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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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师长的生活(一)
张嘉田在师部过了一夜,到了天明时分,依然是无人前来觐见。
他先前在大帅府里当卫队长,身边都是体面伶俐的卫兵,一个个很会殷勤恭维他,他耳中听的是好话,眼中看的是好脸,早把先前那种不招人待见的小混混生涯淡忘,如今在这异地受了冷遇,他便感觉格外的难受。走出门去再看这县内风光,也和北京城完全没法比,处处都是窄门小窗,透着逼仄的土气。
他这回算是傻了眼,简直想转身立刻跑回北京,然而又不敢回。他是带着任务过来的,要么干好,要么干坏,反正总要闹个结果出来。话说回来,连“干坏”这种结果都被允许了,他哪里还有借口失败?
天大亮了,他没饭吃。他带来的那个营也没饭吃。
没饭吃怎么办?横是不能跑到大街上去明抢。还是他自带的一个参谋——原来是卫队里的一个老油条——见多识广,给他出了主意:“师座,您找知县要去哇!”
张嘉田来不及品味“师座”二字的荣耀,只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知县有钱,管我的饭?”
“知县有钱也不会拿出来劳军,但他可以去找本地的商会,让他们去向商户筹钱,多的不敢说,总不至于让咱们弟兄饿肚子。”
张嘉田站起来就要走:“那我找他去!”
老油条口中的知县,放到现在民国时代,已经改叫县知事。但不管叫法如何,权力是一样的
。县知事不敢怠慢这位京城来的小师长,乖乖的出去给师长找饭吃。于是不出片刻的工夫,张嘉田就走回师部,可以坐下来喝小米粥吃热包子了。
吃饱喝足又上了趟茅房,张嘉田下达命令,召集部下众军官开会。开会之前他揽镜自照,发现自己才离开京城一夜半天,面孔就沧桑了许多,本来是挺白的一张脸,如今灰涂涂的,也不白了,那胡茬子在一夜之间钻了出来,很服帖的小分头也都打了立正,瞧着正像一只青年的刺猬。他有心让勤务兵送热水来洗把脸,可是又打不起精神来,心里只是想北京,想叶春好和雷督理,也想自己那个舒舒服服的小家。
他哀哀戚戚的把时间打发了掉,等到了开会时间,他去了会议室,就见室内只来了稀稀落落几个人,这几个人瞠着眼睛看着他,像被魇住了似的,一个个坐得七扭八歪纹丝不动,完全没有起身敬礼的意思。
他们看张嘉田,张嘉田也定睛审视了他们——不消打问,单从表面上看,他就认定了这是一帮不走运的虾兵蟹将。
不过话说回来,虾兵蟹将终究也是喘气的活人,来了就比不来强。张嘉田到了这时,也摆不得那师长的威风了,索性往这屋子前方的木头桌子上一坐,开口问道:“你们这里头,谁的官儿最大?”
这帮人嘁嘁喳喳的商议一番,末了推举出一位团长来。这位团长的兵
力,约等于一个营,团长本人也有四五十岁了,害着眼疾,腮腺发炎,歪脖子,脚上有伤,一瘸一拐,并且还在害肠胃病,肚子作痛,直不起腰。张嘉田看着这位老团长,心中纳罕,又因为对方不尊重他,所以他也懒怠尊重对方,开口就问:“都说洪霄九有钱,兵强马壮,你怎么这么惨?”
团长歪着脖子咧着嘴答道:“我是后来的。”
张嘉田没听懂这话,细一追问,才明白过来——这位凄惨的团长,原本是附近山上的土匪,被洪霄九收编了过来。团长本以为从此有了靠山,可以大展宏图,哪知道洪霄九就只给了他一张团长的委任状,并且趁机收了他的山头。团长不能以吃纸质的委任状为生,只得有一天没一天的混日子,也不敢去向洪霄九讨要军饷。
官儿最大的团长都是这副模样,张嘉田也就不再询问其余人等的情况。他坐在这群人面前发愣,团长则是在这么一会儿里又跑了几趟茅房。张嘉田见状,倒是觉得这位老伯怪可怜的,把叶春好给他带的药丸子取出几丸给了他:“吃了吧!专治跑肚拉稀的。”
团长接了药丸子,东倒西歪的道谢:“唉,你这个小师长,人还怪好的。”
张嘉田皱着眉毛,也是叹气:“你就甭夸我了,快回家养着去吧!”然后他向前方一甩手:“散会!都走吧!”
这一屋子老弱病残络绎的出去了,等
到人走光了,那位半死不活的团长却又悄悄的回了来,问他道:“师座,你有钱没有?”
张嘉田立刻紧张起来:“干嘛?”
团长悄声说道:“只要你能给我发军饷,我就带着弟兄跟你干!我还能再给你拉几个人过来!”
张嘉田看着他,脸上没有表情:“什么人?不会是刚才走的那一帮吧?”
“不是不是,都是有兵的。”
张嘉田做了个思索的姿态,其实心里并没有主意。把这个姿态做足了之后,他答道:“这我得请示大帅,你回去等我消息吧!”
把这凄惨的团长打发走之后,张嘉田并没有立刻给雷督理发去电报,而是背着手在这师部内外来回的溜达。师部是一溜大瓦房,房子不赖,但是院子里光秃秃的,一点花草都没有。张嘉田眼睛看着当下风光,心中回忆着大帅府内的种种富贵情境,心内的斗志就一点都没有了,只是惆怅得死去活来,不住的叹气。
这一天,就被他这样混过去了。
第二天,他袖着手蹲在门口,看地上的蚂蚁搬家,心想自己来了如同没来一样,干好是不可能的了,看眼下的形势,自己甚至连干坏都有困难——人家都不搭理你,你又怎么兴风作浪呢?
吃过午饭之后,他百无聊赖的在屋子里又坐了一会儿,见确实是不会有人来拜会自己这个师长了,便站起来洗脸穿衣,又招呼几个亲信的部下:“走,咱们出城
溜达去,顺路打打猎,弄点儿野味回来吃。老这么傻坐着算怎么回事儿呢?”
文县虽然不小,但终究大得有限,张嘉田这一行人都是年轻力壮的,不出片刻就走出了城去。城外既有村庄也有山林,他们挑着林子钻,竟然真打到了五只大野兔子。张嘉田找了个平坦些的小山头,打算笼一堆火,把这兔子烤了吃掉。
这帮人全都不善烹饪,单是生一堆火,也搞得如同狼烟一般,熏得张嘉田直咳嗽。抹着眼泪站起来,他走到那迎风的高处呼吸新鲜空气——忽然用力又揉了揉眼睛,他发现山下的小路上有情况!
几个穿着破烂灰衣的人,正围了一老一小两个人叫嚣。
灰衣的人背后都背着一杆破枪,可见他们必定是附近的士兵,而那一老一小穿着整洁布衣,比本地的村民要体面许多,想必是过路的旅人。张嘉田如今最恨本地的队伍,如今见这队伍里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抢劫,立刻就起了拔刀相助的心——正好他现在人多势众,枪弹俱全,可以很安全的客串一次江湖好汉。
死兔子扔在地上,暂且不管了,他带着一众兄弟穿过林子火速跑下小山,一边跑一边拔出手枪,及至冲到山下小路上了,他也举枪瞄准那帮灰衣士兵了:“干什么的?”
那帮士兵先是被张嘉田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又见这从天而降的一群人服色鲜明,个个都有手枪,
气势上就先输了一大截。张嘉田看他们显出一副贼眉鼠眼的怂样,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心中越发厌恶,连连挥着手枪骂道:“哪儿来的一帮狗娘养的,你们都是谁的部下?信不信老子把你们就地正法?”
那帮士兵面面相觑,犹犹豫豫的往后退,张嘉田见了,索性举枪向天开了一枪:“还不快滚?!”
士兵们一言不发,立刻滚了。
张嘉田大获全胜,稍微出了一小口恶气。扭头再看那两名落了难的旅人,他发现其中那位老的其实是个平头正脸的中年人,至于那个小的,瞧着和他年龄相仿佛,也小不到哪里去。
“你俩走吧!”他一晃手枪:“往后少来这倒霉地方。”
那中年人向他拱手抱拳,张开嘴露出了一口白牙:“老总——”
他就只说出了这两个字,因为张嘉田身后忽然爆发出了一声怪叫:“火!着火了!”
众人闻声抬头,就见先前呆过的那个小山头上蓬蓬的冒出大股黑烟,山上的空气都已经隐隐变了颜色。张嘉田这才想起山上的火堆与兔子,吓得大叫一声,带着人就往山上跑,跑到了一半他见势不妙,掉转头来又往山下逃,这时,那火苗已经飞快的追向他们了。
张嘉田等人一路飞奔,一直跑出了五六里地才停了下来。亏得这些人都年轻,站住之后喘了三两分钟,便继续狂奔,一口气逃回了城里。
这些人回了师部,
统一的人心惶惶,不知道那火会烧到什么程度,真要是烧大发了,那么这纵火烧山的罪名应该怎么算?还是有一个人稳重一些,告诉他们道:“不要怕。秋季天干物燥,山林里起火也是寻常事情。权当是天雷击了树木。”
张嘉田觅声望过去,惊讶的喘道:“嗯?你俩也跟着我们回来了?”
方才说话的中年人再次向他拱手抱拳:“我还没感谢老总的救命之恩呢。”
张嘉田摆摆手:“那不算什么。你既然跟我们进城了,那就在城里呆着吧,城里总比城外太平些。”
中年人含笑点头:“是,是。”
张嘉田看这人进了师部,一点也不拘束紧张,像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就忍不住又问:“你是干嘛的?做买卖的?”
中年人答道:“倒是经营了几处生意,算是个买卖人吧!”
“那你接下来要往哪儿去?这儿有火车站,通火车,你要走就去买票,随时可以走。”
“哈哈,老总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我本来也打算要从这儿上火车回天津。”
张嘉田的气息稍平,好奇心就趁机冒了头:“你做什么买卖的?身边怎么没货物?”
“我这一趟不是为了生意来的。”那中年人一团和气的答道:“我老家在一百里外的杨庄,我几十年没回来了。”
“几十年没回来?”张嘉田上下打量着他:“你多大岁数了?”
“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啦!”
张嘉田有点不耐
烦:“你好好说话,到底多大?”
“四十二了。”
张嘉田又问:“那你什么时候走哇?”
“那我得去瞧瞧火车票。”
张嘉田一想到自己放了漫山的大火,心里就焦灼得慌——活了二十多年,他还没闯过这么大的祸。
“好好好!”他挥挥手,聊不下去:“你们爷儿俩就自便吧!”
第三十四章 师长的生活(二)
大火并没有蔓延开来。
傍晚下了一阵大雨,这更让张嘉田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心一轻松,身子骨也轻松了,他在雨后溜达出屋,结果正遇到了那两位赖在师部没走的旅客。
年纪小的那一位,明显是个跟班,没有说话的资格。中年人也在看那雨后的斜阳,见张嘉田出来了,便对着他颔首一笑:“张师长。”
张嘉田也一笑,问道:“老兄,你怎么称呼啊?”
“我姓殷,殷凤鸣。”
紧接着,殷凤鸣又笑道:“我说句得罪人的老实话,方才在城外的时候,我真没想到您会是位师长。这可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张嘉田本就憋着一肚子苦水,如今出城打猎一场,兔子毛都没能吃到一根,反倒担惊受怕了大半天,苦水越发要沸腾,专等着他一开口就喷出去:“我英雄个屁!你不是说你要回天津吗?真,你弄口箱子装上我,把我也拎走吧!”
“哟。”殷凤鸣露出了关切神情:“张师长是有烦恼?”
张嘉田当即叹出了一声九曲回肠的“唉”。
张嘉田自从发迹之后,眼光也高了,一般的人他还看不上。这殷凤鸣是个体面的人,倒是入了他的法眼,够资格和他相对而坐,扯些闲话。
他让勤务兵去饭馆里端了几样好菜,又打了两壶好酒,两人对坐着且饮且谈。张嘉田嘴里咂摸着酒味,精神却是全然不受酒精的麻醉,只诉那可以诉的苦,其余的话
,一句都不多说。
“我年轻也不能赖我不是?”他很有分寸的发牢骚:“早知道不当这个师长了,就是听着好听,其实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殷凤鸣说道:“张师长,你别这么想。这人里头,只要是有不听你话的,那就一定也有听你话的。只是呢,你得自己去找。”
“就有一个,看样子是肯听我话的。那人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杂牌团长,说真的,我是没见过那么惨的团长。”
殷凤鸣一拍大腿:“你看,我就说有吧?有就好!”
“好在哪儿?那个团长,我不但指望不上,还得往他身上搭钱。”
“这就对了。”殷凤鸣说道:“他先前越惨,越能显出你现在的本事。那么惨的一个人,都能让你救济活了,旁人看着,不可能不眼馋。眼馋怎么办?学他啊!也来找你啊!”
“那来的也都不是正经跟我好的人,都是奔着我的钱来的。”
殷凤鸣笑了一下:“唉,张师长,你当奔着钱来的,就是坏事吗?人为财死啊!”
张嘉田捏着个小酒盅,琢磨着“人为财死”四个字,就觉得这四个字别有深意。低着脑袋琢磨了半天,他末了慢慢的点了头:“可不是,人为财死啊!”
两人说到这里,心照不宣似的,一起换了话题。如此喝到了天黑,张嘉田让勤务兵给殷凤鸣主仆收拾了屋子睡下,自己也上了床,继续琢磨“人为财死”那四个字。琢
磨到了午夜时分,他忽然一挺身坐了起来,自言自语道:“那我试试?”
紧接着他“咕咚”一声又躺了下去,下半张脸埋在棉被里,他闷声自答:“那就试试吧!”
翌日上午,殷凤鸣带着他的跟班,潇潇洒洒的上火车走了。
这人走就走了,张嘉田也不理会。对着镜子洗漱穿戴了一番,他摆出师长的派头,把那位五痨七伤的团长叫了过来。
团长也姓张,名字有一点雅,叫做张文馨。张嘉田见了他,也不废话,劈头就问:“前头的洪师长已经没了,现在的师长就是我张嘉田。你乐不乐意跟我干?乐意,我抬举你;不乐意,你放心,我也不为难你。”
张文馨扶着窗台弯腰站着,两天不见,他又添上了烂眼边的毛病。听了张嘉田的话,他抬手一抹红眼睛,明显是有点激动,腰都挺直了许多:“师座!我乐意!卑职很乐意!”
“可你既然端了我的碗,就得服我的管。你要是吃里扒外,那我回去搬兵过来,第一个先揍你!”
张文馨将两只手乱摆:“不敢不敢,卑职绝对不会吃里扒外。卑职现在光杆一条,外头又没有旧主,想扒都没地方扒。况且师座这样待我,救我于水火之中,我要是忘恩负义,我还是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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