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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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该休息了,在这儿睡还是到丫丫那里睡?这儿能睡的话就在这儿睡吧,我给你铺床,你别跑过去折腾丫丫了。”

龙相打了个酒嗝,翻了身四脚着地地往炕里爬,“把桌子撤了,我不睡,躺一会儿就行。”

露生让勤务兵端走了小炕桌,然后要来被褥铺好了,让龙相躺下。等龙相躺好了,他脱了外衣,也在龙相身边和衣而卧——卧了没有三分钟,他忽然扯过龙相的手看了看,然后起身下地,找来了一把剪刀,“你躺着不用动,我给你剪剪指甲。”

将一只手修剪利落之后,露生很熟练地拉起了龙相另一只手。腰间有痒痒的触感,是龙相在抓了他的衬衫往外扯。及至把衬衫下摆从裤腰里扯出来了,他腰间一疼,是龙相按照惯例,挠了他一把。

他这一疼是替丫丫受的,反正龙相在这时候总得挠人一把,不是他,就是她。挠过之后,龙相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也不怒,只轻描淡写地呵斥一声,“混蛋。”

几个小时过后,天便大亮了。

露生睁开眼睛,发现龙相已经不知去向,自己身上很严实地盖了棉被,从头到脚捂了个周密。然而初秋时节,只要太阳一升起来,气温还是高的,所以他出了一身热汗。

他想这棉被一定是龙相给自己盖的,夜里的确是冷,所以这混蛋也是好意。下炕穿鞋走到窗前,他先端起茶杯喝了一肚子凉水,然后喘着粗气走出房门,他这才感觉舒服了许多。站在阳光下向前一望,他忽然要笑不笑地一抿嘴,因为看见了丫丫。

丫丫穿了一身清清爽爽的单薄衣裤,此刻显然也是刚开门见天日。冷不防地见了露生,她没笑,单是直勾勾地看着他,直到他向她打了招呼,她才回过神来。

“夜里一点儿都没听见。”她喃喃地解释,心里是有些欢喜的,可是不知为何,竟会不敢笑,“早上起得晚了,也没人告诉我你来了。”

露生不动声色地审视着丫丫,想要看她是胖了还是瘦了,露在外面的头脸脖子上有没有新伤,“有没有龙相的衬衫,给我找一件吧。我夜里出了一身大汗,身上这件可以拧出水了。”

丫丫立刻转身回房,不出片刻的工夫,她捧了一套男子衣裤出了来,“可能有点儿小,你先对付着穿半天,我这就把衣服洗了。今天太阳大,一会儿就能晾干。”

露生说道:“衣服还用你洗?这是粗活,让他的勤务兵干就是了。”

丫丫嗫嚅了几声,并没有回答出人话来,像是一只小兽在含糊地发声。等到露生更衣完毕了,她像个很固执的受气包一样,还是在院子角落里吭哧吭哧地搓洗起来。

露生不知道,丫丫只是想碰碰他的东西——她不能去碰他的人,让碰也不能碰了,没人管也不能碰了。可碰不得人,碰碰衣服总还是行的。放到哪朝哪代,她给露生洗一次衣服也不能算是犯忌。

然而一盆衣服还没洗完,龙相蹦蹦跳跳地回来了。

龙相出门时大概是个戎装马靴的打扮,此刻天气热,他把上衣脱了,抓着衣领一边跑一边风车似的转圈抡。进院子之后忽然看到了丫丫,他当即跑过去弯下腰,侧过脸对着丫丫狠亲了一口。丫丫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抬头看他,而他脚步不停地直奔了露生。这回他仰起脸踮起脚,对着露生的面颊也拱了一口。

然后他后退一步,开始对着这二人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丫丫,露生,咱们得开拔啦!你们猜,这回咱们是往哪儿去?”

丫丫直起腰,轻轻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泡沫,答道:“不知道。”

龙相把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很响亮地喷出两个字:“笨死!”然后抬手一指露生,“你猜!”

露生看了他这个上蹿下跳的劲儿,也犯了迷糊,“哪儿?你直说吧!天下这么大,我们怎么猜?”

龙相哗啦一甩手里的上衣,“你也笨死!告诉你们吧,去!北!京!”

丫丫当即哟了一声,随即下意识地要朝着露生看——这一刻,她忽然暂忘了自己已为人妇的事实。因为小时候总听露生夸说北京如何如何繁华有趣,所以此时便下意识地先望向了他,想着等到了北京,让大哥哥带着自己出去见见世面。

幸而,她只是暂忘,在龙相留意到她的反应之前,她硬生生地收回了目光,对着龙相笑问:“真的呀?”

龙相做了个不屑一顾的表情,像个略有了几分见识的青年学生,看不起家里这些土包子,“傻婆娘,活活笨死得了!带你们去北京很稀奇吗?如果将来让你当了总统夫人,你还不吓死了?”

丫丫不生气,讪讪地只是笑,“你先前没说过嘛……”她的声音很低,说着说着便余音袅袅地没声了。

龙相跑到露生面前,干脆利落地向他打了个响指,“还有个问题——咱们是坐火车走,下车的时候我身边只带丫丫,你就甭跟着我了。”

露生到了现在,还有点犯糊涂,不知道龙相怎么会说走就走,“为什么?嫌我给你丢人啊?”

龙相一抿嘴一皱眉,两个大黑眼珠子向下转,对着地面做鬼脸,“是那个……那个满树才会到车站接我,我怕你见了他不痛快。”

露生听了这话,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不必等见到满树才,他现在就已经很不痛快了。他不知道自己对龙相是否拥有控制欲,他只知道即便龙相和满树才只是虚与委蛇地敷衍交际,自己心里也会滋生出又酸又恨的情绪。他恨满树才,所以龙相也该见了满树才便咬——他不是很会咬人吗?

但不痛快归不痛快,理智占据上风,足以让他安然地作出回答:“不,我倒是愿意亲眼去见一见他。我在很小的时候曾经见过他一次,后来就只在报纸上看过他的照片。如今他本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我还不知道。”

龙相抬手挠了挠耳朵,“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的?算了吧!”

露生勉强向他一笑,“放心,我不会搅了你的局面,我管得住我自己。”

龙相把两道漆黑的眉毛挑起来,歪着脑袋眨巴了一气眼睛,最后一点头,“那也行!”

一天过后,龙总司令的专列开过来了。

徐参谋长没有随行,留在军中坐镇。龙相在两个营的保护下上了火车,身边另有一对寸步不离的哼哈二将,乃是丫丫和露生。露生坐过龙总司令之父的专列,然而总司令本人的专列还是第一次见识。甫一登车,他便被车内的豪华震住了——车厢内部铺着一寸多厚的大红地毯,从长官座车一直铺进警卫车厢,电灯全是一百支烛光的,车外天光略一暗淡,立刻有专人负责开电灯。座车之内家具俱全,盥洗室内也是冷热水均有,连水龙头都是镀金的。

露生不动声色地参观了专列,然后再看龙相,发现这家伙倒是有点宠辱不惊的劲头,在热炕头上睡得舒服,在这弹簧床上也坐得安稳。徐参谋长给他预备了一身崭新的戎装,让他下车之前换上,可据露生看,他肯定是不会换的。穿着一身柔软的绸缎裤褂,他侧躺在床上,一边吃东西一边对丫丫说话,声音偏于软和甜,像是半大的男孩子在撒娇;丫丫静静地坐在一旁,是个很好的听众,然而一边听,一边也有点走神。

入夜时分,火车进了北京。

露生无声无息地在车厢内走动,很奇异的,他此刻十分镇定,镇定得他自己都疑惑。仿佛等一会儿专列停了,月台上并不会有满树才。一如既往地,他轻声催促龙相更衣。龙相刚睡了一觉,睡出了一身的起床气。大马金刀地叉开腿在床边一坐,他开始犯浑,就不更衣。

他就不更衣,露生也没办法。火车放缓速度,已经进入火车站了。龙相先是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此时听到火车站外骤然爆发的军乐声音,他像受了针刺一样一跃而起,猛地扑向了身旁的车窗。掀开天鹅绒窗帘向外望去,他看到了辉煌的电灯和肃然而立的仪仗队。

“哈!”他大笑一声,起床气瞬间全消了。车内明亮,车外也明亮,月台上的军官、士兵们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而他乐不可支地连拍了几下车窗,随即回头对着露生和丫丫叫道:“快来看,他们吹的那个是什么?是喇叭吗?”

露生和丫丫对视了一眼,心有灵犀的状态又恢复了。他们二话不说地一起上前,露生抬手搂住他的肩膀,连哄带抱地把他从车窗前引了开;丫丫则是立刻把窗帘放了下来,不让外人看见自家夫君疯疯癫癫地又跳又笑。

窗帘刚一放下,那边车门又开了。

车门开后,先有荷枪实弹的士兵从车内一直站到车外,充当警卫,然后才是露生跟着龙相下了火车。这一座火车站,是近年来露生常来常往的,然而从来没有见它这样洁净空旷过。先前人山人海的旅客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他抬头向前看,就只见到长长一排士兵面前站着一群军官,而军官们又众星捧月般拥着一位大汉。他想:如果自己没认错的话,这位大汉就应该是满树才了。

他想仔细地看一看满树才,因为自己的父亲早已烂成了泥土,而这位满将军却还活生生、热腾腾地站在灯光之下,然而龙相不许他看。

龙相下车之后直奔了斜前方的军乐队,从一个军人手中一把夺过了一只小号。露生慌忙伸手抓他,可惜抓了个空。龙相拿着小号反复看了看,然后回头大声告诉露生:“不是喇叭!”

火车站内静了一瞬,连军乐声都迟迟疑疑地颤了一颤。龙相把小号扔回军人怀里,自顾自地转身又往远了走,去抓另一人手中的长号。那人很识相,主动地给了他。主动给他他反倒又不要了,而是抓起鼓槌,在第三人怀中的西洋鼓上砰地敲了一下。

他还想去研究研究巨大的、金灿灿的圆号,可是未遂,因为露生硬把他拉扯回了车门前。他面对着众人站住了,脸上带着一点笑容,眼神则是有点直。因为方才他猛地高兴了一下子,“高兴”这种情绪对他来讲,也是富有刺激性的。无数不相干的念头在他脑子里乱冲乱撞,让他脑子里像是放了礼花,漫天星尘漫天火,使他兴奋得简直无法进行思考了。

但他并没有彻底失去理智。一位膀大腰圆的长袍汉子站在他正前方,正在对他连说带笑,声音嗡嗡隆隆的像是远方的雷。他听不清楚,但是也不问,单是微笑着点头,又伸出手,和那汉子握了握。他甚至还听见自己说了话,那话和自己之间隔了一层膜,也很模糊,“满将军,久仰久仰,这么晚了,还劳你跑来给我接风。”

凭着直觉,他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得肯定没毛病。抬眼再看满树才,他发现对方挺显年轻,大个子、大眼睛、高鼻梁,上唇留着一抹青色,不知道是要蓄胡子,还是胡子没刮净。耳中的轰鸣慢慢落了潮,脑中的礼花也渐次熄灭,他一点一点地感受到了夜风的温度。

像一台精密的机器一样,他那头脑恢复了正常的运转速度。他知道自己刚才高兴大发了,八成是丢人现眼了,但是没关系,他没有“羞耻”这种情绪。他不羞耻,但他想露生和丫丫那两个要脸的大概会很羞,所以得意地回过头去,他对着那两个人一撇下嘴唇,做了个顽劣的鬼脸。

露生没理他,丫丫则是面红耳赤地打着哆嗦,因为方才满树才笑眯眯地向她浅浅鞠了一躬,表示自己十分欢迎龙太太的到来。丫丫不惯交际,情急之下,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礼,总之反应过来时,她就见以满树才为首,好几名大军官都在对着自己呵呵地笑。

她吓坏了,懵懵懂懂地先是往露生身边凑,横挪了一步之后,她心中一凛,又原路挪了回去。她想回家,实在不成,回火车上去也行。可是丈夫在前方忽然迈了步,自己势必是要跟着他一路走下去了。

第十七章:誓言

露生想要看清楚满树才的模样,可是无论如何,却始终没能看清楚。满树才个子大,嗓门也大,一路且走且谈笑,言语亲切。如果旁人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那么第一眼几乎要把他认成一位性情粗糙的好叔叔或者好伯伯。他对待龙相像是对待一位很招人疼的小弟弟,对待丫丫也像是对待一位很娇弱的小妹妹,言谈举止间称得上有那么一点绅士风度。

坐着满家的汽车离开了火车站,露生在两名少将的夹攻之下,独自坐在一辆汽车的后排座位上。冷不丁的,他心里发了慌,因为想到尽管龙相带了一列车的卫士,但此地毕竟是满树才的地盘,龙相和丫丫也正在前方满树才的汽车上。满树才只要起了杀心,龙相便是必死无疑——龙相并不是笨蛋,徐参谋长也是老谋深算的,怎么这两个人这回胆子就这么大,说来北京就来北京了呢?

思及至此,露生就坐不住了,并且怀疑徐参谋长暗怀鬼胎——在他眼中,龙相几乎就是一无是处,所以普天之下除了自己和丫丫之外,如若再有第三个人肯对他好,都可能是居心叵测。现在徐参谋长人在军队中按兵不动,撺掇了傻大胆似的龙相来北京见满树才,龙相若是死在这里了,军队里是不是就轮到徐参谋长独大了?

冷汗瞬间渗了一后背,露生因为实在是没有确实的证据,所以咬紧牙关强行管着自己,不许自己跳车。衬衫湿漉漉地贴在脊梁上,贴了一路,直到汽车在一处宅院门前停下了,汽车队伍的车门乒乒乓乓地也开始开关了,他才暗暗地长吁了一口气。弯腰跳下汽车,他在夜风中张开手指,抓了满手冰凉的风。其实不是风凉,是他攥了满手心的热汗,热汗遇了风,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宅院是满树才特地为龙相预备出来的安身之处。训练有素的仆人们提前一天到来,早把偌大一处宅子经营得有了烟火气。满树才站在汽车外,很亲热地拉着龙相的手说笑,一边说笑,一边拿眼睛瞟龙相的脑袋,因为他也听闻这位少年新贵生有异相,只是一时间还没看出这异相究竟是生在了何处。

宅院实在是没得挑剔,有石有水,有花有木。众人奔波一天,全都乏了,各找房间自去安歇。露生也在一楼内的客房里躺了下来。枕着双臂望着天花板,他正在心乱如麻地发呆,冷不丁地就听楼上咚的一声响,随即是龙相吼了一声。

露生立刻坐了起来。

然而静等片刻,楼上却又再无声息。露生不知道丫丫方才挨没挨打,即便挨了,丫丫也只会是隐忍。重新向后仰躺过去,露生心想:一辈子,这就是丫丫的一辈子。

一夜过后,露生早早地洗漱了出门,如他所料,他果然在楼前的空地上看到了丫丫。露生招呼了她一声,走近之后又道:“这里的仆人都是九十点钟才开始做事的,主人大多是十一二点钟才吃早饭,你这么早起来干什么?”

丫丫抬手将鬓边几丝碎发掖到耳后,掖到一半却又改了主意,用手指把那点碎发拨弄了下来。露生看清楚了她鬓边的一道刮伤,心中不由得难受了一下,“昨夜他又怎么了?”

丫丫先是摇头,摇着摇着又微笑了,是含羞带愧的微笑,“昨晚我说错话了。”说到这里她一低头,脸上笑得理亏,“我真是太笨了,那个姓满的跟我说话时,我一慌,竟然喊了他一声伯伯。本来我自己都不记得我是怎么叫他的,往这儿来的路上才想起来,上楼之后我就对他说——”她微微地往楼上一抬眼,“我说那个姓满的乍一看挺和气,我还喊了他一声伯伯,可是仔细地看,他眼睛里有贼光,不是个好人。他一听,就恼了,说我给他丢人现眼,自己给自己降了一辈。”

话到此处,她迟钝而又虚弱地继续微笑,“这次不怪他,怪我。他夜里也没怎么闹,现在还睡着呢。”

露生叹了一声,“丫丫,我对不起你。跟着他过日子,你受苦了。”

丫丫先前一直是傻头傻脑地笑,听了这话,那笑意凝固在了她的脸上。出神似的沉默了片刻,最后那笑意渐渐消失了,她声音很低地答道:“我婶婶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关了门都是差不多的。男人的脾气都是暴的,要紧的是他心里对你好。他……他心里真是对我好的。”

露生背过双手,忽然凭空增长了许多岁数,腰都弯了,“是,看他也只能看他的心,看别的,没法看。”

话音落下,两人上方忽然响起了龙相的大嗓门,“喂!你俩说什么呢?”

露生觅声转身仰起头,眼角余光同时瞥到了丫丫一抖。对着二楼窗口伸出来的龙相脑袋,他大声答道:“我俩夸你呢!夸你心眼好,是个好宝贝儿!”

首如飞蓬的龙相听了这话,雪白的脸上有了笑模样,“屁!我才不信!”

在接下来的大半天中,龙相神出鬼没,四处乱跑乱看,也不吃饭。傍晚时分,满树才登了门,说来接龙总司令到自家去热闹热闹。也是直到这时,露生才像屠夫抓猪一样把龙相从后花园中抓了出来。丫丫早把崭新的军装预备好了,露生前脚把龙相牵回房内,她后脚就将龙相穿戴打扮整齐了。于是满树才也并未久等,便等出了个人模人样的龙相。

接风酒会,除了司令是必须出席之外,年轻貌美的司令太太——按照当下的规矩——也应该出面交际一番,在妇女间博得一点荣誉。于是丫丫搽了粉换了衣服,也跟着龙相上了汽车。露生本是可去可不去的,龙相让他跟上,他便也坐进了后面的汽车里。对于满家,他很好奇,因为认为如果自家不被灭门,那么到了现在,也应该是另一个满家。满家的少爷小姐们,应该就是比较幸福的自己和秀龄。

他想象不出那“比较幸福”的自己和秀龄应该过着怎样的生活,所以只能亲眼去看一看。虽然看也是白看,因为白家的确是在许多年前就没了,秀龄也早已是尘归尘土归土了。

满树才的府邸,并没有什么稀奇,起码在露生眼中,是不稀奇的。日暮时分,天色暗了,路旁的花木上全点缀了明亮的电灯,把偌大一座将军府装饰得如同水晶宫一般。而尽管龙相是个初来乍到的小新贵,可兴许是他“贵”得特别的缘故,一场接风的酒会竟被满树才操办得如同盛典一般。京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全来了,满树才把龙相引入宴会主厅之时,厅内的贵宾们竟纷纷地鼓起了掌。露生跟在龙相身后,惊讶之余又有些担心,生怕龙相一时兴奋,再闹出笑话来。

然而龙相诚心地不肯按照他的思路走。身姿笔挺地站在满树才身边,他风度翩翩地对着前方含笑挥手,又浅浅地对着左右鞠了几躬。抬手扶着军帽帽檐,他在直起腰时微微地向后一侧脸,对着露生一挤眼睛。

露生接收到了他这个转瞬即逝的鬼脸,心中随之轻松了一下。龙相此刻显然很清醒,清醒到可以自自然然地装模作样,并且自己也知道自己是装模作样,甚至得意于自己装得完美,忍不住要向露生炫耀一下。

这时满树才拉着龙相走向厅内,龙相跟着他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看了丫丫一眼,说道:“笨蛋,跟着我,别走丢了。”

丫丫红头涨脸地嗯了一声,一双眼睛简直不敢抬。这大厅里有男有女,女子都是年轻貌美的,都是上露胳膊下露腿的。丫丫自以为已经狠狠地修饰过了,可是如今往这地方一站,不用旁人批评,她自己都觉出了自己的土气——自己这一身大镶大滚的衣裳,这绾在后脑勺的发髻,这腕子上的金镯子,全像是摩登女子们的奶奶辈才稀罕的物事。幸好她当年没裹脚,要不然更站不到人前去了。

不止一位女士在欣赏这位年少的龙太太,龙相那一声“笨蛋”,也引得不止一位女士用小折扇掩了口偷笑。丫丫挨了那么多打都不哭,如今手足无措地紧跟着龙相,却是窘得快要落泪。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她害怕,可丈夫又不能依靠。她下意识地横着走,差一点就又要靠到了露生身边。

幸好,这个时候,龙相和满树才在大沙发上落座了。

龙相完全没留意到丫丫的反应,自顾自地只是和满树才谈笑。目光忽然从满树才的脸上转移了,他盯住了茶几上的大果盘。伸手从果盘中掰下了一根大香蕉,他不再理会满树才,而是满脸疑惑地转向了露生。

露生和他之间只隔了个丫丫,丫丫没坐,他也站着。和龙相对视了一刹那,他生出了不妙的预感,但依然抬手做了个手势,用无声的口型告诉他:“先扒皮。”

龙相果然捏住香蕉的长柄,三下两下扒了香蕉皮。试探着张嘴咬了一口,他随即把丫丫拽到了自己身边坐下,将大半截香蕉直接杵进了丫丫嘴里。丫丫吓了一跳,喉咙里发出呃的一声,险些当场呕吐。远近众人立时嘁嘁喳喳地偷笑起来,龙相却是满不在乎,告诉丫丫道:“这个好吃,我们原来都没吃过。”

丫丫从口中取出了那半截香蕉,一张脸都要红破了,垂下头一声不吭。露生绕过沙发走到龙相身后,俯身凑到他耳边低声呵斥道:“要吃回家吃,现在不许吃了!”

龙相嘿嘿一笑,扭过脸伸出舌头,在他面颊上结结实实地舔了一口。

下一秒,露生和丫丫一样,一张脸也变成了火炭红。窃笑的声音消失了,有那么一瞬间,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还是满树才率先哈哈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抬手连连拍打龙相的肩膀,“小老弟啊小老弟,从你昨天下火车起,我就看出你是个淘气种子!今天你又闹,招惹完太太又招惹这位——”他对着露生一点头,“小兄弟,你是他什么人啊?”

露生冷不防地和满树才对视了,心头一紧,一时间竟发不出声音。龙相替他做了回答:“他嘛……他是我表哥。”

满树才恍然大悟地一点头,“怪不得,原来是一家的亲戚。来人!”他漫无目的地一招手,无中生有一般地从人群中招来了仆人。吩咐仆人去取了毛巾之后,他对着龙相继续大说大笑,像个最和蔼活泼的好叔叔,一口一个“小老弟”,笑里含嗔,说小老弟没正经,说小老弟太顽皮,仿佛小老弟是他生的,而他刀子嘴豆腐心,都要爱死小老弟了。

在一片欢声笑语之中,露生从仆人手中接过了手巾把。默然无语地展开手巾,他一边擦脸一边向前抬起了头。

随即,他的动作僵住了。

隔着一片衣香鬓影,他看到了一张熟悉面孔。如果没有认错的话,他想对方就是艾琳。

艾琳照旧是洋装打扮,因为厅内男女的服装都很豪华,所以她难得地没有那么引人注目。站在一群少女之中,她怔怔地注视着露生,像看不懂或者不认识了似的。她睁着很大的灰眼睛,眼珠的颜色偏淡,瞳孔中清澈得什么都没有。

两人对视了足有十秒钟,最后是露生先向她一点头——本来还应该笑一下的,可他刚被龙相舔了一口,也算是出了一次负面的风头,此刻尴尬之余垂头丧气,实在是笑不出来了。

他一有了动作,艾琳就如梦初醒一般,灰眼睛里明暗闪烁,开始有了内容。那内容极其复杂,有惊有怨,似乎还有一点鄙夷。未等露生看透,她负气似的一转身,从女伴之中挤着走掉了。

露生不见她也不想她,如今偶然相见了,并且她又是个很异常的态度,他心里便不由得有些惦念,颇想走过去和她攀谈几句。可是龙相和丫丫还在这里,他不敢走,怕自己走了,以龙相无法无天的性子,会又做出出人意表的举动。

心惊胆战地熬到酒会开始,露生看龙相站在一张方桌子前吃上了,丫丫守在一旁很安静,半个小时之内应该不会出问题,便走出大厅,想要试着找一找艾琳。找得到自然是好,如果找不到,也没有大关系。

结果刚一出门,他便在楼前的一片草坪上看到了艾琳的身影。草地上方架了一道道彩色小电灯,艾琳却是独自站在暗处。秋夜风凉,她将两条白臂膀环抱在胸前,显然是正在害冷。心有灵犀一般,露生刚向她迈出了第一步,她便不声不响地把头转了过来,对着露生说了一句:“哈啰。”

露生走到她面前,有些勉强地笑道:“没想到会在这里和你相遇。我们很久不见了,你还在那所女中读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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