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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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了。”
“还想不想再吃点?”
“不想。”
“用不用再去医院检查一次?”
雷一鸣这回倒是正色思索了片刻,末了缓缓的摇了摇头:“我现在感觉还好,不必去了。”
“我看还是去一次好。”
雷一鸣双手插进裤兜里,站在屋子中央:“不了。我很讨厌进医院。”
“不敢去?”
雷一鸣对着地面一点头:“是的,不敢去。”
张嘉田嗤笑了一声:“胆小鬼。”
他也跟着笑了,他想这小子完全不知道他此刻正在如何的铤而走险。现在不知道,将来也不会知道,他会把他这几天的所作所为保密到底,带进坟墓里去。
第二百零八章 评语
虞碧英回了来,兴冲冲的去见雷一鸣,结果发现雷一鸣正在会客,便很识相的不凑热闹,自回房间休息去。
雷一鸣有了张嘉田,也就无心再去敷衍她了。他所住的这间客房,乃是个套间,他在外间摆了饭菜,也不要人伺候,关闭了房门,只和张嘉田独处。他对张嘉田这样亲密,张嘉田不知晓他那些心路历程,反倒是觉得怪不自在的——他愿意帮助雷一鸣,出点力气也没什么,不图别的,图个自己心里舒服。可这并不代表着他愿意和雷一鸣重新形影不离的腻在一起。
他实在不再是当初那个把雷一鸣当神来敬的毛头小子了。
把衬衫袖子挽起来,他有点热,雷一鸣亲自给他倒酒,他也没客气,端起酒杯就喝。喝过了第一口,他还想喝第二口,然而雷一鸣摁住了他的手:“够了,别喝醉了。”
他嗤笑一声:“你也太小看我的酒量了。”
雷一鸣把他的酒杯端起来向旁一放:“我有事要和你商量,你得放清醒一点。”
张嘉田听到这里,来了兴趣:“你有什么事,还要专门同我商量?”
雷一鸣拿起刀叉,一边慢慢的切割盘子里的鸡肉,一边抬眼向他一笑:“大事。”
然后他一边慢慢的吃,一边慢慢的说,把自己的大计悄声讲述了一遍。张嘉田嘴里咀嚼着牛排,听得出了神,等到他把这一番话说完了,张嘉田眨巴眨巴眼睛,像是有点困
惑:“你这话其实没必要告诉我。”
雷一鸣一听这话,有点不高兴,睁大了眼睛正色说道:“这么大的决定,我怎么能不先讲给你听?我不提前告诉你,你到时候看了我的所作所为,不是要有误会吗?”
张嘉田端起汽水杯子,喝了一口,然后沉吟着顿了一下:“这个,我应该不会有什么误会。反正上头命令我打你,我就打你,上头不发命令,我也就不管你。你爱怎么干就怎么干,也用不着我配合你。你们这帮人要是失败了,那你顶多也就是还回天津过日子罢了。我看你还是回来过消停日子比较好,平平安安的,多舒服。”
雷一鸣反问道:“我平安吗?我在天津住了那些天,哪一天是平安的?”
张嘉田一笑:“我不是饶你不死了嘛?林子枫应该也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
雷一鸣依旧握着刀叉,垂眼盯着盘中的残羹,他沉默片刻,最后摇了摇头,用刀子一戳盘中剩下的一块鸡肉:“我就是下台回家,也要选个体面的方式,把各方面都提前安顿妥当,绝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仓皇狼狈了。”
张嘉田瞄着他的神情:“你想怎么安排?”
他摇了摇头:“现在说这个还太早。总之,我今天叫你过来,就是想对你做这一番交代,让你知道我的所思所想。我还不需要你来为我做什么,所以你只要知道了,就可以了。”
张嘉田听到这里,忽然
一笑:“你说咱们两个是不是贱?好好的日子不过,一定要反目成仇,非得你杀我两场,我打你几顿,才能重新做好朋友。”
雷一鸣不假思索的摇了头:“不,就是因为我杀了你两场,你打了我几顿,我们才有今天的感情。”
“我知道,你有疑心病,我对你越好,你越要挑我的毛病。贱种。”
说完这话,张嘉田把酒杯端过来喝了一口,又道:“还有句话对你说,就是春好——你那些年不是总疑心春好和我有私情吗?其实我倒是真想和她有点什么,可她那人软硬不吃,除了你,她心里再没第二个男人,我俩真是清清白白。”
说到这里,他抬眼直视了雷一鸣:“春好是生生被你打跑的,多好的一个女人,能说能干的,有模有样的,谁也不爱,就只爱你,结果活活被你逼出了家门。你想想,哪个女人不乐意做阔太太?哪个女人不乐意和自己亲生的小孩在一起?哪个女人不乐意有个齐齐整整的家?她但凡忍得下去,能死活要和你离婚吗?”
雷一鸣差一点就是勃然变色:“不要提她!她和我没有关系了!”
张嘉田用叉子向他指了指:“我没事的时候,也总想你这个人。想到最后,我觉得你这个人啊,就是贱!你是自轻自贱!你不相信别人能真心实意的对你好,真有人爱你了,你反倒浑身不自在,非得把好人全闹走,自己成个孤魂
野鬼才舒服。”
雷一鸣看着张嘉田,半晌没说出话来,一张脸红白不定的变幻着,呼吸也是越来越急。最后他忽然把手中的刀叉一起往桌上一拍,大声叫道:“我没有!”
他抬手指着张嘉田,身体向上挺了一下,显然是作势要起:“我好好的同你说话,你怎么还骂起我来?”
张嘉田没想到他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但他现在不怕这个人了,所以倒还坐得安稳:“我没有骂你,真想骂你的话我就直接骂了,用不着还绕个弯子。这都是我的心里话,可能是不好听,但没有恶意。你要是不爱听,那我不说了,我走。”
雷一鸣也知道张嘉田不是在骂自己,可他这几句话说出来,也不知怎的,句句刺他的心,让他浑身冒出冷汗,仿佛学生在考场上奋笔疾书到了最后关头,忽然发现自己拿错了试卷,前头的种种思虑计算全部作废,想要从头再来,已经没了时间。肠胃猛的兜底向上一翻,他抬手捂了嘴,转身就往那卫生间里跑。
张嘉田见势不妙,慌忙追了上去,等他赶进卫生间里时,雷一鸣已经弯腰对着抽水马桶呕吐起来。雷一鸣的胃里只有方才吃下的那点食物,很快便吐干净了,可胸中还是烦闷得厉害,还是一阵紧似一阵的作呕。于是他继续干呕,呕得站立不住蹲了下去,连胆汁都吐了出来。一双手从后方穿过他的腋下,海底捞月似的
把他捞了起来,他随着那双手摇晃转身,又扑到了水龙头前。
拧开水龙头,他哗啦啦的大洗大漱了一番,末了手扶着那白瓷盆的边沿,他喘息着直起了腰。张嘉田托着厚毛巾,劈头盖脸的给他擦了两把,然后问道:“怎么?胃也闹毛病了?”
雷一鸣摇摇头:“胃没事,可能是我吃的东西不对。”
垂头又喘了一会儿,他转身往外走,补充了一句:“鸡肉太硬了。”
张嘉田真没觉出自己说了什么过分的话,所以暂且信了雷一鸣。走回外间餐桌前,他用手拈起一条鸡肉吃了,一边咀嚼一边转身走回了里间屋子,并没有觉出这肉哪里硬,不过雷一鸣是个病秧子,肠胃娇贵,也未可知。进房之后,他见雷一鸣坐在床边,正抬头看着自己,便是一愣——雷一鸣看他的眼神很不对劲,像是满怀着恐惧,见了鬼似的。
抬手摸了摸脸,他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吓着了他。而雷一鸣这时开了口:“嘉田,你回去吧。我今晚早点休息,明天若是不走的话,再让你来。”
张嘉田笑了:“没事就别叫我了,好像我多爱瞧你似的。”
说完这话,他看着雷一鸣那变幻不定的脸色,连忙又解释:“开玩笑的,明天我来。”
张嘉田走了,里间屋子的房门一关,雷一鸣落进了寂静中。
他隐约觉得自己是犯了错误,这个错误极其的恐怖,恐怖到让他根本
不敢去想。张嘉田对他所做的评语,他也完全不敢去回忆。可是黑影笼罩下来,像是雷一飞死后身上盖着的那件黑斗篷,幕天席地的垂着,把他兜头罩住,让他无处可逃。
他躺不下,坐不住,于是起身找酒,一鼓作气灌了大半瓶进肚,然后醉醺醺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雷一鸣想要回承德。
他本打算带着虞碧英在天津玩上几天,可现在他没那个兴致了。想回去,可又不敢回去,并不是他软了心肠,是他发现自己打破了三人之间的平衡——他、叶春好、张嘉田三个人。
从此之后,便要开天辟地一般的苦干一番,重整旧山河,其间无论哪一个环节出了纰漏,他都会落到一无所有的境地。所以他后知后觉的开始了怕。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况且若不是牺牲了叶春好,他也不可能从虞天佐手里弄出钱来。至于牺牲得对不对,那就不必再去想了,还是那句话——开弓没有回头箭。
定下心神,他留在天津,又和张嘉田见了几面,说了些推心置腹的好话。好话,也是真话,张嘉田脸上漫不经心的,其实心里也品出了他的心意。张嘉田其实也惊讶,不知道这人怎么就忽然洗心革面,成了个好人。好像自己当初在安泰小城里的那一枪托,把他骨髓中藏着的那一点善良给砸出来了。
他这人一好起来,又有点太好了,言谈举止也幼稚起来,让他
怪不自在。他留神观察了他好一阵子,才确定了他的所言所行都是发自真心,不是装模作样。
在天津住满了三天,雷一鸣在回承德前,给虞天佐发了一封电报,这封电报发得光明正大,也没别的内容,无非就是告诉虞家诸位,自己即将带着虞小姐回家去了。而在上火车前,张嘉田来送了他,他站在月台上和张嘉田谈话,一边谈,一边又自然而然的抬手为张嘉田正了正衬衫领子——他自己穿衣服素来是整洁利落的,所以看见张嘉田这样邋遢,就看不惯。
正过了领子之后,他放下手,对张嘉田说道:“回去吧,我现在是绝对安全的,用不着你。我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来,你也不方便往承德去见我,不见的时候,你多保重。我是没事的,我知道自己身体坏,处处会加小心。这些天我对你讲的那些话,你要记到心里去,听见没有?”
张嘉田像个大号的孩子一样,点头答道:“听见了。”
雷一鸣回头,透过车窗,向站在车厢里的虞碧英招了招手,然后又对张嘉田一点头:“那我们就再见吧!”
张嘉田又一点头:“再见。”
雷一鸣告别张嘉田,上了火车。火车轰隆隆的向北开去,他躺在床上闭了眼睛,心想自己这次一定要把事情做得漂亮一点,无论是对待生者,还是对待那将死的死者,都要做得漂亮一点,让生者安然的生,死者安然的死。
他还要逼迫自己把那一晚张嘉田对自己的评语忘掉。那句评语真是险恶,若那话是对的,那他岂不是活成了一场悲剧,和一个笑话?
他不能承认。
第二百零九章 真假戏
午夜时分,叶春好迷迷糊糊的蜷缩在床上,两只手紧紧的攥了拳头,不是她自己要攥,是两只手不听了使唤。口中干得发黏发苦,眼皮像是要枯萎了,涩巴巴的摩擦着眼球。四五天了,她没吃没喝,一心求死。
房门忽然开了,她以为是虞天佐又进了来,一颗心登时一缩,然而来者并不是虞天佐,来者是陌生的两双手,连拖带架的把她从床上拽了下来,抬了出去。
恍恍惚惚的,她觉出了冷风。这两双手是把她往外面带呢,带到何处去?她不知道,也不在乎了。
与此同时,雷一鸣也正要从虞天佐的屋子里往外走,虞天佐有点心满意足,也有点惊魂不定,拉着雷一鸣悄声说道:“你别急着走哇!你跟我讲讲,你到底打算怎么处理她?”
雷一鸣答道:“这就不用你管了。”
虞天佐又道:“老弟,我说句实话,我真没把她怎么着,也就是跟她睡了几觉,谁能想到她性子这么烈,挂了裤腰带就要上吊,我把她救下来了,她扭头又开始闹绝食。这话我得说在头里,全是她自己作死,你可别以为是我把她往死里玩。”
雷一鸣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没把我供出去吧?”
“那没有。咱们不都说好了么。我把你供出去了,接下来你怎么办事啊?”
雷一鸣笑了一下:“这就好。放心,我绝不会让她死在你这儿就是。张嘉田就是为她报仇,也报
不到你我的头上来。”
虞天佐沉吟了一下,不肯放了雷一鸣:“把她杀了……有点怪可惜的。”
雷一鸣轻轻甩开了他的手:“老虞,尝尝味儿就得了,别昏了头。这女人你留不住,留了就要惹大祸。”
然后他转身走了,回家去了。
雷一鸣到家之后,直接进了叶春好所居住的那座小跨院。跨院内外都黑暗着,该睡的都早睡了,没睡的躲在暗处,站岗放哨,也都是无声无息。进房的时候,他很紧张,以至于一时间不敢深入,只在门旁靠墙站了住。
窗户没拉窗帘,透进外头的月光,床上影影绰绰的趴着个人,他认出来了,那是叶春好。而在他进门的那一刻,叶春好也睁了眼睛——方才有人往她嘴里灌了几口糖水,她年纪轻,身体好,这么几口糖水就让她又有了睁眼的力气。她在黑暗中躺得久了,一眼就看清了门旁的雷一鸣,看着他,却又无话可说,说什么?她没有证据,她直到如今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雷一鸣迈步向前,走到了她的床边。她躲在黑暗中,扭了脸继续看他,却见他俯下身来,拥抱了自己。
“我知道了。”他在她耳边轻声的说。
她挣扎不动了,僵硬着身体瞪了眼睛,由着他抱。他的气味缓缓笼罩了她,她又听见他低声耳语:“我不会再离开你了,你不要怕,我这回一定为你报仇。”
然后他放开她,直
起身,走了出去。
叶春好依旧瞪着他,心里糊糊涂涂的,从雷一鸣的话里,她听出他仿佛是不知情,可谁知道他的话是真还是假?怎么就那么巧?他走的当天,虞家那几个姨太太就跑过来了——她在这里住了好些天了,平时怎么不见她们来?虞天佐平日和雷一鸣称兄道弟的,若不是得了雷一鸣的许可,他有这样包天的狗胆?雷一鸣在他这里可不是吃闲饭的,他敢这么对待雷一鸣的前妻?他不怕雷一鸣翻脸?
她一度想死,可是没死成。现在那几口糖水让她稍稍恢复了一点思考的能力,她想幸亏自己没死,自己若是死了,那这蹂躏与荼毒就白受了,就白白便宜了那行凶作恶的魔鬼了。魔鬼是谁?是单单的一个虞天佐,还是要再加上雷一鸣一个?
不知道,没有证据,不知道。
她周身疼痛,她不知道如何镇痛,更不知道疼痛过后,自己如何再活下去。伸手向下摸索着,她极力的向床外探身,终于让手掌按上了地面。走,她是走不动的,她红着眼睛喘着热气向下滚,连爬带摔的落了地。
落地之后,她向前爬,爬到桌旁,扶着椅子跪起来,轻轻的打开了抽屉。抽屉里有个半开的文具匣子,里面装着纸笔,是她那一晚要给张嘉田写信,雷一鸣给她送过来的。右手哆嗦着从里面抓出了一张信笺和一支钢笔,她随即趴了下去。月光透过窗
格子射进来,她正好趴在了几格子清光之中。
拧开笔帽摊开信笺,她借着那一点月光,也凭着一点直觉,在上面写下了第一行字:二哥。
钢笔尖刷刷的划过信纸,她飞快写下了极细密的小字,要把自己这几日夜的遭遇全记录下来。她没有了活的把握,也不知道明天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何等命运,可她不是个甘心吃哑巴亏的。她宁可不要脸面了,也要把这事实记录下来。也许天可怜见,有一天它会流传出去。
她纵是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一鼓作气写完了这一封信,她把它整整齐齐的折成了个方胜,然后带着它回到了床上。床里放着个针线笸箩,她环顾房内,最后爬到了床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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