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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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生听了这话,刚要合拢的嘴唇便又张了开,“龙——你算算账再说话好不好?”

龙相懒洋洋地答道:“这一本的总账我刚算过了。从美国人那里买装甲车,从意大利人那里买步枪,从捷克人那里买手提机关枪,另外还有些零七八碎的军需品,加起来,有个三百来万也就够了。”

露生对于龙相的一切主张都不赞成,包括方才他这番话,“你想没想过,花了这三百万,你手里就一分钱都没有了?”

龙相把两只脚抬起来架到桌子上,对着露生一耸肩膀,“军火到手我立刻开战,打胜仗不就有钱了?”

“你敢百分之百肯定你能打胜仗?”

龙相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小哈欠,“当然能。我是谁?我是真龙转世。我不打胜仗谁打胜仗?我不打胜仗,怎么当皇帝?对吧?老天爷是站在我这一边的,不信你看我这俩龙角。”

露生当即一摆手,“谢了,没工夫看。”

龙相又道:“给你派个差事,明天你带着定金上火车,去趟天津,代表我和那帮枪炮贩子签几张合同。”

这句话实在是出乎了露生的意料,以至于他半晌没说出话来。龙相没有等到回答,便扭头认真地看了他几眼,“你不敢去吗?那还是让徐叔叔去好了。”

露生笑了一下,“怎么会不敢去?我只是没想到,你忽然让我办这么大的事情。”

龙相放下双腿,欠身拖着椅子挪到了露生近前,“大倒不大,我们不是第一次和那帮人交易,他们就是干这个的,绝对不会在这上面耍花招。合同一签,事情就算敲定。只是……”

他侧过脸,凑近了去看露生的眼睛,“你真不怕吗?”

露生轻轻一搡他的脑袋,勉强自己露出轻松的笑容,“怕什么?怕满树才?可我就是站到了满树才面前,他也根本认不出我是谁。我离开北京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儿,除了他之外,也再没别的仇家。我怕什么?”

龙相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随即起身弯腰,凑到露生跟前耳语道:“我年纪太小,资格太浅。司令部里全是老徐的人,虽然当总司令的人是我,可遇到大事,他不点头,我的话就没人听。万一哪天他造了反,我怕我不是他的对手。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以后就跟着我办事。怎么样?”

露生平时看他和徐参谋长情同父子,即便不是父子,也称得上是情同叔侄。万没想到这一老一小全是阴谋家,尤其是龙相,平时连哭和笑都控制不住的,到了这个时候,居然会显出层层的城府来。那么他这样的性情,到底算是疯,还是不疯?

这个问题暂时无解,露生也懒得去解。对着龙相一点头,他很沉静地答道:“好。”

露生认为自己也该做点正事了,能够暂时地远离龙相和丫丫,就更好了。

他并不是对这一双小夫妇有什么意见,他只是无颜再见丫丫。龙相真喜欢丫丫,一下午的时间里,他像得了健忘症一般,连着三次告诉露生“丫丫拍我睡觉”。可是晚上回了家,露生一眼没留意到,龙相便将一杯热茶——连茶水带茶杯——全摔到了丫丫身上。因为他说他要喝点甜的,而丫丫没听见,只给他端上了一杯清茶。

丫丫被砸了一下,也被烫了一下,但是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然后,她一声不吭地小跑出门,去给龙相找“甜的”。露生趁机走过来,让龙相管着点自己的脾气,结果龙相把眼睛一瞪,问露生:“怎么着?我打我老婆,你心疼啦?”

露生一时间哑口无言。其实要说也还是有话说的,不管怎么讲,龙相欺负丫丫就是不对。可是,他知道,自己说了也白说。万一引起了龙相的雷霆之怒,那么结果会更难收场。在斗志不是很强的时候,他对龙相也有些怕。

翌日清晨,露生和龙相一同起了个大早。露生拎着一只皮箱,和龙相乘坐了马车往火车站去,要搭乘最早的一趟列车往北京走。龙相在路上一直没说话,及至两人在卫士的簇拥下站到了月台上,山西过来的火车也轰隆隆地将要停下了,龙相才忽然抓住了露生的手,“哎。”

露生正要上车,听闻此言,立刻回了头,“嗯?”

龙相抓着他不肯放,“你还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呢。”

露生强笑了一下,“没走过,我是怎么来的?”

龙相蹙起眉毛,露出了一点幽怨的孩子相,“你——你路上小心,早点儿回来。我们等着你。”

露生听了这话,心里却是温暖了一下,强笑变成了真笑,“司令的教导,卑职铭记于心,绝不敢忘。”说完这话他抽出手一拍龙相的肩膀,压低声音又道:“乖乖听话,不许欺负丫丫。”

龙相委委屈屈地一歪脑袋,垂下眼帘嗯了一声。

这一趟火车并非龙家的专列,可是不等人的,所以露生三步两步地跨上了头等车厢。

头等车厢内堪称空旷,他立刻便找到了自己的座位。靠着车窗坐下来,他隔着玻璃向外望,只见龙相站在月台上左张右望,分明是在透过一面面车窗寻找自己。

这个时候,火车拉扯着汽笛缓缓开动了。露生向后一靠,不知怎的,想落泪。

八年了,八年之间,他们三个从未分开过,所以如今露生不过是出一趟远差,火车还没有驶出车站,他便开始难过了,便既是不放心,又是舍不得了。

头等车厢因为票价昂贵,所以乘客也是疏疏落落的没有几个。露生独自坐在一处,前后左右都是空位。在这地方住了八年,如今终于要回北京了。虽然只是在北京换一趟列车,目的地乃是天津,但单是“北京”两个字,就足以让他生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了。

说是“回”,其实在他心里,更像是“去”。家才是需要回的,而他的家正在身后那个混乱喧嚣的大县城里。干爹一死,他在北京城里彻底没了牵挂,仅有的两个亲人,如今全姓龙,全都不让他省心。而除非他给自己硬换一套崭新的铁石心肠,否则他估摸着,自己也许要为他们担心到死。

火车走得很慢,铁路两旁都是荒野,并无景致可言。露生这一次是轻装上路,充作订金的花旗银行本票揣在贴身内袋里,一沓钞票塞在裤兜里,皮箱里装了换洗衣服和些许银元,虽然颇有价值,但是丢了也不要人命。只有一点不好,便是他清晨出发得仓促,连本消遣用的小说都没能带上,如今就只能在这里凭窗枯坐。

于是在火车慢吞吞地停过三站之后,露生百无聊赖地站起身,走到餐车去了。

餐车内的装饰更为华丽一些,是专为持头等票和二等票的旅客们预备的。露生捡了个空位坐下来,立刻就有听差送上菜单。露生接过菜单一瞧,登时有些傻眼——菜单上面一个中国字也没有,整整齐齐的全是英文。

在饥饿感的催逼之下,露生不得不施展才学,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找熟悉面孔。bread他认识,butter他认识,这让他心里稍稍安定了些许,因为只要有了面包和黄油,就足以填饱他的肚皮了。菜单平放在小圆桌上,他像个认真攻书的学生,用食指划过一个个字母。自己也知道自己这个德行有点丢人,所以禁不住要脸红。千辛万苦地在菜单尾巴上找到了汤和果子露,他如释重负,不由得用双手摁着菜单抬起头,重重地吁出了一口气。

然而他未能把这口气彻底吁出胸腔,因为忽然发现对面的圆桌上坐了一位妙龄女士。不知道这位女士观察了他多久,总之在他闷气长出的同时,该女士忍笑未遂,已经乐得肩膀乱颤。两人骤然对视,露生窘迫得几乎当场断了气,而女士立刻把脸扭开,粉团一样的面颊上透出淡淡的红,显然也是不好意思了。

露生收回目光,登时有了灰头土脸之感。一边把菜单交还给茶房,他一边心中暗想:我成土包子了。

不出片刻的工夫,他的早餐上了桌。对面的女士端着一杯红酒,也在漫不经心地啜饮。露生又偷着看了她几眼,见她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西式连衣裙,脖子、手臂、小腿全都雪白地露着,脚上一双高跟皮鞋,也是水红色的,一尘不染的,锃亮。

露生看在眼里,心中惊讶之余,又有些怅然。因为龙宅内的生活是千年如一日的,他没想到现在外面世界的女子,已经可以公然地露出这么多肉了。

在他偷看到最后一眼之时,那位女士忽然一转眼波,毫无预兆地,两人又对视了。

这回双方没有再羞涩,而是一起迟疑了一下,随即那位女士对着露生含笑一点头。露生得了这样善意的招呼,下意识地也是向她微微一笑。端起果子露抿了一口,他忽然很想和对方交流一番——不是看对方是个青春女子,别有用心地要搭讪,他纯粹只是想和她说说话。书上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终究还是不同,而他对于外面这个真实的世界,实在是太想了解了。

但是如何开这第一声口,也实在是个难题。露生盯着面前这一桌杯盘,在绞尽脑汁思索第一句话时,顺便给自己的面包涂好了黄油。这面包烤得着实不错,第一句话还没想出来,露生已经先吃了一篮子小面包。

然后一边喝汤一边抬了眼,他发现对面女士杯中的红酒已经见了底。这个时候,他心中忽然转过一个念头,想自己应该把这种酒多多地买回家去一些,专给龙相喝。这酒看着仿佛很甜,而他喜欢酒,更喜欢甜。此酒集两种大成于一身,并且一定不烈,给他喝是最合适的。

这个时候,女士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没有羞恼,反而对他大大方方地又是一笑,然后伸手拿起身边的蛇纹小皮包,仿佛是要走。于是露生一心二用,在想着给龙相买红酒的同时,忽然鼓足勇气站起身,无声无息地走到了那位女士桌前。那位女士抬头看着他,顺手把小皮包放到了大腿上。

短暂的沉默过后,露生出了声,“您好。”

女士挺着脊梁骨和细脖子,开口发出了很好听的声音,“你好。”

露生发现自己太高,偏偏女士还是坐着的,两人根本无法自然地对话,于是微微地俯身下去,他轻声又问:“我可以坐吗?”

女士一点头,“可以,你请坐。”

露生拉出椅子,在女士对面落了座,坐下之后才发现自己手里还端着一杯果子露。看了看果子露又看了看女士,他这一次没有尴尬,而是自嘲一笑,“我是第一次坐火车,一切的规矩都不懂。”

女士笑问道:“你是上京求学的学生吗?”

露生把杯子放到桌上,对着餐车门口的茶房一招手,然后答道:“不,我不做学生久矣。这一次是去北京办些事情。”

这时茶房走了过来,照例又要把菜单往露生面前送。露生接过菜单,双手递向了前方的女士,“这东西我看起来很费劲,您想喝什么,请自己点吧。”

女士粲然一笑,并没有接菜单,只对茶房说道:“还是红葡萄酒。”

茶房恭而敬之地在本子上记下了,随即静等露生的吩咐。露生把菜单还给了茶房,说道:“我也是红葡萄酒。”

及至茶房夹着菜单离去了,女士跷着二郎腿向后一靠,紧接着对露生一抬下巴,显出了几分骄矜,“还没请教先生如何称呼。”

露生并不畏惧她的骄矜,骄矜毕竟是正常人类所拥有的一种态度,而他和龙相斗智斗勇了八年,一切恶劣疯狂的性情都见识过了。既然连那“非人”的性情都不怕,这人类常有的一点骄矜,更是不足以让他生畏。

“敝姓白,白露生。”他很坦然地做了回答,“您呢?”

隔着桌子,女士向他伸出了一只手,用英文答道:“艾琳。”

露生扫了那手一眼,就见那手的皮肉十分之白,指甲涂了蔻丹,又是十分之红。轻轻地握住那手上下摇动了一下,他随即松了开,感觉自己又开了一点眼界。原来现在姑娘的手,是可以随便伸出去和男子握一握的了。

这时茶房用托盘送上了两杯红酒,露生端起玻璃杯尝了一口,心里又想:果然不大像酒,丫丫也能喝几口。

龙相和丫丫像走马灯似的,在他心里你方唱罢我登场。心里忙着这两个人,他的眼睛则是审视着前方的艾琳。这位艾琳着实是过分盛装了,以至于露生方才对她左一眼右一眼地看了半天,却是没有看出她的美丑来,只看了满眼红红白白的鲜嫩脸蛋;如今近距离地细瞧了,他才发现艾琳的相貌有些异于常人。不但鼻梁挺拔笔直,微凹的大眼睛也是清澈的灰色。他看艾琳,艾琳毫无怯意,似笑非笑地也看着他。于是一番大眼瞪小眼之后,露生犹豫着问道:“艾琳小姐,您……是外国人吗?”

他讲话这样坦率,反倒招得艾琳真笑了,“家父是中国人,我坐这趟列车往北京去,也正是要回家。”

露生又问:“您一个人?”

艾琳一点头,“可以这样说。”

露生又道:“我小时候——小时候去过北京,现在隔了很多年,不知道北京有没有大变化。”

艾琳想了想,然后答道:“我是一直住在那里的,大概是看惯了的缘故,即便是有了变化,我也不大留意。说起来,我并不认为北京有趣,如果不是家父总要求我留在家里,我一定早搬到天津去了。”说到这里,她对着露生一耸肩膀,“我是不喜欢安定的,只要有旅行的机会,就一定要走一趟。这一次到太原看望姑母,本来是家姐的责任,并不需要我去,但是我想那地方是我没有见过的,总要看一看才没有遗憾。”

露生这才想起来,这趟火车是从太原开过来的。

“那么,太原怎么样?”

艾琳又一耸肩膀,像个西洋男孩子,“没有什么意思,姑母似乎也并不欢迎我。”

露生来了兴趣,“为什么?”

艾琳先是无言地一摊双手,随即对着露生答道:“大概是因为我的相貌吧!”

说完这话,她对露生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苦笑表情。苦笑是轻描淡写的表象,露生看得出来,在那苦笑下面,她其实有种居高临下式的无所谓。对于自己那中西合璧的相貌,她显然并不自惭。

两人又相对着沉默了片刻,最后艾琳转动眼珠盯住了他,唤道:“密斯特白。”

露生立刻望向了她。

艾琳一皱眉毛一抿嘴唇,含嗔带笑地说道:“我一直在等待你安慰我,夸奖我相貌美丽。别人听了我上面那句话,没有一个不是这样做的。”

露生哑然失笑,“很抱歉,我是个土包子。在我家乡那里,如果当着陌生姑娘的面夸她漂亮,很有被当成登徒子的危险,所以我没敢贸然地赞美您。”

艾琳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齿,“土包子不会承认自己是土包子。”

露生扭头望了望窗外一闪而过的荒凉风景,“这一段旅途会有二十个小时之久,您慢慢看我究竟是不是土包子吧。”

紧接着他转向艾琳,压低声音说道:“等到我们要离开的时候,劳您提前教我怎样付小账。这是我第一次进餐车。”

艾琳一晃手里的小皮包,“这一次我请客,给你做一次示范。”

露生立刻摆手摇头,然而艾琳笑道:“如果我们晚上还能够再会面的话,那么晚餐可以由你做东。”

此言一出,露生便不再坚持了。

两人在餐车坐到了下午时分,各自分开。原来这艾琳买的是包房车票,比头等车票更高一级。及至到了晚餐时间,露生直接前往包房车厢,按照号码找到了艾琳。

艾琳说自己是独自一人,其实这话未必然,因为包房里分明还有个小老妈子。这小老妈子显然不知道自己不算人,勤勤恳恳地伺候着艾琳。半个下午不见,艾琳已经将水红色连衣裙换成了一身银杏色旗袍,照旧露着白胳膊白腿,又将一头乌黑的卷发绾成了高高的发髻。看见露生来了,她先是露齿一笑,笑过之后立刻正了正脸色,仿佛笑后悔了似的。

露生和这位摩登小姐吃了一顿丰盛晚餐,自觉着长了不少见识。客观地讲,艾琳的确是位美人。露生认为自己面对这样一位潇洒的美人,应该存有几分惶恐和爱慕的情绪才对,然而一边吃一边检讨内心,他发现自己对她爱慕与否姑且不提,起码是绝对不惶恐。他很坦白地向艾琳请教菜单内容,十分自然地和艾琳商量着点菜,甚至在艾琳痛饮了三杯红葡萄酒后,他一时忘形,宛如大哥哥附体一般,直接告诉她:“不要喝了,实在想喝可以喝汽水。”

话一出口,他忽然感觉自己有点不太客气,然而艾琳乖乖推开了面前的半杯红酒,随即笑眯眯地望着露生,像个自以为很听话的小女孩子,在等待大人的夸奖。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笑得双目弯弯之时,浓黑睫毛卷翘着,越发衬得灰眼珠纯净透明,宛如琉璃。

露生见惯了美丽的面孔,故而此刻并不感觉惊艳,只是一时间不那么想念龙相和丫丫了。因为外面的世界给了他一张笑脸,让他骤然觉出了可亲。

凌晨时分,火车抵达了北京的西车站。

在此之前,露生一直坐在艾琳的包房里,和她谈些闲话。艾琳还借给了他一本小说,让他看着解闷。及至看到火车即将到站了,露生起身要走,艾琳连忙问道:“你到北京之后住在哪里?也许等你办完了公务,我可以做向导,和你到处走走看看。”

露生笑叹了一声,“谢谢你,但是我哪里也不住,在车站等着买早车的车票,直接往天津去。”

艾琳听了这话,似乎是很惊讶,哦了一声之后,一时竟是无语。而露生对着她微微一躬身,又道:“这一路能够遇到您,真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不知道我们以后是否有缘再见,总之,祝您健康吧。”

这话说完,门外经过的茶房大声报起了站。露生道了一声别,径自开门回到了头等车厢。此时火车放缓速度,即将停止,露生站在车门前,忽然发现自己一手拎着皮箱,另一只手居然还拿着艾琳借给自己的那本小说。

这时再返回包房车厢还书,显然是有些麻烦。而前方车门一开,未等露生做出决定,后方的乘客向前一涌,直接把他冲出了火车。月台之上是个人山人海的局面,露生回头看了看,感觉此地孩子哭号、大人冲撞,实在不是久站之地,一本半旧的小说也没什么价值可言,故而干脆迈开大步,一手皮箱一手书地走出了火车站。

第十四章:美人多姿

从北京到天津,露生这一路走得很顺利。及至真在天津站下火车时,他放眼观望四周,发现八年的光阴让自己脱胎换骨一般地变了面貌,可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城市却还保留着旧模样。起码空气还是旧空气,虽然街上的汽车和洋车都多了许多,电车也叮铃铃地来回跑个不休;西洋式的大马车倒是减少了许多,想必是不大时兴了。

露生有钱,下车之后直接叫来一辆洋车,前往国民饭店休息。车夫拉着他在街上悠悠地跑,露生转动脑袋东张西望,不知道怎么搞的,又想起了龙相和丫丫,并且这一想令他颇有恍如隔世之感,仿佛那两个人距离他有十万八千里之遥,将来未必有机会再见一般。

他想自己应该带着丫丫过来逛逛——就他和丫丫,清清静静、安安生生的,看见好玩的就多看一会儿,走得累了就找地方休息一会儿。但是绝对不能带龙相。龙相是会随时失控的危险武器,他在大街上发起疯来,自己可制不住他。到时候自己束手无策,只能是陪着他一起丢人现眼。

露生想得很入神,脸上一时喜悦一时忧愁。及至在国民饭店大门外下洋车时,他动作熟练地掏钱付账,彻底忘记了丫丫和龙相已然结婚这一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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