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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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翊赶紧把他按回到床上,失笑道:“病了这一场,倒学会多礼了,躺着别动。”
当今皇上有些不大不小的毛病,比如想起一出是一出,比如隔三差五地犯犯痴呆病,比如当年兴起了坚持立嫡不立长,幼子赫连翊一出生,便传旨下去要立这还没满月的肉团儿为太子,再比如那之后的十几年,如一日似地把他亲自立的太子丢到脑后,再没管过。
说句不敬的,只怕如今太子殿下,还不如皇上他老人家养在上书房的八哥有存在感。
加上赫连翊上有两个如狼似虎的长兄,二皇子赫连琪便要长他十岁,老大赫连钊更是早就羽翼丰满,谁也没把他这便宜太子放在眼里,都当他是皇上那些除了“鹦鹉大将军”,“媳妇太师”,以及“说书先生宰相”之后的又一个笑话。
唯有从小养在宫里的南宁王世子景北渊与他亲厚,景北渊年纪小,没了父母教导,自小耳濡目染着那穿着黄袍、天下第一不着调的皇伯父,也就沾染了不少不着调的毛病,俩人虽然身份不同,性子更算是南辕北辙,却有一点同病相怜,都是有娘生,没爹养的。
赫连翊叹了口气,给他掖好被子,像哄孩子似的轻轻地拍拍他:“这些话我原不该说,你也不要太伤心,老王爷这一走,对他其实也是个解脱,料理了丧事,便和我回宫,和过去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景七不吱声,只是静静地端详着少年的侧脸。
这时候两人都是无依无靠,小时候一处长大,感情不能说是不亲厚,后来却落得生死不见。
景七惊奇地发现,当年在奈何桥边枯坐等着这个人的时候,那种爱恨交织、拿不起放不下的心思,好像忽悠一下便消散了似的,胸口空空荡荡的。
赫连翊见他睁着一双被烧得水汪汪的大眼镜,迷茫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指在他额上点了点:“北渊?”
景七眨眨眼睛:“啊……是,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赫连翊啼笑皆非,正好平安端着药碗进来,他顺手接过来,叫他侍立在一边,亲自把景七抱起来,要喂他喝。
少年的身体贴过来时带着一股温热的气息,景七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忍不住往后靠了一下,全身都崩了起来,抬起一只手臂挡在身前。
做完这个动作,他才想起来,自己这时候和赫连翊还没有闹翻,正是年少亲厚的时候,这严加戒备的姿势实在过了,只觉得自己脑子烧得晕晕乎乎,里面一坨浆糊一样,前世的记忆和今生的情形乱作一团。
赫连翊却没多想,见他白着一张脸往后缩,以为是他不愿意吃药,便强行拎过他的后颈,笑道:“躲什么?多大的人了,还怕喝药?”
景七赶紧就坡下驴,忙做出怕苦不愿意吃药的样子,眼珠往黑乎乎的药碗里扫了一眼,又抬头看看赫连翊,继续往后缩。
赫连翊低头尝了一小口他的药,回头对平安说道:“去给你家主子端些蜜饯来。”
平安不知为什么,从心眼里怕这个和谁都和风细雨的太子殿下,不敢废话,忙应了一声,把小桌上的蜜饯端过来。
赫连翊哄着景七道:“我尝过了,不苦的,就几口,喝完就给你蜜饯吃,好不好?”
景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顿时明白了何为“心为形役”,默默地抓住药丸的一个边,就着赫连翊的手喝了下去。
和赫连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话,多半是赫连翊旁敲侧击地劝,景七心怀鬼胎地应付,药里有些助眠的东西,喝下去片刻,他就觉得眼皮有些沉,赫连翊坐在他床边,轻声道:“你睡吧,我看你睡着再走。”
景七于是配合地合上眼,耳畔只听见那人一声叹息。
他当然知道赫连翊为什么叹气,皇后早薨,皇上除了治国,对什么都感兴趣,大皇子和二皇子以狗咬狗为毕生乐趣和事业,大臣们内斗起来一个比一个精明强干,做事起来一个比一个烂泥糊不上墙,废物程度令人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如果赫连翊真的像他表现的那样,温文尔雅窝窝囊囊地也就罢了,可偏偏他不是。
再没有谁比景七更清楚,这男人胸中是万里河山,是个生下来就注定登临绝顶振作乾坤的。有时候景七甚至怀疑,那一辈子最大的乐趣是听上书房的扁毛畜生把将相们都骂过一遭的皇上,是踩了多大的一坨狗屎,才立了这样一个太子。
屋里寂静无声,赫连翊身上传来淡淡的熏香气息,景七迷糊了片刻,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睡过去了,到傍晚时候才被平安推醒,发了身汗,烧已经退了,人也清醒了些。
这是老王爷的头七夜,宾客都已经有人打点过了,眼下宾客都走了,孝子要守灵堂,景七草草地梳洗了一番,便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平安要伸手来扶,景七摆摆手:“不用,我没大碍了,带你的路吧。”
灵堂里有一股子阴郁的气息,门口挂着大白灯笼,风吹一吹,便抖上一抖,直通幽冥似的,老管家早早地等在那里,备好了香、纸、大烛等物。
见他过来,便叫人拿了狐裘来,让他晚间披着。
景七投过狐胎,受过扒皮抽筋之苦,一件此物心里便膈应得很,又不好驳了老管家的面子,只微微皱皱眉,仍是老老实实地站住了,叫老管家哆嗦着一双手给他披好。
然后伸出小手偷偷摸摸地在上面抓了几下,心说苦了这位兄弟了,今晚上烧纸多给你一份,叫你好拿去,地府中也打点打点,下辈子别顶着这样的皮囊过活了。
老管家拉着景七的小手,把他带到灵位前,俯下身道:“小王爷,给老王爷磕个头吧,往后这王府里,便得您当家了。”
老人的脸上带出一股子风烛残年的无奈来。景七随着他的手跪下来,规规矩矩地给那早忘了长得是圆是扁的便宜父王磕了几个头。
头七是游魂回来辞灶之日,他不知道那一心追着亡妻去了的老头子还记不记得人间还有个儿子这件事,也不知道自己如今还了阳,还见不见得那阴间魑魅,心里倒怀着些许念想。
虽说没什么感情,可如今重活一遭,见些故人,到底……也总是好的。
正这当,有小厮进来报,说平西大将军来访,老管家便去看景七,景七一怔,忙道:“快请。”言语间竟有些激动。
这位平西将军冯元吉还是老王爷活着的时候,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算起来景七还得叫他一声师父,那点半吊子的功夫就是冯大将军给启蒙的。
片刻,一个精壮汉子大步流星地就走进来了,平安在后边一路小跑地跟着。
景七知道他不拘惯了,见他也不行礼,只是略微有些惨淡地笑笑——他记得清清楚楚,冯元吉的寿数快到头了。
冯元吉以为他是父亲新丧,叹了口气,蒲扇般的大手伸过来,摸摸他的头,道声:“苦了你了。”便也对着老王爷的灵位拜了拜,景七这才还礼,然后对平安说道:“再给大将军拿个蒲团过来。”
老管家张张嘴:“这……”
景七摆摆手:“不妨的,拿来就是了,你们都下去吧,我跟将军说说话。”
老管家为王府尽忠了一辈子,自来最是规矩,虽然景七这年才不过十岁,在他心里,老王爷没了,小主子便是说一不二的,到底没多话,躬身退下了。
灵堂里只剩了火盆和两个人,冯元吉一屁股坐在蒲团上,他是个粗人,只会打仗,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说,有些笨拙地道:“明哲这老小子,活着的时候也不济事,如今已经去了,你……你这纸糊一样的小身板,还得自己多珍重着。”
景七挑起嘴角笑笑,伸长了腿,也放松着坐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拽些纸钱丢到火盆里:“我好着呢,倒是将军你要离京了吧?”
冯元吉一愣,抬眼看他:“你怎么知道?”
第四章 浮生荣华
前生这时候,景七还是个真真正正地小小少年,一夜间没了父亲,七分是怕前路茫茫无处可倚,三分是伤怀身世感极而悲,小孩子想不开的事情太多,积在一起,就病得一塌糊涂,连头七夜都没能为老王爷守成,所以不知道有冯大将军趁夜到访这么一出。
冯元吉与老王爷是多年的交情,他又是个不拘俗礼的人,踏星而来祭奠故人,倒露了些许这虚情假意的年头里,难能一见的真情来。
想不到这一世,倒是能见他离京前的最后一面。
见问,景七倏地一笑:“我好歹是太子侍读,如今太子已经到了听朝的年纪,大大小小的事,虽不该我听,好歹也知道一些。”
冯元吉“嘿”地一笑,叫景七一句话无意点中心事,那一刻脸上的悲愤之意,竟连收都收不住,只是他自来是个刚硬汉子,不愿在这稚子少年面前流露,当下只是扭过头去,望着灵堂外暗淡天色,沉默半晌,才控制住声音神色,压着嗓子,尽量平静地说道:“连你一个小娃子心里都记挂的事,该听的人却偏偏听不见。”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景七眉心一跳,还未来得及开口,却见冯元吉转过头来,沉声道:“这话我说出口本是不该,你便当做没听见,知道么?”
灵堂里白烛随着微风微微闪烁,火盆里烧着半张纸钱,那少年的脸色也仿似凭空借了几分火气,静静地坐在那,一双眼睛点漆似的,深深地望过来,竟像是他什么都知道一样。冯元吉看得心下忍不住一软。
他当景北渊是半个子侄,眼下景明哲撂了挑子,他又要远走南疆,这一去不知是生是死,只觉这早熟聪慧的少年披麻戴孝地在灵堂里的样子,分外单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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