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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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相贞心不在焉的连吃带喝。方才拿话诈了马从戎一下,没诈出结果。没结果总好过坏结果,时常打家贼似的对着秘书长动武,其实也是件不大像话的事情。但秘书长又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隔三差五的给他几分颜色,他会立刻蹬鼻子上脸。
霍相贞在家中安安稳稳的住了,遥遥的控制着陆永明军。安稳到了十一月,河南形势陡然生变,连毅的护国军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革命重任,一声不响的也参了战。
陆军一败涂地,仓皇撤出河南。陆家大少爷陆健儿死在了战场上,陆永明本人也是身负重伤。刚刚退入山东地界,陆军残兵又陷入了护国军的包围圈,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不顾安如山和马从戎的劝阻,霍相贞带兵启程,前往了山东——他要把陆永明救回来,顺带着和连顾二人算算旧账!
第90章 一家三口
连毅踩着满地的薄雪往院子里走,冻硬了的马靴底子踏了青石板路,走出一步一声响。冬季天短,看时间还是下午,然而天光黯淡,隐隐的已经现了暮色。一开房门进了屋,他在小客厅里转了个弯,径直先进了相连着的卧室。
卧室里从早到晚总烧着炉子,永远温暖如春。白摩尼似乎也是刚从外面回来,坐在床边正在换鞋。抬头面对连毅起了身,他脸蛋红扑扑,眼睛水汪汪,两道长眉蹙着,正是个泫然欲泣的模样。张开双臂向前一扑,他搂着连毅的脖子探了头,用舌头堵住了对方的嘴。而连毅顺势抱了他的腰,先是亲得津津有味,可是不过半分钟的工夫,他向后猛一仰头,随即拦腰抱起了白摩尼,一把将人扔上了大床。抬手一抹嘴唇,他吸着凉气笑骂:“小兔崽子,你吃什么了?”
白摩尼在床上打了个滚,也是哈哈的笑,一边笑一边喘,把话喘成了断断续续:“辣、辣椒……”他一口一口的吸气,舌头简直不敢往嘴里收:“是辣椒……”
连毅最怕吃辣,此刻他来不及宽衣解带,慌忙转身从桌上端起茶杯,咕咚咕咚的喝了一气凉开水。喝完之后再倒一杯,他转身走到床前,把茶杯递给了白摩尼:“小王八蛋,真他妈坏!”
白摩尼坐起身,接过茶杯慢慢的喝,且喝且抬了眼,对着连毅笑。连毅穿了一件黑色大氅,带着一圈毛茸茸的貂皮领子,如今正对了墙上的玻璃镜子,他一边解大氅,一边微微低头细细的照。白摩尼旁观片刻,忽然说道:“再照也是那么几根毛!”
连毅笑模笑样的抬手一捋背头:“就剩这么几根毛了,还不得早晚多瞧瞧它!”
白摩尼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攥了拳头轻轻捶腿:“你上午不是说要上战场吗?怎么现在又回来了?”
连毅把大氅往屋角的衣帽架上一挂,然后转身走到了床旁坐下:“副司令去,总司令就不去啦!”然后他扭头对着白摩尼一笑:“总司令老了,少跑一趟算一趟。”
白摩尼含笑问他:“知道自己老了,怎么还老不正经啊?”
连毅侧身面朝了他,又把一条腿盘上了床沿:“儿子,我要是真正经了,这屋里还有你的地方吗?”
白摩尼把空茶杯放到了他的腿上:“老狐狸,少讲歪理。”
连毅握了茶杯一咂嘴:“唉,没大没小,惯坏了。”
把茶杯送回桌上,连毅脱了军装换了便装。白摩尼在床上摆开烟具,呼噜噜的一口气吸了三个烟泡。末了推开烟枪半躺半坐了,他又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半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他往地上弹了弹烟灰:“这回的土好。”
连毅背着手,在地上踱来踱去,踱到最后停在镜子前,他下意识的又开始审视自己微秃的前额:“印度货,当然好。”
白摩尼懒洋洋的又问:“你不来一口?来的话我给你烧。”
连毅抬手摸了摸尚存的美人尖,然后偏了脸,从镜中端详了床上的白摩尼。白摩尼长长的仰卧着,粉面桃腮,眉目如画,天生带了一点妆容。仿佛意识到了连毅的窥视,镜中的白摩尼忽然一撩眼皮,对着面前袅袅的烟雾笑了一下。
连毅收回了目光。一年了,对这小子还没有腻,简直是个奇迹。再不腻的话,恐怕就要生出几分半真半假的情意了。
白摩尼见他不回答,于是追问了一句:“到底要不要?”
连毅摇着头转了身:“先不忙着烧烟,咱们好好的躺一会儿。忙了大半天,我也累了。”
白摩尼在烟灰缸里按熄了烟头,后脑勺枕了连毅的手臂。先前他总当连毅是个不可理喻的老妖怪,然而如今朝夕相处了小一年,他发现连毅也是个人,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温柔和蔼,总是笑眯眯的没脾气,堵他两句损他一顿,他也不往心里去。坏处则是翻脸不认人,上个月院子里也不知是谁冲撞了他,他甩手一枪,把人打了个脑浆迸裂,现在外头那青石板地上还冻着一点除不净的残血。
白摩尼仰面朝天的躺了一会儿,然后翻身把脸埋进了连毅的胸膛:“你们总得和我大哥打仗吗?”
连毅扯过一条毯子,先给他盖:“想霍静恒了?真想的话,我把你送还给他。放心,顾承喜不敢拦,我能给你做主。”
白摩尼没敢沉默,立刻答道:“我没想,你也别送我。我姓白,不姓霍。”
连毅笑道:“这怎么了?气哼哼的,你和霍静恒还有仇吗?”
白摩尼不耐烦的一蹬腿:“我就是不想见他,明白了吗?原来大哥总管我,好容易我造了一次反,还让人骗得稀里哗啦。顾承喜倒是得了便宜,掉过头对着大哥开了战。你说我还怎么见他?明摆着的事儿,你就非得让我再说一遍,烦人!”
这一番话说得一气呵成,仿佛全部发自内心。连毅听了,便是笑问:“那你往后,就是跟定我了?”
白摩尼将一条手臂搭上了他的腰:“走着瞧吧,谁说得准?”
连毅给他掖了掖毯子角,又低头嗅了嗅他的头发。白摩尼是软的香的,无须保养调理,是个天生的尤物,因为残了一条腿,行动不便,所以格外的像一株花草,原地不动,专供赏玩。
连毅忙军务知道累,躺下反倒又精神了,一只手钻进了白摩尼的上衣里,他颇为情色的抚摸着对方的细皮嫩肉。美人如名将,可遇不可求,所以尽管白摩尼床下没眼色,床上没功夫,但他也都认了。
摸了片刻,他来了兴致,翻身压住了白摩尼。屋外忽然有了门响,床上的两人都听出来了,那是李子明回了来。李子明在外间的小客厅里咳嗽,跺脚,脱了带着铜纽扣的厚呢大衣,拉了椅子,坐下喝水。屋里的两个人在忙,屋外他一个人也不闲着。但他一个人终究是忙不过两个人,所以最后他率先安静了,独自捧着杯热水慢慢的喝。
一杯热水越喝越慢,直到被他喝成了凉水。棉门帘子终于一挑,连毅披着军装上衣走了出来。除了上衣是披着的之外,其余处处都很整齐利落,头发也是一丝不苟,任谁都瞧不出他刚干了什么。双手叉腰站住了,他用胳膊肘撑开了上衣前襟:“怎么样?”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但是李子明能听懂。把杯子放到桌子上,他清了清喉咙,不讲礼节不起立,垂眼对着地面答道:“副司令今天到曹县督战去了,一切顺利。”
连毅潦草的一点头,转身要回卧室。不料李子明骤然欠身伸手,一把握住了他的小臂。
连毅回身看了他,同时低声斥道:“松手!”
李子明缓缓的真松了手,眼看着连毅一掀帘子回卧室了。
连毅上床睡觉,一直睡到了傍晚时分。晚饭在外间小客厅里刚摆好,他就像有所感应似的睁了眼睛。这一觉睡得不舒服,因为白摩尼东倒西歪的趴上了他的胸膛,他睡,白摩尼压着他也睡。他处在半窒息的状态中,恍恍惚惚的总憋着像是要做噩梦。
抬手拍了拍白摩尼的后背,他出声唤道:“儿子,醒醒。”
白摩尼睡得正是沉重温暖,留恋着不肯清醒。于是连毅轻轻推开了他,望着天花板开始想心事。及至感觉思绪全是有条有理了,他坐起身,强行拎起了软胳膊软腿的白摩尼。白摩尼醒着的时候,时常带着一点冷飕飕的愤世相,入睡之后却还是个孩子德行。连毅扶着他,他往连毅身上靠,连毅松开他,他往后方床上仰,总之没骨头,并且哼哼唧唧的坚决不睁眼。
小小的费了一点力气,连毅把白摩尼搬运进了客厅。客厅里摆着一张小圆桌,周围不分主次的放了三把椅子。李子明是个军裤衬衫的打扮,已经在桌边落了座,三碗米饭也热气腾腾的各就各位了。一名副官规规矩矩的侍立在门口,演了仆役的角色。
连毅和白摩尼也各自坐了。白摩尼还是犯困,连毅则是在动筷子之前,先盯住了桌上菜肴。伙食是很不错的,菜品样数不多,然而都是干干净净的北京风味。忽然起身伸了手,他重新调整了桌上局面,把一盘醋椒鱼端到了李子明面前。醋椒鱼连汤带水的滚烫,一不小心就要泼洒,所以连毅的动作很慢,一脸一身的认真小心。李子明端坐着没有动——他爱吃鱼,连毅知道。
把醋椒鱼放好了,连毅又把一碗藕丝羹放到了白摩尼手边。白摩尼在天冷没食欲的时候,往往只肯喝点甜的热的。将两个宠儿全照顾到了,连毅坐回原位,领头动了筷子。
客厅里一时安静了,只有低微的咀嚼声音。白摩尼吹着热气喝藕丝羹,喝出了一头的热汗;李子明低头吃鱼,又夹了一筷子鱼肉送到了连毅的碗里。连毅像笑累了似的,面无表情的连吃带喝。
三个人这样吃饭,也吃了将近一年,所以一派自然,都没想法。一顿饭吃到尾声,连毅接过了白摩尼喝剩的半碗藕丝羹,正想打扫残余,不料房门忽然开了,一名军官带着雪花与寒风走了进来:“总司令!”
连毅单手端碗,下半张脸被大碗挡住了,他只向外露出了一双眼睛:“嗯?”
军官是他身边的老人了,所以不忙行礼,直接说话:“副司令在曹县遭了伏击,现在和我们失去联系了!”
连毅没言语,仰头喝了最后一口藕丝羹。鼓着腮帮子放下碗,他一边吞咽一边抄起手帕擦了擦嘴。等到藕丝羹彻底进了肚,他才八风不动的答道:“再等一等,不必慌张。”
军官领命离去了。连毅扭头去看白摩尼:“副司令要是死了,你高不高兴?”
白摩尼用筷子尖蘸了一点菜汤,百无聊赖的在桌面上画:“高兴死了。”
连毅沉吟着一摸下巴:“我倒是不大高兴。他收编的那些的土匪兵,我可管不了。”
随即对着屋角的副官一抬下巴,连毅下令道:“去,把那个谁再给我追回来,我还有话说。”
连毅派出了一队援军,连夜赶往几百里地外的曹县。与此同时,顾承喜气喘吁吁的蜷缩在一处草窝子里,身边只剩了十几名卫士。袭击来得太突然了,霍相贞的兵居然直接杀进了他的大本营。他一时失了还手之力,本意是想往前线跑,然而也不知道是怎么跑的,居然——他屏住呼吸眺望了远方的火光——跑进了直鲁联军的后方。
没想到对方的防线还有这么一处破绽,可惜他现在自身难保,总不可能带着十几个人杀进杀出。一直跟随着他的杜家双胞胎脱了外面大衣,走兽一样四脚着地的爬出去做了侦察兵。良久过后,杜国风先回了来,发现此地仿佛是一座村庄的外围;杜国胜随即也回来了,悄声的告诉顾承喜:“军座,那边有片林子,林子里全是坟头。”
顾承喜怕天亮,大冬天的,荒野没遮没掩的光秃秃,只要太阳一出,他们就会立刻现形。握着枪的手已经冻僵了,他对着身后卫士一挥手,低声下令道:“走,咱们先到林子里避一避,看看能不能找到出路!”
第91章 杀机
在杜家双胞胎的引领下,顾承喜一行人鬼影似的钻进了前方的林子。天黑,林子是座老林子,尽管冬季天寒,草木枯朽,但是树枝一层一层的张牙舞爪了,夜色之中望过去,正是无边无际的黑压压一片。顾承喜如今不怕黑,只怕不黑。远方总有火光在晃,那是直鲁联军的前线阵地。一旦行踪暴露了,兴许那边把枪口向后一调转,就足以把他们全扫射了。
顾承喜慌不择路了,林子安全,就先进林子。进了林子再怎么走,他没主意。林中地面起伏不平,隔三差五的的确是会遇到坟包。林子老,坟也老,墓碑东倒西歪,全没在了积着雪凝着霜的荒草中,仿佛是专门为了吓人兼绊人。然而不速之客们不是凡人,顾承喜是胆大包天了,双胞胎更是不把人命当一回事,连裹着大棉袄的赵良武都能跟得一步不错。
周遭黑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卫士们怀揣了火柴,就地取材制造火把也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话说回来,距离联军前线还是太近了,他们宁可摸着黑走。
向前一直走了几个小时,顾承喜停了脚步,仰头看看天,夜空多云,又有密集枝叶遮眼,竟然连颗指路的星星都找不到。没有方向,没有目的,他怀疑自己这么走下去,很可能会鬼打墙。身上没带干粮,保存体力也是很要紧的事情,糊里糊涂的乱走可不是长久之计。
派了两名卫士前去探路,他撸起衣袖低头看表,换了好几个角度,总算接着一丝微弱月光看清了时间。轻声骂了一句,他抬头对着部下说道:“从开战到现在,咱们已经跑了一宿。”
赵良武缩在大棉袄里,精神很旺,然而说起话来一丝两气,仿佛是要奄奄一息:“我说天这么黑呢,合着快亮了啊!”
顾承喜喘了口气,心想自己这么个大活人,居然不上不下的陷在了联军后方。人家正要逮自己呢,结果自己不但送上了门,而且送进了屋。这要是真让人抓住了,简直成了笑话。
林子里越来越黑,黑到了极致,空中隐隐的透了光,是天要开始亮了。
四周的坟头渐渐显出了馒头形状,顾承喜等人或站或坐,无处可走。好容易把探路的卫士们盼回来了,卫士们却又没能带来好消息——现在西南东三个方向,全是直鲁联军的地盘,只有北方没有布防,如果不怕远的话,可以绕路回去。可是从林子里一直向北走,走到末了是一条滔滔的大河。说滔滔也不准确,因为表面也结了一层冰。一名卫兵下去伸脚踩了踩,发现冰层太薄,绝对禁不住人。
杜国胜听到这里,忍不住发了感慨:“妈的这仗要是打在关外就好了,听说关外特别冷,冬天河上随便走。”
赵良武像只乌龟一样,快要把四肢脑袋全缩进棉袄:“屁话,要是那么冷的话,咱们这一夜已经冻死了,还走什么走!”
杜国风一直一言不发,此刻忽然撅着屁股跪伏在地,侧脸把耳朵贴上了地面。凝神静气的倾听了片刻,他一跃而起,对着顾承喜低声说道:“军座,远处好像有马队过来了!”
顾承喜不假思索的一抬手,轻声下了命令:“上树!”
卫士们都是年轻力壮的野小子,虽然穿着马靴带着手套,但是并不耽误他们登高上远。只有赵良武落后一步。抱着大树向上望了望,他没费劲,直接认命的袖了双手往北走。杜国风在上方低了头,急赤白脸的怒问:“胖妞,你干嘛去?”
赵良武仰脸摆了摆手,然后拐到一棵极粗的老树后头,像块石头似的悄悄蹲下了。
与此同时,顾承喜占据了林中制高点。在稀薄的晨曦之中放眼一望,他几乎要骂了街——夜里真是鬼打墙了,他们累成孙子样,其实根本没有走出多远,连林子外头的一条土路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而土路之上尘土飞扬,果然是来了长长一队骑兵。
顾承喜吓得低了头,恨不能在树上蹲成一只乌鸦,只求千万别招来骑兵的子弹。哪知老天不疼人,骑兵队伍竟是人叫马嘶的停在了林子外。而一名军官服色的大个子率先下马走入了林中,顾承喜起初看不清他的面孔,及至他走近了,才发现这是个金发碧眼的白俄青年。
白俄青年穿着一件很阔气的军装呢子大衣,胸前两排锃亮铜扣,腰间扎着巴掌宽的牛皮腰带。站在一棵树前,他叉开了穿着皮靴马裤的两条长腿,低头撩了大衣解裤子,原来是要方便。而没等他掏出家伙,两名中国军官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其中一人狠狠的捶了白俄青年一拳,高声笑道:“不愧是爵爷,真讲究,撒尿都得专门找个没人的地方!”
另一人笑道:“那是咱们爵爷给你面子。不是我说,和爵爷一比,你那玩意儿吧,有点儿拿不出手!”
领头的军官也撩起大衣解了裤子:“放你娘的屁,咱是中国人,和老毛子能比吗?”
白俄青年垂着头,闷声不响的哗哗撒尿。两名中国军官仰着头吐着气,也各自对着空地放了水。白俄青年也不知是憋了多久,中国军官都收家伙了,他还在那里意犹未尽的淅淅沥沥。两名中国军官正是要走未走之际,忽然一起扭头望向了林子外,异口同声的互相通知:“大帅也来了。”
顾承喜能看清他们的脸,也能听清他们的话。躲在连成片的枝枝杈杈之中,他的心骤然向上一提又一拧,这才发现两名军官全很眼熟,只因为换了新装,所以一时才没认出来。
他们都是霍相贞的副官啊!
与此同时,林子外面走进了一群人,正是一群卫士簇拥了霍相贞。霍相贞系着黑色大氅,大步流星的走到了白俄青年身边。一言不发的打了个立正,他的眉眼陷在了军帽帽檐的阴影之中,只能看到笔直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嘴唇。两名贫嘴的副官立刻严肃了,兵分左右的为他向后撩起了大氅,而霍相贞低头解了裤扣掏出家伙,哗啦啦的尿出了一蓬温暖的白雾。
顾承喜闭了气,定定的凝视着不很遥远的霍相贞,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下意识的张嘴咬住了面前一根粗糙树枝,他又怕又疼的使了劲。平安,傻大个的平安,好一泡长尿,撒得多么有劲。他真想去招他一下,惹他一下。他相信自己能够逗出他的笑,他有无穷无尽的小招数小把戏,平安说过,他太浪漫。
可是,他借酒撒疯的“辱”了平安。平安也说过,士可杀,不可辱。
顾承喜在树枝上留下了深深的齿痕,不敢松口,因为身心都要失控,他真怕自己会在下一秒跳下树,冲到平安面前涕泪横流跪地求饶。当久了军长司令,他已经是相当的有威,可是对着平安,他没骨头,情不自禁的总要原形毕露。
林中的人似乎并没有抬头的打算,霍相贞撒完了尿,又系好了裤扣。两名副官为他扯了扯军装下摆,又松手放了黑大氅。霍相贞转身正要往林子外走,一队没上鞍辔的军马却是啃着干草溜达了过来。登时有人开了口:“哎?管马的是怎么回事儿?队伍刚停,就想偷懒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惊叫。顾承喜瞬间觅声望去,只见自己的卫士大头冲下的直冲地面,却是刚刚受了一只大鹰的袭击。与此同时,霍相贞等人也猛的回了头。一眼看清了树上的顾承喜,霍相贞拔枪抬手,对着他连扣了扳机。而在他抬手的一刹那间,顾承喜不假思索的向下一跃,让子弹险伶伶的贴着头皮飞了过去。
落地之后向旁一滚,他不还击,只躲避。树上其它的卫士则是开了火,想要掩护军长后退。赵良武一直蹲在树后,因为自知体力不强,跑也白跑,所以悄悄的伸头向外望了望,随即抽出手枪握紧了,瞄准马群开了枪。
一声枪响之后,中枪的军马立刻发了疯,嘶鸣着原地尥了蹶子,冲散了霍相贞卫队。其它几匹光着脊梁的军马也四处乱窜了,其中几匹迎着顾承喜狂奔而来。顾承喜灵机一动,飞身上马俯了身,手里没鞭子,他用双腿狠狠一夹马腹:“驾!”
这几匹军马不是好马,起码是训练无素,一旦受惊,便要发疯。如今顾承喜控制了它,它便依着顾承喜的命令跑,一路直冲进了林子深处。其余的卫士也各自下了树,有的还击,有的逃命。杜家双胞胎是除了顾承喜之外,谁也不认的。眼看顾承喜先跑了,他们顶着枪林弹雨也要抢马。而林子外的骑兵闻声赶来,霍相贞上了自己的阿拉伯马,一抖缰绳向前急追。跟住了他的人是安德烈,安德烈一边驱马,一边将一支冲锋枪递给了霍相贞。林中崎岖,阿拉伯马灵活的跃过土包坟坑,疾风一样直追前方军马。
霍相贞手握缰绳弯了腰,身体的起伏合了马步的节奏。将冲锋枪的枪托抵上了自己的肩膀,他对着前方一搂扳机,开始单手扫射。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不能再由着个祸害全身而退。野林子越走越密,铺了满地的枯枝败叶,阿拉伯马的马蹄子陷了多深,速度越来越慢。后方的骑兵也在试图包抄顾承喜一行人,可惜树林不比平原,马腿还不如人腿利落。顾承喜向前俯身,胸膛紧贴了马背。马背光溜溜的,让他几次三番的要滑落。子弹啪啪的打在身边的树干上,一截断裂的枯枝砸了他的后脑勺,眼角余光仿佛瞥到了杜国胜或者赵良武的身影,他来不及细瞧,疯了一般催马前进。然而军马忽然一声长嘶,竟是一只蹄子陷入了深坑。顾承喜身体一滑,当即被翻了跟头的军马甩向了前方半空。落地之后顺着坡度连滚了几圈,他腾云驾雾的直坠向下,正是滚入了林子边缘的大河之中。河岸陡峭,河面极低。他仰面朝天的摔出“啪嚓”一声大响,将薄薄的冰壳子砸出了个四分五裂的大窟窿。耳孔鼻孔中瞬时灌入了刺骨的冷水,他身不由己的随波逐流,被冰下湍急的河水冲向了下游。
忽然间的,他失去了听觉嗅觉触觉,只有一双眼睛还大睁着,透过一层水与一层冰,挣扎着还要往岸上望。
在岸边的一棵老树下,他看到了急勒住马的霍相贞。冰冷的河水正在压迫着他的胸膛,冲刷着他的气管。他在极度的恐慌中抬手敲打冰层,恍惚中知道自己是要死了,所以越发留恋着不肯走。模糊的视野中,一切都成了虚幻的背景,只有霍相贞的面孔无比清晰。他看到霍相贞居高临下的垂了眼帘,显出了很深很长的双眼皮痕迹,杀气凛凛,冷酷至极。
他又看到霍相贞对着自己举起了枪,冲锋枪。手指扣动扳机,霍相贞对着冰面射出了一梭子子弹。
顾承喜顺着水流远去,身心一起僵硬麻木了,灵魂在他的头顶飘。死不瞑目似的大睁了眼睛,他想平安对自己开枪了,平安真的要杀自己了。
与此同时,岸上林中开了战,一方是直鲁联军的骑兵,另一方是刚刚到来的护国军援兵。在纷飞的炮火之中,杜家双胞胎沿着河岸往前跑,跑着跑着大叫一声,他们纵身一跃,用身体拍碎了顾承喜上方的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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