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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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提着裙摆站起身来,她踮着脚尖,一步一步的向远走去。聂人雄一动不动的睁开一只眼睛,嘴角噙了一点笑意,等着看好戏。
果然,不出半分钟,陆柔真尖叫一声,像个猴子似的窜回来了。一屁股坐回聂人雄的大腿上,她扭脸一看,正与聂人雄对视;接着方才的惊恐劲儿,她顺嘴又嚎了一嗓子:“嗷!!”
聂人雄盯着她问道:“散步去了?”
陆柔真双手一起向外指去,说起话来牙磕舌头:“有有有一双双双绿绿绿眼睛在看看看我们!”
聂人雄忍不住笑了,带着一点恶作剧的快感:“那是狼。”
说到这里,他挺身坐直,解开了军装上衣。将上衣抖开裹住陆柔真,他把人重新搂进了怀里:“陆三小姐,你连狼都害怕,又怎么可能走出林子?别闹了,睡觉吧。”
陆柔真身不由己的靠上他的胸膛:“那狼……”
“狼怕我,不敢来。”
“那你……”
“我不冷,睡你的吧!”
如此过了一夜,凌晨时分两人就全被冻醒了。
陆柔真穿着绒线衣,披着呢子军装,蓬着一头鸟窝似的卷发。两人都是没吃没喝,各找僻静地方撒了一泡尿。陆柔真动作略慢一些,回来时就见聂人雄站在熄灭的火堆旁边,正把双手合什举到额前,闭着眼睛虔诚祷告。她走到近处,只听聂人雄嘀嘀咕咕:“山神老爷土地老爷,千万别再和我捣乱,等我回到营里,定给二位神仙焚香上供。”
然后他睁开眼睛长吁一口气,随即再次背对着陆柔真屈膝蹲下:“上来,出发!”
陆柔真刚刚趴上聂人雄的后背,聂军的大队人马就赶过来了。
为首一人乃是孟庆山师长。孟师长天生大嗓门,遥遥的看清了前方人影,便是炸雷一般的发出呼唤:“司令!司令!”
他一出声,跟在旁边的小铃铛也嚷了起来:“干爹!我们来啦!”
她就只嚷了这一声,因为看清了聂人雄正在背着陆柔真走路。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她忽然有些不忿——那位姐姐有胳膊有腿儿的,为什么非要累着干爹啊?
随即她明白过来——一定是因为姐姐长得好看。
第6章
聂人雄平平安安的回了营地。炊事班这时已经开始埋锅造饭,他这一夜风餐露宿,饿得发昏,此时便是自己先叼了一只刚出锅的大白馒头,又让人给陆柔真拿吃拿喝。
孟庆山跟在他的身边,低声禀告军中情形。那阮平璋大概也是临时造反,只从骑兵队里带走三百多人马,根据侦察兵的报告,此人的确是奔着宁县去了。
聂人雄坐在一座大树桩上,一边拿着馒头狼吞虎咽,一边问道:“段世荣马锦堂那边怎么样?”
原来聂人雄这半年来力不能支,把军队全部撤到山野林中,且把几个师分割开来,一旦何致美攻破余下两县,那他们也能退入山中自保。段马两位师长距离此地颇远,一旦有了举动,总司令部也是不可控制。幸而孟庆山早做打探,这时便是笑道:“司令放心,老段老马没那么多心眼,不会去学参谋长。尤其是老马,老马虽然当初看您年轻,曾经百般刁难;可是自从您把他收服之后,他对您真是死心塌地,就算老段跑了,老马都不会跑。”
聂人雄听了这话,一言不发,只是挥了挥手。而小铃铛端着一盆米饭,远远的看见孟庆山起身离去了,便是赶忙跑过来占了空位。
夹起一筷子咸菜送到聂人雄嘴里,她心怀鬼胎的问道:“干爹,你背着姐姐走山路,累不累啊?”
聂人雄摇了摇头:“不累。”
小铃铛审视着他的神情:“是不是因为姐姐长得漂亮,你就愿意背她?”
聂人雄一愣,抬头看着小铃铛:“她漂亮吗?”
问完这话,他扭头望向不远处的陆柔真。陆柔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布带,把满头蜷曲乱发尽数盘到头顶扎成大髻。圆润的耳朵和白嫩的脖子一起露了出来,在天边霞光的照耀下,肌肤正是透出一层健康的红晕。一手托着只大铁碗,一手握着双竹筷子,她用筷尖挑了米饭送到口中,吃得专心致志,让聂人雄想起一只优雅孤独的白鸟。
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聂人雄有了新发现:“她是挺漂亮。”
小铃铛忽然想起杜副官也曾夸过自己的相貌,便一边舔着勺子上的饭粒,一边厚着脸皮又问:“干爹,那我漂不漂亮?”
聂人雄都没看她,直接把一块馒头填进嘴里:“小丫头别跟着凑热闹!”
聂人雄自从发现陆柔真挺漂亮之后,就不由自主的一直看她。正所谓秀色可餐,他连菜都没要,盯着陆柔真吃了六个碗大的馒头。陆柔真这一夜又冷又饿,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吃了米饭又要喝汤,也未留意旁人目光。
最后,聂人雄拍着手上的馒头碎屑站了起来,发现自己吃多了。
偷偷将腰间皮带松了一扣,他没好意思凑到陆柔真身边搭讪。抬手叫过小铃铛,他让对方带几个随从下山进村,弄两套女人的袄裤回来。等到小铃铛走了,他又命炊事班预备热水——没别的意思,就想让陆柔真洗洗头发,因为陆柔真的脑袋已经和鸟巢很相似了。
陆柔真走入一间砖瓦房内,先是痛痛快快的洗漱一番,随后换上了一身灰扑扑的棉袄棉裤。小铃铛心里有些气恼,明明能够借来绸缎衣裳,可是故意只拿粗布袄裤。村中妇女终日操劳,哪里有心审美?棉袄棉裤全都毫无款式可言,上袄如同一口钟,裤管如同两只筒,所幸棉花絮得还厚,而且真是崭新洁净。很自觉的将一头湿发编成辫子,她素着一张面孔推门出来,双脚棉鞋沉重,加起来怕是要有好几斤重。
这时聂人雄也把自己收拾干净了,正是单手插兜在门外徘徊。停下脚步抬起头来,他就见陆柔真站在门口,一张面孔粉白红润,像盛极时的桃花瓣儿。灰暗肃杀的荒林背景全被淡化了,就只有她这一支桃花在亭亭玉立的绽放。
聂人雄仿佛已经嗅到了花香,忍不住的翘起嘴角要微笑。可是开口说出话来,却又与他的心情毫不相关:“刚刚收到令尊回电,看他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你大概还有活路。”
陆柔真一手扶着门框,低下头来对着自己的大棉鞋说道:“家父……未必真能筹出八十万的巨款……”
聂人雄迈步走到她的面前。他个子高,说起悄悄话就得微微俯身:“你不要怕,我不杀你。”
陆柔真吃惊的抬头看他:“啊?”
聂人雄笑了一下,随即摇头答道:“没什么。”
陆柔真复又垂下头去,目光落在聂人雄的军装纽扣上面。铜扣子很新,在阳光下面熠熠生辉。聂人雄裤线笔挺,马靴锃亮,腰间却是未系武装带。如今世道太乱,军阀们各自占山为王,各有各的法令、各有各的形象。她想何叔叔的安国军是一身灰,聂人雄的队伍却是一身黄;南边的卫伯伯呢?卫伯伯的副官们全是深蓝打扮。
她的心思繁乱起来,一会儿飘到这里,一会儿飘到那里,其间全无关联。聂人雄是个高高大大的衣架子身材,大概穿上哪家的军装都能体面;茫茫然的瞟了对方一眼,她心中忽然又想:“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一阵冷风吹过来,她觉出了皮肤的干燥。此地自然不会有雪花膏,所以她只是抬手摸了摸脸。又因两人这样近距离的默然相对,总有些窘,她便随口问道:“这是谁的屋子?外面还是冷,我进去坐吧!”
说完这话,她转身进房。聂人雄也跟了上去:“这本来是我的屋子。今晚你住这里,我另找地方。”
陆柔真坐到炕边,用手指扒着棉袄上的粗大针脚:“你刚才说不会杀我……”
聂人雄没有靠近,站在门前答道:“是,我说了。”
陆柔真舔了舔嘴唇:“那要是家父半个月后没有送来赎金,你是不是也能放我回去?”
聂人雄笑了:“如果陆克臣不肯赎你,那我就娶你做老婆。”
陆柔真心中一惊,可因看他带着笑容,心中这才略略轻松——她想他一定是在油嘴滑舌的开玩笑占便宜。卫英朗在外人眼中是顶斯文顶老成的,可是背地里也会这样和她胡闹。她其实都听得厌了,不过为了显出自己的羞涩矜贵,她不得不佯怒薄嗔,导致卫英朗不敢在这个话题上面深入下去。
手足无措的东张西望一圈,她忽然在角落处发现了一把三弦。
“哟。”她起了兴趣,起身走过去拿起琴来细瞧:“你还会弹弦子吗?”
聂人雄的表情立刻变得不大自然:“我……”
陆柔真看这三弦还是红木所制,虽然落着厚厚的灰尘,可是保存完好,周身并无伤损,便知这东西应该有些来历。毫不客气的走到聂人雄面前,她双手托着三弦向前一送:“你若是会,就弹一曲给我听听吧!”
聂人雄刚想拒绝,可是话到嘴边,却是犹豫着没有立刻说出。而陆柔真见他吞吞吐吐,心中不禁暗暗自得——她生生堵住了聂人雄的嘴,看他还怎么话里话外的占她便宜!
就在这时,聂人雄伸出右手接住了三弦。低头笑了一下,他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弹得不好,算啦!”
陆柔真看出他对自己没有恶意,所以攥着弦柄不肯松手:“不好也有不好的弹法呀,哪怕你弹得嘣嘣乱响呢。你敢弹,我就敢听。”
聂人雄点头沉吟:“哦……”
随即他垂下眼帘松了右手,若无其事的含笑转身。昂起头来迈过门槛,他溜溜达达的越走越远。而陆柔真站在原地等候片刻,最后忽然明白过来——此君逃了!
陆柔真怀疑聂人雄是被自己吓跑了,因为在接下来的大半天里,她都再未看到此人身影。
入夜之时,她吃过晚饭回到房内。百无聊赖的想想家里,想想英朗,想过之后,却又没什么滋味,于是又念起来:“聂人雄跑到哪里去了?”
正在她神游之际,小铃铛抱着被褥进来了。
小铃铛现在很看不惯陆柔真。干爹向来对谁都凶,只在她面前偶尔有说有笑。小铃铛本来很是满足,哪知从天而降了一位姐姐,勾得干爹魂不守舍。她看在眼里,酸在心里,恨不能一枪毙了对方。
不过她是苦出身的孩子,一贯能屈能伸。对着陆柔真嘻嘻一笑,她主动过去铺床展被:“姐姐,干爹下午进县城啦,临走时让我给你送床新被褥过来。”
陆柔真看她是个小女孩子,连忙下炕想去帮忙。试试探探的伸了几次手,她发现自己其实是无从帮起——从来没干过这种活计,简直不知如何下手。
小铃铛为她铺好了炕,又从外面拎了一只马桶进来:“姐姐,你夜里一个人睡觉怕不怕?要不要我来陪你?”
她从小就是猫崽子的声音,现在长大了,小嗓门也依然是轻飘甜美。陆柔真挺喜欢她,心中又始终是有些怯,听了这话,当然是求之不得,一口答应下来。
两人上炕躺下,陆柔真自然是用了新被,小铃铛则是扯过聂人雄的旧被盖上。偷眼打量着陆柔真的头发面目,她嘴里问东问西,想要摸清对方底细。陆柔真以为她是好奇心盛,就一五一十的有问必答。又因为她是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子,所以说话无须忌讳,聊得格外畅快。
如此到了半夜,陆柔真沉沉睡去,小铃铛却是振奋不已——原来姐姐是有男人的,虽然没有成婚,但是已经定亲。而这两年干爹过得并不顺遂,自顾尚且无暇,应该不会再有精力去和督军的儿子抢女人了。
第7章
陆柔真躺在生硬的火炕上,虽然身下垫了一层褥子,可是辗转反侧之际,周身依旧硌得难受。迷迷糊糊的闭了眼睛,她在恍惚中坐了起来,旁边窗口天光明亮,耳边忽然扯起长长的汽笛声音,正是火车要从宁县车站继续启程了。
要回家了,可也并不是很欢喜。家太大了,人太多了,日里夜里四面八方都是眼睛。她须得像个女卫道士一样,终日高洁如同梅花,傲寒之余又得敷衍交际,否则旁人会说三小姐性子孤介,讲起来又是一桩遭人攻击的口实。
然后,聂人雄就来了。
聂人雄杀人。
梦里没有枪响,然而她怕极了。无声的死亡才最可怕,因为没了外界干扰,一双眼睛看得更清。她想要哭,想要逃,可又双股战战挪不动步。正是难熬的撕心裂肺之际,滚热脸上忽然一凉,登时把她惊得醒了。
猛然睁眼向上一瞧,她意外的看到了聂人雄。
聂人雄也不知是从哪里过来的,一身寒气,睫毛上居然结了冰霜。陆柔真怔怔的仰头盯着他,就见他依旧是军装打扮,外面还披了一件黑色大氅。站在炕前俯下身去,他把一只冰凉的手从她脸上收了回来。
“做噩梦了?”他轻声问道:“进门就听你在哼。”
陆柔真没想到他这么不懂规矩,竟敢公然闯入女子卧室,几乎惊得张口结舌。
聂人雄面无表情的直起腰来,从军装口袋里掏出几样瓶瓶罐罐,尽数放到她的枕边。
然后他淡淡的又说了一句:“睡吧。”
陆柔真眼看着他转身走向门口,始终是没能说出话来。及至房门被他关上了,她收回目光去看瓶瓶罐罐,原来皆是桂花油雪花膏等物,瓶子牌子都很古老,是记忆中见自己奶娘使用过的。
自从阮平璋叛逃之后,聂人雄嘴上不说,其实已经落了心病。他这一夜奔波百里,将各处营地全部视察一遍,直到后半夜才开完了军事会议。大黑天的,他来了精神,特地又进了一趟县城,敲开县内一家顶大的脂粉铺子。
伙计吓坏了,以为外边是有大兵过来放抢闹事,躲在门后不敢出声。聂人雄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一枪崩开门锁冲了进去。
自从发现陆柔真“挺漂亮”之后,他心里就像生出了小小一块空白,专为陆柔真留着,一闲下来就想起她。想她什么呢?似乎也没什么可想。刚认识一两天而已,也许只是想她漂亮?
聂人雄不愿在女人身上太花心思。逼着伙计选出几样上好货色,他扔下一块大洋,揣着东西就回来了。
陆柔真起床洗漱过后,只淡淡涂了一点雪花膏,雪花膏香气刺鼻,看着也粗,抹到脸上不但不能润肤,反倒浮起一层粉霜。陆柔真用惯了几十法郎一瓶的巴黎粉膏,哪里能够忍受这等粗物。自己拧了一把毛巾重新满脸擦了,她没敢再去领教其余的头油香粉等物,宁肯干巴巴的素着一张脸。
她不使用,小铃铛却是看着这些什物稀罕。偷偷挖了一点雪花膏涂到手背上,她照例野跑出去,一边玩闹一边不住的抬手去嗅,心想这种东西若是涂了满脸,那自己一定变得又香又白,人见人爱。
陆柔真不肯出门面对大兵,吃过早饭之后便是守在房内枯坐。百无聊赖的熬到下午时分,房门一开,聂人雄低头走了进来。
聂人雄这半天一直是忙,如今刚刚抽出时间。他心里有了陆柔真这个人,然而举动上却是疏远起来,刚一进门就停了脚步,并且神情严肃,把好话说得都不大好听:“出去走走?”
陆柔真经过一夜露宿,已然对此地的穷山恶水深恶痛绝,可是想着能和聂人雄一起“出去走走”,她在炕上跃跃欲试的又有些坐不住。聂人雄有一种闷头闷脑的趣味,她总猜不到对方下一秒能做出什么事来。
“外面不冷吗?”她坐在炕上笑道:“你若有这个诚心,倒不如给我弹一段弦子。昨天你逃得巧妙,今天可是不能了。”
聂人雄晃着大个子,一手插进裤兜里,一手攥着副雪白手套,军装领口没有系,里面贴身的衬衫是上午新换的,也很洁净。
“我……”他踌躇着拖了长音。陆柔真以为他又要自谦,没想到他长长的“我”过一声之后,却是没有下文。大踏步的走到炕边抓起一条布单,他转身过去把那三弦裹缠起来,同时头也不回的说道:“下来穿鞋,我找个没人的地方弹给你听。”
陆柔真来了兴致,果然挪到炕边伸下双腿:“聂司令,怎么弹个弦子还要避人?”
聂人雄抄起三弦,回头看她:“别叫司令。”
陆柔真现在已经是彻底的不畏惧他了,美滋滋的又道:“那我还未请教台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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