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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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宝哭也哭过了,将老娘媳妇也妥妥当当的下葬了,现在再出现在程世腾面前,也就收敛哀容,照常的管事。然而程世腾并没有让他像往常一样满公馆里巡逻,而是把他叫到屋内,很秘密的告诉他道:“来宝,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是为了我,你不能歇着,你得继续奔波。”

  来宝现在没了自己的小家庭,眼里也就只剩了个程世腾。对着程世腾一弯腰,他哑着嗓子答道:“大爷,我没事儿了,您有话就吩咐吧。”

  程世腾说道:“你买张船票去上海,坐外国客轮,安全。我在上海不是有一处小洋楼吗?你把它收拾出来,然后就在那儿等着我。”

  来宝登时惊讶了:“您要往上海去?”

  程世腾一点头:“嗯,天津这边儿局势复杂,我打算到上海去住一阵子,那地方没人认识我。你先走,我等等小鹿。”

  来宝有些为难:“那您是打算过去长住?可那房子小门小院儿的,您要是去住着玩几天还行,长住的话,那不憋闷?”

  程世腾不耐烦了:“让你去你就去!都什么时候了,还挑三拣四?”

  来宝一听他语气不对,立刻就不言语了。

  翌日清晨,来宝拎着个小行李箱,也不言语,自己悄悄的就奔了码头,临走前不放心,把家中的一名保镖叫过来嘱咐了半天,让他多照顾着大爷。此保镖外号叫做胖三儿,人如其号,基本可算是一个胖子,然而功夫不浅,吃饱之后尤其剽悍,能以一人之力打败五六个壮小伙子。胖三儿因为功夫出众,所以成了保镖中的头子。来宝语重心长的对他嘱咐了又嘱咐,他也听得神情严肃、连连点头,每点一次头,都能挤出三层左右的下巴。

  来宝走了,程世腾关门闭户,则是开始清点自家的财产。程廷礼对于钱财,很有一点新观念,得了钱并不一味的买房子置地,而是换成外国钞票存进了外国银行。这给程世腾省了不少的事,因为他没法把地皮卷起来随身携带,更不能扛着房子上船。

  至于钞票的数目,乃是一个天文数字,程世腾纵是看惯了大钱,可每一次清点完毕,也还是要感觉不可思议,没想到父亲会不声不响的积蓄下了如此可观的财富。存折是容易携带的,可除了存折之外,租界内的几处房子中还有不少古董字画,保险箱中也有许多珠宝玉器,程世腾这一次无非是要南下避避风头,并没有举家南迁的打算,所以那些东西,也就暂且不管了。

  程世腾一边算账,一边观望着察哈尔的形势。观望了不到一个礼拜,形势当真有了变化,可惜是恶化——日本军队开始进攻张家口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小鹿从师部回了家,一进家门腿就软了。

  他在师部连轴转了一天两夜,一直在紧盯着张家口那边的战况,同时紧急安排布防——赵将军跑到山西一带去了,一直没有对他下达任何军事命令,所以如今他须得自己打算盘拿主意,而且没有支援,也没有方向,除了防御之外,不知道还能再做什么。

  因为自从开战以来,中国军队就一直是节节败退,所以小鹿的精神十分紧张,几乎带了几分恐慌。精神紧张,肉体却是柔弱的,因为病愈之后一直没有机会让他静心休养,那失去了的元气,也就始终没能补充回来。平时他是最健康的,几乎是不畏寒热,然而今天走在大太阳下,他竟会被晒得一阵一阵发昏。及至进门见了张春生的黑脸,他呼出一口气,一下子就瘫下去了。

  张春生把他扶进卧室,让他仰面朝天的躺上了床,然后不等他的吩咐,直接为他脱了周身军装,又用湿毛巾裹了巴掌,擦去了他一身黏腻的热汗——这就算是洗澡了。

  他为小鹿脱得彻底,自己擦得也很彻底,自从伺候好了小鹿的痢疾之后,他便不再刻意回避小鹿的身体,小鹿总是体力不支,故而也死心塌地的把自己扔给了他。他抬起小鹿的一条腿,连下体器官的最细微处都擦拭到。小鹿晕晕乎乎的半闭了眼睛,虽然张春生什么都不说不问,但他认定张春生已经看出了自己身体的异常,是什么都知道了。

  张春生给他擦去了一身的热汗,然后找来一套洁净衣裤,搬动他的胳膊腿儿,给他套了上。小鹿把眼睛完全的闭上了,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半空里飘,飘着飘着,他就睡过去了。

  他睡了,张春生却是没有立刻走。站在床边俯了身,张春生把他的双手摆到了身体两侧,他太瘦了,手腕子都细成了芦柴棒,腕骨高高的支着,手背皮肤也薄成了一层青白色的纸。张春生想这仗开的真不是时候,至少应该等他胖起来再打,他现在病骨支离,哪里还有精气神去带兵打仗?

  张春生不大懂得军事,对于天下大势也不甚关心,他只是希望师座能够把日子过得舒服一点。

  一觉醒来过后,小鹿听说武魁来了。

  他挣扎着起了床,重新穿好了一身军装,然后躺回床上,把武魁叫了进来。武魁这是新从河北回来,不但他回来了,他把他那个近来驻扎在河北境内的团也带回了东河子城外。为什么要如此调动小兵,他不是很清楚,但影影绰绰的也知道一点,小鹿躺在床上,这回倒是开诚布公,直接说道:“你是我的人,有你在城外守着,我心里能多有点儿底。一会儿你回去,带着你的兵继续走,走到兵工厂那里去,那儿有吃有住,而且属于后方,只要日本人别打进东河子,兵工厂一带就绝对安全。”

  武魁听了这话,有点不好意思:“师座,您怎么又把我弄到后方去了?”

  小鹿身体很虚,心火很旺,两厢相加,脾气就有些急躁,听了武魁的话,他懒得解释,只说:“让你去你就去!”

  武魁笑了,他不是贪功要名的人,可以不上战场在后方呆着,于他来讲,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一边笑,他一边心神不定的小声问道:“那师座呢?”

  小鹿低声答道:“我并不是悲观,可张家口那边能坚持多久,我真是不敢抱有太大希望。”

  武魁想了想,随后说了一句:“打得过咱就打,打不过咱就跑。”

  小鹿看了他一眼:“往哪儿跑?你看日本人这个劲头,会是只要察哈尔这一个省吗?我跟你说——”

  小鹿最近日夜观察战局,自己也思考出了许多门道,可是话到嘴边,他又觉得没大意思。武魁不是丛山,武魁仿佛是只有横肉与忠心,自己对着他长篇大论,大概是要白费口舌的。

  况且就是能跑,他也并不想轻易的跑。他知道自己的土地与军队是何等的来之不易,而有了这两样,他是凛然不可侵犯的鹿师长,没了这两样,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他整个人都在靠着权势支撑,所以他不敢想象自己失去权势之后,会落到什么样的境地。既然是不敢想,那他犯不上自己为难自己,故而也就暂时不想了。只是对待武魁和张春生,他总留着几分私心,不舍得把他们往险境里推。说起来丛山也是他的挚友兼知音,可他对丛山也没有这样偏爱过。

  兵工厂那个地方,目前是安全的,有朝一日不安全了,武魁也可以带兵往山里撤,兵工厂的物资储备常年是很丰富,真要撤退了,把那些物资带上,也不至于让他们立刻断顿。再往后该怎么走,那他就管不得了。

  小鹿语速很慢、声音很轻的对武魁下了几道秘密命令,武魁听到最后,心里像明镜一样,很快便低着头不肯言语了。

  他想小鹿对自己太好了,好得让他心里几乎有些难过。垂下目光望着床边,他看见了小鹿撂在身边的手。那手和他的手一比,真是又小又薄,简直像一只孩子手。他想去握一握那只手,然而平白无故的抓人家手,也不大合适,尤其这人是他美丽的小师长,更不好轻易的唐突。

  小鹿把话说完了,武魁也一声一声的答应了。然后小鹿沉默下来,武魁也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左思右想的犹豫了许久,他忽然伸出大手,一把握住了师长的小手。

  “师座放心吧!”他越是攥得紧,越感觉这是一只野孩子的手,骨头又细又软,皮肉却是粗糙:“别的人咱不管,我的小兵是百分之百的听话。不管接下来这一仗能不能打到咱们这儿,打过来了咱们能不能赢,只要有我那个团在,咱们就什么都不必怕。我那个团可是精锐,有一个精锐团做老本,咱们还不是说翻身就翻身?”

  小鹿点了点头,心想武魁没有知识,不懂大势,还以为这是内战,还以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但是他也不多说,怕自己说得多了,武魁胡思乱想,会跑去向张春生嚼舌头。

  想起张春生,小鹿又开了口:“我过几天要去西河子,家里还是小张看家。你离城里近,一旦有日本飞机过来轰炸了,你想着派人过来把小张接走,要不然他死心眼儿,我怕他留在家里不肯撤。其实房子能值几个钱呢?”

  武魁一瞪眼睛:“啊?还有飞机轰炸?”

  小鹿微微的皱了眉头,仿佛是很疲惫:“我只是打个比方,最糟糕的也就是轰炸了,否则只要西河子不丢,东河子就一定安全。”

  武魁愣眉愣眼的看着小鹿,同时张着嘴一点头:“啊。”

  小鹿从他手中抽出了手,抬起来轻轻挥了挥:“去吧,别恋着在城里玩儿,赶紧带兵走人!”

  武魁当即起了立,又看了小鹿一眼,总感觉自己像是有话未说,不能就这么离开,可是左思右想的,他又实在是无话可说,所以只好很不甘心的敬了个礼,扭头走出门去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小鹿并没有什么明确的预感,只认定了接下来自己很可能要去打一场硬仗,并且是胜负难料的硬仗,在这个时候,他和所有男子一样,在去冒险之前,要先安顿好家中的老小。

  小鹿是个光棍,没家,勉强可以算作是家人的,也只有武魁和张春生。武魁倒是好办,别说他有兵,他就是没兵,他抄起一把刀子回归本行,靠着杀猪也饿不死;但是张春生就困难一点——此人基本属于文不成武不就,相貌不起眼,性情还古怪,小鹿认为他除了给自己当副官长之外,人生再无其它道路可走,凭他这个德行,除了自己之外,大概也没有人肯再接受他,让他继续吃副官这碗饭。

  所以他把张春生叫进屋子里,又让他把房门关严。张春生看出他这是有话说,便在关门闭户之后,规规矩矩的垂手站到了他面前:“师座有什么吩咐?”

  小鹿抬手拍了拍床板:“床底下有只箱子,里头装的是钱。明天我兴许就要往西河子去,这箱子我不能带,所以放到你那里,你给我管着。如果需要用钱了,你打开箱子自己拿,也不必提前问我。”

  张春生怔了怔,随即问道:“我不和您一起去西河子吗?”

  小鹿不假思索的摇了头:“不必,你帮不上我的忙,我还得为你悬着心。你留在家里,家里要是太平,你就等着我回来,家里要是不太平,你赶紧带着我的东西跑。我带了这些年兵,钱进得多,出得也多,个人手里没落下多少财产,就是这么一只箱子。我有我的卫队,不怕危险,你呢,你见机行事,一旦有变,立刻带着箱子去找武魁。武魁就在兵工厂那边儿,很近,你走着去也能到了。”

  张春生想了想,感觉小鹿说得也没错。自己在战场上的确是没什么用处,除了给小鹿端水送饭。与其如此,不如给他连看家带管钱,人命第一重要,钱就是第二重要了。师座的命归师座管,师座的钱归自己管,听着也很如他的意。

  想到这里,张春生不再废话,弯腰跪下去从床底下拽出箱子,然后转身把它拎到自己屋里去了。

  小鹿躺在床上,懒洋洋的不愿意动,家里除了张春生之外,其实还有李国明和小全,但是那二位全都不大像人,让小鹿提不起精神再管他们。

  第二天上午,丛山过来见了小鹿,也不寒暄,劈头便道:“师座,我看张家口要完。咱们要是有空军还好一点儿,没有空军,咱们的军队在地上就算占了上风,小鬼子飞机飞过来扔一顿炸弹,咱们也必须得往后撤。我不是迷信武器,可人家是飞机大炮,咱们是大刀片子——那边儿都打起白刃战了,真是大刀片子。”

  小鹿叹了一口气,因为知道自家的枪炮威力有限,在日本军队的大规模进攻之下,未必会比大刀片子高明多少。但不战而退的事情,他是做不出来的,军人有军人的职责,履行职责,也是一种秩序。

  况且他也不敢想象自己丢掉师长这个身份之后,还应该怎样继续活下去,权势土地对于他来讲,乃是必需品。他并不是要藉此来作威作福,他是觉得自己处处不如人,非得在身份地位上高人一等了,才能理直气壮的抬起头来。

  “下午我就去西河子。”他对丛山说道:“西河子背靠着山,那山就算是一道天险。西河子一完,东河子必定守不住,我得亲自过去督战。你不要动,你留下来坐镇。如果西河子那边儿真败了,你就——”

  说到这里,小鹿恶狠狠的一咬牙:“直接下令,让人把兵工厂炸掉!三家兵工厂,全炸!”

  丛山听到这里,心中一疼,但是也没多说,只答应了一声。

  小鹿低下头,做了个深呼吸。那兵工厂是他的心血,也是他的聚宝盆,炸了它,简直像是亲手扼杀了自己的儿女,也像是一场同归于尽。

  当天下午,小鹿真出发了。

  张春生给他预备了一只小藤箱,箱子里装着几套干干净净的贴身衣裤,以及两玻璃瓶营养药丸。小鹿在临上汽车之前,特意的回头看了他一眼,然而张春生正在用一条破毛巾擦拭藤箱上的薄薄灰尘,并没有留意到小鹿的注视。李国明站在张春生身边,倒是依旧笑嘻嘻,眼看小鹿望过来了,他当即一抬手臂,对着小鹿练了一招无影手。

  小鹿被他逗笑了,一边笑一边弯腰上了汽车。这个时候,张春生把藤箱也交给了随行的副官。攥着抹布抬起头,他发现小鹿的汽车已经发动了。

  李国明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子,小声说道:“傻黑子,刚才师座看你呢,你可好,一眼不抬,就知道擦你那个破箱子。”

  张春生很意外,扭头问李国明:“他看我了?”

  李国明一扬眉毛:“看了啊,先是看你,后来又冲我一笑。”

  张春生转向前方不再说话,目送汽车在道路尽头拐了弯。

  小鹿一走,张春生就是一身轻松、再没差事了。慢慢的踱回院子里,他背着手站在房门前,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一颗心悬在天地之间,有点没着落。

  李国明清闲许久,活得身心舒适,仿佛是胖了些许,一张脸白得放光,瞧着倒像是更好看了。在跨院里没事找事的把小全骂了一顿,他骂够了,啃着一只大梨走到张春生面前,又想逗这个黑子说说话。可是他刚一张嘴,声音还没出,远方天际就响起了轰轰的巨响。

  李国明拿着梨仰起头,莫名其妙的问道:“什么声音?打雷了?”

  张春生也抬起了头,只见苍白的天空中隐隐现出了几个小黑点。而小黑点快速的越飞越近,这院子里的人就生平第一次见到了飞机。张春生眼神好,猛的看清楚了机身上的大红圆点。一颗心登时在腔子里翻了个跟头,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该不该怕,单是下意识的喊了一声:“日本飞机!”

  李国明攥着梨,愣怔怔的仰头看,看着看着惊叫一声,迈步就往屋里跑:“轰炸!黑子快跑哇!飞机来轰炸了!”

  张春生纵是没经过轰炸,也知道李国明这个避难方法不对劲。可是未等他找到妥当之处,几架飞机在县城上空盘旋一周,却又飞快的离去了。

  张春生松了一口气,随即却是听见了一声遥远的爆炸声响。他慌忙环顾四周——足足的环顾了一分多钟之后,他才看到了城东方向升起了一道黑烟。

  日本飞机没有实施大规模的轰炸,只在临走之时扔了一颗炸弹,正中了县城内的邮局。

  邮局当场成了瓦砾堆,机器信件全部被毁,邮局内的职员们也是非死即伤。一刹那间,东河子县城对外的通信全部中断了。而在当天夜里,张家口也失守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对于察哈尔的战况,程世腾虽然是人在天津,但是托新闻报纸的福,他的所知所闻,比东河子县城内的小兵与百姓更丰富。

  张家口一沦陷,他心中就暗道了不好,及至听闻在张家口沦陷之前,有好几位团长阶级的人物都殉了国,他坐在家中,越发稳不住了神。国难当头,军人为国捐躯,固然是可歌可泣,但旁人捐躯,程世腾可以钦佩,小鹿若是也捐了躯??

  程世腾绝不容许小鹿捐躯!

  他和东河子地区失去了联系,也知道日本飞机在察西察南滥轰滥炸。日本人在天津成立了个治安维持会,并且也通过中间人向程世腾传了话,愿意在维持会中给他留个好位置,不图他办事,只图他是程廷礼的儿子。

  程世腾没有当汉奸的爱好,当然不肯接受维持会内的职务,同时心急火燎的,越发想要尽快远离天津这个是非之地。可这个时候让他一个人走,他是绝不能走的,因为这一走,和小鹿可真就是天各一方了。如果小鹿犯了他那一根筋的毛病,也殉了国,那??

  程世腾这些日子天天想心事,总是想着想着就不敢再往下想,存了一肚子的省略号。及至听闻战火当真烧到小鹿的地盘上了,他把心一横,决定亲自出马,把小鹿弄回来!

  当然,小鹿一定会别别扭扭的不听话,一定是斩钉截铁的不跟他走。不过这些问题留到见面后再解决,他自认为比小鹿多吃了四年干饭,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一定比小鹿更有眼光和主意。

  来宝早到了上海,程家再没有人能和程世腾说得上话。程世腾把胖三儿叫过来,让他准备准备,明天和自己一起往张家口走。胖三儿听了这话,感觉大爷似乎是在作死,但是作为一名享受每月八十块钱俸禄的忠仆,胖三儿咽了口唾沫,什么也没说,只当晚出门下了趟馆子,像吃断头饭似的,一个人吃了一桌宴席。

  除了胖三儿之外,程世腾又给自己抓了一名向导。这向导名叫赵驼子,微微的有点驼背,生得面容枯槁、撅嘴龅牙,乍一看是个大烟鬼,事实上却是真没有瘾。先前是他程家商队里的精明人物,天南海北全走过,活人能遇的危险,他也已经全遇了个遍,真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勇气。程世腾认为自己这一趟有这两员猛将也就够了,如今这个世道,可容不得自己再前呼后拥的摆大爷架子了。

  程世腾在出发之前,让理发匠给自己剃短了头发,又取消了自己每日必用的生发油,使一脑袋头发蓬蓬松松的梳不成分头;然后脱下西装换了一身平常布衣,他在赵驼子的指导下,打扮成了个平头百姓的模样。打扮完毕之后他一照镜子,没看出好坏来,而赵驼子站在一旁抿了抿龅牙,没吭声,心中认为程大爷这一场乔装堪称是彻底的失败——他那张养尊处优的白脸配上他那身灰扑扑的布衣,隔着一里地远都能看出他是乔装。

  胖三儿也出了场,依着赵驼子的安排,他穿了一身绸缎裤褂。绸缎衣服和他一身的胖肉配了套,他横眉怒目的一张嘴,嘴里金牙放光,看着也很调和。队伍里有了胖三儿这么一位人物,赵驼子想,平常人等大概就不敢轻易的靠近了。不靠近,大概也就没人会去注意乔装失败的程大爷了。

  这三个人带了有限的一笔钱,又背了一包袱干粮,然后便当真启了程。赵驼子见惯了大风大浪,又提前做了一番准备安排,所以这一行是真不怕;胖三儿始终感觉自己这一趟是有去无回,但是因为要讲义气,所以怕了也说不怕;程世腾以一种探险的心态上了路,类似一个愣头青,所以也是真不怕。

  然而还未走出天津卫,程世腾就感觉自己已经尝到了苦头——大街上处处都是日本兵,主要路口全设了路障,往来经过的行人全要受到搜查,搜查完毕了,还得给日本士兵鞠一个躬。程世腾的脑袋和膝盖都很尊贵,等闲是不肯向下低的,可是如今不低不行,因为低得不合格,还被日本兵杵了一枪托。

  赵驼子掌控全局,手掌摁着程世腾的脑袋,眼睛瞪着怒发冲冠的胖三儿,硬是把胖三儿瞪住了,并且让程世腾鞠出了足够恭敬的一躬。

  程世腾感觉自己是受了天大的侮辱,气得发昏。及至出了城,他因为走多了路,又开始闹腿疼;阳光明媚,刺人的眼睛,让他头也疼。赵驼子拿出包袱里的大饼,给他和胖三儿充饥。程世腾看着赵驼子那鸡爪子一样的脏手,心头一阵厌恶,接过大饼咬了一口,也是干巴巴的嚼不动,并且一点滋味都没有,让他根本无法下咽。

  程世腾刚出了城,便已经是苦不堪言,不但走路一瘸一拐,并且被热风刮了满头满脸的尘土,一脑袋短头发全立了起来。赵驼子划根火柴,给他烤软了一块小膏药,贴到了他的太阳穴上。贴完之后再一端详程世腾的模样,他惊讶的发现程大爷竟在不知不觉之间,乔装成功了。

  “大爷再挺一挺。”赵驼子安慰他:“再走十里地,就有大骡子车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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