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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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肿瘤,一开始是肺癌。现在已经转移了,没别的办法,只能化疗。化疗很痛苦啊,我这把年纪了,也不打算再继续折腾自己,”范思远坦然回答,“给你个老年人的忠告,吸烟有害健康。”

  “我倒是没有这方面的不良嗜好,如果范老师手下的这些朋友也能像您本人一样好好说话,也许我还能再健康一点。”费渡客客气气地说,随即他颇为惆怅地叹了口气,“张春龄,真是个废物,自己还没死,就先手忙脚乱起来,居然让人钻了这么大个空子。”

  “如果不是这样,我怎么会知道无辜的费总你才是那只收网的黄雀呢?我们这么多老家伙被你耍得团团转,心计真是太深了,”范思远说,“但是话说回来,我倒也不意外,你毕竟是费承宇的儿子,一生下来,骨肉里就带着毒。”

  “范老师,你这个说法就很不公平了,如果不是我搀和了一脚,让张家兄弟彻底变成走投无路的亡命徒,您的人能这么顺利地打入敌人内部吗?我们俩本来是天然的同盟,您非要用这种方法叫我来,太不友好了。”

  “闭嘴!”范思远还没说什么,旁边站岗的司机先怒了,“谁和你同盟,垃圾!罪人!”

  费渡耸耸肩,笑容里透着说不出的狡猾:“您十几年前就跟我父亲合作无间,现在我们总算拿下了张春龄那一伙人……当然,这里头我只出了一点力,还是您居功至伟。范老师,您是长辈,只要说一声,张春龄这条老狗我当然双手奉上。”

  司机听他这坐地分赃的语气,怒不可遏,大概觉得他在这出气都是污染空气,急赤白脸地说:“老师那是为了……”

  范思远一摆手打断手下人的话:“我对掌控谁不感兴趣,也不想让张春龄成为我的狗,我从一开始,就只是想毁掉他们而已。”

  费渡故作惊诧地挑起眉:“范老师,您不会打算告诉我,您是警察混进去的卧底吧?要连杀六个人才能混进去,这卧底门槛也太高了。”

  “那些人渣是罪有应得!”不知从哪个信徒嘴里冒出这么一句,“罪有应得”四个字在空荡荡的地下室里来回飘荡,阴森森的。

  “我虽然不是警察,但当年科班出身的大多是我的学生,我了解他们,”范思远说,“警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是机械的工具,遵循固定的制度,服从固定的流程。而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人也只是靠这份工作养家糊口而已,非常无力。公平,正义?这种东西……”

  范思远说到这里,冷笑了一声,他身后所有的信徒都跟着千人一面地义愤填膺,义愤得异常虔诚,费渡觉得自己简直像是误入了某个邪教窝点。

  “但是我当年看不到这只庞然大物到底在哪,也无从查起,市局里有他们的眼睛,这些人无处不在,稍微碰到它的边缘,就会像……”范思远的话音停顿了一下,后面的话消失了,好一会,他才接着说,“没有办法,想靠近它,就必须自己沉入黑暗、沉入深渊,和它们融为一体……我没有办法。”

  “毁掉一个人、一个家庭,实在太容易了,你觉得那些充满恶意的垃圾该死,他们却能轻易逍遥法外,即使受害人够走运,让恶魔伏法,那又怎么样?杀人的大部分不必偿命,该杀的大部分只要在监狱里白吃白喝几年,他们付出的代价根本不足以赎罪。”

  费渡这回不用装,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一个“你是不是有病”的眼神:“唔……您这是不拿工资的义务法官?”

  范思远没理他,那老人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透过洋灰水泥的墙壁和吊顶,好像落到了很远的地方:“很多时候研究犯罪心理是一件让人很不愉快的事,因为你越是了解,就越明白,那些人——特别是罪大恶极,最丧心病狂的那些人,即便被缉拿归案,也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后悔,有些人甚至会沾沾自喜于自己掌控别人的生命,就像你一样,费总。”

  费渡感觉自己这时候最好闭嘴,于是只好微笑。

  “这些东西,越了解你就会越失望,但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些人给你慰藉,让人觉得这个世界还是有希望的,这个系统里还有让你留恋的东西,你做一点事,不是完全徒劳无功。”

  费渡:“您说的不会是顾……”

  一颗子弹倏地与他擦肩而过,范思远一掀眼皮:“我不大想从你嘴里听见他的名字。”

  费渡吊儿郎当地耸耸肩,闭了嘴。

  “十四年前那场大火之后,我这辈子仅剩的意义,就是让该死的人都得到自己应有的下场。”

  费渡好像默默消化了一会:“张春龄他们收容通缉犯,所以你变成把自己变成通缉犯,成功打入到他们内部。但进去以后,发现这个组织比你想象中还要庞大,你还是个边缘人物,所以你和费承宇各自心怀鬼胎,一拍即合,互相利用——他想削弱组织,自己掌控,你想让他们全部去死……范老师,我真是欣赏您这种丧心病狂。”

  “老师,”推着轮椅的女人用憎恨的目光看着费渡,“这种垃圾不值得您费神。”

  费渡略带轻佻地朝她扬起眉:“哎,姑娘,我得罪过你吗?”

  推轮椅的女人目光如刀,顷刻间在费渡身上戳出了一打窟窿:“你这种欠债的人渣应该被判刑!”

  “欠债?我欠谁了?”费渡看着她笑了起来,桃花眼一弯,眼睑下自然而然地浮起一对轻飘飘的卧蚕,“我从来不欠漂亮姑娘的债,除非是……”

  费渡话没说完,一颗子弹突然从高处打了下来,直接贯穿了他的脚踝。

  尖锐的疼痛将他整个人都折了起来,费渡闷哼了一声,全身的血好似化成冷汗,从他身上漏了出去,他双腿痛苦地收缩回来,地面上立刻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变了调子的喘息又加剧了他肋下的伤,费渡再也保持不住坐姿,瘫在地上

  范思远抬起头,只见高处一个长相近乎憨厚的男人手里拿着枪:“老师,您看见了,这种人根本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这句话几乎带起了“民愤”,四面八方传来七嘴八舌的声音——

  “他们根本不知道愧疚!”

  “法律算什么狗屁东西?根本分不清善恶,这种人说不定交点罚款就能无事一身轻,照样有权有势,继续害人。”

  “他根本不能算人!”

  “呸!”

  “一枪打死他太便宜他了,应该凌迟!”

  费渡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能面对这种千夫所指的局面,最初的剧痛忍过去以后,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了起来:“不见棺材不落泪……噗……哈哈哈,女士们先生们,不瞒诸位,我就算见了棺材也不会落泪的。”

  范思远的信徒们一个个已经成了人形的“以牙还牙”,脑子里基本装不下别的东西,听他这种时候还敢大放厥词,简直怒不可遏,打算群起而上,在他身上踏上一万只脚。

  “范老师,”费渡在众怒中翻了个身,把受伤的脚踝随意地戳在一边,自己放松身体躺在地上,闲散地半闭上眼,在一片要把他扒皮抽筋的声浪中不慌不忙地说,“麻烦您也管一管,我可是很容易死的,再碰我一下,我可就撑不到诸位审我的罪了。”

  这话一出,周遭顿时一静。

  “你们每天意淫自己是正义法官,高潮就是别人在你们面前痛哭流涕,跪在地上忏悔,绝望又后悔地等着诸位冷酷无情不原谅的宣判——对不对?罪人怎么能寿终正寝呢?怎么能从容赴死呢?怎么能不经你们审判定罪,就轻易地私自去死呢?死人反正什么都感觉不到,对不对?” 费渡满不在乎地侧头吐出一口方才自己咬出来的血沫,嘴角的笑意越发明显,“只有虐待狂才能知道虐待狂在想什么,怎么样,我了解你们吧?”

  范思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突然打破了无声的对峙,一个中年人冲进来,弯腰对范思远说了句什么,下一刻,外面响起了枪声。

  费渡扬起眉:“哦,久等的客人到了——你说他是先毙了你,还是先毙了我?”

  两个人一左一右地走过来,粗暴地将他拖了起来。

  燕城市区——

  呼啸的警笛包围了罗浮宫旧址,那里几经转手重修,已经成了个集电影院、大超市、吃喝玩乐于一体的城市综合体。

  陆有良一看这地方就觉得不对劲。

  值班负责人战战兢兢地跟在警察后面,一脸莫名其妙:“警官,我们这十点才开业,没人来呢,守夜的保安就这么几个,都在这了,您要找什么?”

  “监控,周围所有监控!”

  商场、地下停车场,乃至于方圆一公里之内所有交通路网和天网的监控全都被调出来,所有人捏着把汗紧急排查——什么都没有。

  夜色平静如水,快进的监控记录被来回翻了多少次……

  范思远他们根本不在这!

  陆有良头皮直发麻,他听说费渡是个十分靠谱的人,接触起来也一直觉得他除了心机深以外没别的毛病,稳重得不像个会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小青年,没料到自己成了第一个被他坑的爹!

 

第175章 埃德蒙·唐泰斯(四十六)

  骆闻舟:“你说什么?”

  他声音不大,仅就字面上看,说得基本也是句人话,陆局却一时有点不知如何作答,将心比心地想一想,他总觉得电话那头的骆闻舟下一刻会爆出阻塞电话信号的粗话——当然,即便骆闻舟真的出言不逊,陆局除了包容,也别无办法。

  然而两人隔着电话互相沉默了五秒,骆闻舟却并没有火山爆发:“费渡留言说,‘开始的地方就是结束的地方’,但是罗浮宫旧址那边没人。”

  陆有良沉声说:“张春久出卖顾钊,让他背负污名、含冤而死,而顾钊死在罗浮宫大火中,罗浮宫是费承宇出钱、张春龄建的,他们俩应该算是害死顾钊的罪魁祸首。朗诵者的仪式就是类似‘以牙还牙’式的私刑审判,所以张春久这个栽赃陷害的人,必须要把他栽在顾钊身上的罪名拿回来——那要是我没理解错的话,张春龄这个凶手就应该被烧死在罗浮宫旧址里,可他们怎么会不在这里?”

  骆闻舟挂着耳机,实在按捺不住自己,他在疾驰的路上把车窗打开了,凛冽的寒风在速度的加持下劈头盖脸地卷进来,开车的同事被寒风扫得一激灵,然而悄悄扫了一眼骆闻舟的脸色,没敢吱声。

  骆闻舟闭上眼,心里的焦躁越积越多,能够把地球一路炸到北斗七星的大勺子里。

  他无意识地捏着自己的手指关节:“费渡不会故意误导我们,没这个必要,他也不想自杀。”

  陆有良:“我不明白,他既然有预感定位器会被人拿下来,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确准的地点……”

  “因为他也不确定,”骆闻舟缓缓吐出一口白汽,“他又不是朗诵者——那个范思远肚子里的蛔虫,就算知道对方的大概想法,也做不到精准读心。所以才会模糊地址,给我们留下他的思路,我觉得这个大方向肯定没错,但所谓‘开始的地方’,范思远想的和我们认为的恐怕不是一个地方……罗浮宫旧址是顾钊冤案发生的地方,滑雪场以前是恒安福利院,也是张春久他们兄弟出身的地方——如果这两处都不对,还能是哪里?”

  还有哪里?

  接近过了凌晨四点半,天还没有一点要亮的意思,启明星正不慌不忙地往上爬。

  “费渡……费渡那个人胆大包天,什么都敢干,但是不莽撞,心很细,如果他给你留的暗示指向罗浮宫旧址,说明他觉得范思远有八成的可能会去那里,值得赌一赌,但剩下的小概率可能性,他也可能会有意无意地提几句,陆叔,求求你帮我……帮我想一想……”

  骆闻舟的话先开始还十分有条理,说到最后,却不知怎么破了音,他接连用力清了两次嗓子,喉咙却依旧堵得厉害,愣是没能憋出下文来。

  陆有良站在寒风中,转头去看身后的建筑——那高高的、样式古怪的房顶处应该就是电影院了,据说过年初二之前的票都已经订不上,近年来大家不知怎么流行起到外面去吃年夜饭,十几个小时后,这里想必应该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场景。

  十四年过去了,他还记得那刻骨铭心的火场废墟,还记得自己乍一听说顾钊出事时的五雷轰顶。

  陆有良深吸了一口气:“陶然——对!我想起来了,他临走之前,当着陶然的面联系了正在国外的朋友,据说是跟周怀瑾他们一起找到了一个以前在周家工作过的人,他们提到了恒安福利院,然后他还让陶然根据这个人的口述,追踪到了恒安福利院院长被杀的卷宗!”

  费渡给陶然下了安眠药,剂量本来就不大,这种时候更应该哄他早点睡,而不是跟他讲这么提神醒脑的旧案……所以说,他当时是想到了什么?

  “郝振华是恒安福利院的院长,开门时被人捅了三刀,之后又被凶手以钝器连续击打头部至死,断气后凶手仍不满意,又在死者身上捅了足足有十刀,这桩罪名被安在了入室抢劫团伙的头上,”陶然半身不遂地夹着电话,“案发时,死者郝振华独自一人在他远郊的住所——不,不是别墅,当时没有所谓别墅的概念,是他不知通过什么手段在老家弄来了一块宅基地,自己盖的房子,专门用来收藏贵重物品的,相当于一个秘密金库——地址有,我发给你了,可是那边二十年前就因为修路而整体动迁了,我刚才在电脑上定位了一下,应该正好是燕海高速穿过的地方,朗诵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到高速公路上去吧?”

  骆闻舟没顾上回答,迅速调出地图——“燕海高速”从燕城东南方接出来,连通燕城和接壤的滨海地区,高速入口就在东森滑雪场那里,张春久他们就是在那冲下主路,拐进体育公园的。

  滑雪场也就是恒安福利院所在地,当年的王八蛋院长通过福利院疯狂敛财,不便明目张胆地拿出来摆在家里,于是都送到了乡下的小金库,这个“小金库”所在地点十分微妙,属于燕城辖区,却是在燕城和滨海地区接壤处。

  燕海高速……滨海地区……

  陶然说:“这个院长郝振华是在周雅厚死后第二年遇害的,大约是三十七年前,推算下来,张春久那时正好处在青春期,张春龄二十五岁上下。这桩案子的杀人手法相当血腥,凌虐尸体和过度砍杀行为说明动手的人情绪很不稳定,现场显得暴躁又无序,死者开门时没什么戒心,一方面可能是认识凶手,另一方面也可能是他认为凶手没什么危险性——综合以上种种,我猜当时捅刀的人很可能是才十几岁的张春久,而事后卷走财物,冷静地收拾现场,就应该有成年人协助了。这起谋杀案后来机缘巧合被安在了抢劫团伙头上,我和费渡分析,认为这可能是他们做的第一起案子,后来他们作案的思路和方法,很可能都从这一次逍遥法外里借鉴了经验。”

  “卷走了财物?”骆闻舟立刻追问,“凶手从死者家里拿走了多少东西?”

  “不详,”陶然说,“现场几个大立柜都被人翻得乱七八糟,基本是空的,如果里面的东西都被拿走了,恐怕数量很可观,但是受害人家属为了掩盖真相,坚持说那几个大立柜本来就是空的,这案子当时结得稀里糊涂,没仔细追究。”

  潜伏、杀人、伪装现场,携带大量财物出逃……如果只是现金还好说,但如果是其他东西——能装满几个立柜的财物,他们在附近至少要有个据点。

  那个据点很可能是张春龄兄弟开始犯罪的源头!

  可它会在哪?

  对了,还有苏慧的滨海抛尸地——早年间燕城周边,像滨海地区一样定位不明、等待开发的郊区撂荒土地非常多,都不值什么钱,哪个不比滨海这种已经离开同一个行政区的地方便捷?

  为什么张春龄他们会选择滨海?

  美术老师余斌曾经在滨海偶遇了张春龄和苏慧,并因此被灭口。那是十四年前的事,当时组织已经成型,以张春龄的势力和谨慎,他会亲自陪苏慧到那鬼地方抛尸吗?

  这不合常理。

  可如果他不是抛尸,那他去那里干什么?

  有没有可能张春久他们最初的据点就在……

  “停车!”骆闻舟突然说,“我有话要问张春久!”

  骆闻舟不等车停稳就冲了下去,一把将张春久从押送的警车里拽了出来:“你们当年谋杀了恒安福利院的院长郝振华,跟踪和分赃的据点就在滨海,对不对?在什么地方?”

  张春久一时没弄明白他问这些是什么意思,愣了一下,然而他阴谋破产,此时实在恨透了骆闻舟,因此只是冷笑以对,一言不发。

  如果可以,骆闻舟简直想把张春久头冲下地倒过来,把他肚子里藏的话一口气折出来,他狠狠地揪住张春久的领子,张春久被他踉踉跄跄地提起来,一口气卡在喉咙里,憋得脸涨得紫红,他的视线对上骆闻舟充血的眼睛,露出了一个冷笑。

  “你说不说!”

  这时,耳机里传来陆有良的声音:“闻舟,你让我跟他说句话。”

  骆闻舟勉强压着自己胸口里不断爆裂的岩浆,拔下耳机线,把手机贴在不住呛咳的张春久耳边。

  “老张,是我。”

  张春久目光微微一闪——陆局和他毕竟是二十多年的交情。

  然而陆有良并没有煽情叙旧:“你听我说一句话,你大哥张春龄和朗诵者——也就是范思远他们那伙人,现在应该都在那边,范思远用你侄子的命把他引过去的,他想干什么应该不用我说。”

  张春久的脸色终于变了。

  “我们逮住张春龄,肯定是按程序审完再上交检察院,就算最高法给他核一个死刑立即执行,那也能死得舒坦有尊严,你也还有机会再见他,可是落在范思远手上……你自己看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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