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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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树民徒然被呛住,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吓得刘全赶紧给他拍胸口:“别介别介啊营长,你别激动,别激动!咋的,嫂子跟你闹别扭了?”

王树民用尽全身的力气短促有力地说了声:“滚!”然后闭上眼睛装死。

刘全发出一阵猥琐诡异的笑声。

王树民没想到他叫谢一叫出了声,他有些惆怅地想,都多少年没见过小谢了?自打那年仓皇从上海逃回北新市,有……六七年了吧?就没再见过谢一。也就是每年过年的时候,能收到他一通给自己父母拜年的电话,王树民没再要接过,谢一也没有主动要找他说过话,两个人好像在不约而同地逃避着什么一样,后来谢一工作以后,每年还有一张数额不小的汇款单寄过来。

说是孝敬干爹干妈的,可是那些钱贾桂芳都没动,放在银行里,专门办了一张存折,要留着给她干儿子娶媳妇,不知道为什么,王树民就觉得“娶媳妇”这三个字听在耳朵里,特别的刺耳难受。

那是个杏花烟雨的地方——王树民想,那个长着一双桃花眼的孩子,大概就这么一辈子留在了那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了吧?

家里的电话有来电显示,每年谢一来电话的时候报的那个手机号都是同一个,王树民不用看通讯本就能背出来,可是他每次按出了号码以后,却按不出拨号。打过去以后说什么呢?他想,对着小谢……说什么呢?

他想了很多年没有想好,所以那个号码一直就没有拨通过。

下午被刘全劝回招待所的贾桂芳和王大栓两口子赶过来了,王树民好像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凌乱的贾桂芳,印象里,自家的太后大人一直都是彪悍干练的,从来没有这么披头散发地狼狈过,一双眼睛都哭肿了,两个桃儿似的。王大栓在她身边,两鬓的头发全白了,脊背好像也弯了不少,再没有那么壮硕了,脸上爬了好多皱纹,风霜尽染。

贾桂芳一下扑到他床前:“你个小没良心的,你想坑死你妈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老两口可咋办啊,啊?退伍,咱不干了!回家妈养着你,咱不干了还不行么?”

王大栓就在一边叹气。

父母在不远游啊王树民,他突然发现,原来父母也都老了啊。

第十九章 读书时间

王树民王营长退伍了。

从一开始入伍到退伍,大概也有了十年的时间,十年前他是个四六不分、高中才上了半年的小屁孩,没心眼没文化,啥都没有。十年后,军旅生涯却在他身上留下了诸多的烙印——大大小小的伤疤,不能在过于嘈杂的环境中生活的一双受伤的耳朵,或者……还有全身的爆发力?

也许都不是。

其实算起来,军队给他的东西,可能要比他贡献的大得多。那一身军装用了十年的时间,把他教成了一个懂得责任感,有担当的男人。

以王营长的身手,其实做个武警刑警什么的,是非常物尽其用的,可惜太后贾桂芳不乐意了,老太太声称,自打王树民出事以后,她就见不得和这种武装暴力有关的东西,看见电视上有拳击比赛都恨不得去抓一把速效救心丸吃。

于是王大栓只得把家里电视的中央五体育频道给调没了。爷儿两个平时看场篮球赛都得到楼下看车库的老李那去蹭,时间长了,老李他们家的狗都把这俩不速之客当空气忽略不计了。

贾老太太痛定思痛,认为儿子这东西就是心野,不放在自己跟前就不行。她说了,之前就是自己年轻想不开,那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子,怎么能就天涯海角放羊似的让他自己愿意去哪去哪呢?

这回都给老娘省省,王树民你个小兔崽子哪都不许去,就在家门口给我蹲着。

王树民一个屁都不敢放,老老实实地听他妈数落,第二天就出去给他老娘买了“静心口服液”,嗯,女人更年期不好过,大家要体谅,被老当益壮的老太后拿着笤帚疙瘩追了两条街。

所谓民主和集中,就是儿子对老妈要民主,老妈对儿子,那就是集中。贾老太太一张嘴,连王大栓也不敢说个“不”字出来,王树民最终还是去供电局报道了,和他的父母一样,从此过上了朝九晚五,每天磕牙喝茶的幸福生活。

一开始他还觉得这日子真是安逸得不行,王大栓毕竟工作了那么多年了,在供电局里人脉还是有点的,给他儿子找了个最清闲的差事——负责看职工图书馆。每天早晨自然醒,然后老娘把早饭放好了,刷牙洗脸完了以后张嘴就吃,没有起床号,没有越野跑,没有集合哨,吃完了以后晃晃悠悠地出门,走上八分钟到单位,大多数时候沏茶上网打牌,混到中午,回家吃午饭还能睡会午觉,要是没睡醒,下午到单位可以继续打盹。

什么?你说借书?咳,谁借那玩意儿啊,有功夫还凑在一起东家子长西家子短、三只耗子四只眼呢。也就王树民闲的无聊了,偶尔翻翻那些尘封了很多年,仍然没几个人翻过,书页都泛黄了可扉页仍然新的不行的书。

然而就是这么一翻,让他发现了些有意思的东西。

那天王树民百无聊赖地翻出一本叫《海狼》的书,作者是杰克伦敦,无意间在里面发现了一些小纸条,纸条上有浅淡而工整的铅笔字迹,一笔一划的,像个一丝不苟的孩子写的,王树民几乎一眼看出了那有些熟悉的字迹是谁的。

这书应该有些年头了,也不厚,可是一直寂寞地待在角落里,似乎很少有人喜欢这个光怪陆离的故事。王树民循着谢一留下的读书笔记一样的字条,居然一改一看书就头疼的毛病,完完整整地把整个故事看了下来。

这是个关于一个遭遇海难的美国作家被“魔鬼号”所救,然后被绰号为“海狼”的船长强迫性地扣留在船上做工,在被“海狼”暴力统治的船上经历了一系列心惊肉跳的事件的故事。

王树民读书不多,平时即使有时间,也只是消遣性地看一些网络上的通俗读物,从来没看过这样特别的……嗯,文学作品。

关于被颠覆在生死关头的境遇里面的种种人性和兽性,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有人能把一个故事写得那么惊心动魄的同时,又不动声色地表达出那么多深邃的东西。王树民几乎要膜拜谢一了,他想起那个小小的孩子坐在他家客厅里的小马扎上,一坐就是整个下午的时候,手里拿着一跟铅笔,一点一点地写下那么自己关于这些文字浅显幼稚却努力的思考。

谢一在最后一页的纸条上写下:“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世界,其实魔鬼号就是另外一个世界。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连(联)系,我们生活在陆地上,他们生活在忙忙(茫)的大海里。然后我们互相害怕。文明害怕力量,野蛮bi(鄙)视规则。”

这是个还在写错别字的孩子的读书笔记,王树民突然发现,原来以自己的智商,从来没明白过谢一在想什么。

他忽然从兜里掏出手机,没翻通讯本,直接拨了一个号码出去,想着等对方接起来以后,自己第一句话是“嗨,你还记得我是谁不?我看见你小时候做的读书笔记了。”

可是电话那头,冰冷的机械的声音说:“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王树民茫然地放下话筒。

王大栓发现,自家那败家小子,突然之间好像学好了似的,不知道是不是在图书馆近水楼台,最近经常拿一些书带回家,看起来还津津有味不亦乐乎的,颇有点文化人的样子。老两口没事在一起就叹息,你说这情景要是十多年前出现多好啊,为啥这孩子老该干什么不干什么呢?

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时候,这破孩子没事打架早恋玩,该差不多找个女朋友成家立业定下来了吧,他好,又一天到晚地跟那点书较上劲了。

王树民也不是什么书都看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一种心理,只捡着有谢一读书笔记的那些看,他发现,只要有那些铅笔字迹的小纸条,不管多无聊多枯燥的书,他都能不犯困地循着那些笔记看下去。

不是每一个人的灵魂,都能性灵到能通过纸页上的枯涩高玄的只言片语,逆流时空,去追寻先哲的思想足迹的,可是有的时候,你会发现,通过某个人的字迹,去追寻某个人在某个时间的思想,是件容易得多的事情。

尽管间隔了记忆,时间,和那么一层谁都不敢捅破的膜,可是他曾经离他的灵魂很近很近过,近到能从一个模糊不清的标点符号,辨别出他当时的喜怒哀乐。

王树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思念了,可他希望不是,因为他生活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不是在海上风雨飘摇的魔鬼号,他不能以自己的好恶作为人生观的依据。这片土地上会滋生出太多太多丝线一样的东西,密密麻麻地缠住每一个人,那些丝线的名字叫做循规蹈矩。鱼死网破,是个惨烈的结局,没有人想看到那个。

所以谢一一直没有再联系过他,王树民渐渐地明白了,于是他再也没有拨通过那个号码。

供电局的图书馆并不大,并且八百年不见得更新存量一次,没多长时间,王树民就把里面的书都差不多翻了个遍,又重新无所事事起来。

贾桂芳好像见不得他闲着似的,开始积极游走在那些吃饱了撑的没事情做,每天以说媒拉纤为人生第一兴趣的老太太中间,不依不饶地把王树民生拖影拽到每一个相亲现场。

王树民说,相亲,其实是一系列的悲剧……

比如这个礼拜六见的那个姑娘,一张嘴那嗓门,十里八村都听得见,王树民那受过伤的耳朵第一时间开始抗议,他心说这姑娘大概是生错了年代,要是搁几十年前,又是个郭兰英一样的人物。

姑娘自打坐下开始,这两条腿就没停下来过,不停地得瑟,得瑟得王树民最后被传染了一样,也跟着左晃晃右晃晃,人家服务生过来问点菜,看了看这两位这样子,最后轻咳了一声,小声在王树民耳边说:“先生,洗手间在那边……”

比如上礼拜六见的那个姑娘,那个倒是矜持了,腼腆了,从头到尾就没抬过头看王树民一眼,说话好比蚊子哼哼,最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是,那姑娘一顿饭点了六百多块,直把王树民的钱包给点着了。

再比如上上礼拜六见的那个姑娘,倒真是个大美人,长得是俊,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就是不知道为啥,从头到尾都是一副扑克脸,连个笑模样都没有,看得王树民心肝颤悠悠的,临走没憋住,还是问了那姑娘一句,说“我讲那么多笑话,你怎么都不笑一个啊?对哥有啥意见,直说呀”。姑娘语气无比歉意,可是依然面无表情地回答:“对不住哥,不是我不笑,我这脸上刚拆线,还没长好呢,不敢瞎笑,上回就是表情幅度太大,把刚垫的鼻子给笑歪了……”王树民落荒而逃。

而这样的日子,最后终结在了一个冬天的下午——

第二十章 晴空霹雳

那是个礼拜五的晚上,供电局比平时早一个小时——四点半下班,王大栓遛遛达达哼着小曲儿从单位往家走,路上还买了一包烟,笑呵呵地跟单位几个新来的小年轻打了个招呼。

从供电局到王家,距离近得让人发指,十分钟,就算怕也能爬回来了,可是就是这十分钟不到的路程里,王大栓好好地出了单位的门,穿过一条马路进入家属院的小区,在离家还有一栋楼的地方,突然就倒在了地上。

正好摔在出来接女儿下班的林阿姨的脚边,马上有人打了120送到医院抢救——脑出血。

贾桂芳正打着的毛衣从手里滑落了下去。

对于很多人来说,每天的生活就是柴米油盐吃喝拉撒,凭自己劳动挣死工资,挣得多就多花,挣得少就少花。这辈子没啥追求,只要全家老小都平平安安的,早晨一家人出去,晚上一家人回来,热乎乎地有个窝。看着日子在这样的平静中流水似的过去,忽悠一辈子,这就觉得非常幸福了。

可是,佛家说,托生于六道轮回中的人道,虽然是善道,却没有那么多的福泽。我们本不是享乐来的,须得忍受八苦。圣经里说,自从人类被驱逐出伊甸园,就再没有安心幸福过,我们生于世间,是为了偿还遗留在血脉里面的,祖先的罪孽。

不论如何,都是讲浮生多苦的,叫你生,便须得老,须得病,须得死。

他们说幸福是最脆弱的东西,镜花水月,稍微一碰,便轻易散了。我不愿意相信,我更乐于认为,这些苦楚,是为了让我们不至于麻木,让我们能在幸福的时候,更好的体会到幸福的滋味。

可是对于王树民和贾桂芳来说,这滋味有些太过刻骨铭心。

供电局的体检报告,王大栓三高高全了,看上去威武雄壮,可是身体里埋了无数的炸药,不知道哪天触动了哪个,就爆炸了。

王大栓向来不信那个,他们这一辈的人经历过的事情太多了,小时候赶上三年自然灾害,童年最初的记忆就是无止无休的饥饿,然后伴随着一个又一个的运动长大——小四清大四清到文化大革命,一个没落下。再就是改革开放,见证了中国变化最快的三十年,渐渐年纪大了,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和子女们有代沟了,可是仍然是不可救药地乐天地活着。

他们经历过的东西写成近代史可以罗成厚厚的一本,这些不需要学习,桩桩件件全在脑子里,于是他们在奔波劳碌地卑微着的同时,心里也有那么一股子难以形容的自得——就像王大栓整天挂在嘴边的那句话“老子这辈子什么没经历过,听老子的没错”。

他认为自己什么都是对的,吃油腻的东西、抽烟喝酒——这些都是日子变得好过了的象征。什么高血压?那怎么的,哪个身上还没点小毛小病的,又不死人,再说了,说是严重,你们大夫治得好么?

治不好我这和自己较什么劲?人生得意啊,就须得尽欢。

于是王大栓把自己尽到了ICU。王树民看着那个身上插满了管子的老头儿,心里有种想哭的冲动,他突然发现,原来那个驴脾气的老头子真的就是个老头了了,连驴脾气都发不出来,他就那么躺在那里,脸上泛着毫无生气的苍白,一脸的沧桑和褶皱。

父亲老了,有时候为人子女真的有一种不详的错觉——我们每天成长,父母每日变老,看上去,就像是我们在吸收他们的生命力一样。

贾桂芳的头发一宿之间白了大半。除了刚刚听到这个消息被打懵了,软在沙发上半天没起来之外。这老太太后来的一系列举动表现出了她身上比王树民还光棍的那种彪悍。一天到晚忙里忙外不让自己闲下来,不哭不闹,不焦躁,绝对不让王树民感觉到一点肩上有重担。

在手术室外面拉着王树民的手,就像他还是个小小的孩子那样,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告诉他说:“没事,不是还有大夫呢么,不是还有妈呢么。别着急,你爸他身体好着呢,平时连个感冒都没有,咱们还有医保,单位的福利好,不愁没钱看病,你好好上你的班,这有妈一个人就够了。”

她还义正言辞地跟医生交代:“住ICU就住ICU,您要用什么药尽管用好的,不给报销也没事,不怕花钱,只要能让我们家老王好好的,您要给他哪里动刀子,就给我说,我签字。”

她好像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可是仍然挺直着腰杆,不嫌辛苦地站在那里,安慰王树民,照顾王大栓。

有人说,女子柔弱,为母则强。王树民从来不曾想到过,原来自己有这样一双父母,是这样幸运的事情。

而第二天的早晨,谢一到了。

是王树民给他打的电话,他没有想到,那么多年以后,第一通主动打给谢一的电话,竟然是因为这件事。

电话里没多罗嗦,只是简单地交代了一下,谢一那边沉默了几秒钟,低低地说了句,“行,我马上就回去。”

这个“马上”确实是速度了,王树民早晨打的电话,谢一中午就到了。从飞机场出来直接打的到的医院。王树民出去给贾桂芳买吃的回来,就看见一个还拖着行李箱的人背对着他,正在对一个护士说着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王树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背影。

还是那么消瘦的,身上熨帖的黑色羊毛大衣却显得挺拔了不少。从王树民的角度,正好看见他头发的缝隙里露出的白净的脖颈。看见他似乎过的不错,王树民七上八下的心,好像突然安了一点。

正好这时候谢一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不经意地回过头来,眉间轻轻地皱着,好像在医院的味道让他有些不安似的,就这么撞上了王树民的目光。

眉眼仍旧是那熟悉的眉眼,可是已经过了很多年。然而谢一那带着些许讶异的眼神,却如同记忆里的一样,扫过别人的时候很轻柔,静静的,总有股子欲说还休的意味。他先是一愣,随后对着王树民轻轻地点点头,笑了笑。王树民就有种错觉,好像这个人,从来未曾离开过一样。

时光消磨人们的记忆,可是对于那些镌刻在灵魂上的,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我们严防死守,无论多少年都不会有半分褪色。

不知道是不是谢一站在那就比王树民看起来可靠,本来还坚强得什么似的,恨不能冲锋号响了就能去战斗的老太太贾桂芳,一看见谢一站在门口,张着嘴怔了半晌,突然就情绪崩溃了,扑到这干儿子身上痛哭了一场。

从来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走路像坦克,说话像开机关枪的女人原来那么娇小,站起来好像才刚刚到谢一的肩膀上,一双手干瘦得像鸡爪子一样,死死地攥着谢一的衣襟,像是一不小心,这救命稻草一样的人就不见了。

她说:“你干爹要是有点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啊,我一头碰死随了他去算了……小一,干爹干妈这辈子没干过亏心事,怎么就摊上这样的病了呢?我想不通啊,我怎么都想不通啊……”

谢一叹了口气,把行李箱扔给王树民,撑住贾桂芳,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没事,干妈,有病咱治,治好了不就没事了么?我请假陪着您,钱不够您就跟我说。您不也说了么,这辈子没干过亏心事,菩萨也保佑着您呢。”

王树民拖着谢一的行李箱站在一边,这时候他才感觉到,原来在贾桂芳心里,自己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再强壮,再高大,也是个儿子,不能给她依靠的感觉。他默默地看看谢一,这个人初见时候给他的那种熟悉感,好像一点一点淡了,原来谢一真的变了很多,变得像个男人了,仅仅是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就让人有种可靠的感觉。

半晌贾桂芳才发泄够,挺不好意思地抹抹眼泪:“干妈岁数大了,都糊涂了,有啥好哭的。工作怎么样了,累不累啊,自己在外面那么辛苦……这孩子,都长这么高了……”

王树民在旁边打岔:“妈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他走的时候都十八了,那时候多高现在不是还多高么?”

贾桂芳干咳一声,回头狠狠地瞪了王树民一眼:“你哪来那么多废话?!你这时候把小一叫回来干什么?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外面辛苦啊,一点都不知道疼人啊你!叫来了还不知道车站接人家去,行李都没放就过来——小一,这么着,你先把行李放了,你先回家歇会,干妈不累,干妈这么大人了,什么没经历过?行啦行啦,别跟我争啦——王树民你那眼睛长了留着出气用啊?把小一给我送回去,听见没?安顿好了,晚上给我做顿饭过来!”

老太太一恢复精神就颐指气使,王树民望天叹气,每次跟谢一一对比都觉得自己不是亲生的,一把揽住谢一的肩膀:“听见了么,走吧。”

不知道是不是他敏感,在王树民的手大大咧咧地抓住谢一的肩膀的时候,后者好像明显地僵硬了一下,虽然只有一瞬间,可是王树民心里还是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是滋味的感觉。好多好多年没见过咯,感情都生疏了……他心里泛着嘀咕,和自己老妈挥手告别,一手拉着谢一的行李箱,一手揽着谢一的肩膀,就这么出了医院。

拦出租车的时候,谢一不着痕迹地从他旁边退了开,拉开了一点距离,轻咳了一声,低低地问:“我刚才没来得及问,干爹身体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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