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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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一眼,是一眼,这三个人是她要印入眼中,刻到心里,带入坟墓的。爱他们,所以要离开他们,他和她都是一身一脸斯文庄严的富贵气派,正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比翼双飞、白头偕老。
万嘉桂站在凤瑶身边喘了一阵气,然后俯身伸手,想要继续翻检尸首。然而经了黎明之前的低温,血肉模糊的尸首竟是冻成了一片,硬得搬不动翻不得。与此同时,小熙兴许是饿了,赖唧唧地开始啼哭。凤瑶抱着他向前走了一步,走过之后又停了,心里迷迷糊糊的,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个方向迈。低头看看哭泣着的小熙,抬头又望了望阴霾天空下连绵的青山,她回头再去看万嘉桂,可在扭头的一瞬间里,她忽然感觉周遭风景疾速流动,踉跄着慌忙伸手抓住了万嘉桂,她面无血色地紧闭了眼睛。在她的世界里,这一刻天也旋、地也转。
万嘉桂慌忙扶稳了她,又从她怀里接过了小熙。小熙躺进他的臂弯中,大概知道他不是个温柔的,审时度势,当即抽泣着收了声。而万嘉桂低头对凤瑶说道:“找了半夜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凤瑶没说话,只是抬头去望远山,希望茉喜其实不在这里,其实茉喜是在山那边。
万嘉桂使了点力气,硬把凤瑶架走了。不能再让凤瑶留下来了,他看凤瑶的嘴唇和面颊一起失了血色,连瞳孔都没了光彩。再让她继续找下去,他怕她的精神和身体都会支撑不住。
一手抱着小熙,一手扶着凤瑶,他转身踏上了来路。尾随而至的卫兵们见状,也一起做了向后转,跟着他们往山上营地去了。
茉喜注视着他们的背影,依然看他们是一对璧人。露在外面的那只手又试探着蜷了蜷手指,她很艰难地调动手臂,将那只手一点一点地收了回去。指尖触碰到了陈文德腿上的军裤,她轻轻地吁出了一口气。
她爱他,也爱她,于是放手,成全他和她。
而身上这冷了的死了的男人,才是她的。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受了什么伤,四肢百骸里流动的都是冰水寒风,连动一根手指都要运出浑身力气。透入眼中的光线越来越暗了,风声也越来越急了,想必今天是个大阴天。疲惫地缩在陈文德身下,她静等着风来雨来。
这一天所来的,非风非雨,而是一场罕见的春雪。
雪花潮湿沉重,铺天盖地、纷纷扬扬。士兵队伍奉了万嘉桂的命,想要再次下山搜寻茉喜,然而刚走到一半就走不得了。整个冬天都没下过这样大的雪,士兵们一脚踩下去,湿漉漉的厚雪会一直没到他们的小腿。本来不算很崎岖的山路,如今因为有了雪,立刻湿滑到了不堪行走的地步。万嘉桂一马当先地打前锋,结果一脚踏空了,顺着结冰的雪坡滚了下去,这一下子摔得狠,等到士兵们手忙脚乱地溜下雪坡找到他时,他已经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动不得。待到士兵们千辛万苦地把他抬回军营时,鹅毛大雪也彻底掩埋了山谷中的战场。
于是,一时间就再没有人往那死地里去了。
茉喜等着死,或者是因伤而死,或者是活活冻死,然而躺在松软潮湿的大雪之中,她闭着眼睛躺了许久许久,却是始终不死。
胸膛中仅存的一点热量缓缓发散向了四肢百骸,她渐渐觉出了手脚传来的刺痛——手脚痛,五脏六腑像被昨夜的巨响震碎了似的,也很痛。但是,她还能忍。
天色始终是暗的,从凌晨暗到了傍晚。春雪渐渐地停了,她的呼吸也渐渐地匀了,呼出的气流从冷变成了暖,她的手指头能动了,脚指头也能动了。肠胃里起了叽里咕噜的鸣叫,她饿了。
知道饿,这人就死不了了。
她推不动身上一层层的尸首,但是可以一点一点地抬起手,将手指顺着尸首之间的缝隙向里慢慢地伸。伸到最后,她用一条手臂拥抱了陈文德。
这个家伙,畜生一样,魔王一样,当初逼着她迫着她,抢她做了他的女人。但是此刻,茉喜回首往事,想起来的,只有他种种的好。
拼了命地收紧手臂,她最后拥抱了他一次。然后艰难地让手掌向上挪,她沿着他的脊梁开始摸索,一直摸索到了他的后脑勺。
后脑勺是破碎了的,一块石头嵌在他冻硬了的脑浆子里。
轻轻地,细细地,茉喜摸清楚了。她的手代替了她的眼,将陈文德从上至下地又看了一遍。
然后收回手伸向外面,她在周身刺骨的酸痛之中,开始向外寻找活路。手臂在柔软的积雪下向前蠕动,她抓住了一块突起的尖石。手指缓缓地收拢抓紧了,她咬紧牙关,开始喘息着向外蹭。
一寸一寸地,她向外探出了一侧肩膀,又向外伸出了脑袋。极力昂头顶开积雪,她在寒冷的暮色之中喘了几口粗气,然后屏住呼吸使出全力,手足并用地继续向外挣扎着又蹭又爬。最后奋力拨开压在脖子上的一条腿,她以手撑地,上半身终于得了自由。
昂起头环顾了荒凉寒冷的四野,她忽然笑了一下。
都死了,只有她一个人还活着。真是能活,怎么着都要活,死了都要活!抓起一把积雪填进嘴里,她逼着自己往下咽。积雪带着土与血的气味,顺着她的喉咙冰凉地往下走,走到最后存进了肠胃。冰雪越凉,越是激出了她满心的火。两只手一起一落地向前刨,两只脚也一先一后地向前爬。她张开冰凉的嘴唇,呼出灼热的气流。仿佛是一只死而复生的野兽,她呼哧呼哧喘出呜咽一般的怪声,忽然奋力向后蹬出一脚,她蹬掉了鞋,穿着袜子爬出了尸堆。
又连抓了两把雪填进嘴里,她颤巍巍地蹲起身,又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穿着袜子的两只脚深深踩入雪中,她仰起脸,看到了远方雪地上的小小人影。
那是个活动的人影,一步一步走得高抬腿深落步,在深雪之中连滚带爬。朝着茉喜的方向停顿了一瞬间,人影随即继续前行,一直走到了茉喜面前。
是小武!
小武没戴帽子,满头满脸都是雪,两道眉毛和两排睫毛也结了霜。春雪是冻不死人的,他一路走得热气腾腾。扛着包袱站在茉喜面前,他腾出一只手抹了把脸,抹去了满面冰霜,抹出了一张通红的新鲜面孔。看着剪了头发换了男装的茉喜,他先只是喘气,等到把气喘匀了,他直通通地开口问道:“他呢?”
茉喜张了嘴,发出一夜一日以来的第一声,声音嘶哑,结着寒冷的冰碴子,“死了。”
小武直直地盯着她,狭长的单眼皮下,黑眼珠子黑不见底,两道光射出来,从他的眼中,射进她的眼中,“死了?”
茉喜姿态僵硬地抬手向旁一指,“死了。”
小武怔怔地转了身,紧接着像如梦初醒一般,甩开包袱向前迈开大步,踢着积雪冲到了尸堆前方。弯腰伸手使了蛮力,他不管不顾地推开了上方几具尸首,然后看到了趴伏在地的陈文德。望着陈文德的后脑勺,他双膝一软跪在雪中,扳着肩膀将陈文德翻了过来。
陈文德睁着眼睛,是死不瞑目。新日子就在眼前了,这个时候让他死,他怎么可能瞑目?两条胳膊还保持着张开的姿势,在被碎石击碎头颅的一瞬间,他刚好严密地护住了怀中的茉喜。
小武战栗着伸出手,轻轻摩挲了陈文德的眼皮,摩挲了一下,陈文德不闭眼;摩挲了两下,他依然不闭眼;于是小武把牙一咬把心一横,捂住他的眼皮狠狠向下一揉一按!
然后以这捂眼的姿势垂下头,他的肩膀开始颤抖。还是回来晚了,还是错过了。他气息紊乱,疯狂喘息,直到喘出哭腔,喘成哽咽。这是养他成人的人,死了。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死了!
哽咽骤然激烈起来,激烈成了断断续续的号啕。捂着陈文德的眼睛慢慢仰起头,小武泪流满面地也闭了眼睛——死了,竟然死了!
然后,他的嘴角隐隐上翘,他的号啕渐渐变了节奏。
泪流满面的哭相忽然变成了泪流满面的笑颜。他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老天爷竟是这样地厚爱他啊,他的孝子做到头了!上气不接下气地俯下身,他低头和陈文德贴了贴脸,然后摇晃着爬起身,一边狂笑一边转向了茉喜。
茉喜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人指教她,可是在一刹那间,她忽然明白了小武的心思。明白了,但是不动心也不动情,只默默站着,等小武笑够、笑完。
从来不失态的小武,偶尔失态一次,也非常短暂。
狂笑很快被他收敛成了微笑,是悲喜交加的微笑,非常克制,只笑在了嘴角眉梢上,喜是真的,悲也是真的。这样的悲与这样的喜一起夹攻了他,让他几近疯狂,可是和茉喜一样,他能挺住,他还能忍。
将地上的皮箱提起来放到茉喜面前,他简单地吐出了一个字:“钱。”
茉喜一点头,“嗯。”
小武直起腰,又说:“他死了,你跟我走吧。”
茉喜淡淡地笑了一下,“我不跟你走,从今往后,我不跟任何男人走。可是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跟我。”
小武也笑了一下,“好,我跟你。”
茉喜举目望天,看天是黑的,雪是白的,乌云边缘有光,云上仿佛驮了无尽的火。
“有没有什么好地方…”她轻声开了口,“最新鲜、最热闹,能让我忘了这里的旧人、旧世界?”
小武想了想,随即反问道:“上海怎么样?”
茉喜转动眼珠看向了他,声音很轻很哑,然而字字句句非常清楚,“好,他本来也想去上海,他去不成了,我去!”
说完这话,她抬起手,用冻僵了的手指从领口中勾出一根丝绦。丝绦连着个小小的香荷包,小荷包里藏着万嘉桂留给她的小纸条,是她这几年留不住扔不出的宝贝。攥住小荷包用力地向外一扯,她将旧丝绦生生地扯断。低头看了看掌中的小荷包,她缓缓地一眨眼睛,然后将手一撒,让小荷包向下落入了雪中。
小武不理会她,自顾自地环顾四周,然后迈步走到了一具尚算完整的尸首跟前,弯腰伸手抬起对方一条腿,很利落地扒下了一只棉鞋。
将另一只棉鞋也扒下来,他拎着这双鞋走回到茉喜面前。在大雪地上单膝跪下来,他低头托起了茉喜的一只脚。一言不发地脱下了她脚上湿透了的袜子,他一甩袖子垫了手,用力擦了擦茉喜脚上的雪水冰碴,然后把棉鞋套到了她的赤脚上。
茉喜扶着他的肩膀,低头看他给自己脱袜子穿棉鞋。第一个男人刚走了,第二个男人刚死了,第三个男人又来了。
男男女女,川流不息,好一场漫长艰难的戏。
天黑之后,战场彻底地寂静了。
战场一角印了个黑圈,是新土被深翻了出来,又被重新填回了原位。
土下躺着陈文德。
这一年的春雪还没有落尽,夜风一猛,雪花也随之变得更狂。新土上面很快覆盖了新雪,新雪上面,很快又落了更新的雪。
于是在翌日雪停风歇的时候,万嘉桂与凤瑶再来,所见到的便是白茫茫一片洁净天地。积雪随着尸首起起伏伏,是无数白茫茫的新坟。
无论他们怎么找,无论小熙怎么哭,战场上都没有茉喜的影子。万嘉桂撒开人马往四周山庄村镇里去寻觅,然而,依然没有茉喜。
茉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消失得这样干净,仿佛这个人间,她从未来过。
第二十八章 华灯起
一九二九年三月,天津,万公馆。
新年的喜气混合着新婚的喜气,万公馆即便不张灯结彩,也像是喜气洋洋地在一直过大节。凤瑶今年满了孝,被万嘉桂用披红挂绿的花汽车娶进了家门——如今这个时代,花轿是被淘汰了的,尤其这里是天津卫的租界地,分外摩登,他敢把花轿抬出来,就有洋人敢站在街边围观。
凤瑶几乎就是没娘家的,虽然也有几门亲戚可以请过来充当娘家人,但终究是隔着一层。凤瑶脸皮薄,也不好意思硬把人从北平接过来给自己撑场面。万嘉桂想要替她出面联络一番,可是未等他真启程,忽然天降一位大舅子,省了他许多的事。而这位大舅子不是旁人,正是当年不顾妹子死活、携款私逃了的白家大少爷鹏琨。
鹏琨在外面浪荡几年,把手中财产花了个一干二净,风闻妹子这几年不但没有穷死,而且还成功地要嫁到万家去了,他审时度势,立刻以着兄长的身份出现,要送妹子出嫁。他是什么货色,万嘉桂和凤瑶心里都清楚得很,然而因为此刻用得着他,所以凤瑶暂时不提旧事,万嘉桂对他也挺客气。
新年前夕,在漂亮兄长的护送下,凤瑶很风光地出嫁了。
她是个性情淡泊的人,新婚这天也依然是淡淡的。万嘉桂没什么不好的,或者说,万嘉桂实在是挺好的,然而她已经无法情热如火地、像一位真正的新婚妻子那样去爱他了。她相信自己能够和他相敬如宾、白头偕老,因为他们都是讲道理的人,都有通情达理的可爱之处,这就够了,够他们一团和气地过一辈子了。
她也知道万嘉桂对自己是真有感情。为着这片感情,也为着小熙,她在可嫁可不嫁之间,选择了嫁。
虽然她和万嘉桂都不肯明说,但他们心如明镜。茉喜应该是已经死了,小熙是她留下的唯一一点骨血。凤瑶总记得自己初见茉喜时茉喜的可怜相,所以如果一定要另给小熙找个母亲的话,那么她愿意亲自上阵。
她也不信,命苦可以遗传。
婚后,成为万家大少奶奶的凤瑶,日子过得很不错。
万老爷和万太太并非坏人,只是过惯了安富尊荣的好日子,经不得、也不想经任何风浪。对于凤瑶本人,他们一直是满意的,所挑剔的只是凤瑶曾经背负的巨债。既然如今凤瑶依然是凤瑶,巨债也已经无影无踪,那他们改换面孔,对儿媳妇重新又笑嘻嘻地和气起来。况且,他们扪心自问,也真是自觉着有短处——没看出来,大儿子平日里满口嚷着要建功立业,仿佛已经超脱到了不近女色的程度,哪知道父母一眼没留意,他竟弄了个私生儿子出来。这儿子和他越长越像,万家老夫妇想抵赖都无法,又因这真是他们的亲孙子,并且健康伶俐,所以让他们把孩子打发出去,他们也舍不得。
这样一个难题,放在其他人家里,简直就是无解的,可万家老夫妇没想到凤瑶这样好说话,居然真把小熙当成亲儿子养。当然,他们毕竟是有些年纪的人,见多识广,不肯轻易地放松,时刻提防着凤瑶忽然回过味来,会把这孩子撵出万家。
然而,老天保佑,凤瑶仿佛是比较傻,一直没有要回味的意思。
小熙有了大名,叫做万绍熙,万嘉桂是他的爹,凤瑶是他的娘。两三岁的小毛孩子,还不懂得为什么他都这么大了,他的娘却是刚刚嫁给他爹。万家老夫妇和万家小夫妇商量过了,严禁家中上下再提小熙的身世。因为后娘难当,况且孩子若是知道了实情,哪怕他长到十八或者八十了,恐怕心里也还是要难过别扭一下子的。至于将来的事情,比如小熙身为庶长子,日后和凤瑶所生的嫡子嫡女如何相处等等,虽然在万家老夫妇眼中还是一桩桩的大麻烦,但因麻烦尚未到眼前,所以他们决定暂时不去多想——当然,现在不想,将来也必定是要想的,因为小熙这孩子虽然目前只有这么一丁点大,但是已经鬼精鬼灵的很不好管,等他长大成人,必定是个刺头。万家老夫妇很想知道刺头的亲娘是何等人物,但万嘉桂不说,凤瑶也不说。
两三岁大的刺头,每天活蹦乱跳的,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了早产儿的弱态。他的五官身体是万嘉桂式的,神情举止却是茉喜式的,尽管他的脑海中早已没了茉喜的痕迹。从早到晚地缠着凤瑶,他非常会撒娇,黑眼珠子一转便是一个主意。有一阵子,他蹬鼻子上脸,一不满意就对着凤瑶连踢带打,于是万嘉桂虚张声势地把他摁住打了一顿屁股。这一顿屁股板子虽然是雷声大雨点小,但是成功地吓住了他。他光着屁股逃进凤瑶怀里,号得惊天动地,而万嘉桂站在地上,故意大声地吼:“再让我看见你讪脸,我就把你撕了喂鹰!”
凤瑶感觉丈夫这话说得很没水平,和吓唬孩子的老妈子差不多,但是当着孩子的面批评丈夫,显然也不合乎教育学。所以抱着越来越重的小熙,她决定闭嘴不言——说了也没有用,万嘉桂这人尽管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温文尔雅,可是说不准什么时候,他冷不丁地露出另一番面目,会是个骂骂咧咧的兵痞子。好在凤瑶曾经有过那样的父亲和那样的哥哥,也算是经过见过的人,所以对待两面派的丈夫,她很能包容,至多是腹诽两句,也不会让万嘉桂看出来。
于是万嘉桂就很满意——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到了这一年的九月,凤瑶也有了身孕。
她显怀显得早,刚四个月的身孕,肚子就已经将外面长衣撑得紧绷绷,倒像旁人五六个月的身体。肚子大,其他方面的反应也强烈,她本是每日晚睡早起,勤勤谨谨地恪守儿媳妇的规矩与职责,然而如今挺着个尺寸与日俱增的大肚皮,她终于是勤谨不动了。懒洋洋地窝在她的屋子里,她终日只是走走坐坐。万嘉桂虽然军务繁忙,但每天必定早早回家,不许她乱走乱动,生怕她伤了胎气和身体。
他一味地对凤瑶好,凤瑶那心思也便一日一日地有了变化。她对茉喜再有感情,茉喜也是离去的人了,人死不能复生,她带着小熙过日子,毕竟还是得向前看。而万嘉桂对自己一片火热心肠,自己一味地只是冷淡,似乎也不像话。况且和自家的父亲兄长相比,万嘉桂如论如何都要算是一等一的好丈夫,自己既然定了主意要和他共度一生,那就应该拿出真心实意来。至于隔阂与芥蒂,若是不能立刻抛开放下,那么就慢慢地抛、慢慢地放,时间久了,她相信他们会成为一对心心相印的好夫妻。
思想一变,凤瑶渐渐地就感到了幸福。唯独让她不幸福的家伙,乃是小熙。强打精神坐在床上,她拿着一本识字画报,一页一页地翻着教他认字,也不求他学个成绩出来,只是想让他多和文字打打照面,将来当真到了求学的年纪,也不至于见了书本便厌烦。哪知有其母便有其子,小熙像是上辈子和书本有仇一般,甭管画报印刷得有多么鲜艳,上面的图片描绘得有多么生动,他看着那些山石人土,像看着大街上的过路人一样,一点感情和兴趣也没有,一张嘴倒是热闹得很,从早到晚总有话说。
这天下午他吃了一肚子点心,精力很旺盛地坐到凤瑶的大腿上,开始哩哩啰啰地长篇大论,“妈,肚肚又大了。”
凤瑶用手帕去擦他汗湿了的额发,“妈妈的肚子里藏着个小宝宝呢。”
“妈,我肚肚也大了,我是不是也藏小宝宝了?”
凤瑶忍笑摁住他的小手,不让他掀褂子露肚皮,“你肚子大,是因为你刚吃了点心。”
“妈,他们说,等天气冷了,你就要生个新小孩儿了。有了新小孩儿,你还要我吗?”
凤瑶听了这话,心中一动,慌忙问道:“谁说妈妈不要你了?你是妈妈的宝贝,妈妈不要你要谁去?”
小熙向前一扑,扑到凤瑶的胸前乱掏乱摸,“他们说的,他们说有了小弟弟,你就要疼小弟弟了。”
凤瑶没奶过孩子,而小熙仿佛吃奶没吃足一样,总是爱对着她的胸脯使劲。凤瑶被他掏摸了个哭笑不得,只好攥住他的两只小手,含笑答道:“小弟弟要疼,大哥哥也要疼。”
小熙打了个呵欠,忽然又转移了话题,“妈,新小孩儿从哪儿出来呀?是从肚脐眼吗?”
凤瑶被小熙问了个哑口无言,正在她开动脑筋思索答案之时,救星来到,乃是家里的一个大丫头。大丫头掀了帘子,规规矩矩地低声笑道:“少奶奶,外头来人送了个礼品匣子,说是给孙少爷的。”
凤瑶愣了愣,随即转向小熙笑了,“有人给小熙送礼了,走,咱们瞧瞧去!”
小熙从凤瑶的腿上溜了下来,兴致勃勃。凤瑶一手捧着肚子,一手扶着身边的桌沿站起身,也是兴致勃勃。自从嫁到万家之后,她渐渐地把先前的体面朋友们重新联络了起来。几年不见,她那些摩登的女同学们也大多嫁为人妇,成了和她一样的时髦少奶奶,故友见面,依然是很有话谈。其中有一位何颂龄女士,如今也居住在天津,和凤瑶来往最密。何女士心灵手巧,在兴致好的时候,会亲手做些女红之类的小活计,当成礼物送人。早在几个月前,她便夸下海口,要按照新花样,用羊毛线给小熙编织一件毛线衫,凤瑶知道她是个富贵闲人的性情,偶尔动手也不过是心血来潮,故而听了这话,也不相信。哪知道如今忽然来了个送礼的人,可见这位老友并未食言,竟是当真将毛线衣制成了。
凤瑶领着小熙要往外走,然而刚刚走到门口,伶俐的老妈子便已经将礼品匣子端了进来。凤瑶见这匣子披红挂绿地系了个大蝴蝶结,就忍不住又要笑,心想何颂龄这是在搞什么鬼?匣子外头修饰得这样大俗,难不成匣子里面藏着个大雅?
于是让老妈子把匣子放到桌子上,她慢条斯理地解开蝴蝶结,又轻轻地推开了匣盖。
下一秒,她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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