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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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各怀心事的又坐了片刻,也就到了晚饭时间。这顿饭本是何宝廷张罗的,要给李世尧接风,可惜李世尧到家之后即犯大错,所以被剥夺了资格,接风宴席的意义也随之发生变化,成了一次最普通不过的晚饭。

何承凯在饭前走了进来,欢天喜地的告诉阿拉坦道:“阿布,我刚才看见了吃虫子的鱼。”然后又转向何宝廷:“爸爸,鱼吃虫子!”

何宝廷不耐烦的斥责道:“上桌吃饭!”

何承凯瞪了他一眼,走到曾婉婷身边坐下,不再理会他了。

吃过饭后,阿拉坦夫妇便告辞离去。何承凯本打算回来住上几天的,可是见他爸爸不但不可亲,而且很可恨,便一时负气,跟着阿拉坦也走了。

何宝廷头上疼痛,颇感烦恼,愈发迁怒于李世尧。当晚上床后,李世尧想要逗他高兴,对他又抱又亲,可何宝廷背对着他躺了,只是不理。

李世尧忙活半天,全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后来就停了手,懒洋洋的开口道:“哎,我在台湾遇见了一个人,你绝对猜不到是谁。”

没有回应。

李世尧仰面朝天的继续说道:“何承礼。”

何宝廷扭头看了他一眼:“你开什么玩笑?”

李世尧靠着床头半坐起来,斜了目光盯着他道:“来兴趣了?我也觉着奇怪。那天我是在一个小胡同里瞧见他的,可他一看到我,扭头就跑了。“何宝廷想了想:“你看错了。他应该在大陆过的很得意,怎么会跑去台湾?没理由的。”

李世尧疑惑道:“我这眼神一直挺好,再说我不能连他都不认识啊!我觉着我是没看错,不过你说的也有理。他来台湾,没理由啊!”

何宝廷闭上眼睛:“这个人就不要提了,睡觉吧!”

何宝廷这人四十来岁,不老不小、身体也勉强算得上健康。虽说是长年闲着也习惯了,可天长日久,他憋闷的狠了,那性情就加倍的别扭起来。

因为身边没有什么对手,所以他就成天在李世尧身上找碴。后来李世尧不胜其烦,也有点心里冒火,颇想揍他一顿——又不敢,只得成天的出去乱逛。

李世尧既然是一溜黄烟的逃下山去了,何宝廷一个巴掌拍不响,只得满院子里乱走,有心找点事业来做一做,但仔细想去,似乎是除了搞投资和做生意之外,并没有合适的事业可做。他想自己又不缺钱,弄这些麻烦事情干什么?况且其中并没有什么乐趣!

养平了头上的那个包,他这一日到阿拉坦家中坐了小半天,见那夫妇两个虽然也是相对闲坐,不过十分坦然自在,并无一丝烦躁的迹象,自然也就不是自己的知音了。那阿拉坦近来发福,白白胖胖的,成了个蒙古大汉的身材,怡然自得的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连带着旁边的何宝廷都向下一陷。何宝廷同他谈不拢,又看他肥的可气,便悻悻离去,觉着人生没有什么意义了。

这回他在山脚处便下了汽车,独自沿着盘山公路向上走去。此时正值十月,阳光很是明媚,他走了没几步,便掏出墨镜戴上,预备做一个长途的步行。

他平时难得走路,故而如今也是龟速前进,汽车无法跟在后面,只得开去半山腰处等候。他走了两里路,后背的衬衫便被汗湿了;停下脚步,他回手捶了捶腰,很寂寥的叹了口气。

这时前方迎面走来了一个服装奇异的男子——在香港这种炎热地方,他还穿着一身厚重衣裤,肩上斜挎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书包,头上又扣了顶肮脏的花格呢鸭舌帽。双手插进上衣口袋里,他拱肩缩背低着头快步走了过去。

何宝廷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人不热么?

就这么一眼!

双方都保持着回望的姿态对视着。良久之后,何宝廷一手摘下墨镜,在刺目的阳光下皱起了眉头:“你?”

那人的半张脸都被帽檐遮挡着,张口结舌的后退一步,他似乎是想跑,然而身体颤抖起来,他终于没能迈开步子,而是抬起双手抱住头,忽然蹲了下去。

何宝廷眯起眼睛,长长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了浅淡的阴影:“你?”

他深深的低下头,很痛苦的呻吟了一声。

何宝廷用手杖指了他:“你抬头!”

他不抬头,只是发抖。

何宝廷拖着手杖大踏步走过去,冲着他的头顶便是一脚,登时将他蹬了个倒仰。他慌里慌张的抱住挎包爬起来,转身跑了一步,脚下一软,却又扑倒在了柏油路面上。

翻身坐起来,他偏着脸仰起头,从帽檐下惊恐的望向何宝廷。

何宝廷觉着他这反应举动实在异常,便在惊讶之中又逼近一步,用手杖挑下了他的帽子:“你,这是在干什么?”

何承礼露出了面目,当即承受不住似的抬手捂住了半边脸,同时挣扎着蹲起来,重新低下了头。

何宝廷冷笑一声:“装神弄鬼的干什么?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何承礼带着哭腔开了口:“我……我害怕!”

何宝廷见他语无伦次,竟是个精神失常的样子,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只微微的叹了口气,拄了手杖回身继续向前走去。

等他走出了能有五六米,何承礼起身跟了上来。

“我害怕……”他喃喃的自语道:“前些天我觉得我没有那么怕了,我来香港,找到你家,我不是找你,我只是想试试我是不是真的不怕了。可我还是怕,从你家门口经过时,我怕极了。我一直在走,我不记得我走了多少路,停下来我就怕。我被他们骗了,太太和小孩也走掉了,他们还要送我去精神病院,我只好跑了出来。我太太叫马小敏,我儿子叫何建国,我前些年随我岳父搬到了青岛,他们都是骗子,我心里很后悔……”

何宝廷听着他那一套颠三倒四的叙述,不知不觉的竟已走到了半山腰。停住脚步回身望去,他就见何承礼靠边走着,嘴里还在嘟嘟囔囔,一头短发乱七八糟的贴着头皮,脸色也被晒的黝黑——眉目倒没大变样。

轻轻咳了一声,何宝廷问出一句话:“你今年多大了?”

何承礼骤然听到问题,吃了一惊似的站住:“我、我、我三十三岁。”

何宝廷神情木然的点点头:“你见老了。”

何承礼眼望何宝廷,怔了半晌。

何宝廷挥挥手:“我和你没有什么关系,也没有兴趣听你的这些胡话,你滚吧!”

何承礼试探着跟上了一步,似乎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恨你,你恨我,这……这不能说是没有关系。”

何宝廷忽然就疲惫起来。

他头也不回的继续前行,同时很冷淡的说道:“我不恨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我恨上这么多年?”说着他再一次抬起手:“别跟着我,你滚蛋吧!”

何承礼战战兢兢的轻声道:“我还没有说完……你让我说完好不好?我没有病,我心里很清楚,我只是害怕,你听我说……”

何宝廷走到汽车旁开门上车,然后指挥司机道:“开车,回家!”

第140章 番外——相见

何宝廷平日里生活安逸,目光不会放到比院门更遥远的地方;也不大出门,单是在家里干坐。天长日久,他既不追忆年华,也不展望未来,心里就只剩下了眼前的这点鸡毛蒜皮。

抛下何承礼上车时,他还没觉着怎样;等进入家门清静下来了,他孤伶伶的坐在沙发上略一动脑,那前尘旧事就涨潮似的一下子铺天盖地而来,登时淹的他有些窒息。

抬手解开衬衫领扣,他很不自在的做了个深呼吸,眼前心中晃着的都是何承礼——开始时还是个黑瘦的小猴崽子,十五岁,饿的半死;后来越长越大,人模狗样的,在穆伦克旗城外端着机关枪向自己扫射;再后来呢?更威风了,带着一队大兵跑来抄家,还要摔死承凯……

何宝廷想到这里,气的双手冰凉,身体僵硬着,就剩下一颗心在腔子里扑腾扑腾狂跳:“那时候他是要活活打死我……我死都不行,我死了他都恨我——我一手把他抬举成人了,他却要杀我!”

此时李世尧不在家,旁人也不会主动去靠近何宝廷。他独处一室,专心致志的生闷气。那些令人糟心的往事被他一件件拎出来,翻尸倒骨的分析琢磨,就觉着全是别人的错,自己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这种思维方式显然是不大对头,因为他很快就气愤到了浑身发抖的地步。就在他要眼前一黑厥过去之时,忽有一名佣人走来,隔着半开的房门禀报道:“老爷,院外来了一位客人,您要不要见啊?”

何宝廷听到了这句话,倒是渐渐的有些回魂了:“谁?”

“是位生客,他说他名叫何承礼!”

何宝廷端起面前矮桌上的茶杯,狠命往地上一掼:“他也配姓何!”

佣人被吓了一跳,不敢再吭声。而何宝廷猛然站起来,一脚踢翻了矮桌,随即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他怒气冲冲的走到了自家院门前,隔着铁栅栏,就见何承礼害冷似的大低着头,两只手也插进了衣兜里,手臂贴住身体,是很紧张的样子。

何宝廷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忽然咆哮起来:“你他妈的又滚过来干什么?老子见了你就恶心,你给我马上滚蛋!”

何承礼被他的大嗓门震的一抖:“我……我还没说完……”

何宝廷依旧是歇斯底里的怒吼:“老子懒得听你那些狗屁!你给我滚远点!瞧你这副德行,是在大陆混不下去了吧?很好,大陆不要你,台湾不要你,你又夹着尾巴跑到我这里来了,你来干什么?你是来抄我的家,还是求我再给你一口饭吃?”

何承礼不敢看他,只在口中喃喃的答道:“我不吃你的饭,我很久都没有和人说话了,我有话和你说,说完我就走,我这次不是骗你。你别骂我,我害怕,真的害怕……”

何宝廷动手拉开大门,然后对着何承礼当胸就是一脚,同时怒道:“我去你妈的!”

这一脚踢可是够狠,何承礼在猝不及防之下向后一仰,竟从百十来级高的台阶上一路翻滚下去,最后四仰八叉的趴在了马路上。而何宝廷随即快步下了台阶,赶到他身边弯腰抓住衣领,用力将人拖起来推倒在台阶上,抬腿又在他的肚子上狠狠的踩了一脚。何承礼痛叫一声,随即抬手捂了肚子,挣扎着要侧过身去蜷缩起来。

何宝廷怒发如狂,心里恨不能立刻杀了眼前这人。瞪着何承礼发了几秒钟的怔,他忽然伸手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他手上的力气是很有限的,尽管已经咬牙切齿的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可何承礼在一惊之下,轻而易举的便格开了他的双手,随即一翻身爬起来,连滚带爬的就往台阶上跑。何宝廷见他还逃向自己家里了,拔腿就追,同时大骂道:“混账!今天我非宰了你不可!”

何承礼跑到院门前,发现何家院内已有卫士向自己这方跑来,便慌忙回头,忽见何宝廷气势汹汹的迎面而来,惶恐之下也来不及多想,下意识的就出了手。

再说何家那帮白胖卫士,急急忙忙的奔来准备护主,哪知站在院门口一瞧,只见何宝廷被一个男子单手从背后搂抱了,正踉跄着向下退去;而那男子另一只手握了把锋利匕首,刀刃就贴在他的颈部动脉上。

见此情景,哪里还有人敢妄动?而何宝廷虽有利刃加颈,却是不甚在乎,气的只是不住挣扎:“你这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我上一世做了孽,这辈子会养出你这样一只狼崽子!”说到这里他忽然激动起来,不管不顾的奋力一挣。何承礼觉出他是要甩脱自己,便在手臂上加了力气,狠狠的将何宝廷勒进自己怀里:“你别骂了……”他颤抖着声音,在何宝廷的耳边哀求道:“你别动、别骂了……你再骂我,我、我就杀了你。”

何宝廷猛然一挺身:“我早在你手里死过两回了!你当你没杀过我吗?我当年不怕死,现在也是一样不怕!”

何承礼闭了闭眼睛,在天旋地转的幻觉中勉强站稳了。匕首的青锋在他眼前闪闪烁烁,他微微将刀刃挪开了一点,只见何宝廷那雪白的脖子上隐隐一道红线——先是浅淡不可察觉,后来才有血珠点点滴滴的渗了出来。

“我怕……”他带着哭腔开了口:“你不怕,我怕……”他把下巴抵在何宝廷的肩膀上,瑟瑟发抖的哭诉:“你这个魔鬼……我没有招惹过你,你为什么要折磨我?你打我,骂我……你自己跑到这里过好日子,他们骗我,你也不管;我的兵、钱、老婆、儿子都没有了,你也不管!你、你对我这么坏……我恨死你了……”

他一边说一边流眼泪,身体也抖的厉害,不知是何宝廷被他禁锢在怀里,还是他依附在何宝廷的身上。眼看着对方颈部的伤口中已有血滴缓缓淌下,他腾不出手去擦拭,只好歪过头凑过嘴唇去,轻轻舔下那一滴血。

“我杀了你……”他的声音下降了一个调子,鼻音很重,仿佛是痛哭过头、体力不支的样子:“我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全是怪你,你对不起我,你有罪……”说着他又探头在对方那处伤口上吸吮了一下:“你流血了,全是因为你乱动,不干我的事,你不要打我,现在你没有资格再来打我了,我是我,你是你!”

何宝廷先听他语无伦次,便住口不言,待听到他说到这里时,猛然触动心事,不由得就冷笑一声道:“从来都是我是我,你是你!你以为还有什么其他关系吗?当年是我一厢情愿,我错了,我改了;如今怎么又轮到了你?亏你还有脸千里迢迢跑到我这里装疯卖傻要死要活,你摆出这幅样子是要给我看吗?可惜老子还没有这个兴趣!”

何承礼听了这番话,觉得十分刺耳:“我不是……我是有话和你说,你却不听,为什么不听?你看不起我吗?”

何宝廷同何承礼僵持了这么久,最初的那股火气渐渐平复,倒是有了点心平气和的意思:“我不是看不起你……”他又漠然又刻毒的解释道:“我的眼睛里,没有你!”

何承礼低下头,眼睛贴在对方的肩膀上,泪水就一点一点渗透了衬衫。他的脑子里很乱,东也不是西也不是,完全是事态失去控制的光景。有话要说——其实有什么好说?仇人相见,能说出什么来?

嘡啷一声,他扔下了匕首。

松开何宝廷,他低下头打开斜挎着的帆布包,把手伸进去好一阵掏摸,末了拿出一个略显破旧的笔记本子。

何宝廷面对了他,同时抬手在脖子上摸了一下。

何承礼红着眼睛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能再说出话来。将那个本子扔到何宝廷脚下,他毫无预兆的捂住挎包,扭头就跑。

这回是真跑——头也不回,简直就是在逃命。

此时台阶上的卫士们涌下来围住何宝廷,有人问他伤势是否严重,有人提议追捕何承礼,还有人要去报警,乱哄哄的嚷个不停。

何宝廷弯腰捡起那个本子,啪啪的拍了拍灰;然后向众人挥手道:“算了,回去吧!”

当晚,李世尧带着李小宝回来了,一进院门,便有嘴快的卫士向他讲述了今天的历险记。他听后大惊,赶忙就快步跑进楼内。

在小客厅内,他找到了何宝廷。

何宝廷坐在沙发上,正捧着个笔记本低头阅读,并不理会旁人。而李世尧走到他身后,伸手握住了他的肩膀,又低下头看了看他颈部那处浅浅伤口。

“何承礼来了?”他问。

何宝廷点点头:“来了,发了顿疯后又走了。”

李世尧抚摸了他的头发:“听说那小子现在疯疯癫癫的?还对着你哭了一通?”

何宝廷又点头:“是。”

李世尧思索片刻,眼望着他的侧影说道:“我看,我们得想法子把他找到干掉,否则万一他哪天疯病发作,再跑来杀人放火怎么办?”

何宝廷翻了一页:“随便。”

李世尧绕过沙发,在他身边一屁股坐下来,探头去瞧那笔记本上的内容:“这是何承礼给你留下的那个本子?上面写的都是什么?”

何宝廷将本子合拢扔到他的怀里,然后站起来对着前方说道:“我们之间的恩怨,算起来真是一笔糊涂账。这辈子看来是理不清了,下辈子兴许我还要遇上他!”

说完,他自顾自的迈步走开了。

李世尧换了比较舒服的坐姿,打开了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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