能等了,云志在医院里快要疼死了。”

  忽然在街上打了个立正,她随即向后转,预备还回那家银楼里去——赔就赔了,将来再说将来的事情,先把丈夫救了再说!

  然而,还未等她迈出步子,迎面一人高高大大地拦住了她的去路:“嗨!这 不是海棠果吗?”

  小海棠惶惶然地抬头一瞧,登时大吃一惊——关孟纲!

  关孟纲打扮得西装革履,头上又歪戴了一顶厚呢子礼帽。抬起大巴掌一拍小海棠的肩膀,他这行为几乎属于当街耍流氓:“哎呀,我早就看这背影像你。你一回头,他妈的还真是!哈哈,有点儿意思吧?”

  小海棠从早上到了这大下午,水米不曾沾牙,恍恍惚惚的虽然不觉得疲惫饥饿,可是如今忽然受到一击,两条腿便是一晃,险些坐在了地上。茫茫然地抬头望向对方,她张了张嘴,下意识地却是来了一句:“你买不买项链?钻石项链,很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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