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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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依然是宠辱不惊的模样,听见她要走,也只是应了一声。
“去吧,”她说,“我不懂外面的事,但是你总要出去的。”
江晓媛出发的时候,奶奶送她到车站,看着她上车,老人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一小步,随即像是意识到自己的腿再也追不上任何人了,她又缩回了脚。
奶奶:“明年还回来的吧?”
江晓媛:“嗯,回来!”
奶奶:“记得回来啊,也回来不了几次了。”
江晓媛眼睛眨巴了两下,又想哭了。
她孑然一身地回城,揣着原主人那张“我一定要出人头地”的纸条。
回程江晓媛长了记性,坐车绕路去了临县,到那去坐火车——火车司机总不至于因为跟乘客吵架而罢工的。
火车车程两个多小时,两个小时以后,江晓媛就要面对一个选择:是继续留在陈老板的美发店里,还是跟着蒋Sam走?
江晓媛用日记本剩下的几页纸分门别类地列出了离开与留下的各自优缺点。
收入么,都差不多,她现在已经混成技师了,每个月连基本工资再提成,比蒋太后要开给她的价格少不了多少。
她还有点舍不得陈老板。出门打工碰见一个厚道的老板实在太不容易了,何况他还那么照顾她。
以及最现实的问题,她身上的钱基本都给奶奶留下了,自己就剩了一点零花,要是真辞职,肯定得重新找房子住,她付得起房租吗?
至于蒋Sam那边是怎么个情况,江晓媛完全是两眼一抹黑。
学校是什么学校?职业化妆师都干些什么?平时工作量大不大,会遇到什么问题?
怎么想怎么不靠谱。
江晓媛用笔尖在本上停顿了一下,重重地在“美发店”三个字上画了个圈,连祁连也是这么劝她的。
江晓媛心里的天平一边倒向了美发店,但不知为什么,这么一倒,她总觉得怅然若失。
这时,火车缓缓地驶入一个小站,车厢里开始报站,先是中文,随后是英文,英文最后说到地名的时候用的音译,就是跑调的汉语拼音。
旁边的一个中年人每次听到,都要兴奋地考他十七八岁的儿子一次:“知道说的什么意思吗?”
然后他会专门把那跑调的地名学一遍。
英文报站每说一次,他就要跟着说一次,像个聒噪学舌的鹦鹉。
儿子终于不耐烦了,喝骂他:“快别丢人了,好像你能听得懂似的,小学都没毕业!”
父亲被揭穿了,尊严扫地,只好讪讪地望向窗外。
江晓媛心里涌上某种难以名状的悲伤,替那位大哥悲伤,也替自己悲伤。
她的目光弥漫在窗外未开化的河冰之上,觉得人的尊严也像那些河冰一样,有时候坚如磐石,有时候只是浮在水面,一捅就破。
“我不能留了,”江晓媛忽然想,“如果蒋太后不靠谱,我就自己去这个行当里摸索闯荡,实在不行,就从影楼化妆师做起。”
这是第一次,在没有人激她、没有人逼她的情况下,江晓媛决定不再留在轻松舒适的地方。
否则,等到春暖花开了,冰就要化了。
第36章
江晓媛这脑门一热的决定,成为美发店里新年的第一发炸弹,从店长到实习工全体震惊了——要说起来,美发行业的人员流动确实很快,可哪有刚刚升上技师,马上要涨工资的时候,身无分文地辞职跑去干一份不知深浅的工作的?
说句不好听的,在一般人听来,美容美发行业已经很不靠谱了,她还打算换个更不靠谱的干。跳槽也没有往下跳的。
莉莉听说以后“嗷”一嗓子就哭了,店里的小姐妹们总是相处不了几年就离开了,少数人另谋高就,大部分是回老家结婚的,莉莉一方面重感情舍不得朋友,一方面也为自己动荡的生活所伤——身边每离开一个人,她就更加清晰地知道,做这个是长久不了的,也就要跟着惶惶然一回。
陈方舟的反应和祁连一样实际:“不干了?那你住哪去?”
江晓媛:“还没想好。”
陈方舟:“还没想好?你想得也太简单了!你知道房租多少钱吗?”
江晓媛:“……大概?”
陈方舟:“我跟你说,你租房至少要去一千,每个月水电燃气物业要花的吧?那也要几百,假设你天天走路上班,没有交通费,但是你起码得吃饭吧?好,就算你们女孩吃得少,一天十五块也要的吧?一个月就四百五,万一你想偶尔改善一下,算下来差不多要六七百。”
江晓媛:“……”
她第一次发现钱这么不禁花。
“这就小两千了,”陈方舟说,“那你能保证自己一年到头不生病不买药吃吗?能保证没有应急的事和额外开销吗?你牙膏肥皂的日用品要不要买?不使化妆品,冬天大宝总要抹一瓶吧?换季的新衣服要不要穿?我的姑奶奶,一个月给你三千,你自己算算每月月底你还能剩几个子儿?再说那边有没有五险一金你问清楚了吗?要是没有,不说别的,年底的社保钱你都攒不齐。”
江晓媛毫无概念,她连“五险一金”包括什么都说不明白,愣愣地问:“社保钱也要交?上哪交啊?交多少?”
她果然天生就不是过日子的人,哪怕穷困潦倒到朝不保夕的地步,她也不会像陈老板这样,三言两语就把日常生计说得这么一清二楚,江晓媛当场就被震住了,满腔的缘由都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中被驳得毫无立锥之地。
“你赶紧给我一边凉快去吧,什么都不知道……唉。”陈方舟叹了口气,总算知道为什么祁连托他照顾江晓媛了,她可真不走心,别的不走也就算了,跟她自己利益切身相关的也不走,想起一出是一出。
陈方舟:“咱们技师的基本工资一千五,但是只要你这个月不是特别游手好闲,都能拿到提成的,提成有时候比你工资还高。在店里你吃住都不用花钱,一个月稍微节省一点就能攒下一两千……你现在要走,是脑子有病还是数学不好?”
说着说着,他好像都有点急了。
江晓媛只好无言以对。有的时候,理想和现实是冲突的,没办法。
她默默地打量陈方舟片刻,这才看出来陈老板的脸色不怎么好,印堂发黑,胡子也没有刮干净,剩下青黑的一层,眼睛里还有血丝,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
江晓媛小心翼翼地问:“陈总,你没事吧?”
陈方舟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缓和下语气,指使江晓媛说:“去给我冲一杯奶茶。”
江晓媛替他冲了一杯十分不健康的速溶奶茶,店里的员工都在做开店准备,清扫卫生、调试设备、清点存货……都忙着,江晓媛准备辞职,稍微偷了点懒,没有参加劳动,窝在饮水间跟陈老板聊天。
江晓媛:“你失业总不至于,难道是失恋?”
陈方舟听了,用喝闷酒的姿势灌了一口速溶奶茶,很快遭到了装逼的报应——被开水烫得嗷嗷直叫。
果然是失恋。
其实在江晓媛看来,陈方舟根本就没有恋,根本谈不上失。他充其量不过是出去和一个适龄女人谈了一笔合同,接洽了几轮后,友好的谈判没有能达到一致意见而已。
江晓媛:“因为什么?”
陈方舟沉默了一会,低声说:“还是工作,她感觉我这个工作干不了一辈子,不踏实。”
江晓媛伸出手,拍了拍陈方舟的后背表示安慰。
人们一方面认为,一辈子趴在一个地方、干一种工作、二十岁和五十岁过着同一种日子的生活特别可怕,没出息,没上进心,一方面又认为那些流动性大、长久不了的工作不靠谱,一天到晚跳槽的人也不靠谱。
要怎么才能又有上进心,又踏实稳定呢?社会对人的要求还真是复杂难解。
大概唯有“有钱”二字才能破解。
陈老板即将继续他漫长而无望的相亲之路,相亲并不好玩,每经历一次,都能看见那支代表自己形象与品质的股票又跌了个停板,他在一片绿云惨淡的沼泽里对江晓媛说得一字一句都发自肺腑。
陈方舟:“所以我这个过来人告诉你,做人要踏实、要稳当,不要一天到晚异想天开!我愿意你辞职,问题你要找个靠谱的地方啊姑娘!这么没成算,小心你将来连个对象都找不着。”
江晓媛想了想:“这一点我倒是不担心。”
陈方舟洗耳恭听:“怎么?”
江晓媛说:“我这么青春貌美的一个大姑娘,就算没工作也不发愁找对象啊。”
陈方舟萧瑟地闭了嘴,要被这大姑娘的臭不要脸惊呆了。
江晓媛:“陈总,你说得对,但是我的情况不能用这个考量。”
陈方舟一脑门倒霉地看着她。
“留在店里,我的收入能多一点,生活能容易一点,日子能安稳一点,然后呢?”江晓媛说,“然后——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陈方舟:“……”
江晓媛正色下来:“可我不想这样,陈总,我想有一天在一款驰名国际的香水盒子上印上我的独家签名,我不想再练习推头发剪留海了。你说让我留在店里,课时留在店里的每一天,我都在浪费一天的时间,都在距离我的目标远一点,陈老板,人一辈子能有几天啊?”
陈方舟无法理解江晓媛,就像江晓媛也无法理解他。
“时间”对于陈方舟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无从度量,无从升值,没有用。
两个人都意识到了交流的障碍,忽然一同闭了嘴。
好一会,江晓媛才斩钉截铁地说:“反正我不会后悔的。”
陈方舟的目光落在杯面上,就在江晓媛以为他生气不吭声了的时候,他忽然静静地说:“你知道我怎么跟祁连混熟的吗?”
江晓媛:“……小学同学?”
陈方舟:“他小时候父母有一阵子出国,没时间管他,把他送到了老家亲戚家,他在我们那学校里总共待了不到俩月,期中都没考试就走了,再说我们俩根本不是一个班的,互相都没说过话。”
“我十来岁的时候,看了好多乱七八糟的闲书,脑子很热,总感觉自己可能是个厉害人物,不应该屈居学校这个小小的弹丸之地,还整天考不及格要写检查。”陈方舟自嘲地一笑,“所以我就跑了,跑到个沿海城市,干了几个月小工……当时不够岁数嘛,正经地方没人敢要我,要我的都是那种招童工的,你懂的,不是什么好地方。”
江晓媛点点头,认为陈方舟可能是被青春期的畸形生活经历耽误了,后来也没能长起个子。
“我就像啊,我怎么能一直在黑工厂当童工呢?”陈方舟的声音半卡在嗓子里,轻飘飘的,不着力,像是一片筋疲力尽的羽毛,含着说不出的沙哑与毛躁质感,他轻轻地说,“我不是办大事的人吗?”
江晓媛:“然后呢?”
陈方舟:“然后我认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人,被他们忽悠到了这里,进了一个传销窝点——陈‘诺亚’什么的艺名都是那时候起的……你别听祁连瞎掰,我没拜过坐莲花台的耶稣大士。”
江晓媛:“……”
陈方舟晃了晃杯子,把剩下的奶茶一口闷进去了:“那时候还没开始严打,传销组织比现在猖獗多了,进去就出不来,跟黑社会似的,还打死过人。我好不容易给家里人传了信,家里四处托人找,又想起祁连他妈原来是同乡,托到了她那里,她当时不在国内,老祁很够意思,他自己把我捞出来的。”
江晓媛听得一愣一愣的:“怎么捞的?”
陈方舟看了她一眼。
江晓媛蓦地想起祁记者被人砍了一刀踩不下刹车的事,连忙点头:“哦,我大概明白了。”
“那之后我就改名叫陈方舟了。不是因为这个名好听,洋气,是留着提醒自己——有多大肚子吃多大碗饭,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踏踏实实的做人做事最重要了——好了,我把黑历史都倒给你了,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
江晓媛感觉他说得很有道理,回去掂量了一宿,第二天正式辞了职。
她三下五除二地交接了工作,把自己这半年走狗屎运积累的一两个客户转给了莉莉,然后在陈方舟“你鬼迷心窍”的呐喊中,干净利落地收拾了自己的行李。
江晓媛将自己从二手书店买回来的那堆破烂捆了捆,接茬卖给了二手书店,然后将“没脸祖师爷”恭恭敬敬地送回店里,她自己的行李只有一点衣服,一个暖宝宝,少量快用完的日用品,兜里叮当响的零钱,一个遥控器手机……连被褥也没有,床单被套和枕套是她自己买来的,被子本身是从店里借的。
这一点东西,卷一卷,一个学生双肩包全装下了,江晓媛自己背也轻轻松松,根本不用劳动搬家公司。
想当年她上大学,足足扛了五个最大号的箱子,好几个人陪着她飞过去帮她拿行李。
她当时怎么会那么麻烦呢?怎么会需要带那么多东西呢?
江晓媛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将其划到自己的黑历史里。
她背着自己的家当,“拖家带口”一般地找到蒋Sam,在蒋太后的目瞪口呆下,将双手一摊,宣布:“老师,我以后跟着您混了,可是您得先给我找个住处,我没钱住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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