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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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柔真受了他的轻拍,心中生出一阵温暖的酸楚。含着眼泪点了点头,她真想起身扑进对方怀中哭上一场——她的心事是那么沉重那么绝望,同时又是那么的不能见人。
可是她须得管住自己。卫家小哥哥虽然温柔,虽然知心,可身份却是她的未婚夫。家里的姐妹们几乎已经懒怠拿他们两个开玩笑,因为仿佛她生下来就是要嫁给卫英朗的,大家心照不宣的太久了,简直失去了兴趣。
“詹森……”她气若游丝的说话:“我头晕……胃也痛,想要喝点粥睡一睡。”
陆柔真凭着头晕胃痛的借口,不但逃避了卫英朗准备出的压惊晚宴,而且可以明公正气的早早上床休息,免去了与对方交谈的麻烦。
她闭上眼睛就是聂人雄,聂人雄的睫毛,聂人雄的手指,聂人雄背着她走长路,她歪过脑袋,就可以看到对方的侧影。忽然在黑暗中微笑起来,她又想起了聂人雄说过的那些傻话。那么俊秀的一名青年,怎么有时候会那样凶恶,有时候又是那样的憨?
一夜过后,她真病了。
她发起了烧,嘴唇上也生出了两个火泡,鼻孔里呼出的空气烫如火龙。可是大概因为心怀鬼胎的缘故,她见了自己这副形象,反而深感满意——自己做了半个月的人质,饱受虐待,应该就是这副惨象。
抖抖索索的强挣着洗了澡梳了头,她换上一身宝蓝色的印度绸夹袍,袍襟绣了大朵大朵的白色花朵,行动之间光芒闪烁,更是衬得她面无人色。卫英朗推门进来看她,当场就是一惊:“克瑞斯丁,你怎么——”
这句话问到一半,戛然而止,因为原因不言而喻。卫英朗走到她面前,抬手抚摸了她的潮湿卷发:“小傻瓜,你现在真的安全了,这不是梦。我向你保证,此生此世一定在你左右,再不让你惊怕。”
陆柔真一眨眼睛,眨出一颗很大的泪珠子。她现在心里倒是平静的,只是思念聂人雄。真想再和他见上一面,想得要命,想极了。
但是这话,当然依旧是永远不能说。
卫英朗为她梳好头发,又往手中倒了生发油,轻轻揉搓了她的卷曲发梢。乌黑的卷发立时有条有理的放了光泽,而她指着唇上火泡,哑着嗓子轻声苦笑道:“詹森,我简直不敢说话,张嘴便要疼痛。”
卫英朗取出一条开司米长披肩,一边从后为她披上,一边柔声说道:“那我们就不要说话了。列车包厢里会有果子露,你吃不下饭,喝点果子露总是可以的。”
说到这里,他觉察出了陆柔真的热度,于是接着说道:“等我去向军医要几片阿司匹林。趁着现在还不很热,我们先把药吃了。”
陆柔真上午上了火车,进入包厢后便是沉沉的昏睡,睡着睡着忽然提起了心,朦朦胧胧的侧耳倾听,只怕自己说了梦话,吐露心事。
卫英朗坐在一旁陪伴着她,心中宁静安然,不起一丝涟漪。
他们是天生一对,合该像朵并蒂莲似的同在一起。这是一桩毫无疑问的事情,所以无需多想。
傍晚时分,陆柔真自动醒了过来。
她扶着卫英朗穿鞋下床,走到壁上的玻璃镜前理了理头发,又因自己气色实在太坏,恐怕有人见了之后会幸灾乐祸,她便取出今早带出来的一盒香粉,用小粉扑子向那面颊鼻梁拍了几拍,又用指尖蹭了一点口红,淡淡的按上嘴唇。
“大嫂和四妹那两个淘气的,一定要笑我狼狈了。”当着卫英朗的面,她从来不讲旁人的坏话,说起来只是“淘气”。大嫂和四妹淘气的次数多了,显见是别有居心的在欺负人;陆柔真则肯定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姐家,因为她只以为对方是在“淘气”。
卫英朗知道陆家人多嘴杂,所以听了这话,就很不忿,恨不能立刻娶了陆柔真过门,不让她再受委屈。
第11章
火车缓缓驶入西车站时,已经到了下午时分。陆柔真装扮完毕了,安安静静的坐在窗边,静观车外风景变换。除去那两年的留洋生活不算,她平日其实难得出门。而欧洲生活虽然新奇,但是因为身边总陪伴着卫英朗,所以她恪守一贯宗旨,斯斯文文的只是念书,略微杂乱一些的聚会都不肯去,仿佛只要自己保持冰清玉洁,便能造就金刚不坏之身,并且得到万世景仰。
她是这样一个规矩的好学生,然而成绩却是差强人意。人和学问之间隔了一层无形的薄膜,书本在那边,灵魂在这边,界限分明,互不相干。大考之前,她时常正襟危坐的守在图书馆里,直着眼睛只对一页文字使劲,一看一天,可惜灵魂早已出窍,不知飘去了何方,非在饥饿之时才能返回躯壳。
忽然反应过来,陆柔真发现自己又走了神。火车已经停了下来,隔着一层车窗,她看到了父亲和大哥大嫂。
抓着手帕深吸一口长气,她骤然抖擞精神。扶着卫英朗站起身来,她像一只病弱的螃蟹,踉踉跄跄横着就出去了。存在胸中的那一口气缓缓呼出,她颤着声音哽咽唤道:“爸爸!”
陆克臣五十来岁,穿着一身青色长袍,是个潇潇洒洒的高个子。大儿和二女三女都是前头大太太留给他的孩子,大太太与他青梅竹马,又在三十几岁风华正茂之时染了急病,死成了他眼前一片月光,心头一抹朱砂。他虽然后来又纳了六七个小姨太太,然而提起前头大太太,依旧常有“无处话凄凉”之感。
正所谓爱屋及乌,他对这前三个孩子是特别的偏爱。自从二小姐远嫁之后,他对陆柔真越发娇宠起来。抬手搂着女儿,他胸中一阵激荡,忽然感觉赎金付的很值:“柔真……”他的声音也有些颤:“你总算是平安回来了。”
陆柔真泪眼婆娑的抬起头来,又对旁边叫道:“大哥,大嫂。”
她大哥陆云海和她嫂子苏慧之立刻齐声答应了,表情却是不甚自然。陆柔真心知他们痛恨自己花了几十万家私,所以并不殷勤,抬眼又望向了父亲:“爸爸,女儿不孝,让您老人家这样劳心。”
陆克臣听了这话,登时摇头叹道:“傻孩子,这叫什么话。你若是平白无故的有了三长两短,爸爸将来有何面目去见你娘?”随即他面对卫英朗略一点头:“英朗,这一趟也是辛苦你了。”
卫英朗微笑着摇了摇头,并未答话。而陆云海见父亲打量着三妹与卫二少爷,满眼都是欣赏神色,便很不快。调动笑容活络起来,他张罗着叫来随从,同时和太太一起动口,客客气气的把这三人劝出车站,请上汽车。
陆公馆是座阔大宅院,格局之繁复,简直如同迷宫一般。陆克臣共有两个儿子五个女儿,姨太太另算在外。如今听闻三小姐平安回来了,众人虽然心肠各异,但是慑于陆克臣的威严,不敢不打扮齐整了过来迎接。其中五少爷陆霄汉是个十四五岁的活泼少年,与三姐关系最好,这时眼见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停到正门之前,便领头快步走了出去,欢欢喜喜的大喊一声:“三姐!”
陆柔真听了这声呼唤,差一点就要出声作答。强行管住自己的言语行动,她依旧做着病弱的样子,只等门房跑上来打开车门,又让卫英朗率先下车伸出手来。扶着对方慢慢的探身下去,她又欢喜又疲倦的露出笑容:“五弟。”
这时,陆克臣在车内发出声音:“老五,不要缠你三姐。你三姐坐了大半天的火车,很是辛苦!”
此言一出,后面众人也都拥出来了,七嘴八舌的各自问候三小姐。只有四小姐陆柔湘站在后方一言不发。陆柔真心如明镜,故意对她一眼不看,对于几位花枝招展的姨娘,倒是敷衍得一丝不苟。如此热闹一番之后,众人闪开道路请三小姐快些进门,陆柔湘躲闪不及,竟被幼小的七妹陆芬妮踩了一脚。她拧了眉毛正要发怒,不想陆芬妮张着小手追上陆克臣,满口喊着爸爸抱抱;而一旁的奶妈子慌忙追上,瞬间便又把她隔到了后方。
陆柔真自住了一处宽敞小院,里外十几间房,正是清静雅致。院里有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名叫小荷,也伺候她有三四年了,处处体贴细心。卫英朗因自己还未和陆柔真正式成婚,所以不肯在她房内逗留太久。低声对她嘱咐安慰了几句,他告辞离开,回了卫家在京城的老宅子去。
陆柔真在火车上睡了大半日,这时反倒觉得精神许多。小荷从厨房端了几样清淡饮食来给她吃,她无情无绪的尝了几口,然后便是洗漱更衣,上了床去思索心事。
一夜过后,兄弟姐妹们想她大概是休息过来了,便纷纷前来问候。苏慧之身为大嫂,心中越是烦恼嫉恨,脸上越要宽容慈爱。她领着头第一个来了,却是没有见到陆柔真,开口一问小荷,才知道三小姐是被老爷叫去了。
苏慧之不肯离去,就坐在小书房里的长沙发上,闲闲的翻着电影杂志等待。良久之后,院内有了低低的笑语,她起身向外望去,发现正是陆柔真带着六小姐陆安妮回来了。
陆安妮只比陆霄汉小了两个月,生的身材细瘦、修眉俊目,满腹心肠弯弯曲曲。苏慧之见她挽着陆柔真的手臂,满脸是笑,就知道这个东西已然从自己这里倒戈,重新投向了三小姐的怀抱。压住胸中一阵不满,她故意掀了帘子笑道:“三妹,六妹,怎么忽然勤快起来,这样早就出去散步了?”
陆柔真站在阳光下面,笑吟吟的答道:“大嫂,哪里是勤快呢?我本是去了爸爸那里说话,回来路上就见六妹正求着五弟带她去花园子里划小船去。我只过去和他们说了两三句话,五弟便借机逃之夭夭,留下六妹可怜见儿的,我就把她带过来了。”
陆安妮天生一双趋炎附势的眼睛,素来觉得苏家寒微,不大看得起苏慧之,前些日子家中风传陆柔真怕是要活不成,她才同大嫂多联络了些;如今既然三姐平安归来,她自然还是回归旧地,攀着三姐。陆柔真把话说完,她便撒着娇的笑道:“五哥不带我玩,我就缠住三姐,这一天都不回去了。”
苏慧之听闻此言,立刻抬手掩口,笑得双目弯弯:“六妹这个小东西,总要有伴儿才行。前些天终日赖在我那里不肯走,现在又要过来叨扰三妹了,三妹你还不打她出去?”
陆柔真亲亲热热的抬手一捏陆安妮的面颊:“看看六妹这个小模样,我可下不了那个手呀!”
陆安妮眼见院内廊下摆了一溜花木晒太阳,便去摘了一朵红花团成了球,轻飘飘的掷向苏慧之:“大嫂真是个坏人,我不同你好了。”
苏慧之笑着躲闪,陆柔真含笑旁观,院内登时起了一片欢声。正值此刻,几位年轻些的姨娘们也都结着伴儿过来了,众星捧月似的恭维着三小姐,又问起这半个多月的情形。陆柔真半真半假的一一答了,心中却是有些不快。一位金尊玉贵的小姐家落入军营,就算没有受到欺侮,可毕竟是和大兵们同处一地,总像是丢了体面。
待她把话说完了,苏慧之仿佛窥破了她的心事,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三妹到底是个福大命大的,我听说那些丘八都粗鲁下流得很……”
未等她继续说下去,陆柔真便正色说道:“大嫂,虽然我只是个弱小的女子,没有力量。可是凭着爸爸的名望与身份,谅那些人也不敢妄动。”
苏慧之不能当众说陆克臣的名望身份不值钱,所以停了一秒钟后,她温柔笑道:“这倒也是。”
直到下午,陆柔真这里才静了下来。
她收敛笑容,躺到床上只装午睡,心中却是想着父亲早上那一席话——原来五十万的赎金,自家只出了二十万。
余下的三十万,其中十万是卫英朗这些年的私房钱,另二十万则是他向家中父母要来的。卫督军也不是盏省油的灯,明明白白的让儿子转告陆克臣,说是两个孩子迟早都要成亲,这二十万就算是卫家提前过了彩礼。
“旁人看我们陆家是家大业大。”陆克臣叹息着告诉她:“可是家大业大,人多心多,上上下下全红着眼睛,爸爸无论怎么供着他们,他们都是不足……柔真,你是个最通情达理的孩子,爸爸心有余而力不足,你等明年和英朗成了婚,好好的去孝敬公婆吧!”
陆柔真知道自己是必要嫁去卫家的,然而知道归知道,双方各不相欠,似乎总还存着个隐隐约约的未知数。
但现在一切都是尘埃落定了,自家连彩礼都收下了,不但收下,而且用尽了。
第12章
因为三小姐有惊无险,平安归来,所以陆克臣决定给二姨太太过次生日。二姨太太有点年纪了,虽然不曾生下一儿半女,不过素来知书达礼,是个公认的老好人。陆克臣一方面善待了姨太太,另一方面又让三女得些热闹,自己忖度着,正是两全其美。
到了寿辰这天,众人早早就去给二姨太太贺寿。二姨太太薄施脂粉,稳稳重重的打扮了,也是感觉脸上十分有光。如此闹到下午,花园里面唱起戏来,陆柔真坐在台下,因见台上赫然正是一位王宝钏,心中便是百味陈杂——她死了心,已然很久不许自己再想聂人雄。可是望着台上出了神,她就觉身边似乎有着淡淡的呼吸声音,让她简直不敢扭头去看。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醒悟过来,发现台上早已没了王宝钏。而陆柔湘坐在一旁,正和陆安妮与苏慧之谈戏。闲话三言两语的说过去,陆柔湘淡淡的笑道:“台上那些千金小姐,我看都不能和三姐打比。”
苏慧之当着身边众多女眷,立刻接了话头:“四妹,这话又是从何而来?”
陆柔湘把头一样,做出俏皮模样:“旁的不说,三姐如今便是位五十万金的小姐了,自然远远胜过千金小姐。”
陆柔真听她当众又揭自己疮疤,怒极反笑,用着小团扇掩口说道:“你们两个淘气鬼,又来拿我取乐。不过这千金二字无非是个譬喻,像我这样粗粗笨笨的,就算再花了百万千万,也不过是个普通女孩子罢了。倒是四妹伶俐俊秀,才是戏里千金小姐的模样。”
说完这话,她故意仔细端详陆柔湘,随即转身对众人笑道:“你们来看,四妹今日漂亮得很,把台上的林玉芳都比下去了。”
陆柔湘的生母乃是一位不甚红火的坤伶,这是让她深以为耻的,如今一听陆柔真竟拿自己和男旦比美,越发气得咬了嘴唇。陆柔真一眼看清,不等她变换表情,立刻又用团扇轻轻一磕她的肩膀:“四妹怎么生气了?莫非要学林黛玉了?”
此言一出,陆霄汉冒冒失失的跑了过来,正是听到后半句话:“啊?谁要学林黛玉?”
陆柔真抬头笑道:“还不是你四姐这个小气鬼。我夸她比台上的角色还美,她反倒恼起来了。”
陆霄汉回头看看戏台,低头又看看陆柔湘,然后一耸肩膀:“你们全该配副眼镜来戴了。四姐哪里像林玉芳?林玉芳是圆圆的脸儿。”他抬手一捏自己面颊:“四姐瘦,脸比他长多了。”
说完这话,他满头大汗的拔腿走开,急急忙忙的不知要忙什么去。在座众人听了这话,附和也不是,反驳也不是,不由自主的去看陆柔湘,结果发现四小姐果然脸长。而陆柔湘一来抓不到陆霄汉,二来也不好跟着个半大小子打嘴仗。神色红白不定的望向前方,她就听耳边响起一串笑语,却是陆柔真和陆安妮又谈起来了。
陆柔真很是淡定,因为时常胜利,极少失败。纵算真失败了,她也会自找台阶下去——总而言之,她得保持住三小姐的气度。
一场大戏未完,小荷蹑手蹑脚的走了过来,弯腰对着陆柔真耳语一番。陆柔真微笑颔首,然后起身就要离去。陆安妮见了,连忙问道:“三姐,这么好的戏不看,你要到哪里去?”
陆柔真低声笑道:“爸爸去何宅做客,偏要带上我一个。”
众人一听这话,越发明白了她的与众不同。而她莲步姗姗的随着小荷走上园中道路,先回房去换了出门的衣裳,又把头发脸面重新修饰了,然后才不紧不慢的赶去前面大书房,和陆克臣见了面。
陆克臣最爱以情动人,极力想要和何家建立通家之谊,可惜身边的姨太太们资质有限,唯有三女儿落落大方,说起话来娓娓道来,是个可以见人的。父女二人上了汽车,片刻之后便到何宅。何致美和陆克臣见面之后,立刻谈起政务,而何五小姐迎接出来,带着陆柔真到自己房内说话。
陆柔真在何五小姐的闺房内谈天说地,因为曾在同一家女校读书,所以十分亲密。可惜何家有位刚进中学的七少爷,放学之后却是跑了过来。这何七少爷生得面如冠玉,当年陆柔真时常逗他玩耍,可如今见他越来越有大人模样,便收敛行径,不肯再与他厮闹。而何七少爷在一旁枯坐片刻,见陆柔真淡淡的不大理睬自己,就很失望,垂下眼帘望着自己的皮鞋发呆。
如此过得久了,陆柔真自觉到了告辞时间,这才对着何七少爷问道:“七哥儿,近来功课忙吗?”
何七少爷正在出神,冷不防的听到问话,直愣了半分多钟才有回答:“唔……不忙。”
陆柔真站起身来,因为要与何五小姐一起回前面大客厅去,所以客客气气的又道:“七哥儿,哪天若是闲了,就请到我家里去玩。霄汉常念着你,要和你结伴儿淘气呢!”
何七少爷垂头丧气的点了点头,因为还是觉得自己被冷落了。
陆柔真和何五小姐手挽着手,一路窃窃私语的走到大客厅前。然而未等她们进门,厅内忽然传出一阵污言秽语,却是何致美正在骂人。何五小姐见怪不怪,拉着陆柔真在外停住脚步。而陆柔真竖了耳朵,就听里面说道:“去年刘二麻子还在天津对我吹牛×,说他在热河如何如何厉害,我一时糊涂,竟然全他妈当了真!现在可好,烈火见真金,原来他连个聂人雄都挡不住!妈了个蛋的,现在他的队伍散了架子,一步一步的只往后退;聂人雄又没刨了我的祖坟,我也犯不上追到热河打他!”
然后是陆克臣发出声音:“致帅,那我们就这样坐视刘督军一败涂地么?”
何致美沉默片刻,末了说道:“刘二麻子要是真完了蛋,其实也没什么。那老小子和我们就不是一条心,他自从攀上马总长之后,就有点那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陆克臣迟疑着答道:“可是……万一热河真是全境落入聂人雄手中,那么……”
何致美的声音低落了些许:“姓聂的和刘二麻子全不是好货,死了哪个都不可惜。不过话说回来,我真没想到聂人雄会说跑就跑。好他妈的,比兔子还快,我一眼没看住,竟然窜去了热河。”
陆克臣想要撺掇着何致美去替自己宰了聂人雄出气,可何致美头脑清楚得很,只是一味乱骂,全然不肯中计。何五小姐听父亲吵吵嚷嚷,便又拉了陆柔真前去四小姐的房里做客。
陆柔真一步一步随着何五小姐行走,一颗心在腔子里怦怦乱跳,同时脸上烧得滚烫。忽然想起那时聂人雄背着自己走山路,他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的说:“别急着成婚。督军总比督军儿子更强,你给我一点时间。”
陆柔真在家中隐忍惯了,喜了不笑,悲了不哭。怀着满心酸楚跟上何五小姐,她在心中暗暗说道:“我没有时间给你了,我就远远的看你建功立业、做个大英雄吧!”
陆柔真在北京何宅柔肠百转,而身在热河战场上的聂人雄仿佛有所感应一样,毫无预兆的连打了三个大喷嚏。
打过喷嚏之后,他吸了吸鼻子,然后低头继续去读手中报纸。刘二麻子那边兵败如山倒,热河报界审时度势,也立刻转了风向。前几天报章上还要把他称为“聂逆”,如今这般的字样就再也瞧不见了。有几家报馆大概是特别伶俐,甚至率先开始尊他一声“沐帅”——表字沐同,尊称沐帅。
聂人雄喜欢“沐同”二字,好写,也好记,并且让他想起陆三小姐。陆三小姐的面庞像朝霞,眼睛像水晶。他没什么学问,忖度不出动人的字眼来赞美对方,说来说去,就只有一个“好”。
在他读完一张报纸之后,小铃铛扛着一支骑枪走进房来。
半年的功夫,她已经蓄出了齐耳短发,衣裳也换成了女装,可惜表里不一,时常冷不丁的做出粗鲁举动,像个小爷们儿似的吓人一跳。大步流星的跨过门槛,她把骑枪架在自己肩膀上,枪口塞着一束鲜嫩的狗尾巴花。
“干爹!”她欢欢喜喜的大声说道:“段叔叔发回了电报,说是把刘二麻子的老婆儿女全逮住了!”
聂人雄淡淡的一点头:“好。”
小铃铛拽过一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发式服装变了,模样却是一如既往,精气神全在黑眼珠子里,滴溜乱转的放着光芒:“干爹,等到刘二麻子滚蛋了,是不是整个热河都归我们了?”
聂人雄又一点头:“那是自然。”
小铃铛立刻笑了,嘴角一翘,肉嘟嘟的小下巴越发尖了起来:“早些过来就好啦,这里的仗可真好打啊!”
聂人雄放下报纸看她,看了片刻,忽然探身伸手,一把夺过了她的骑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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