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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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娇滴滴活泼泼的茉喜,肯定也没有他的份了。

陈文德越是思想,越是后怕,怕到一定的程度,他开始心急火燎地要反攻。这一阵子他把仗打得很顺,部下小兵们的士气十分高昂。趁着现在天气炎热不缺吃喝,他须得趁热打铁,马上打出个新成绩来。否则天气一冷,棉衣棉裤又是一笔大开支,况且,他没有白养着几万张嘴的道理,之所以给他们吃给他们喝,还不就是为了让他们给自己卖命打天下?

陈文德在家里和茉喜逗了几句闲话,然后扭头又去了司令部。在司令部内,他有一间专用的办公室。大剌剌地在办公桌后坐下了,他先是斜斜地将两条长腿架到了桌上,然后伸手一拉靠边的抽屉,抽屉里面摆着一封信,是他不在洪城县时,他的秘书给他放进抽屉里的。

信封上面字迹娟秀,是凤瑶的手笔。陈文德撕开封口抽出信笺,展开之后潦草地看了看,虽然里面有几个字是生面孔,不过大体的意思他能读懂。也没有什么犯忌讳的内容,无非是问候茉喜的生活起居,又告诉茉喜要多吃水果,不要跑跳,唯独最后一句话有点意思,说她和茉喜“将来必有相见之日”,让茉喜“保养身体,以待相逢”。

这话说起来也没什么毛病,可陈文德总感觉对方是话里有话,茉喜听了,一定能懂。所以慢条斯理地把信撕成几片,他划了根火柴,将它烧成了一缕灰,同时心想这白凤瑶还挺能写,自己烧了一封又一封,可她像唱独角戏似的,居然还能坚持着继续来信。看这劲头,仿佛是想二女共事一夫——有意思,万嘉桂有这么招人爱吗?

陈文德没心思琢磨这些儿女情长的琐事,虽然他偶尔也感觉茉喜那大肚子很碍眼。在茉喜喝药喝得死去活来之前,他一度有意照她的肚子踹出一脚,把她踹干净了,再娶进门。

这年的夏天特别炎热。茉喜糊里糊涂地熬过了一天又一天,小赖子除了每天必要踢她几脚之外,再没给她添过任何痛苦。

她自己也不甚痛苦,除了隔三岔五会像犯急病似的,冷不丁地想起凤瑶和万嘉桂。她憋着一股子火,想要对着凤瑶胡搅蛮缠横闹一顿——活到十六岁,除了凤瑶,谁还肯无条件地惯着她?茉喜心里清清楚楚,反而故意地要欺负欺负她。

和凤瑶闹完了,就该轮到万嘉桂了。如果再见了面,她想自己一定要心平气和,不谈情不谈爱,就和他谈谈自己肚里的孩子。他有情也有爱,可那情爱是留给凤瑶的,和她没关系。事到如今,她看出来了。

茉喜不常犯病,在身心安然的时候,她会像个花枝招展的浪丫头一样,带着几个小勤务兵出门骑马,不往远走,至多就到城边子一带溜溜。小勤务兵中也有小武一个,小武现在好像越发地懒怠理她,她支使他,他动;她不支使他,他像个鬼似的,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方,永远不主动言语。

他不理茉喜,茉喜也不理他——茉喜还没有撩男人的瘾头,而且本来也不是特别喜欢和他扯闲篇。不过有一次,茉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忽然扬鞭策马直冲出了城门。结果还没等她的马撒开蹄子狂奔,一股疾风掠过身边,正是小武催马越过了她,一勒缰绳拦住了她的去路。

板着他那张白净寡淡的年轻面孔,他目露精光,语气却冷淡,“干什么去?”

茉喜被他问愣了,方才那一刻她的确是不假思索地要跑。可是,正如小武所问的,纵是真跑了,又能“干什么去”?

怔怔地抬眼望着小武,她微微张了嘴,露出了一点茫然稚弱的傻相。小武紧紧攥了缰绳,一眼不眨地也紧盯着她。这一刻,她的眼中有雾气弥漫,他的耳中有大风吹过。一个看不清,一个听不清。

片刻过后,茉喜回过了神。口中吆喝着打马掉头,她很自觉地回了城内。马蹄子经过之处,行人全都自动地作了后退,因为没人敢冲撞司令太太的骏马。茉喜爱这威风,但是,并不想当司令太太。

及至天气由热转凉之时,茉喜的肚子大到了一定的程度,她骑不得马了。

身手灵活的时候,小武带人看管着她,不许她由着性子野跑。如今她真要安安稳稳地在家高卧了,陈文德这天回了家,却是急三火四地让她收拾行李,跟他马上出发。

茉喜傻了眼,也不用大丫头帮忙,亲自展开包袱皮,把自己那些五光十色的好衣裳一件一件叠上去,“怎么说走就走?我在这儿好容易住惯了,你又要把我送到哪里去?”

陈文德连着半个月没回家,如今回了来,他不但恢复了新年时期的邋遢形象,并且脾气很爆,“让你走你就走,老子还会害了你不成?行了行了,这又不是搬家,你那些破玩意儿就别全带了!”

茉喜避其锋芒,没敢吭声,单是抢着将一枚蝴蝶发卡别在了头上。然后她拎着一只小包袱,小武抱着一只大包袱,两人跟着陈文德急走向外,直奔了门前汽车。撵着茉喜钻进汽车,陈文德弯腰跳上去往她身边一坐,眼看小武也在副驾驶座上坐稳当了,他便一边关严车门,一边粗声大气地吼道:“卫队跑到哪里去了?”

汽车夫发动汽车,忙里偷闲地回答道:“报告司令,卫队还在司令部。”

陈文德一挥手,“开司令部!”

然后他又对着正前方喊道:“武治平!”

陈文德一旦连名带姓地喊小武了,就说明他有了紧急事情要交代。小武立刻回了头,迎面正视了陈文德的眼睛。

陈文德告诉他道:“我没工夫陪着你们走,所以咱们还是老规矩,你护着她!听见没有?”

小武无言地一点头。

陈文德一巴掌将他的脑袋扇向了前方,然后转向茉喜,虎视眈眈地瞪了她好几秒钟。最后忽然疲惫地一笑,他的声音低了几分,“别怕,没大事。这两天仗没打好,我给你换个安全地方。”

茉喜也笑了一下,“我没怕。”

陈文德又道:“不是万嘉桂的兵。”

茉喜答应了一声,“嗯。”

这个时候,汽车停了。陈文德又看了茉喜一眼,然后推开车门跳了下去。车外乱哄哄地站了一大群军官,见陈文德来了,便一起立正敬了礼,然而陈文德单从里面挑出一名青年,茉喜隔着车窗玻璃向外看,认得那青年似乎是陈文德的卫队长。

陈文德对着青年长篇大论了一番,说得青年连连点头,及至听到了最后,青年对着车内的汽车夫做了个手势。汽车夫一言不发地发动汽车,掉转车头又上了路。

在一队骑兵的护卫下,汽车开向了城外。起初还有路可走,开着开着就进了山。茉喜连骑马都不怕的,如今却是被汽车颠了个七荤八素。单手护着自己的肚子,她隐隐感觉里面作了痛,那小赖子也有了一点手刨脚蹬的意思。但是车里有的只是两个小伙子,其中汽车夫完全是陌生面孔,小武倒是熟悉,可让她揪着小武喊肚子疼,她一时间还是有点开不了口。再说喊了又能怎么样?小武再聪明伶俐、识文断字,也不可能身怀妇科绝学。

于是蜷起双腿蹬着座位,她半闭眼睛斜靠了车门,胳膊腿儿聚拢着护卫了她的大肚皮。她屏了呼吸忍了痛,低声下气地和小赖子打商量,求它好好的乖乖的,千万别在这个时候耍把式。

然而小赖子平时受尽了她嘀嘀咕咕的臭骂,如今总算有了兴风作浪的机会,茉喜不拿它当自己的骨肉,它也不认茉喜是亲娘。茉喜自觉着像只垂死的大肚子蝈蝈,细胳膊细腿颤巍巍地快要调动不起。额头一层一层地往外渗冷汗,她用结实细白的牙齿咬了嘴唇,一双眼睛盯着小武的背影,她的睫毛和手脚一起颤——她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上次吃药打胎,她疼得小死了一场,死里逃生之后,她早忘记了当时的苦楚,结果今天可好,那份痛苦加了倍,卷土重来要活吞她了。

几次三番地,她微微张嘴吸进了一口凉气,想要向小武求一声援。小武再不爱搭理她,她再不爱搭理小武,两人朝夕相对地过久了日子,她看小武也比看别人亲。可是硬生生地将一声呜咽咽了下去,她不知道自己这第一句话该怎么说。

“也许没事。”她暗暗地告诉自己,“不都说是十月怀胎吗?这小赖子可还没满十个月呢。”

她下意识地攥了拳头,涂了鲜红蔻丹的尖锐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肉里,她疼了,同时也感觉过瘾,仿佛把疼痛从肚子里转移到了手心中。恶狠狠地咬紧了牙关,她在心里又骂起了她那块作怪的骨肉:“你个天打雷劈的小赖子!你再闹?你再闹?闹掉了也是你死,不是我死!没了你,我更轻省,横竖你也是个没爹的货!你闹吧,你敢出来我就敢脱裤子!我不挡你的路!你个臭小赖子!出来找你亲爹去吧!”

然后她开始污言秽语地骂起了小赖子的娘,自己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她越骂得凶恶,肚中越是疼得厉害,沉甸甸的圆肚子仿佛揪了她的五脏六腑,一坠一坠地往下悠荡,坠得她血都不流了,腰杆都要塌了。

正当此时,前方的小武忽然回了头。睁大眼睛望着茉喜,他望了能有四五秒钟,随即也不出声,直接起身向后转,如同练过柔骨功一般,居然又伸胳膊又伸腿地越过座椅靠背,大猴子一样跌跌撞撞地从前挪到了后。在茉喜身边坐稳当了,他开了口,“你怎么了?”

茉喜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仿佛舍不得似的,这一口气被她分着吐成了几小段,然后对着小武张开嘴,她忽然有些含羞带愧——平时也未见得她有什么高风亮节,到了紧要关头,她反倒自觉了,仿佛怕自己一个不慎死了,臭了人家的地;更怕人家以为她要死了,再不肯给她一口饭一口水。

“肚子…”疼痛最是耗人元气,一贯吱哇乱叫的茉喜,此刻只剩了一口悠悠的凉气,“没事…有点儿疼…”

小武瞄了前方的汽车夫一眼,见对方正在全神贯注地从山林里硬开出道路来,便收回目光转向茉喜,伸手攥住了她的一只腕子。

攥住之后收紧了手指,他犹豫了一下,随即将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一点一点地把茉喜拖拽到了自己身边,他俯身把一条手臂伸到了她的腿弯下。轻轻地把茉喜拦腰抱到了自己的腿上,他低声说道:“你就当我是你的垫子。”

茉喜紧闭了眼睛也紧闭了嘴,把仅余的一点力量全调动起来了,一口气接一口气,她逼着自己喘,腰和肚皮全是邦硬的,仿佛身体中间这一段已经化成了石头,说裂就能裂,说碎就要碎。茉喜不知道这算是哪一种程度的疼痛,她只知道自己得喘气,只要有气,就不会死。

小武一手托了她的后背,一手拢了她的双腿,汽车还在疯了一般地颠簸,他极力地想要托抱起她。大腿上面隐隐的有了潮湿暖意,他没有低头去看,只不动声色地抽了抽鼻子,嗅到了慢慢腾起的血腥气。

汽车夫从后视镜中扫了小武和茉喜一眼,扫过一眼之后就不扫了,因为前方根本就没有路,为了能够无中生有一样地穿越山林抄近道,他的两只眼睛已经快要不敷分配。

小武感觉自己的手臂快要僵硬成了铁铸的物事,他天生是个单薄身量,一身的力量十分有限,可此刻他硬生生地托起了茉喜,竟能长久地纹丝不动。

但是,茉喜的鲜血还是越流越急了。

偏偏她还穿了一身鹅黄衫裤,是最嫩最明亮的黄,嫩过雏鸟的嘴丫子,亮过明月与太阳。鲜血从她的裤裆开始往开了漫,一直漫过她的大腿与小武的大腿。脱力一般地把脑袋向后仰过去,她长久地不言不语,人生大事只剩了一件,就是喘气。

“你是不是要生了?”小武战栗着开了腔,“说话,是不是要生了?”

茉喜张开了嘴,将一口似有似无的微弱气息吸入呼出,喉咙里嗬嗬地轻响了几声,她抖着苍白的嘴唇,耳语一般地说了话:“不知道…没生过…不知道。”

口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了出来,她瞧着倒像是比小武更镇定,“不怕…过会儿就好了…”

小武死盯着她,一身的力气全运到了手臂上与眼睛里,“要生你就生!”

茉喜现在是彻底发不出声音了,可还勉强坚持着做口型,要和小武有问有答:“没到日子呢…”

小武的眼睛开始发红,白眼珠像是染了茉喜的血,“傻子!你不知道还有早产这一说吗?”

茉喜的脑袋后仰到了极致,细白颈子弯折着露了喉咙,显出了薄薄皮肤下青紫的小血管,“不能…不能…”她依旧是只有口型,非得最亲近的人才能读懂她的言语,“我身体好,我没事…”

小武知道她是没有知识的,所以不再和她废话。可他虽然平时手里总拿着本书,但书里也没有教过他怎么伺候女人生孩子。车厢内的血腥气味越来越浓了,茉喜偏又不哼不叫,是老老实实沉甸甸的一块肉,脑袋随着汽车的颠簸一晃一晃,垂下去的胳膊与小腿,也是无知无觉地一晃一晃。

忽然间,小武出了一身冷汗,声音很轻地开了口,他对着茉喜说道:“你可不能死啊。”

茉喜,像个老姐姐似的,昏昏沉沉地哼了一声,又耳语一般地答道:“不怕,没事…不死…”

正当此时,汽车猛然做了个急转弯,小武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茉喜。而汽车冲锋一般地碾过草茎冲上高地,随即骤然平稳下来,却是汽车夫瞧准时机,把汽车开上了最近的一条土路。

土路再简陋也是条正经道路,小武只感觉整辆汽车向上一昂又一落,和方才相比,这一回就算是落到了平台上。慌忙低头再去看茉喜,他没有眼泪,只有热血一阵一阵地涌入头脸,让他的眼睛都发烫,挣命一般地大喊出声,他气冲冲的,像是要呵斥她,“路好走了,你可别死!”

然而茉喜没有再作回应。她悄悄地疼,疼到极致,又悄悄地失去了知觉。

小武低头看着她,看一会儿,对她轻轻地摇一摇颠一颠,冷风在心头席卷而过,他想这不是完了吗?这个女人,可不是彻彻底底地要没了吗?

他知道她活着也没有自己的份,但是,他宁愿只旁观,只旁观也没怨言。

然而在下一秒,茉喜在喉咙里很轻很弱地咳嗽了一声,一口气咳嗽出来,她昏昏沉沉地又活了。剧痛如同麻绳,五花大绑着她,紧缠了一路,直到此刻才稍稍地给她松了绑。她抓紧时间喘了几口气,意识到自己还在流血。冷不丁地笑了一下,她半梦半醒地想:“好嘛,第一次生孩子,就生到人家黄花大小伙子的怀里去了。这么丢人现眼的事情自己都干得出来,说起来也是一奇,往后光着屁股上大街,都不用羞臊了。先是让仇人弄过去翻来覆去地睡了好几个月,又在个大小伙子怀里下了崽子,这么个娘们儿,万嘉桂还能要?给我我都不要!”

想到这里,她忽然感觉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很滑稽,竟是醉酒一般地又笑了一声。笑过之后,她闭了眼睛,神情彻底地恍惚了。汽车停了,她不知道;满裆满腿血淋淋的小武抱着她下了汽车,一边往他们的新落脚处奔跑,一边扯着破锣嗓子狂喊医生,她也不知道。

她的灵魂在梦里游荡,看见凤瑶教她识字,怎么教也教不会,气得凤瑶面红耳赤;她又看见自己趁夜翻墙要出门,心里知道墙那边会有万嘉桂,可是翻了一道墙又一道墙,却是始终不见他的踪影。最后,她居高临下地飘在半空中,看到了床上的自己。自己鼓着大肚皮仰面朝天地躺了,从裤腰往下全是红淋淋的热血,鲜血向上染了小半截衫子,向下染了她雪白的洋袜子,和她脚上的红绣鞋红成一片。一个老婆子带着两个妇人跑了进来,老婆子一边跑一边挽袖子,妇人们则是拎着家什和热水。茉喜看到这里,恍然大悟,这才想起床上那人是真的自己——自己流尽了鲜血,快要死了。

她怕了,吓得魂飞魄散。回头向后望,她发现自己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身后也是茫茫无尽的虚空。惶惶然地伸出一只手,她哭了,第一声喊的是凤瑶。不喊凤瑶喊谁去?只有凤瑶永远不跟她一般见识,永远惯着她。朦朦胧胧的,虚空迷雾之中显出了凤瑶的身影,凤瑶静静地望着她,庄严冷淡,是天女、是菩萨。任凭茉喜如何呼唤,她若隐若现地端立于雾中,就是不肯走到她近前去。

于是她急了,急得又哭又骂:“你傻站着干吗?过来呀!你傻啊?过来呀!”

喊到这里,她开始跺脚号啕,“万嘉桂呢?让他也来!你们两个忘恩负义的,我救过他也救过你,现在你俩凑成两口子,不管我的死活了?”

然而凤瑶依旧不言不动,甚至微垂了眼帘,不肯看她。于是茉喜红着眼睛向前冲,要去抓她打她,可周身的力气刚一调动,她猛地睁了眼睛,眼前的景物瞬间鲜明了,周身的疼痛也瞬间清晰了,她张开嘴,听自己发出了一声刺耳的锐叫。

锐叫之下,是妇人温柔絮叨的抚慰声音,还有老婆子心平气和的指挥声音。仿佛是有人在她耳边说话,赔着小心让她这样那样,可她全听不清楚,因为疯了一样直着喉咙叫,几乎要把自己震聋。汗水和泪水一起糊了她的眼睛,这样稠的汗与泪,几乎快要黏成了血。

房内的妇人和婆子听了她的嗓门,一起松了口气。趁着她身体还有热气,还有力气狂呼乱叫,老婆子下了狠心,两名妇人也一左一右摁住了她!

老婆子几乎是从茉喜肚子里掏出了个孩子!

茉喜的肚子一直不很大,从她小圆锅一般的肚腹中,老婆子拽出了个猫崽子一样的赤红活物。这活物血淋淋脏兮兮,起初也不动弹、也不呼吸。老婆子一剪子剪断了脐带,然后倒提了猫崽子,照着后背啪啪拍了几巴掌。几巴掌过后,猫崽子张开形状模糊的小嘴,发出了一声比猫叫更细的啼哭。哭了几声,猫崽子像一团红肉似的,又没动静了。

茉喜瞪着眼睛张着嘴,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喜气洋洋地说话,说的是什么,她没听清楚。但是调动周身最后一点力气,她硬着舌头问道:“生完了?”

有人在她的视野边缘微笑点头——仿佛是点了头。于是她把眼睛一闭,沉沉地呼出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呼出去,她只感觉自己向上一飘又向下一沉,一沉沉到了黑暗中去。

茉喜昏了过去,也或许是睡了过去,一睡便是睡了个天昏地暗。再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她醒来的时辰,门外正在开晚饭。她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界,但房屋总归是大同小异,隔着紧密的门缝窗缝,她嗅到了热气腾腾的肉香——一点掺杂也没有的,纯是大块五花肉的香。

她想咽口唾沫,然而嘴里又干又涩,舌头和上牙膛黏成了一体,于是她又想坐起身,可是力气顺着脊梁骨往下走,走着走着就没了影。斜过眼睛向下看,她发现自己的大肚子消失了。和大肚子一起消失的,是她的精气神。宛如一只被人掏空了的破口袋,她现在就只能是瘫在这里不动。

“生完了。”她想,“我也没死。”

这两个念头让她隐隐感到了快活,好像大事做成一件,包袱也甩掉了一个,等她日后恢复好了,又是个轻手利脚的好身体。来日方长,她的世界还大着呢。

正当此时,房门忽然开了。

像见了救命星一般,茉喜立刻转动眼珠望向了来人。来人是个胖壮洁净的妇人,红脸膛,笑呵呵地很面善。见茉喜睁圆眼睛看着自己了,妇人吃了一惊似的一拍巴掌,随即高声大气地笑道:“太太,你可算醒了!中午见你还是睡,这院里的人都悬了心,又不敢叫你,怕你睡不足。”

说完这话,她像有读心术似的,无需茉喜出声,她自动地转身出门,片刻之后端回了一碗热水。碗已经是小碗,妇人偏还用小勺子舀了热水一点一点地喂给茉喜喝。水热得正好,温暖地滋润了茉喜的口腔。她的舌头渐渐恢复了温度与柔软,费力地吞咽了几小口热水,她这回再张嘴,就能发出声音了。

“我没事吧?”她问那妇人。

妇人笑道:“太太算是过了一道生死关,过来就没事啦。”

然后她不等茉喜问,继续笑道:“还没给太太道喜呢,太太真是有福的人,头胎就得了个大儿子!”

茉喜想了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生了个儿子,而且听妇人这意思,儿子虽然早来了两个月,却还是活着的。少在娘胎里待了两个月,落草之后也能活?她漠然而又疲惫地想:“有意思。”

然后,她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扭头看着那个妇人,她哑着嗓子说了话:“我饿了。”

第二十一章 一寸忧,两分柔

茉喜喝了一碗带着蛋花和瘦肉末的稠粥之后,就能自己挪蹭着坐起来了。

她觉出自己是光着屁股的,想要低头瞧瞧自己的下身,可未等掀开棉被,妇人就慌忙扶着她重新躺了下去。听了那妇人几句劝告之后,她才明白过来——自己刚生了孩子,现在该坐月子了。

她没想起自己那儿子来,单是想喝一口凉水,因为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在被窝里焐出了一身馊汗。然而凉水她也不能喝,司令太太的月子,须得是百分千分地加小心才行。茉喜从来没听陈文德喊自己太太,也从来没拿自己当个太太,如今听了那妇人对自己的称呼,她觉得挺新鲜,但是并不得意,因为陈文德脾气太爆,不是她理想的人生伴侣。不过不理想也没关系,她在各方面都能凑合。况且陈文德虽然没给她金山银山,但也没缺了她的绫罗绸缎金银首饰,也没真薅着头发揍过她。上半年她吃药堕胎吃了个死去活来,他还搂着她坐了半宿;她挺着个大肚子行动不便,他也连着两个多月没在床上纠缠过她,这么个老陈,也就算是够意思了。

只是不知道陈文德现在是在哪里。茉喜把他的坏处全放下了,单是一桩桩一件件想他的好处,越是想,越觉得他好。最起码,他对自己是有几分真情意的。

在又喝了一大碗鸡汤之后,妇人把茉喜的儿子抱过来了。

茉喜穿着一层小夹袄,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缠着棉被,自下向上只露了个脑袋。扭过头望着妇人手中的小襁褓,她吓了一跳,因为感觉襁褓里的婴儿没脸没皮,周身红赤赤的,轻描淡写得只有一点五官雏形,拳头大的小脑袋说不出是个什么奇形怪状,更要命的是,他裸露出的小手小胳膊居然还带着一层细细的长毛。

茉喜怀疑自己是生了怪胎。但是生怪胎毕竟不是什么体面事情,所以当着妇人的面,她没敢多问。妇人说小少爷运气好,隔壁邻居家的小媳妇正好也在奶孩子,昨天今天便捎带着也喂了少爷几顿。然后她又笑问茉喜,问司令太太这孩子是自己喂养,还是另去找个奶妈子?要是找奶妈子,那可得等,不是说找就能立刻找到的。要是自己喂养呢,那就得早早地把孩子抱到怀里,让他自己找了奶头吮吸,吸着吸着奶就出来了。

茉喜听闻此言,不以为然地吁出了一口气,心想我都被他折磨成这般模样了,我还得喂他奶吃?臭小赖子,我上辈子欠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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