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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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从戎笑得想哭了:“不是,没谁。我只是对您打个比方。”
霍相贞几乎困惑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马从戎苦笑着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霍相贞单手扶了膝盖,微微俯身去看马从戎的眼睛:“你来是干什么的?我让你给我洗洗脚,你可好,把我往水里一放就不管了,还叽里咕噜的跟我扯了一大堆废话!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拿话敲打我呢?我救你还救出毛病了?什么新人旧人的,我白天差点儿让连毅轰成了铁皮罐头,现在还有心思跟你扯淡?你到底给不给我洗?你不洗就滚出去,我自己洗!”
马从戎连连点头:“洗,洗,这就洗。大爷您坐好了,肩膀上有伤,别乱动。那个……炕挺大的,晚上我陪您睡?我睡觉轻,您夜里要是有事儿,叫我一声就成。”
霍相贞抬头又望向了玻璃窗户:“用不着,我能有什么事儿?”
马从戎笑道:“端茶递水撒尿,不都是事儿?”
霍相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两道眉毛似乎是不知道怎么摆才好了:“我夜里有那么忙吗?”
马从戎往他的小腿上泼水:“真的,这地方不比家里,处处都不方便。刚才那个谁,小李,出去解手,差点儿没掉粪坑里。”
霍相贞听到这里,不置可否的一点头。
马从戎泼了水,吹了灯,在土炕一边铺了席子安了身。
他睡不着,静静倾听了屋中的动静,他发现霍相贞也没睡,便忍不住又开了口:“大爷,想什么呢?”
霍相贞侧身背对了他,低声答道:“我想装甲列车毫无用处,怎么会有人设计出这种东西?我还真花大钱买了一列!”
马从戎听了这话,感觉自己没有必要再多嘴了。对着这位大爷,有好些事情都是说不明白的。
仰面朝天枕着双臂,马从戎想大爷也算命大,那颗子弹要是再歪一点,就得给他的后脑勺开瓢。这要真是开了瓢,世上就没有大爷了,也没有人再对自己拳脚相加耍驴脾气了。自己再遇了险,也没人来救了。
霍相贞的呼吸很轻很匀,显然没睡,想必还在心里对着装甲列车发牢骚。马从戎侧脸望向了他的背影,胸中一派风起云涌,灵魂却又遥遥躲到了风云的彼岸。风起云涌是暂时的,天亮之后,他还是个奴才,当然,是独一无二的高级奴才,名叫秘书长。
第65章 浪漫的人
安如山的急电发回保定北京,保定的孙文雄团长临时抓了几列车皮,一路轰隆隆的先南下了。顾承喜落后一步,比他晚到了一天,好在炮兵大队更慢,所以他不算迟到。在几十里外的火车站下了火车,他快马加鞭的往军营里赶,一颗心像活兔子似的,枪林弹雨都不怕了,上蹿下跳的只是兴奋。
在北京清清闲闲的混了好些天,没混出他的舒服来,反倒混得他一身皮痒。白摩尼自然是有点意思,但是便宜占多了也腻得慌。天天哄着白摩尼逗着白摩尼,时间久了,他感觉自己的关节和脑袋都要生锈——对待小林,他可以没事找事的打骂一顿做为身心锻炼;但是对待白摩尼,他还不敢太失礼。接到急电之时,他已经快要对着白摩尼打哈欠了。
身下的战马非常好,一路冲出了扑面的春风。顾承喜想起了一句诗,不知道是谁告诉他的,叫做“春风得意马蹄疾”。他想自己现在正是春风得意,正是马蹄疾。有学问还是好,短短七个字,说到了他的心窝里。
忙里偷闲的向后瞄了一眼,后方拖着一条威风凛凛的大尾巴,是他的卫兵队伍。他学了霍相贞,随行的卫兵经了选拔,个顶个的全是精神小伙子,和他本人的精神连成一片,非常威风,非常调和。身体随着战马的步伐颠簸了,他的关关节节如同安装了弹簧,起伏得柔软而又自然;忽然抬手扬鞭甩了个脆响,紧随其后的杜国胜立刻勒住战马,带领卫兵们刹在了原地。
顾承喜独自深入军营。战马步伐越来越慢,最后他一勒缰绳飞身而下。把马鞭子往一旁的小兵胸前一扔,他对着前方的马从戎笑了:“秘书长!”
马从戎是戎装打扮,牛皮武装带扎出了他的细腰。在大太阳下扬起黑发白脸,他大步上前,抬手一拍顾承喜的肩膀:“来得正好!再晚可就要出事儿了!”
顾承喜立刻紧张了:“大帅是不是怪我到得晚?”
马从戎低声笑道:“其实不是你晚,是孙团长太早。”然后他用大拇指往后方的大瓦房一指:“去吧,见了面顺着他说,别解释。”
顾承喜连忙答应了,随即一路小跑到了瓦房门口。抬手正了正军帽领章,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朗声喊道:“报告大帅,承喜到了。”
话音落下,门旁的玻璃窗子“哗啦”一声开了,霍相贞伸出了脑袋,气色十分不善:“怎么才到?”
顾承喜记着马从戎的嘱咐,不敢东拉西扯的找借口。扭头对着霍相贞一笑,他讪讪的垂了头,同时伸手去拉了门把手。门没锁,一拉就开。自作主张的迈步进了门,他一边关门,一边转身又去看霍相贞。霍相贞是军裤马靴俱全,唯独上衣是披着的。双手叉腰站在窗边,上衣被他披得险伶伶,仿佛随时可能滑落下去。沉着脸看着顾承喜,他又开了口:“摩尼怎么样?”
他冷,但是顾承喜热,热腾腾的望着他微笑:“白少爷挺好的,我总带着他出门玩儿。”
霍相贞上前一步,瞪了眼睛:“混账东西!我是让你留在北京玩儿的?”
顾承喜怕了一瞬,霍相贞给他的“怕”,也是格外的富有刺激性,火辣辣的,让他在退与进之间摇摇晃晃。
霍相贞向着门口一抬下巴:“营里没你的地方,你带你的队伍上前线去!”
顾承喜当即一个立正:“是,大帅!”
然后他留恋的又看了霍相贞一眼,迟疑着没有立刻动。霍相贞留意到了他的干说不练,于是对他踹出一脚:“滚!”
顾承喜挨了一脚之后,心满意足的逃出了大瓦房。带兵直奔了百里开外的前线,他知道怎么向霍相贞赎罪。霍相贞不是白摩尼,想讨霍相贞的欢心,他得真卖命。他实在是没有文化,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罗曼司。但是让他为了他的爱情赌命,他是愿意的。他是天生如此的性子,没有缘由,想改也改不了。
两天之后,前线向前推进了十里地。
傍晚时分,顾承喜坐在一棵大树下吃馒头。一天一夜没睡了,他累得没了食欲,纯粹只是要把干粮往肠胃里塞。正是塞得昏昏欲睡之时,他的眼角余光忽然瞟到了一只干干净净的大马蹄子。猛然向上抬了头,他看到了马上的霍相贞。
霍相贞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握着马鞭。军装上衣敞了怀,露出里面的白衬衫。居高临下的看了顾承喜,他开口说道:“突袭战打得不错,记着,下次别用机枪扫,直接架炮轰。”
顾承喜如梦初醒似的,捏着馒头猛的向上窜了个高:“大帅!”
下一秒,他酸麻了的右腿一软,“咕咚”一声又坐了回去。
霍相贞笑了一下,随即从怀里摸出一只沉甸甸的纱布口袋。把口袋往顾承喜怀里一扔,他继续说道:“秘书长的私货,给你当犒劳吧!”
顾承喜一手接着口袋,一手扶着大树,东倒西歪的重新起了立:“大帅……”
霍相贞一抖缰绳,栗色的阿拉伯马转了身。马太好了,轻轻悠悠的有速度,一眨眼的工夫,已然跑出了老远。顾承喜呆呆的扶着树,眼睁睁的看着霍相贞策马走了。低头再看手里的纱布口袋,口袋用绳子扎紧了口,沉甸甸的不知是什么。解开绳子往里一瞧,里面五颜六色一片璀璨,竟是玻璃纸包着的巧克力糖。
喉咙向下一使劲,他咽了藏在腮帮子里的干馒头。周身的血液忽然痒酥酥的升了温度,他笑着叹了一口气,心中暗想:“行啊,只要他心里有我,我卖命也值了!”
顾承喜不吃馒头了。倚着一堆沙袋坐稳当了,他一颗接一颗的吃巧克力糖。原来他吃不惯巧克力的味道,如今仔细咂摸了,他尝出了苦中带甜的好。
连师退了十万八千里,前方没了工事防线,他的视野变得极其辽阔。墨蓝色的天幕上,撒了无边无际的银星星。他静成了一块石头一棵树,可是地面的夜风在走,空中的银河在流,他不动,他的世界围着他动——何等美的一个世界!
忽然拎着纱布口袋一跃而起了,他向前跑出老远,对着聚了堆的副官参谋们大声问道:“大帅刚才是直接回营了吗?”
一个参谋摇了头:“去看孙团长了吧?”
顾承喜立刻转了方向:“杜国胜,备马!”
参谋们随之起了身:“团座,您干嘛去?”
顾承喜头也不回的边跑边答:“我追大帅说句话!”
顾承喜一追追了上百里,最后在军营大门口赶上了霍相贞的卫队尾巴。下马当了步兵,他从战马群中挤蹭着往前钻。营中东一根西一根的立着木杆,吊了煤油灯充当路灯。在闪烁不定的火光之中,他一路冲锋到了卫队的最前方:“大帅!”
霍相贞正在信马由缰的前行,此刻马下冷不防的多了个人,让他不由得一惊:“你?”
顾承喜气喘吁吁的抬起手,从霍相贞的手中接了马缰:“大帅,我给您牵马。”
霍相贞很意外的上下打量了他,末了问道:“有事?”
顾承喜热汗涔涔的仰头向他一笑,然后转向前方答道:“没事儿,刚才大帅走得太快了,我……我没来得及送您,所以追了一路……”
霍相贞若有所思的看着他:“送我送到家门里了?”
顾承喜微笑着回头看他,马好,人更好,统一的威武雄壮。他自认是不平凡的,是要翻江倒海的,他只心甘情愿的给平安牵马,也非得平安才能降服住他。
“一会儿我还回去。”他对霍相贞笑道:“不能耽误正事儿。”
霍相贞不以为然的一摇头,然后用马鞭柄敲了敲他的脑袋:“顾团长啊,你太浪漫。”
顾承喜眨巴眨巴眼睛,没听明白:“大帅,浪漫是什么意思?”
霍相贞也沉吟了一下,随即答道:“浪漫,就是胡跑腿,瞎扯淡。”
此言一出,后方几个年轻的副官嗤嗤笑了。而顾承喜抬手摸了摸脑袋,迟迟疑疑的笑问:“大帅,您是逗我吧?”
霍相贞握着马鞭向后一侧身:“小李,你说说,什么是浪漫?”
李副官是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自然对于浪漫颇有心得:“报告大帅,卑职以为,浪漫是指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看对了眼,今天我请你下馆子,明天你请我看电影。天天得见面,不见面也得写信,不写信也得送礼。”
霍相贞转向了前方,自言自语的说道:“这和我的话,不是一个意思吗?”
顾承喜一直没言语,心想李副官所说的那一套差事,自己倒是真都爱干,而且全干得挺好,堪称得心应手。今晚算是长学问了,原来自己是个浪漫的人。
在营房门口,顾承喜见到了马从戎。
马从戎没穿军装上衣,只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缎子马甲,胸前口袋中垂下一段熠熠生辉的怀表链子。见霍相贞和顾承喜一起到了,他笑着向前走了一步:“大爷,回来得正好,肉和家伙刚预备齐了。”
霍相贞飞身下马,很怜惜的抬手摸了摸马头。阿拉伯马低垂了长长的睫毛,在霍相贞眼中,正是个马中的美人。欣赏够了阿拉伯马,他对着马旁的顾承喜一抬眼:“饿不饿?秘书长今天厉害,杀了一只羊做夜宵。”
马从戎无可奈何的笑了:“哪是我杀的——顾团长别走了,羊肉很好,正适合烤着吃。”
顾承喜舔了舔嘴唇,不是馋烤羊肉,而是想走又舍不得走。犹犹豫豫的望向了马从戎,他开了口:“我……”
马从戎笑呵呵的,周身笼罩着一团和气:“进来吧!大帅都发话了,你还等什么呢?”
顾承喜把心一横,真跟着霍相贞进屋了。
烤肉的家伙摆在了房外,屋里炕上只放了一张小炕桌。桌上只有一样凉拌菜,一铁盆的白米饭。马从戎站在外头,指挥勤务兵烤肉,副官们也各自搬了小马扎坐了,知道肉多,自己也能借光开一次荤。羊肉块串在铁扦子上,燎着火苗翻翻转转,油水落入火中,滴滴答答吱吱啦啦。屋外热闹,屋里却安静。眼看霍相贞一屁股坐到炕沿了,顾承喜连忙蹲到炕下,为他脱了马靴。上方起了一串叽里咕噜,是霍相贞的肠胃在叫。抬起头看了他,顾承喜小声笑道:“大帅是真饿了。”
霍相贞盘腿转向了小炕桌,抄起筷子夹了口凉拌菜吃了,然后开始抬手解军装纽扣:“晚上没吃,可不饿了?”
顾承喜直起了身,凑到炕边帮他脱衣。忽然听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顾承喜登时一惊:“大帅,怎么了?”
霍相贞皱起眉头,去推他搭在自己左肩膀上的手:“有伤。”
顾承喜立刻抬了手:“伤?您受伤了?”
霍相贞不看他:“小伤。”
顾承喜不问了,怕问出他的不耐烦。转身出了房门,他得了一盘子刚熟的烤羊肉。而在回屋之前,他悄声问了马从戎:“秘书长?大帅受伤了?”
马从戎沉默了一瞬,随即轻描淡写的一笑:“哦,上回突围往营里跑的时候,大帅替我挡了一枪。”
顾承喜瞪着马从戎,直过了十秒钟才理解了他的回答。一股子怒气直攻了心房,他恨不能一巴掌抽歪对方的白脸。而马从戎对着他一扬眉毛:“承喜,你瞪我干什么?”
顾承喜感觉自己面孔的肌肉要抽筋,忍了又忍,他抽出了一脸惊讶的笑容:“秘书长,我服你了,你是真有分量啊!”
马从戎也笑了:“怎么?我的分量还吓着你了?”
顾承喜勉强活动脖子点了点头:“说实话,真吓一跳。”
马从戎笑出了声音,声音爽朗,神情得意:“吓不吓的我不管,反正今晚儿你来得正好,你来了,我能偷个清闲。你替我伺候着大帅吧,谁让你浪漫呢!”
顾承喜抓了抓脑袋,仿佛是要脸红:“秘书长也听说了?秘书长,你有文化,你说大帅是不是在拿我开玩笑?”
马从戎轻轻一拍他的脑袋:“拿你开玩笑,说明你有面子,好事儿啊!去吧去吧,替我喂饱了他。”
顾承喜答应一声,端着烤羊肉转身进了屋。
烤羊肉上了桌,顾承喜站在炕下,仔细观察霍相贞的一举一动,最后断定真是小伤,因为霍相贞的两条胳膊都能活动自如。从胳膊再看到脸,霍相贞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握着筷子,正在夹了羊肉吃。
“真他妈傻!”顾承喜在心中说话:“他是个什么东西,值得让你去挡子弹?老子到哪儿都是占便宜,你可好,专挑大亏吃!为个暖被窝儿的卖性命,还是你浪漫,老子没你浪!”
正当此时,霍相贞把手里的空碗递向了他。他接了空碗盛了米饭,压着满腔的怨气怒火问道:“大帅不喝点儿酒?”
霍相贞一摇头,然后对着对面空位一抬下巴:“坐下,一起吃吧。”
顾承喜毫无食欲。将一碗米饭放到了霍相贞面前,他出门又端回了一盘子滋滋作响的烤羊肉。外面的副官们正在悄悄的连吃带喝,不爱吃羊肉的秘书长也在和人低声谈笑。顾承喜想今天若是自己没来,平安是不是又得一个人坐在黑沉沉的屋子里闷头傻吃了?
从裤兜里掏出一条手帕,他弯腰为霍相贞擦拭了额头热汗。霍相贞不耐烦的一晃脑袋,然后开口问他:“马从戎干什么呢?”
顾承喜小声答道:“秘书长在屋外。”
霍相贞把筷子和碗一起放了:“他倒是狡猾,拉个团长替他当差。”
顾承喜说道:“我自己愿意。”
霍相贞端起一杯温凉的茶。低头喝了一口,他继续说道:“知道你愿意。你啊,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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