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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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理初见陆新民对自己做出如此亲密的动作,一时便忘了他哥哥平素对他进行的教导,伸出一条手臂来搂住了陆新民的脖子,然后把嘴唇凑到他的面颊上,轻轻柔柔的亲了一口。这是他表达爱意的方式,之前只在他哥哥身上应用过。
陆新民拍拍他的后背:“傻孩子,胳膊伸出来,不冷么?”
顾理初把手收回来,笑着摇头:“我不怕冷。”
陆新民蹲在顾理初面前,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许久,又从顾理初的口中套出许多话来。后来他双腿实在是酸麻的忍不住了,才不得已的站起来,回房睡觉。
可是他哪里睡的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好容易意识有些朦胧了,忽然外间“咚”的一声响,其间还夹杂了一声低低的痛叫。他先还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随即意识到今天家里还多了一个顾理初呢,这才翻身跳下床,急急忙忙的推门去了书房。
开了灯,他这才看清了室内详情:果然是顾理初从沙发上滚下来了——被子倒还留在沙发,人却是已经坐在了地板上,并且一手捂着屁股。表情也是痛苦的,两道眉毛蹙起来,嘴唇都在颤抖。
陆新民走过去扶他:“摔的这么疼?沙发是窄了点,去床上睡吧。”
顾理初不说话,只紧紧的抿了嘴,满脸克制忍耐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颤抖着呼出一口气,眼圈随之也红了,低声自语道:“疼死我了。”
陆新民有些诧异:“这么疼?”
听了他的问话,顾理初好像忽然反应过来了似的,急忙爬起来就往被子里钻,同时摇头道:“我没事,现在不疼了。”
烫伤的地方,本来已经稍稍的结痂了,然而方才那一下重摔,大概又将伤口蹭的绽开。顾理初偷偷的把手伸进裤子里,贴肉捂着那一处小小的伤,觉得那里似乎有点黏黏的,或许是微微的有些出血——后来他才知道,之所以会觉得“黏黏的”,是因为伤口发炎溃烂了的缘故。
陆新民没有多问,转身又回去继续酝酿睡意去了。
沈静觉得,自己每天腰疼头晕、胸闷气短,仿佛是生病了。
他吃了好些人参鹿茸,补的口舌生疮,鼻血长流。转而又吃了几副温和一些的汤药,结果依旧是没有效果,并且还落了个胃病复发,连面汤都喝不下。治来治去,不过一星期的功夫,竟然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脸色也惨白,瞧着怪可怜见儿的。陆选仁都看不下去了,亲自打电话给他找了位名医诊治。这位名医已经年逾花甲,白发和长须一样都不缺少,气派和架子也摆了个十足十。因为不愿给汉奸走狗看病,又不敢不来,所以满脸的不情愿,愤懑都隐藏在了皱纹里。
诊断当场便出了结果,是痨病。
沈静觉着自己好像被雷劈了似的,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半晌,他方轻飘飘的出了声:“能治吗?”
名医一捋长髯:“或许还是能治的。”
然后便挥毫泼墨的开了几大张方子,一色的名贵好药。沈静在一边坐着,腿软,身子不住的要往下溜。
开完方子,名医携了诊金飘然而去。留下沈静一个人发呆。
幸而沈静还没有慌乱到呆傻的程度。他随即又自己去了医院,一路挂号排队,折腾了大半天,又拍爱克斯光片,又抽血验尿的。晚上惶惶的一夜没睡,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去医院看结果,却又说不是痨病,只是常年的营养不良导致身体虚弱而已。
他是又茫然又恐慌,到底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于是也不声张,只偷偷的一家医院一家医院的查过去,最后终于可以确定了:果然不是痨病,不过除了营养不良之外,好像五脏六腑都有点小毛病,总而言之,便是身体太弱,需要休养。
沈静把心放回肚子里后,回想那名医信口雌黄,几乎将自己吓死,不禁恨的要命,暗暗的派人想去找名医的麻烦,不想名医居然已经悄悄的溜出上海,逃去重庆了。他一口气没有地方发,只好按捺在心里,回集中营内好好的耍了顿威风方罢。
他这厢刚了结了一桩心事,不想秋城寺那边又来了电话,说是有话要对他交待,让他即刻赶去。沈静嘴里答应的痛快,心里却惴惴。因为自从上次在秋城寺那里挨了个嘴巴后,陆选仁去日本人那里发了几次脾气,闹的连在南京的森田慎吾都知道了,搞得秋城寺也颇失脸面。他怕那秋城寺对自己怀了仇恨,万一暗里下手,那可是防不胜防的。况且自己不过是个虾兵蟹将之流,陆选仁再怎么维护自己,也是有限度的。
思来想去的,他先给陆选仁打电话,陆选仁不在办公处;往家里打,接电话的是陆振华,口气不是一般的不客气,说了“不在”二字之后,便重重的挂了电话。
沈静没了法子,秋城寺那边又来了电话催促。他只好同林秘书交待了一番,然后忧心忡忡的上了汽车,去见秋城寺。
事实上,秋城寺倒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凶神恶煞。依旧是温和的,在他身前身后慢慢踱着步,用一口过于清晰的中文,先问候了他的身体:“你看起来脸色很差,难道是生病了?”
沈静还是有点怕他,战战兢兢回答:“多谢将军的关心。我前些日子是有些不舒服,不过现在已经康复了。”
秋城寺站在他背后,低声问道:“哦?因为劳累吗?听说集中营内事物繁杂,而且侨民的数量增加很快。”
秋城寺选的这个站位很巧妙,刚好让沈静觉着脖子冒凉气:“是,又新增了一百二十名英国人。”
“森田新近被升为大将,将要长久的留在南京。”说到这里他略微有点黯然,并不是舍不得森田慎吾,而是同辈迅速升职而自己原地不动,有些怅然嫉妒而已:“而代替他的宇治津领事又突发中风,所以现在集团生活所所长的职位只好由我暂且代理。正好我也很愿意做一些实际的事,来为新政府贡献一份力量。东亚共荣嘛,哈哈。”
沈静听了,心里又是一沉,心想看来自己是要挪地方了。在秋城寺的手下做事?——他还想留着命过好日子呢!
秋城寺此时却又开了口:“本来,按照军部先前的打算,集中营内的上下工作都应由日本人担任的。但由于开始时陆选仁先生极力举荐你去做事务主任,所以这个规矩也就在无形中被打破了。当然——”他把手拍到沈静的肩膀上:“你的表现也是很好的,这个是有目共睹。”
沈静觉得有点头晕,他想掏出手帕来擦擦额头上的虚汗,然后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敢动。见秋城寺停了话音,他硬撑着陪笑道:“将军过奖了。沈静不敢当。”
秋城寺依旧站在他背后,脸上因为严肃了表情,所以立刻显得有些狰狞:“不必谦逊,谦逊过度了,就是一种很可厌的虚伪!”
话音未落,他用力的又拍了下沈静的肩膀,没想到沈静竟然像一个无生命的人偶一样,随着他的力道便跪了下去,还不只是跪,连上半身都软软的伏了下去,亏得是急中生智用胳膊肘撑了地面,才没有摔到脸。大概他自己也晓得这么撅着跪在地上实在不好看,急急忙忙的想要站起来,然而刚一抬头,便觉着心乱如麻的欲呕,眼前也是一片漆黑。无奈何,他只得一手扶了头,一手摸索着按在地上,停了一会儿,刚觉着好了点,忽然秋城寺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沈静,你怎么了?”
这声音离自己未免太近了,沈静顿时浑身的毛孔都张了开,一齐流出冷汗来。然而那边的秋城寺竟又伸出双手扶在他的腋下,像举小孩子做耍似的,硬把他托了起来。沈静简直有点魂飞魄散的意思了,一面用西装衣袖擦了额上冰凉的虚汗,一面抓着秋城寺的手臂,试图不着痕迹的推开面前这尊凶神。
“不不,不劳将军了,我没有关系。大概是前些日子生病没有完全好。我自己就可以,真的没事。”他苦笑着,絮絮的解释着,设法从秋城寺的双手中逃走。秋城寺高大强壮的简直不像一个真正的日本人,相比之下,沈静自觉着好像是个纸人了。
秋城寺果然依言松了手——手刚一松开,沈静就又要往下倒——他只好又扶住了他。
沈静这一辈子,什么样的困境没有遭受过?唯有今天,他真是有些慌神了。好好的人居然瘫在了秋城寺健太郎的办公室里?说出去成了什么话!还嫌被人笑话的不够多么!
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拼命扶了旁边的白墙,哀求似的说道:“将军,今天真是让您见笑了。我实在是忽然有点不舒服,要不然我先回去,将军有什么吩咐,我明天再来。您看行吗?”
秋城寺没有任何感情的答道:“那是可以的。”
沈静赶忙道谢:“多谢将军体谅。那我就先告辞了。”说着他就想转身离开,然而秋城寺却不肯放手。他不知这是什么用意,多少猜到这日本人可能又是要刁难自己,只好低声下气的再次哀求:“我自己走就行,将军放开我吧,谢谢您的关心了。”
“你能走?”
“能。真能。”
“上次你离开我这里时,不过是肿了半边脸,便有陆选仁来兴师问罪;这次如果你若是爬着出去了,那后果几乎是不堪设想了。哈哈!”
沈静听他果然扯到了上次的事上,不由得又是一阵头晕,迷迷蒙蒙的就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将军您说笑了。我、我还是先告辞了。”
“我送你去楼下大门!”秋城寺斩钉截铁的拒绝了他的央求。然后便握住了他的右手手腕,迈开大步向门外便走。沈静站都站不稳的,被他这么突然一扯,顿时便是一个踉跄,先还勉强跟了几步,结果到了走廊便实在挺不住了,身子委顿在地上,被秋城寺拖着向前走,走过一段水泥地,然后下了长长的楼梯,他瘦削的身体隔着衣服一次一次磕在台阶上,没觉着痛,只是发懵的厉害。
秋城寺像拖着一个袋子似的,把沈静弄到了一楼的大门口,然后又抓着他的衣领拎起来,塞进了汽车里。
“你回去好好休息吧。”秋城寺笔直的站在冬日的太阳下,肩章反射了光芒:“明天再来,向我详细汇报一下集中营内的情况。”
沈静窝在汽车后排,坐都坐不直了,还在迷迷糊糊的点头:“是,知道了。将军,明天再会。”
汽车还没开到集中营,沈静便开始了严重的呕吐。
其实他每天吃的像猫一样少,面食又都是极易消化的,所以他干呕了半天,只吐出些吃药片时喝下吃的清水。这回的司机是个新手,以为沈静是晕车了,便赶忙停车,想让他下地来缓一缓,然而沈静一看四周荒郊野地的,连忙摇手拒绝,只怕忽然有人冲出来给他几枪,到时死了也白死,肯定连凶手也找不到的。
汽车继续颠簸着前行,沈静伏在后排座位上,还是吐,终于呕出一口血来,脏腑之内才算是安静了。颤巍巍的摸出块手帕,他给自己擦了擦鼻子和嘴,然后对着那一点血迹发起呆来。
嘴里满是甜腥的气息,多少年了,他不吃肉、血、油。
等到了集中营门口,他已经把自己调整的看起来尽可能正常了,才开车门下了车,顺手把手帕掖进大衣口袋里。
林秘书迎了过来:“沈主任,您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这回他可以尽情的不耐烦了,气若游丝的呵斥道:“我好的很!你少乌鸦嘴!”
“哎,是。”
“给我弄点水!快点!”
“是。”
他在警卫的值班室里坐了半天,又喝了些热糖水,终于恢复了点力气,腿不再是软的了。
“找到陆先生了吗?”他问林秘书。
“又往办公室打了几个电话,说是陆先生去找教育部钱总长去了,一直没回来。”
沈静吸了吸鼻子,还是有点头晕脑胀的,再就是右眼作痛。每次气血上涌的时候,他这只眼睛都要有点反应,不是疼痛,就是忽然的看不见。他已经无所谓了,反正迟早是要瞎掉的。
叹了口气,他扶着桌沿,像个老人家似的运足了气才站起身来,然后扶着林秘书道:“你去把曾锡言叫来,让他带着营里的新近整理出来的详细资料。等曾锡言走后,你再去医务室把医生叫来。然后就手把晚饭给我做了。”
“哎,是。”
坐在C楼的办公室内,沈静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想着明天又要去见秋城寺了,心下愁苦的一片黯然。
第12章
吃过晚饭后,沈静决定还是亲自去趟陆家,虽然陆选仁还是一样的找不到,但总不能坐以待毙,静等着落到秋城寺的手里。
从集中营赶到城内的陆公馆,距离堪称千里迢迢。汽车停在陆家门口,他先下车去门房询问陆选仁是否在家。司阍者是个半老头子,早认识沈静了,便也不拿捏,直接告诉他道:“家中只有二少爷,老爷早上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听了这话,他便回了停在暗处的汽车内,窝在后排的位置上等待。天气这样冷,汽车后面又没有安置烧炭的板箱来取暖。他披着件半旧的兔毛大衣,冻得瑟瑟发抖。一双眼睛却紧盯着陆家大门口,只盼着老天可怜,让陆选仁赶紧回来——虽然还不能确定他是否能帮上自己的忙。
他一直等到夜里十二点钟,也没等出一点眉目来。人却几乎冻死,前面的司机也有点受不了了,把手拢在嘴边不住的呵气。
“走吧!”他终于发话,实在是太晚了,就算真等到了陆选仁,也不好为了点私事再去打扰。
司机回头:“您回哪儿呢?”
沈静想到曾锡言拿来的那些资料还在C楼的办公室里,应该预先看熟了,明天好去秋城寺那里汇报的。不过天寒路远,实在忍不得了,索性推到明天再说吧。
“回哈同路。”他牙齿打着战回答:“明早六点接我回营里。”
司机把他送回了公寓。他连着十来天没有回来了,所以进门后便忙忙碌碌的铺床、脱衣服、烧热水。明明已经累的连根手指都不愿抬了,可不做又不行,幸而他苦惯了,所以并没有自怨自艾。
躺在床上,他捧着一个热水袋,身体蜷缩成一团,像只刺猬一样抵抗冰冷的被窝。
“应该把顾理初弄过来。”他昏昏沉沉的想:“抱着取暖也是好的。”
热水袋贴着他的肚皮,那点热量让他舒服的微微叹了口气,睡着的感觉很像死亡,眼前一黑就过去了。
第二天,他早早的,同公鸡一齐起床。
那时天光尚未明朗,他坐起来拿过衣服,摸索着套在身上了,然后冻的哆哆嗦嗦的下了地。
电炉子上煮着面条,他先用暖壶里的热水洗漱了,然后端起那碗完全没有任何滋味的、烂成糊状的面。
本来就没有食欲,再对着这么一碗连盐都没有的面糊,他只能毫无感情的运动着喉部的肌肉,硬把那东西一口一口的咽了下去。滚热的面落进胃里,他闭上眼睛,忽然怅惘起来,心想我明明已经有钱有势了,怎么还是这样的活?
司机在六点钟准时摁响了门铃,他疲惫的站起来,顺手拿起放在桌边的手套,然后开门走了出去。
秋城寺素常都是上午十点钟开始办公,所以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
他甚至走前还在E楼内巡视了一圈,确定一切都在正常运行后,才稍微的放了点心,决定出发。
不想,在出发前,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是陆选仁的一个秘书打过来的,告诉沈静道:“陆先生让我今天给您留话,说他昨晚和钱总长乘专机去南京了,归期未定。他知道秋城寺将军顶替宇治津领事的事情了,说是让您暂且处处小心些,等他回来再做打算。”
沈静听了这番话,顿时两眼一抹黑,心知目前是没有翻身逃命的指望了,反而倒镇定下来,心想秋城寺再怎样过分,也总不至于弄死自己。至于其它的小折辱,忍一忍应该也就过去了,大不了告病请假,找个地方躲一阵子去。
心里有了盘算,他夹着个公文包,去了秋城寺那里。
他把时间计算的十分精准,十点钟准时抵达了秋城寺的办公楼下。在车里又等了十多分钟,觉着秋城寺大概在办公室内已经坐稳当了,这才下了车,一面进楼一面调动面部肌肉,挤出一个看似发自内心的微笑来。
对于点头哈腰、满脸谄媚的沈静,秋城寺表现的依旧温和——其实他素来都是温和的,因为知道自己长的凶,所以格外的态度好。然而一见沈静,他就忍不住的想要动手。
其中的原因一直未明。沈静这人生的干干净净,言谈举止也小心翼翼的,平时又总是未语先笑,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欠揍的地方。秋城寺自己也困惑,不过因为瞧不起中国人,所以也不在乎,想打就打了。至于陆选仁那边,大不了敷衍一番就是了。
沈静仿佛惊弓之鸟一般,向秋城寺问好:“将军,早上好。真是对不住,这么早就来打扰您了。”
秋城寺指指靠墙的沙发:“不,来的正好。你坐。”
沈静当然不敢坐,他只弯下腰把公文包放在沙发上打开,然后从里面掏出一厚叠文件来,双手放到秋城寺的办公桌上:“这是集中营最完整的资料,请您过目。”
秋城寺点点头,忽然发现沈静的右手手腕上有一圈明显的淤青,被袖口半掩了,一闪而过,不禁心想这大概就是昨天被自己紧握后留下的痕迹。
他真不明白陆选仁怎么会收这么个病夫来做亲信手下,还处处都如此维护关情。
“你大概讲一下就好,我听一听。”他望着沈静缩回去的手,淡淡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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