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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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从师娘手里拿过来的东西,只可能是杨正锋的遗物。
骆闻舟试探道:“师娘可不待见咱俩,现在不年不节的,你过去打扰,她没把你打出来?”
老杨牺牲三年了,如果她手里有什么东西,为什么现在才肯拿出来?
陶然顿了顿,目光中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
卷着雪的夜风阴冷而凛冽,能吹透皮囊,直抵肺腑,市局门口的红旗还是国庆时插上的,一直没有摘下来,在风雪中猎猎作响,红得仿佛要刺破沉沉的暮色。
骆闻舟站住了,心里忽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师娘……师娘上个月去了医院,”陶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渺茫的天光,又没着没落地落回到自己脚面,轻声说,“刚刚查出了淋巴癌。”
骆闻舟一时错愕:“什么?”
“晚期,”陶然说,好像被寒风呛了嗓子,他吐字有些困难,“没多少……没多少日子了。”
“我去她那看看。”骆闻舟愣了片刻后,突然翻身上车,踩住脚蹬,“那孩子怎么办,都没毕业……”
陶然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肘,朝他摇摇头。
“今天太晚了,你先回家,别打扰她休息。”陶然说着,又一次敲了腊肉的包装盒,意有所指地对他说,“你也不是人见人爱,她见了你心情未必会好——回家吃顿好的,我走了,你慢点骑。”
“陶然!”骆闻舟吐出一口白气,对着他的背影说,“她得这个病,是不是因为老杨?是不是因为老杨出事,她一直心情抑郁才会这样?”
陶然远远地冲他摆摆手,没回答。
没什么好回答的,再深究原因,也改变不了结果,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
也可能这就是命。
与你是天才地才还是鬼才、有几万贯的家财、多大的权势,都没什么关系。
陶然挂在他车把上的腊肠真是不少,累累赘赘地压住了骆闻舟的前轮,他逆风而行,简直举步维艰。
早晨出门时,这辆车的两个轮子还像一对神通广大的风火轮,晚上回去,就仿佛成了变形的铁圈。
就在骆闻舟骑车穿过马路,往右一拐,经过购物中心门口的停车场时,他突然若有所感,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随后猛地反应过来他方才超的那辆车有点眼熟。
骆闻舟连忙伸脚点地刹住自行车,扭头望去,霍然和自己的车打了个照面。
他顶着一头细碎的冰雪碎渣,睁大了眼睛和自己的坐骑面面相觑。那车的发动机着着,引擎发出“嗡嗡”的响动,暖和的近光灯下,雪花簌簌地旋转而下。
费渡居然来接他了?
骆闻舟方才发沉的心好似装上了悬磁浮,“忽悠”一下浮到了半空,绕着胸口的边界游了一圈狗刨。他定了定神,假装若无其事地溜达到车窗前,弯腰正打算敲窗户,惊喜忽然变成了惊吓——
费渡不知等了他多久,已经蜷缩在架势座睡着了,车里显然开足了暖气,而他不知是怕冷还是怎样,门窗居然是紧闭的!
骆闻舟一口凉气倒灌进胸口,肝差点裂了,伸手拍了几下车窗:“费渡,费渡!”
就在他已经打算砸车的时候,费渡总算是醒了,他有点迷茫地动了一下,好像忘了自己在哪,随后才注意到旁边的动静。
费渡伸出手指抹了一把眼睛,打开车门锁:“你下班……”
他一句问候还没说完,骆闻舟已经一把拎住他领子,把他从车里硬拽了出来,冲着他的耳朵吼了一句:“你他妈是找死还是没常识!”
费渡一个踉跄,从温暖如春的车里骤然掉到冰天雪地中,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彻底醒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些什么——费渡倒不是故意想闷死自己,他等骆闻舟的时候下车溜达了几圈,实在扛不住冻,于是打算跑回车里暖和一会,只是没想到住一次院着实伤到了根本,就这么一会的功夫,手脚的血还没循环起来,人已经不小心睡着了。
费渡很少当着别人办出这么缺心眼的事,多少有点懊恼:“我其实……”
“滚滚滚,滚那边去。”骆闻舟盛怒之下,懒得听他解释,连拉再拽地把费渡扔进了副驾驶,又横冲直撞地上了车,把车飙出了停车位,一口尾气跑出足有十来米,他才又想起什么,骂骂咧咧地下车跑回来,把被遗忘的自行车和腊肉挪走,拖进了后备箱。
他把车门摔得山响,怒气冲冲地开车往家走。
费渡长到这么大,鲜少有被人对着耳朵咆哮的经历,突然被骆闻舟发作一番,他有点反应不过来的耳鸣,像刚摔碎了瓷碗的骆一锅。
他懵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为了掩饰尴尬,露出了个过于圆滑的微笑,一手撑着头,一手很不规矩地放在了骆闻舟的大腿上,压低声音说:“师兄,你这么担心我啊?”
骆闻舟不想和他聊骚,一巴掌拍开他的爪子:“滚。”
无往不胜的费总立刻调整策略,放缓了声音说:“我就是太冷了,上来暖和暖和,没想久待,刚才只是……唔,闭目养神。”
骆闻舟冷冷地说:“你闭目养神的时候连耳朵也一起闭?”
费渡:“……”
费渡这两句辩解起到了很好的反作用,骆闻舟从最初几乎肝胆俱裂的恐惧里回过神来,好像被按下哪个开关,深吸一口气,他对着费渡展开了狂轰乱炸似的长篇大论。
骆闻舟这一点深得其父真传,即兴演讲与即兴骂人都是特长,从费渡以前干过的种种混账事数落起,一直说到他刚出院就把医嘱忘了个一干二净、一大早也不知道开车去哪浪,没病找病。
到最后,他还对费渡苍白的解释发出了一句相当有力量的诘问——骆闻舟:“怕冷?怕冷你不穿秋裤!”
这个问题让费渡分外无言以对,只好保持安静,一路听训听到了家,再也没有试图插过嘴。
眼看推门进了家,骆闻舟一手拎着腊肉盒子,一手夹着“叮咣”乱响的自行车,还没有要偃旗息鼓的意思,费渡突然毫无预兆地一把搂过他,给了他一个袭击似的亲吻,这回说出了正确的台词:“师兄,我错了。”
“……”骆闻舟尽量板着脸,声气却不受控制地降了下来,“你少给我来这套。”
费渡略一低头,把脸在他肩窝里埋了一下,想了想,又说:“能罚我以身相许吗?”
骆闻舟就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在他后腰上轻轻拍了一下,把自行车塞给他,指使道:“车总搬得动吧,给我搬地下室去——吃饭前活动活动,看你那肾虚样。”
费渡连忙见好就收,拎起车把,推起古朴的大“二八”去了地下室,楼梯间的柜橱上有个全身镜,他上来时无意中一抬头,发现自己嘴角居然挂着个不甚明显的微笑。
自行车的车链刚上过油,搬动过程中,在费渡笔挺熨帖的裤脚上留下了一道明显的污迹,他顿了顿,好像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笑的,这时,骆闻舟又在厨房催他:“过来帮忙,别擎等着吃,洗菜会吗?”
已经沦为“搬运工”和“洗菜小弟”的前任霸道总裁蹭了蹭鼻子:“……不会。”
骆闻舟:“什么都不会,你跟骆一锅一样没用……嘶,小兔崽子!”
人家骆一锅好好地在旁边舔着爪,也不知招谁惹谁了,听了这话,它怒不可遏,从冰箱顶上一跃而下,精准无比的降落在了骆闻舟脚背上,狠狠踩了一脚后,撒丫子飞奔而去。
寒夜里,霜花如刻,有万家灯火——
……也有不为人知的角落,弥散着难以想象的黑暗。
女孩藏在垃圾桶里,脚下踩着黏糊糊的一团,刺鼻的味道不断刮擦着她的鼻腔,她发着抖,紧紧地缩成一团,咬着自己的手腕,黑暗中,她听见不远处传来男人粗重的喘息声,还有利刃剁在骨头上的闷响。
她已经十五岁了,长得像大人一样高,也许她也应该像个人一样,撞开臭气熏天的垃圾桶,出去和那个人拼了。
他们本来有两个人,二对一,或许是有机会的。
可她太懦弱了,根本不敢面对、也丝毫不敢反抗,永远是下意识地躲起来。
突然,那拖沓又沉重的脚步声重新响起,竟然越来越近,女孩的心也跟着脚步声一起颤抖起来,极度恐惧之下,她全身竟然开始发麻。
那脚步声倏地一顿,停在了垃圾桶外面。
有多远?一米?半米……还是三十公分?
女孩屏住呼吸,与一个可怕的杀人魔隔着薄薄的塑料桶,仿佛已经闻到了那个人身上的血腥气。
突然,塑料垃圾桶被人轻轻的一敲。
“咚”一声。
女孩紧绷的神经骤然崩断,剧烈地一哆嗦,外衣的金属拉链撞到了塑料桶壁——
诡异的轻笑在黑暗中响起,一个男人用沙哑的声音,荒腔走板地哼起歌来:“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
女孩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响起,在她藏身处不足两米的地方,一个少年的尸体悄无声息地横陈在那,眼睛被捣烂了,四肢都被砍下来,整整齐齐地在旁边排成一排,身上盖着育奋中学的校服外套。
此时是夜里十点半。
骆闻舟把家里所有含咖啡因的饮料都锁了起来,按着费渡的头,灌了他一杯热牛奶,强行逼他去睡觉。
“十点半,”费渡看了一眼表,对这种中老年人作息嗤之以鼻,“别说午夜场,社交场都还没进入主题呢,师兄,商量一下……”
骆闻舟拒绝谈判,一句话把他撅了回去:“哪那么多废话,躺下睡。”
费渡认为骆闻舟这种赤裸裸的独裁非常不可理喻,正准备抗议,就看见骆闻舟从兜里摸出一副手铐。
费渡识时务者为俊杰,立刻一声不吭地躺下了。
骆闻舟陪着他躺到了午夜前后,确准费渡睡熟了,才爬起来轻轻亲吻了他一下,离开卧室带上了门,在厨房储物间里翻出陶然给他的那箱腊肉,在扑鼻的香味中,找出了一个厚厚的文件夹。
才刚打开,一张手写的信纸就掉了出来。
那是……这年代已经很少有人会用的红色横格信纸,上面是钢笔一笔一划留下的字迹,骆闻舟曾经见过无数次的——老刑警杨正锋的字。
“佳慧,”开头称谓是他妻子的名字,杨正锋写道,“写这封信是以防万一,万一有一天我意外死了,而你发现了我留下的这些东西,希望它不要给你和欣欣带来危险。做这一行的,谁都不希望给家人带来危险,但是我已经没有人可以托付了。”
骆闻舟心里“咯噔”了一下。
“处理完我的后事,你切记,别再跟局里的人联系,有些人已经变了,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你一定要小心。闻舟和陶然他们这些孩子,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心里有数,但都还太年轻,心或许有余,能力未必足,不要将他们牵扯进来,你也不要同他们来往太密切,以免后生们不知轻重,造成无谓的牺牲。”
作者有话要说: 给不开车的小盆宇标注:停车状态时不可以紧闭汽车门窗开空调,发动机不完全燃烧容易产生大量一氧化碳,停车时排不出去,在车里的人可能会窒息。
第95章 韦尔霍文斯基(五)
骆闻舟拿着牛皮纸的文件袋走到阳台上,把窗户推开了一点,点着了一根烟。原本被腊肉味勾引来的骆一锅被小寒风一扫,立刻夹着尾巴,哆哆嗦嗦地跑了。
他迎面是这一年中最冷的寒夜,背后是让人沉溺的暖房,手里有一封纸页都被人翻皱的、可怕的遗书。
“我不知道我的敌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存在了多久,他们有庞大的组织、巨额的财富,占据了无数优质资源与特权,却犹不肯满足,还要为所欲为,凌驾于法律之上——我怀疑这些人与多起谋杀案有关,甚至私下豢养通缉犯,买凶杀人。”
骆闻舟看到这里,弹烟灰的手陡然一顿,不由得轻轻地打了个寒噤。
他的目光重新扫过“私下豢养通缉犯,买凶杀人”这一行字迹——周氏一案中,开车撞死董晓晴的凶手就是个通缉犯,不知道从哪取得了制作精良的假身份,以杀人灭口为生。
冥冥中,好像有一条极细的线穿过重重迷雾,隐约透露出一丝微弱的脉络来。
“佳慧,你还记得顾钊吗,我曾经的好朋友、好兄弟,现如今谁也不敢提起他,他成了不光彩的‘历史’,连合影都要被遮掉一角的人。范老师虽然走了歪路,可他有一句话说对了,顾钊不是那种人,这背后一定有问题。”
“范老师已经折进去了,但他是为了报私仇,我有时候想,我又是为了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参加工作二十多年,按理说,应该从一线上撤下来了,从此以后专注管理,开开会、发发言,每天不再和各种违法犯罪的人打交道,我应该安安稳稳地干到退休,看着欣欣毕业成家,再功成身退、颐养天年,我应该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我真想这样,把分内的事都做好,没有人能苛责我什么。”
“可是一闭上眼,我就会想起范老师、想起顾钊,想起‘327国道’上那些死不瞑目的人,还有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孩子们。”
“佳慧,我做不到,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这个世界太复杂了,无数污浊的东西,长久地沉积在地下,像是无法自愈的沉疴。”
“可是我总觉得,时间就像是源源不断冲上岸的大浪,每一次涨潮都来势汹汹,而每一次的来而复返,也都会把那些缝隙里、地底下的污迹刮掉一些——譬如我们现在有了各种各样的痕迹检验技术,能测谎,能比对DNA,也许很快,还会建成一张到处都是的监控网,能铺到每一个角落。”
“也许下一个浪头打来,这一切都会大白于天下,要是那时候我已经不在了,请你替我看着那一天,把这些东西交给有能力继续追查下去的人。”
骆闻舟看完,长长地呼出口气,小心翼翼地按着原印把信纸折起来。杨正锋写给妻子的信不长,其中却有几处他不太明白。但老杨说他“心有余力不足”的那一段,他是明白的。
他努力回忆着老杨牺牲前的那段日子,依稀记得杨正锋那时候抽烟抽得格外凶,别人问起,他只说是因为担心孩子高考,他们几个不懂事的小青年还老拿这事开涮……
老杨当时看着他,是什么心情呢?
觉得他烂泥扶不上墙吧?
于是那老刑警只能像一个无人可托的孤胆英雄,独自迈步走上黑暗中的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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